就像见到大漠上西沉的红日,深涧中湍急的巨瀑,悬崖边芬芳的雪莲,造物主的奇迹会让她感叹并赞美不已,但此外…暂时是没有更多的情绪了。

她更多的心思,却是放在了对少年身份背景的探究上。宋国公,好像是听过的,原主的记忆中却很不多,得仔细回想才行…

云若辰也有些奇怪,她孤僻不奇怪,可赵世子怎的也独自出来逛…啊,宋国公,她想起来是哪家了!

前朝皇家,赵氏!

难怪这位世子特立独行,连穿着都那么随性,与别人华丽肃谨的装扮截然不同呢。赵氏,本来就是本朝最奇特的一家国公。

庆朝的国公都是开国时立下的,开始时有三十多位,到三百年后的现在只剩十来位了。其余的国公都是功臣出身,惟独赵家是个例外。

因为云家的天下,说得不好听点,根本就是在赵家手上抢过来的。在庆朝之前,中原有一段近五十年的混战,南北都建立了无数小国,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赵家建立的宋国。

庆朝太祖本来是赵家手下的大将,最后却吞并了赵家的势力统一了天下。或许出于愧疚,又或许天良未泯,庆朝太祖将赵氏后人立为宋国公的同时,将“善待赵氏后人”写入了遗诏中。

几百年来,云氏遵守了当初的诺言。宋国公一脉便一直过着毫无实权却清贵悠闲的生活。不过能够在多次朝堂激斗中保全下来,历代宋国公的智慧也不可小视呀。印象中这赵世子似乎单名一个玄字,是宋国公的嫡长子。

“华容妹妹也到这边来散心吗?”

“是的。”云若辰眼尖,瞥见石桌上摆着一面榧木棋盘,讶然道:“赵家哥哥在下棋?”

赵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侧头看了她一眼,随口说:“对,华容妹妹也喜好围棋?”

“算是吧。”

云若辰的师父是此中高手,她自幼受师父熏陶,对棋道也略有研究。和赵玄一样,她也常常一个人独自对着棋盘打谱,与人对弈的时候却不多。

赵玄并不喜欢和人应酬,但面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郡主,他却难得的没有像平时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邀请她来下盘棋。贴身服侍他的小厮明夏心里都有些惊讶了——自家小公爷啥时候这么随和了?他可是连家里那些庶出的弟妹都不爱搭理的,性子冷淡得很呢。

反正距离晚宴时间还早,和美少年下盘棋应该是比闲逛更理想的打发时间的好法子吧?

云若辰欣然同意,兴致勃勃地在石桌边坐下。小厮明夏忙摆好棋盘,在四星角位上交错放上黑白两枚座子。

此时对弈还是沿用古法,要先在棋盘四星角位交错放置黑白棋子,谓之“势子”,也叫“座子”,则彼此均不能借角固守,就好比群雄逐鹿,必得争霸中原,绝不能只偏安一隅。

许多时候,棋道,便是兵道。

云若辰拈起一枚白子点下,含笑等待着赵玄的回应。她挺好奇,这看起来平和冲淡的少年会是怎样的棋风?

随后她又对自己的心态感到些许讶然——好像,她很久没有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了呢…

第二十一章:和皇帝下棋

赵玄拈起一枚黑子轻点在棋盘上,黑石棋子衬得他的手指好似白玉一般。光看他下棋时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是一幅优美的图画。

两人默不作声地交替下子,转眼就走了十数手。

云若辰虽然是执白先行,但渐渐的失去了先手优势。再下一会儿,赵玄已明显占了上风。

不过赵玄显然很有君子风度,即使略占优势,也不咄咄逼人,只是稍微高出她一线而已。

“在这个年纪就这么有涵养,真难得呢…”

云若辰察觉出赵玄是在有意让着她,不由得又是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却让无意间抬起眼的赵玄怔愣片刻,好一会儿才又低头去看棋盘。

赵玄盯着棋盘上棋子的走势,眼前似乎却还闪动着方才见到的那张天真无邪的笑颜。

她笑起来的时候,像白莲花在月色下一瓣一瓣地舒展着身姿,有种直触人心的天然美态。

才十岁的赵玄很少去注意女子的外表,直到他遇见云若辰。

即使许多年后,他依然会在秋风渐凉、菊花微黄的时节里,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在烟雨湖上与他默默对弈的小小少女。

自然,记忆如此深刻,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丽。

下至一百来手的时候,战况渐渐紧张起来。赵玄连下两着妙手,竟然同时征吃云若辰两处白子,白子登时陷入困境。

“看来,我要输了?”

云若辰也不着急,抿嘴一笑,拈起白子托腮思考起来。

赵玄有些后悔,自己干嘛非要赢她呢。他打定主意,下一手就退守角落,打成和局算了。

“唔…那我下在这里好了。”

云若辰把白子点在二二路处,赵玄双眼骤然亮了起来。

她居然能想到一子解双征的关键处!

他下意识地落子一夹,卡住白子的生路,随后才懊恼地想到:“哎呀,不是早想好要让她…”

年少的赵玄毕竟还做不到心如止水,虽然性情偏冷,一受激还是忍不住做出反击。云若辰却也不沮丧,很快地又把棋子下在四二路处,不仅解开了白子的困境,很明显也是对黑子绝地反击的开始。

“咦?”

再下了一会儿,赵玄越来越惊讶。

她前面的那些退避、颓势、败象…现在却成了白子最坚实的后盾,无论她走哪一步都能给白子带来更多的地盘。

她之前的每一步,原来步步都暗藏着玄机,只是他一开始并没有看出来!

赵玄挑了挑眉,刚想举棋回击,忽然身边侍立的太监们都略带慌张地叫着:“皇、皇上来了!”

咦?

云若辰与赵玄惊讶地对视一眼,两人都忙停了手起身快速理了理衣装,刚转过身就看见簇拥着黄袍老者的数人正在缓缓靠近。

今儿是难得的中秋宫宴,怎么皇上还有闲情出来到处闲逛?

虽然刚刚云若辰从太监口中听说,元启帝偶尔也会到烟雨湖这边来散心,却没想到自己真会遇上皇帝。

“嗯?赵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还有…这是谁?”

云若辰低低地俯下身去,只听见老皇帝在询问赵玄,眼里却只看见他脚上的一双软底靴子,还有靴面上那一角绣着精致龙纹的黄袍。

那袍脚被秋风吹动,翻出明黄的里子,一飘一飘的和地上零落的几张黄叶竟有些相似。

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即使没有看见他的脸,云若辰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那深秋般的迟暮气息。

听他口气,似乎对赵玄还挺熟悉的。怪不得赵玄能这么悠闲地在湖心亭下棋,怕是常常进宫吧?

“哦,是朕的孙女?你抬起头来。”

元启帝听到身边太监的提醒,轻轻“唔”了一声。说是让云若辰抬头,语气里却没什么见到孙辈的欢喜。

果然是出名寡情的元启帝啊。人家的终身追求是摆脱红尘修道成仙,对亲情这东西嘛,哼哼…

“孙女若辰,给皇爷爷请安。”

云若辰没像姚嬷嬷教的那样垂眼含胸面对皇帝,而是大大方方抬起头来向元启帝问好,粉白娇俏的脸儿上笑靥如花。

元启帝看见她色若春晓的笑脸,反而愣了愣,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了。这孩子倒是挺好,比她那个唯唯诺诺的胆小爹好多了!就是老五家那个女孩儿宝凌,都不如她大气,只懂得问一句答一句的…

人与人相处,第一印象往往是很重要的。元启帝被云若辰无邪的笑容打动,冷硬的面部线条不由得稍稍软化了些。

他却不知云若辰这看似纯真的笑脸背后,经过多少精心的计算——太循规蹈矩,无法给皇帝留下任何印象;太曲意奉承,只怕还会适得其反。一个长居深宫的“孤家寡人”,对随时可能取代他的儿子们满怀戒心,但孙女呢?

“你们在这儿下棋?”

元启帝一眼瞥见桌上的棋盘,信步过去看了几眼,颔首道:“两个小家伙下得到是不错!这执白的是?”

云若辰笑道:“皇爷爷,白子是若辰,您谬赞了。”

“哼,你这小丫头,以为朕会随便夸人吗。”

元启帝瞪了她一眼,云若辰却还依然抿着嘴儿笑,完全不似别人被他斥责一句就战抖着身子请罪。元启帝性情孤僻,还真没什么和儿孙相处的经验,见云若辰一派天真,心里反而生出难得的温情。罢了,她还是个小孩子,也不必对她那么严厉。

赵玄一直默不作声,眼角的余光却没有离开过云若辰。这女孩子是天性单纯,或是…太有心计了呢?无论如何,就光这份在帝皇面前镇定如常的淡然,多少人都拍马难及。

“赵玄这小子棋力还行,你能和他下到这一步,在围棋上还算有悟性。”元启帝再看了几眼棋局,居然起了兴致:“来,你陪朕下一盘!”

“和皇爷爷您下棋?好呀。”

云若辰在四周人们复杂的眼神里,很干脆地向元启帝行了一礼就坐到了他的下首。这些侍从都是跟随元启帝有年头的旧人,还真是没见过有谁敢在皇上面前这么“随便”,但皇上好像也不恼?

这位华容郡主,不简单!

“嗯,这才像朕的孙儿!”

元启帝略点点头,望向云若辰的目光愈发和气了些。他自己本身是个强硬霸道的脾气,威压极强。所以身边人都对他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违抗,一味的顺从讨好他,唯恐有半点不周到。

偏偏云若辰这种大胆干脆的作风,却是投了元启帝的胃口,让他想起了十七岁登基时那个敢于向权臣发出挑战的自己。这种才是皇家子女应有的气度嘛!

元启帝现在是越看云若辰越顺眼,竟然还爱屋及乌地想,老四能把孩子教得这么大方,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吧?

赵玄没让太监们动手,亲自收拾好棋盘上的残局,为这祖孙二人摆好座子。这回元启帝还是让云若辰执白先行,云若辰也不啰嗦,只笑着说:“那若辰就占一回皇爷爷的便宜啦,皇爷爷可别让若辰输得太惨啊!”

“哼,还没下棋就想着输?”

虽然元启帝语气还是挺严厉,表情却早不是那么回事了。两人下棋都不慢,没多会儿就下了十来手。

赵玄侧立在元启帝身后看二人下棋,发现云若辰居然也不刻意收敛,还是像和自己下棋似的随意落子,一点儿也不拘谨。

他这回旁观者清,对于云若辰在棋局上设下的几个小陷阱完全看在眼里。果然没过多久,元启帝就失去了一角地盘。

“咦?”元启帝看着自己被提了几个黑子,瞥了眼云若辰,嘴边竟露出几丝笑意:“你这孩子,还敢给朕下套?”

“嘻嘻,若辰哪敢啊!”

云若辰一面说着不敢,一面又吃了元启帝两颗黑子。

“好,就让你看看朕的手段!”

元启帝忽然起劲了,马上拈子飞压,居然不理自己受困的那角黑子,想先把白子大军切断。

嗯,棋风的确够霸道,皇帝就是皇帝啊。

云若辰也不着急,左手托腮,一点一点继续完成她的围攻。

但她虽然努力想给元启帝制造障碍,却还是抵不过元启帝老辣猛烈的攻击,坚持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推秤认输了。

“皇爷爷,您也太狠了!”云若辰苦着脸,沮丧地说:“最后那几手,一下子把白子都吃掉了,亏人家还费尽心思想做两条大龙的…”

“哈哈哈,小丫头,知道你皇爷爷的厉害了吧?想做套子给朕钻?你还嫩了点!”

听到总是不苟言笑的元启帝放声大笑,内侍们都惊诧不已,看向云若辰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小心。

天知道皇上多久没这么高兴了,这位华容郡主才头一回进宫就如此投皇上的缘,往后可得对她客气点才好!

唯有赵玄默默看了看云若辰写满遗憾的小脸,心中响起警钟。

这哪是一个比他还小的稚龄女童能有的心机?

旁观者清。这一盘棋,她故意露出破绽让皇帝赢,却又让他赢得并不轻松,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人人都想讨好皇上,但她这种不着痕迹的讨好才是最高的境界。

她太聪明了,反而让人觉得很危险…

第二十二章:赵玄的命格

元启帝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的儿女在皇家来说虽然不多,加上那些夭折的皇子公主,前后也养过十来个了。至于孙辈,也不是只见过云若辰一人,但惟独云若辰让他觉得顺眼。

其实造成这种的情况的原因还是在他自个身上。从十七岁起就决心做霸君的元启帝,极为刚愎自用,对宫妃子女都冷情无比。在他的积威压迫下谁不是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得他龙颜大怒?

但云若辰不一样。她出身奇门,奇门中人因为自身能沟通天道,对于世俗中的权威——譬如皇权,天生就不畏惧。试想奇门中真正道行高深的术士连呼风唤雨都只当等闲,对一个肉身凡胎的皇帝能尊敬到哪里去?

她既在心理上毫无负担,又精通人心算计,下了决心要讨这老皇帝的欢心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所以她压根看不上云宝凌小家子气的做派——死死巴结着张淑妃就自以为在宫里很得意了?虽说张淑妃是四妃之一,却从来不是后宫的当权派,在皇上跟前面子有限得很。真正有起事来能给诚王说上话才怪。

云若辰并不喜欢逢迎别人,但她从来都能屈能伸。既然决定了要把自家单蠢老爹捧上位顺便保全自己的小命,就得努力攻关老皇帝才是硬道理。

在生存面前,清高自尊之类的东西从来不值一提,师父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反复教过她的。

“行啦,别拉长脸,朕也不白欺负你。张元!”

一个白净脸庞的中年太监应声趋前,元启帝随后说:“前些天内库不是整理出几副好棋盘?给华容郡主一副。还有棋子。”

“是,奴才这就去办。”

这叫张元的可不是普通内侍,正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连外廷官员都要敬他几分。不客气的说,张元在朝中的人气指数比靖王高了不知多少倍,多少人上赶着叫四十出头的他“老祖宗”呢。

但此刻他面对着云若辰,却只剩一脸谄笑。

云若辰“啊呀”叫了一声,从石凳上跳下来,喜不自禁地挽上了元启帝的手摇了摇:“皇爷爷,您真好!”

元启帝愣住了,湖心亭里的人们…都愣住了。

这华容郡主胆子也太大了吧!还敢拉扯皇上?难道靖王府里都没教过她进宫的规矩?

赵玄眼里闪过一丝焦虑的神色,生怕云若辰这唐突的动作会惹恼喜怒无常的老皇帝。

他因为某些缘故,时不时会被元启帝召进宫来,对元启帝非常重视维持自己帝皇的权威这点有很深刻的感受。元启帝对他算和气的了,但…云若辰这是不是太过火了?

没想到元启帝在短暂的怔愣后,竟轻轻咳嗽一声,反手拍了拍云若辰挽在他小臂上的手儿。

“这孩子,叫嚷什么呢?不就一副棋盘嘛,看把你稀罕的。”

故作平板的声音里,破天荒地透出几许慈祥来。

皇上是真吃华容郡主这一套!

内侍们在一连串的惊讶之后总算领会到这个事实,有人甚至开始懊悔自己以前对靖王太冷淡了。

“皇爷爷,这可是您御赐的棋盘,若辰当然稀罕了!”云若辰兴高采烈地说着,却又忽然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前若辰做梦都想进宫来见皇爷爷,可又…又害怕皇爷爷不喜欢若辰。没想到皇爷爷这么疼若辰,若辰真的太开心太开心了…”

她轻咬着下唇,粉嘟嘟的脸儿看起来真是可怜可爱,元启帝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看把这孩子激动的,唉,自己以前是不是真的太冷落儿孙了?

虽然他一直认为自己刻意疏远儿子们,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小命,“二龙不相见”嘛!但是否疏远得太过了呢?唔…

如果是一年前的元启帝,或许都不会有这么“软弱”的想法。但随着这一两年来他身体急剧败坏,尤其是半年来连续短暂昏阙两次,让一辈子要强的元启帝也不得不正视自己已进入风烛残年的事实。

人的心一老,自然而然就会渴望天伦温情,这是人的天性。元启帝几乎没有和“家人”相处的经验,云若辰带给他的感觉竟让年迈的皇帝感觉有些…新鲜。

“皇上,时辰快到了…”

张元凑过来轻声提醒道。

这时元启帝才发现日头逐渐偏西,晚宴的时辰就快到了。他点头起身,本来举步欲行,却忽然回头看了看云若辰和赵玄。

“你们两个孩子跟朕一块过去吧。”

“是!”

云若辰欢喜地应了下来,落后半步跟在元启帝身后往摆宴的和泰殿走去。和泰殿紧挨着熙华宫,所以鸿胪寺官员们将入宫的宾客安置在熙华宫是有原因的,直接就能从大甬道将宾客引到宴会上。

一路上的宫娥内侍纷纷隔着老远就下拜,眼角却都在云若辰身上扫过,人人都在揣测着这小女孩是谁家贵女。

银翘走在队伍的最末端,心情却激动得像山呼海啸一般。自家郡主能陪在皇上身边,这是何等的荣耀?她早把先前受燕阳郡主欺负的屈辱忘了个精光,脚步就像踩在云端上似的,几乎以为自个在做梦。

云若辰却在暗自打量着赵玄。

暗红的高墙衬着他雪白的大袖衫,简单到极致的强烈对比,少年玉雕般的侧脸宁谧淡然。她才想起来,一下午的时间,她竟没见他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