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她辛辛苦苦摆脱那一堆随从,女扮男装跟着先生和自己跑过来,难道是为了看那些传说中的“名妓”?

事实上,云若辰就是这么想的没错。

她自从来了庆朝,住过王府、见过皇帝、逛过夜市,最上层和最底层的生活都见识过了,偏偏最奢靡灿烂又令人神往的青楼风光却无缘体会。想象着满楼红袖招的香艳情形,一定非常有意思啊。

回想那些流传于世的著名文会,不都有名妓美酒烘托着嘛?才子佳人,眼波流动,随手一剪都是美丽隽永的画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佳人殷勤捧上琥珀酒…

结果她兴兴头头跑过来,一个才色俱全的美人都没见到,更别说欣赏她们唱曲舞蹈了。不幸福!

常士扬和仝昊哪知他们尊贵的女弟子在胡思乱想,他们正一面忙着与迎面走来的士子们寒暄,一面忍不住回头照看着扮成少年的云若辰,脸上不约而同透出苦笑。

早知道小郡主不是一般人,但不一般到这个地步,他们算是领教到了。

刚才在长街相遇后,小郡主丢下一句“请两位先生和阿澈先在三元楼下稍待片刻”就让人驱车走了。

常士扬和仝昊摸不着头脑,还是顾澈比较了解她,忙向先生们解释:“郡主怕是要一起过来呢”。

“这怎么行呢!”

常士扬直接就蹦起来了,连连摆手。要是让皇上知道他们带着郡主乱跑,撤去教职都是轻的,前途也完了,说不定还要被暗地里治罪啊!

仝昊虽然反应没那么大,但也明显是不赞同的。可云若辰的车驾早跑远了,他们怎么办?追上去拦着?且不说太狼狈,他们的腿脚也追不上马车呀。

但要将云若辰的话当成玩笑,自顾去参加文会,他们又不敢。

顾澈从元宵那晚和云若辰偷溜出去逛夜市后,就知道云若辰的字典里没有“怕事”两个字,甚至很多时候比自己还要胆大妄为。

“两位先生,郡主估计是真要过来的。”

他只能劝二人认命了。果然他们刚在三元楼外站了一小会儿,扮成少年模样的云若辰就像从地底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三人面前。

“常先生,仝先生,我这样跟着你们过去,没问题了吧?”

云若辰笑嘻嘻的,脸上却明白的写着“不要试图劝我回去了,我就是要跟你们去文会”。

他们能怎么办?

至于云若辰是如何搞定必然强烈反对的嬷嬷侍女们,又把整个车队丢在了哪儿,乃至她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彻底改头换面扮成小男孩,还自己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些神秘的谜题,常士扬和仝昊暂时还没机会问。

但那不重要,反正从自身经历上,他们已经深刻体会到了一点。那就是云若辰想做什么事的时候,其实很少有人能拦得住她。

这个认知让仝昊又在心里默默更新了对云若辰的评价。外柔内刚的女子他并非没有见过,然而到云若辰这种程度的,还真是平生仅见呐。

“书翰,好久不见了!”

一名江南口音的士子赶在众人之前迎上来,握着仝昊的手摇了摇,很亲热的样子。这名叫周墨然的士子,和仝昊的母亲家里有些亲戚关系,两人可以说是表亲。今天就是他出面邀请仝昊两人过来的。

也不止是这一位,好些人都和常、仝是熟识,都逐一过来和他们打招呼。倒是没人去管顾澈和云若辰,从他们俩的年纪和外表还有举止,就能看出他们是常、仝带来的小弟子。

寒暄一番后,他们被安排在比较靠前的席位上坐下,顾澈和云若辰都沾光有了座位。紧接着,又来了好些考生与官员,与他们有关系的另一拨人又赶了过去…

见礼、应对、谈笑,文人之间自有一套相应的规矩。在场的最起码都是举子,都受过非常系统的儒家教育。他们交往说笑着的时候,确实很能使人贴切地感受到彬彬有礼之类文雅的形容词。

云若辰静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风流士子们在场中来回穿梭,不知怎的想起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样的句子。

“嗯,虽然没有名妓可看,也没有曲儿可听,但这种纯粹文人间的聚会也是自有其趣味的呢。”

她还是首次见到这般场景,新鲜感还没消去,方才的失望就被略略冲淡了些。

仝昊低声给她和顾澈说明,今晚是三大学社今冬的首次集体文会,所以与会人数相当多。

“三大学社?”

云若辰首次接触到文坛的事,随口追问仝昊那是什么。

原来这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不仅仅是以各自籍贯来互相结交,还又因为种种缘故分成了一个个的小团体,名为“学社”。这些学社结构都很松散,大多是以切磋文章为主体结社的。小的学社才几个人,大的学社则有几百人,这也是考生们特有的风气。

很多学社在一届春闱考完后就散了,不过如果其中有特别出色的人物,也有可能继续聚会下去。

然而今年的举子们里,似乎出了好些个极为出众的才子,所以早早地就集成了几大学社。

一个是由京城国子监的考生们自发结成的“太学社”,一个是由江南士子结成的“七子社”,最后一个则是来自东南的“琼华社”。

“七子社?琼华社?”

云若辰差点失笑出声。前者听起来有些自命清高,一听就像是几个很自恋的所谓才子组成的学社,后面的嘛,又俗气得可以,就差没写成“荣华富贵”了。

相对来说,后者好像可爱一点哦?起码直接嘛。

本来就是,这些读书人辛辛苦苦寒窗十年,不都为了将来飞黄腾达吗?

顾澈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完全像根老木头那样杵在座位上。好无聊好无聊,难为小郡主还这么有兴致拉着老师问这问那…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常士扬也加入解说。“刚才我与老友们聊了聊,他们都说楚青波的文章写得又更好了,看来他今年蟾宫折桂大有希望呢。”

“楚青波?他不错。”仝昊点点头,说:“琼华社里,也就他的文章最像样了。能被推举为会首,倒不全是因为他的家世啊…”

“其实说起家世,呵呵…”常士扬摇了摇头,看没人注意这边,压低了点声音说:“近来有不少人说,楚青波的身世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仝昊扬起眉毛,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这个嘛,咱们回去再说。”

常士扬很谨慎,不愿在公共场所议论别人太多。

云若辰却被他们的半截谈话给勾住了,哪有这样说八卦的?说一半不说另一半,让她这种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八卦人士怎么办啊!

“…楚青波,到底是谁?”

不好直接问别人隐私,先搞清楚这是谁总可以吧?

仝昊笑道:“江南一枝梅,东南楚青波。这可是两位目前风头最盛的风流人物呢…”

所谓江南一枝梅,指的是江南学社“七子社”会首吴祖笙,他以一首《一枝梅》词在江南文坛迅速崛起,文章也写得极为华丽。这次考试,他是江南解元,大家都认为他是夺魁大热门。

“至于楚青波…”仝昊顿了顿,说:“他是东南漕运总督楚平安的独子,今年才十八岁。”

“咦?”

云若辰诧异地小声说道:“官二代呀?”

听这人名字挺风雅的,她还以为是什么书香世家的公子,原来是漕运总督的儿子?那可真是东南第一衙内了!

她这些日子跟着常、仝读书,可不是白度的,她可是一有机会就向他们请教朝堂上的事情。别的不说,起码她已经差不多把庆朝的官吏等级与各地官署职责之类的基础问题记了个七七八八。

这就是她非要让皇帝给她找学士当老师的原因了。跟着女官们,能学到这些书本上根本不教的东西吗?偏偏这些东西,却是一个王朝统治的根本。

“楚青波的名气,并不是全是仰仗着他的家世…”仝昊刚说了一半,常士扬打断他说:“哦,那不是楚青波吗?他怎么也才来?”

“咦,他身边那位是?”

云若辰顺着两位先生的眼神往楼梯口望去,远远的就看见了一角白袍。

这楼里穿白的男子其实是极多的,但那角白袍,不知怎的却让她一眼望去就觉得格外的白,白得让周围的人都灰暗了三分。

啊,是赵玄!

她讶然地看着许久不见的宋国公世子赵玄从楼下拾级而上,翩然出尘的身姿在一众士子间尤为惹眼。可他身边的那人…

那个青袍玉带的年轻人,竟长着一张比赵玄更俊秀,美到可以用“妖孽”来形容的面孔!

“看,那就是楚青波。”

仝昊的笑声在她耳畔低低响起。

妖孽楚青波出场了…

第八十六章:总督公子与人命官司

楚青波。

云若辰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一杯香茗在唇边轻轻润开,滑入喉咙。

起初听到这名字时,她倒是没有多大感触,直至她见到他本人,才感觉…他就是该叫这样的名字。

一清如水,妩媚似波,浑身流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风雅隽秀。唔,这人,总像是见过的一般…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这样绝美的人品,穿戴什么便都显得毫不重要了。而他确实也没有费心打扮自己,简简单单的青绸儒袍,其实和楼里的这些年轻士子们的装扮并无二致,但却依然如芝兰玉树一般耀眼。

赵玄衣冠胜雪,楚青波绿袍风流,光是站在那儿,云若辰就能感觉到这楼里的灵气似乎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了。那些本来也能用儒雅来形容的才俊们在这二人出现后,瞬间沦为背景板,丝毫没有挣扎的余地。

“先生,楚青波名气好像很大啊。”

云若辰端起面前的热茶饮了一口,悄声问仝昊。她眼看着从他们现身起,就有不下十拨人迎上去和他们打招呼了,甚至还有些本身就是官员的也很积极地围了过去,一点也不矜持…

仝昊点头说:“对,楚青波十二岁时,就已是名满东南的神童。”

“神童?”

云若辰挑了挑眉毛,好奇地向仝先生追问起楚青波更多的事迹来。

其实在这个时候,各桌上那些没见过楚青波的人,也都在跟熟人打听这位楚公子的事。

楚青波身世显赫,他的父亲是东南漕运总督,朝廷二品大员,权倾一方。

云若辰偶尔会听顾原与她父亲提起漕运,但她其实对漕运的了解也不深。经过仝昊简单的解说,才体会到“漕运总督”是一个多么煊赫的位置。

仝昊只用一句话就解释了漕运的重要:“漕运,是一个王朝兴衰的命脉。”

所谓漕运,就是以水道来运输粮食与物资。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致力于开凿运河,以通漕运。可以说,水治好,漕运通,国富强。反之,则国衰败。

她联想起曾学过的历史,从秦始皇到隋炀帝再到唐太宗,都在不停地倾举国之力来开凿运河,其实真不是为了自己旅游出行更方便,而是为了漕运畅通。运河的漕运畅通与否,对历代封建王朝的政治局势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每一代皇朝统治者都想借运河漕运畅通,总揽大局,驾驭全国。

庆朝前的宋朝末期,中原地区战乱频繁,百姓大量难逃,江南、东南等地逐渐积累起丰厚财富。因此,从京城到江南、东南的漕运对全国经济运输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楚平安能够坐稳东南总督之位十年,真是有大能耐的。”常士扬也加入评论,轻轻加了一句。

“但是,楚青波扬名之初,却和他的家世没有关系。是因为一桩人命官司。”

呃?

云若辰愣了愣。人命官司?

“郡主知道,咱们大庆科举童生试,最少也要满十五岁,还要五人联保才能参考。但楚青波十二岁的时候,瞒着家里人,想法子改了年纪,自个跑去考童生试了。”

十二岁的天才少年,头一次参考就考了童生试第一。

但他捏造的身份很快被主考官发觉不妥,亲自召他来询问。楚青波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年龄造假。主考官很欣赏他的才华,虽然还是取消了他的考试资格,可也没有给他留案底,鼓励他到了十五岁再来考一次,成绩一定会更好。

如果事情只发展到这一步,也就是个普通的神童故事。

不普通的事情,在楚青波离开县令衙门时发生了。

三个落榜的考生得知楚青波擅改年龄参考还得了榜首的消息,出于失败者的嫉妒,特意跑来将他堵在小巷里。

一开始他们就是想过来奚落他,打他一顿出气。三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在面对一个才十二岁的小男孩时,体力优势是很明显的。

他们堵住了楚青波,也动了手。然而厮打过程中,他们起了一个邪恶的念头…

东南一带,“契兄弟”风气极浓,年轻男子喜好男风十分常见。这三个落榜考生见楚青波长得比少女还美貌,居然起了猥亵他的心思。于是,形势便向着更恶劣的方向滑去。

当路人们被血腥味吸引到这条偏僻的小巷子来的时候,发现那三人都倒在血泊之中,浑身上下都是刀伤。

清瘦的少年楚青波平静地站在腥浓的血色中,背抵着小巷的青石砖墙。恰好是傍晚时分,小巷的光线变得暗淡,却恰好有一丝余晖从巷口洒入,投射在他秀美的脸庞上,竟有种妖异的美感。

凶器是一把很普通的匕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刀口已钝。事后查证,这把匕首是三名死者中的一个,在附近打铁铺里买来的,许是为了增强威慑力吧?最终,却成了自己与同伴丧命的凶器。

——这些内容,并不是仝昊说的,而是这次文会后又经过了许久,云若辰从聂深那边打听到的某位旁观者的叙述。

仝昊自然不可能对尊贵的郡主说什么男风,猥亵,更不会详尽地描述那一幕血腥的场景。

然而虽然他只是一语带过地说“他杀了那几个欺负他的青年”,云若辰已能透过这朴素的句子嗅到那年长巷中的血气。

那么美的人,那么烈的性子,真想不到。

咦?

云若辰心里刚感慨完,忽然猛然一醒,是了。

她刚刚就觉得楚青波的容貌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美男子。现在才突然想到,他和叶枞长得有三分相似。

那个在深夜的山间如鬼魅般忽隐忽现的面具冰山男,尽管只见过他半张脸,云若辰还是牢牢记着他的长相。

不过,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才对。毕竟一个是江湖神秘组织的头目,一个是身份高贵的总督公子,大概是不会在家族谱系上有任何交集的吧?

她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楚青波的人命官司上来。照理说,楚青波如果被告杀人,纵使是自卫,也不能来参加科举才对啊?

但楚青波果然很聪明。他在公堂上一口咬定自己只是路过,说那三个人是互殴而死,他完全没动过手。

从一开始,他的口供就没有任何漏洞,就算有好些证人说那三人就是故意去找他麻烦的,他也不承认。

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指纹鉴定的技术可以判断他曾经握过凶刀。在他摆明父亲身份后,县令不敢对他用刑逼供。

而后,楚总督派出了几名得力管事私下来与县令谈话。作为主考官的县令本来就爱惜楚青波的才华,又不想得罪楚总督,便打算再上堂走个过场将他无罪释放。

可那三名死者的家属不干了。他们的家族在本地也是子弟众多,于是纠结族人来到公堂上,指责县令大人罔顾人命,甚至攻击楚青波能够考出童生试第一名的成绩是知县为了讨好总督才得的…

“那就当场再考一次吧。”

一直静立在公堂中的少年,冷眼看着汹涌激动的人潮,轻轻丢出这句话。

“随便谁出什么题目。我都可以考。”

这句话,让无数赶来看好戏的老百姓兴奋起来。他们所在的东南名城兰江城,原本就是文教兴盛之地,名士宿儒非常非常多。

起初的时候,只是死者家族请来了一些比较出名的老先生。

老先生们将四书五经上的内容任意截取出来,楚青波每一题都能随口破题,释义,甚至只要老先生提出一句他就可以接着背下去。

这下,连知县大人都震动了。很快的,又不知是谁请来了文坛地位更高的一些名士,他们不考书本,考楚青波作文。

楚青波就像根本不需要思考的时间,来一个题目就写一篇时文,每一篇都老辣潇洒,而即使他写得再快,呈现在卷子上的依然是那一笔一划都圆润齐整、美观秀丽的馆阁体,连一点墨星都没有。

十多位名士们轮流批阅他的文章,谁都说不出不好。虽然楚青波的文章不算上乘,可他才十二岁!放在童生之中,已经是超水平的文采。

至此,不再有人怀疑他童生试榜首的成绩是作假。可死者家属还不肯死心,因为童生试最后一题,必须是写一首应帖诗。

诗词这种东西,非要有深厚积累才能做出。他小小年纪,就算能背书,能写出规矩的时文,可他的诗能写到第一的程度吗!这肯定还是有问题!

“于是,楚青波又写了诗?”

云若辰大概能猜到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了。楚青波,是挺厉害的啊…

仝昊叹了口气,说:“他写了一百首诗。”

啊?

这下不仅是云若辰,连顾澈都惊呆了。

那天,公堂审案因为拖得太久已到了晚上,可衙门内外没有一个人想走。连挤在衙门外街上的人,都在兴奋不已地等着楚公子写出一首漂亮的诗来,狠狠地反驳死者家属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