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手情不自禁地朝那几艘令人害怕的船上扫了几眼,旋即被自己看到的情景吓呆了!

今夜月色很好,溃兵们的船上也都点着火把,把江面照得通亮。小水手刚抬起头,就看见了他此生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

一道灰色身影,从他们这艘船的船首如飞鸟般掠过江面,朝着离他们最近的盗船扑去。

不可能吧!就算是“最近”,目测也有好几丈远啊!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那位姓聂的管事?

小水手脑中刚浮起这念头,旋即被对面传来的惨叫声吓得脑子又陷入了空白!

“啊!这是什么人!”

“快来人…”

“朝他身上招呼啊!”

溃兵们都在战场上打滚过,谁手下没有人命?况且这些天里他们沿途打劫渔船旅船,杀的人多了去了。

在最初的惊愕过后,那盗船上的贼人们都陆续反应过来,想抄起手上的家伙把聂深干掉。

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连聂深的脸都没看清,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白夜师父真厉害。”

舱房里,叶慎言守在云若辰身边,对聂深崇拜不已。从那些贼人惨叫声的频率就知道聂深杀人的动作有多迅速了。

云若辰很少见到聂深出手,但她相信聂深的深不可测的实力。区区蟊贼,就算他们一起上,也不可能是聂深的对手。

“阿澈呢?”

她比较关心顾澈。这家伙,憋了多久了?这下子有架可打,快要乐死了吧?

叶慎言笑道: “刚刚看他直接抄着撑船蒿跳到那边船上了,这会儿估计杀了几个人了吧。”

从听雨楼出来的人,不会再把杀人当成一回事。

云若辰也不是没沾过血的,只是,她心底有声轻轻的叹息。也不知自己当初把叶慎言送到听雨楼,是对是错?

他不过是比较机灵的孩子…现在却…

唉,也罢。

这本就是人吃人的世道。乞丐要求生,大宅门里也有暗涌。她的父亲投生在帝王之家,面对的残酷考验难道又比叶慎言更少吗。

看来叶慎言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这就够了吧。

“救命啊…”

“快阻止他!他是个疯子!”

“天啊,这里还有一个!”

“老黑,狗子,你们,啊…”

老艄公和小水手不由自主地紧紧相拥着,瘫坐在甲板上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杀戮。

不停有河盗被丢尽水里,但浮起来的几乎没有。每一个被丢下来的人,身上都有聂深送给他们的致命伤。

对付这些人,聂深不需要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他的劲气。他袍袖一挥就足以将一个百八十斤重的汉子砸飞,许多贼人根本还没靠近他的身边,就被直冲面门的劲气撞到船舷和甲板上,硬生生被甲板戳穿心肺。

聂深踩着他们的尸体前进,很快就将一艘船上的贼人都杀光,又一跃飞到另一艘船上截住了想要弃下同伴逃走的河盗。

而在第三艘船上,顾澈正面临一个令他挠头的难题。

当他干掉了三名贼人后,一个黑粗汉子抓着一名被麻绳五花大绑的少女,把刀架在了少女的脖子上。

那少女披头散发,看不清相貌,但身形还不及大汉的一半,十分娇小。

顾澈估计这就是方才出事的小渔娘了。

慎言说,若辰可是让他们把小姑娘救出来的。就算没有若辰的叮嘱,顾澈也无法看着小女孩在自己面前出事而不管啊。

“嘿嘿…”

黑粗大汉强笑着给自己鼓气,一步步逼近顾澈,他的同伴们也朝顾澈围了过来。隔壁船上同伴们的惨呼声把他们吓得太惨了,他们决定不能再停留,赶紧把这小子干掉走人!

顾澈的表情还是很轻松,他耸耸肩,叹了口气“你们真是天真呐…”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几乎被淹没在贼人们的惨叫和江涛声里,只有离他最近的河盗听见了。

还没等那河盗发出嘲弄的声音,顾澈突然暴起!

“嗷一一”

一蓬鲜血从那河盗背上喷洒而出,溅了周围的人满身!

顾澈终于全力出手了。

苦练近一年的顾澈,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只懂赛马射箭的军中少年。

聂深对他的训I练是残酷而艰苦的,这残酷与艰苦的考验并不仅仅限于在每日打熬筋骨上。在这一年里,顾澈虽然没有杀人,却与许多凶恶的野兽搏斗过一一

聂深甚至曾经单独带他出海,然后直接把手无寸铁的他丢进满是鳄鱼的海域里,让他活着游回船上。

云若辰并不是很清楚聂深每天是如何训练这两个孩子的,顾澈和叶慎言也很少对她说起自己的辛苦。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中为自己定了目标一一要变得更强。即使要付出再多的代价,他们也要变强。

差点眼睁睁看着云若辰死去,让他们痛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如果当初,他们能有聂深那样强…

也许云若辰就不需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冒险阻止那些追杀她父亲的人了吧?

顾澈将洞穿河盗胸口的手缓缓抽出,面上再无一丝笑容。

那个单纯无忧的少年顾澈,早就被他自己硬生生在心里抹去了。

渔娘嘴里塞着破布,脸上都是眼泪。

她能感受到身后的贼人在发着抖,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好锋利啊,尖锐的痛感刺得她身子发麻,僵硬得动都不敢动。

那个人…那个人也好可怕,居然徒手就把一个河盗的胸脯给打穿了。

她不认识他啊,这到底是什么人…

月光洒在顾澈溅了几滴鲜血的脸上,有种冰冷的味道。渔娘只觉得血腥味直冲自己的鼻子,难受得就要呕吐出来了。

“别过来,你别过来!”劫持着她的黑粗汉子失控地大嚷,原先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拼命挥舞着,刀风割得渔娘脸皮生疼。

“呼!”

渔娘感觉一阵更强烈的刀风从她头顶刮过。

再没听到那黑粗汉子的叫嚷声,她下意思抬头一看,才发现…

身后的那人,头早不知被什么东西割掉了,只剩下一管脖子在不停喷涌着鲜血。

“咕咚”,小渔娘终于受不了这种刺激,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她好像重新有了点知觉。

渔娘呻吟着挪动了一下身体,头晕晕的,慢慢睁开了眼睛。

“呀一一”

是,是那个人,那个杀了好多河盗,甚至把人头割下来的男人!

他正俯身直直盯着她!

“呀…唔…唔唔…”

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渔娘恐惧地挣扎着,他…他要杀了她吗?

“阿澈!你干嘛!”

很快,压在她嘴巴上的大手被人拉开,而那个“凶神”也被人推到一边渔娘连滚带爬地飞快逃到距离他最远的地方,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刚才是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蜷缩的正是床角。

而刚刚冲进来“救”她的,是一名看起来比她还小的少女,衣着虽然朴素,但料子很好,不是他们这种渔家人能比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少女转过身来,渔娘怔住了,她没想到竟在这种地方,见到这样仙女般的美人。

“小姑娘,你叫什么呀?”

仙女的声音也好好听啊,不过,她为什么叫自己小姑娘?明明她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一两岁嘛!

然而渔娘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我叫…纪嘉凝。”

第一百五十七章 收弟子

“纪嘉凝?”

云若辰愣住了,顾澈也愣住,站在他们身后的叶慎言同样愣住了…

这哪里是个渔娘会有的名字?

渔娘、村女,不都是叫什么花儿草儿,大妹小妹之类的嘛!

纪嘉凝大概也明白他们在疑惑什么,忙又急急补充说: “是真的!”

她瞥见床边小几上有碗茶水,慌慌忙忙地爬过去,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小几面上写下了“纪嘉凝”三个字。

“你识字?”

云若辰更惊讶了。

这姑娘不但识字,写出的字还像模像样的,起码比顾澈的狗刨字好多了,也比叶慎言的字好。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他们似乎知道云若辰在想什么,忙都缩了缩脖子。

他们知道自己学问不好,没法和云若辰、赵玄比,可…居然江上随便救来的小姑娘,字都比他们写得好,没天理啊!

纪嘉凝写完自己的名字,又躲到床角里,还紧紧揪着薄被子,看得出是真吓坏了。要不是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云若辰这样的少女,她估计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你怎么会识字?”

云若辰一般不爱打听别人的事,用她自己的切身经历来说就是一一“谁没有点不能说的小秘密啊”!

可纪嘉凝的名字,还有她识字这个诡异的事实,激起了她的好奇。

在这教育极度不普及的年代,识字基本上就是上等人的专利。读书、识字,都要请先生,很花钱,一般人家压根读不起书。

就算拼命凑钱去读书,还得家附近有先生开私塾才行,不然去哪儿读去?至于官学,那更是城里人的特权。

“我…我爹爹教我识字的。”

或许是云若辰看起来比较有亲和力,纪嘉凝不那么害怕了,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她家里原本还真是城里人。她祖父是个下苦的铁匠,日夜拼命做工,总算攒出了点钱供独子进便宜私塾。

她爹爹也挺争气,二十岁就考上了秀才。可祖父高兴过了头,忘了熄炉膛里的火就满街去告知亲友,一回头才发现不仅自家的打铁铺子烧透了,还连累了好几家街坊的铺子!

乐极生悲,家里一下子就成了赤贫,还欠了好多债。要不是看在他家里出了个秀才公,债主们更是不会放过他。谁家的铺子不是一家生计所在啊!

她爹爹也没法继续考学了,忙着去当铺里学做账房,替人抄写,没日没夜地攒钱还债。祖父没熬到好日子,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而她爹爹,因为出不起彩礼娶妻,只好到乡下渔村里娶了个粗苯的渔娘从她有记忆起,爹娘没日没夜地为了还债而奔波。每个月要借新的债,填旧债的窟窿,拆了东墙补西墙。她原来还有哥哥弟弟,都没养住,家里孩子只活了她一个。

但她的爹爹,即使生活再困苦,性情依然乐观。从她懂事起,就没见过爹爹发愁的脸,他总是在笑。

“凝儿,你看,咱家的债快还完了。等债一清,爹爹就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个举人、进士,让我的凝儿当官家小姐!”

纪爹爹总是这么乐天。就是晚饭只剩两颗小蚕豆,他也把大的那颗给日日织布的妻子,小的喂年幼的小女儿,自己在井头边灌两口凉水抹把嘴就说饱了。

“你有个好爹爹呢。”

纪嘉凝说起爹爹来,就有倒不完的话,刚才的害怕不知到哪儿去了。云若辰挨着她坐下,温柔地看着她笑。

她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孤独地坐在和泰殿龙椅里,立于千万人之上的九五帝皇。

尽管他们的身份之别直如天壤云泥,可对女儿的疼爱,却都是一样的。

“是呀,我爹爹对我可好了…”

纪嘉凝见云若辰笑得真诚,忍不住又继续说起她爹爹的万般好处。在家里做了沙盘教她识字,特意从他做账房的铺子里偷废旧纸片回来让她写,偶有闲暇还会和她玩丢沙包,一大一小玩得没个正型,老是被母亲念叨。

然而,这样好的爹爹,却还是没能实现他让女儿当“官家小姐”的愿望贫穷与债务没有压垮他,他死于一场意外,被闹市纵马的豪门家奴撞倒街心,一蹄踏在胸口,当场就断了气。

孤儿寡母,无亲无靠,去哪里讨公道?伤心欲绝的母亲甚至没法负担两个人在城里的生活,唯有带着她回娘家渔村投靠外祖,母女打渔为生。

“你家里人,都不在了?”

纪嘉凝眼角湿湿的,只是强忍着眼泪没流下来,咬着唇点头。“外祖和母亲,去年都过世了。”

这一年多来,她全靠着外祖留下的一条小船打渔养活自己。虽然世道不好,但要填饱肚子,还是勉强可以的。

“难为你了。”

云若辰摸摸纪嘉凝的头发,叹口气。她自然知道,一个小女孩想在如今的乱世里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可不像纪嘉凝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想起之前遇到河盗的时候,天色都黑透了,别人家早早收了渔船回家,就她还在打渔,可见她的勤快。如果不是这样,也不至于遇上河盗了。

世道艰难!

云若辰联想到别的问题,眼神一黯。

这大庆的天下啊…

可不是打败了诚王,消灭了天命教,限制了藩王的福利,就能变得好过了。从先帝起就一路衰落的国运,到了如今争战不休,帝国简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时候外敌再强悍点,直接南下把大庆瓦解都是分分钟的事。

像纪嘉凝这般,原先还是温饱的城里人家,全家勤勤恳恳地都一个个活不下去,那些更差的呢?

只能像叶慎言一样出生就沦为乞丐吧?

叶慎言运气算是好的,他还遇到了自己。

可很多小乞丐,不是在一场冬雪中冻死,就是活活死在大户们的恶犬撕咬下。

更有些运气好活到七八岁的,要么被老乞丐折断手脚丢在庙会上讨可怜,要么把自己下面切了,求那些老公公带自己进宫当太监。

能当上太监,已经是他们最好的出路。每年都有那么多下苦人的男孩子或自愿或被迫地自阉,能进宫的有几个?

有六成死在了动刀之后几天里。熬过这一关的,要是进不了宫,还是只能继续讨饭。相貌稍微过得去的,也许能到南馆里当小相公一一那些小相公,也很少有人能活到成年。

云若辰清晰地记得,顾阁老对她的父王说过,大庆民间百姓的平均寿命,约在三十五到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