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极淡极淡的微笑,却完全化解了他黑紫的嘴唇和灰白的面容所带来的死色。

聂深的表情,从没如此温柔。

像天鹅的羽毛滑过平静的湖面,像如絮的云朵飘过蔚蓝的天空。像春风吹绿了嫩芽,夜来香绽放夏季第一缕清幽的花香。

那么温柔,却又那么遥远。

“…以后,也…不要哭…”

“好,好…聂深,你别说话,我会把你救回来的。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我陪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我不当什么公主了,不管什么天下了…”

“…傻丫头…”

聂深的嘴边突然再流出两股黑血,他嘶哑着嗓子,竭力发出最后的声音。

“我…不能…再守着你…了…”

“你不要哭…”

“不…要…”

越来越低微的声音,在还没说完一句话时,戛然而止。

一股又一股的黑血,从他的七窍喷涌而出。

聂深完全,闭上了眼睛。

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原始森林中的暴雨依旧疯狂肆虐,一阵阵风雨不住往这并不深的小山洞里灌着,带着并不属于夏季的寒意。

小山洞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每个人都像被瞬间冻住的冰雕,不会动,不会思考,没有了呼吸。

直到山洞完全黑暗下来,外间雨声渐渐变小,他们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没有人发出一点点声音。

云若辰昏昏沉沉地,伏在聂深没有任何心跳声的胸口上,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缕轻飘飘的孤魂。

她仿佛飘回了刚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天。

那天,她刚睁开眼,便看到了他。

一个平庸的、古板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中年管家,眼中满是担忧。

他的担忧,与围在她身边的那些下人截然不同,她能感受到他是发自内心地关怀着她。

不知不觉间,她也对他交出了在这时空中的第一份信任。

本该比前世更警惕更不易相信别人的她,轻易就让他知晓了她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比如九宫八卦阵,比如更多,更多…

后来无数次回想,她都会奇怪,自己为什么那么简单地就把心底最深的秘密交出去了呢?

作为孤独的术士,他们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不相信任何人。可她就是相信他,尽管那时还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没有理由。

爱上他,也没有理由。

并不只是因为那夜月下惊艳的相遇,也并非因为他全心守护着她。她爱他,与皮相和性情,没什么关系。

或许是她的灵魂在与这世界发生联系时,已经紧紧地,为她锁定了他。

她想起那些等待他的夜晚。

只要她在窗口挂出信物,到得夜间,他就会自动出现,为她解决一切困难。

那样的夜晚并不多,所以更显珍贵。她会泡一壶他所爱的香茶,静静等待他的到来。看他在烛影下如宝石闪耀的眼眸,是如此的幽深,似深潭一般要将她吸进去。

她一天天地沉溺在他温柔的眼波里。

春狩大乱,她为引天雷设阵经脉寸断,是他在茫茫山林中找到了她,将她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他带着昏迷的她来到海岛,虽然不知她何时会醒来,他却从未放弃过对她的救治。

只要她召唤,他就来。只要她需要,他就在。可是啊…

君生我未生,他是母亲曾经的情人。

于是她挣扎,试图放弃,想让自己接触更多理论上会“更适合”自己的男孩子。

赵玄,顾澈,叶慎言,他们都很好,她也很喜欢他们。

赵玄深沉多智,可以为她排解国事政务上的难题,更能为她放弃家族数百年的仇恨,只为博她一笑。顾澈爽朗深情,神采飞扬,肩膀总是那么有力,常常主动替她分忧。叶慎言聪慧体贴,是她生活上最好的伴侣,为她的付出看似平淡,却润物无声。

可他们都不是聂深…

他们都愿意为她牺牲,她毫不怀疑他们的爱,但从没想过真有这样的一天!

“聂深…”

你总是在保护着我。

“以后,你再也,不用…为我操心了…”

你直到最后,都不曾对我说过“爱”这个字。

但是啊,聂深,我都明白。

你爱我,我也爱你。

暴雨过后的草原,艳阳高照。干爽的空气,一丝水分也无,前两天的大雨好像是一场噩梦。

云宝凌的尸体已被焚化。在顾澈那一脚之后,她就已断绝了生机。

对于这个害自己失去了聂深的罪魁祸首,云若辰却没多少恨意。恨一个人也是很累的,她没有这个心力,再去恨一蓬飞灰。

她的爱人,正静静躺在另一堆枯枝草堆上,等待化为另一堆飞灰。

“点火吧。”

云若辰淡淡地发声,叶慎言嚼着泪水,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草堆。

星火逐渐变成烈焰,将聂深的尸身一点点吞没,吞没。像来自地狱的蝴蝶,挥舞着死神的翅膀,将这曾经俊美如神祗的男子,慢慢拥入自己怀中。

“若有来生…”

“来生的话,请你自由地生活吧,不要再遇见怜卿,也不要再遇见我…”

怜卿负了你,我也负了你,你却为我们付出了一生。

尽管时间紧迫,云若辰还是尽力在森林边上,为聂深寻找了一块风水上佳的宝地,建起了一座简陋的坟冢。

顾澈三人默默动手,连小金都从天上下来,用巨喙衔来土块与树枝,堆到他的坟上。

最后,他们在聂深坟前,种下了一株小树。

“你等我…”

临别前,云若辰将脸贴在小树上,轻声说。

“终有一日,我会回来陪你的。”

说罢,她不再犹豫,尽管步履维艰,仍是强忍着心头的痛楚,转身上马。

风从草原上来,吹动无边林海,发出巨大的沙沙声。这是无人旷野上亘古不变的旋律,然而在他们离去的时候,云若辰却总觉得耳边痒痒的,隐约有熟悉的声音在撩拨着她侧耳倾听。

“若辰…”

“若辰…”

“我不能再守着你了。”

“你不要哭。”

“不要哭…”

聂深,是你的魂魄不忍远离,仍在呼唤着我的名字吗?

我不会再哭了。

请你等一等,再等一等。

待得他日,我卸下此生肩头的重担,必回归来,长伴你左右,不再离开!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结局

永嘉四年冬,沉疴难起的永嘉帝终于在病榻上合上了双眼,与世长辞。

尽管赵氏法阵已破,魔咒消除,然而永嘉帝的病情却委实太重,无法再逆转。能拖了一年多,已经是邀天之幸。

在这一年里,监国公主云若辰彻底巩固了自己在朝中的权势,将外朝与内廷的势力都收入囊中,在几大利益集团之间寻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皇帝大行,遗诏令皇太子云耀继位。由于太子仅有六岁,遗诏中明确令十五岁的华容公主由监国公主而至摄政长公主,辅佐新帝,垂帘听政。

新皇继位,年号明光。登基大典之日,年幼的明光帝与长姐携手上朝,姐弟俩同朝理政的格局就此确立。

朝中自然有不同的声音,士林与民间,自然也是议论纷纷。

但此时的云若辰早不是当年的小公主,她已经有能力通过众多明里暗里的支持者来控制朝廷与乡野之间的舆论。

北商党不可避免地式微,以楚青波和赵玄为代表的东南豪族,正式崛起。

然而云若辰仍然注意不让东南人的势力坐大,对北商一系的官员,也没有赶尽杀绝。只有几个集团继续相争相杀,才符合她这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的利益。

在度过了两年的平缓期之后,云若辰终于撕开了她温和淡定的面纱,开始逐项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改革触动了许多当朝大佬的利益,又一波反对云若辰监国的声浪涌起,而云若辰怡然无惧。

在一次次朝堂斗争中,她的势力反而更加强盛。

而由于连续两年旱涝灾害减少,民间得到休养生息,云若辰在百姓之中的口碑也开始朝着好的方向转变。

大家都慢慢接受了这位长公主的统治,尽管每天都有新问题在出现,她都能以充沛的精力与高超的智慧来逐一解决。即使一时解决不了,她也能选派适合的人手来做长线的布置,以期将来能够在适当的时机将事情变得更好。

人们以为她是在为自己的势力不断努力,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云若辰只是…心疼她的弟弟。

她想交给她的星儿,一个比之前更好的天下,让星儿真正当政时能够更轻松一些。

不是没有人想挑拨云耀与她的关系。总有些野心勃勃的人,认为年幼的皇帝并无主见,只要离间了他和权势日益膨胀的长公主,自然就能从中捞到好处。

这么想的人很多,实践的也不少,但下场都很悲惨。

而云耀,从没怀疑过姐姐对自己的爱。

他静静地呆在深宫里,刻苦研读经史,学习帝王之术。当然,也会跟着禁卫大统领郭铮每日锻炼身体。

没有了赵家法阵的诅咒,又有云若辰在为他精心调养,云耀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健康。

明光三年冬,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十八岁的摄政长公主终于成亲,与当年订下的驸马叶慎言完婚。本来庆朝贵女十五六岁就能出嫁,但因为要守孝,华容长公主的婚事推迟了整整三年。

长公主的婚礼非常低调,与她权倾天下的势力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京城人民的想象中,他们美丽又威严的长公主殿下,应该十里红妆,鲜花垫道,在喧天的锣鼓与满城焰火中被抬入公主府,流水席连开三天三夜…

然而云若辰让他们失望了,她的婚事,并不比一般的公主更铺张,甚至还更简单了些。

宾客也只有最亲近的一些臣子,还有朋友。

洞房花烛夜,纪嘉凝带着宫娥内侍们退下,新房里只留下新婚夫妇两人,不像一些达官显贵家里还要丫鬟在屋里伺候。

云若辰早卸了妆,只披着薄薄的一件中衣,倚在床边喝茶。

屋里四角都燃着暖炉,即使没有这些东西,以她如今深厚的修为,也丝毫不会畏惧这丁点寒气。

这些年,朝政再忙,她也不曾放松过修行。现在的她,武力已达到了宗师级的境界,但居然还比叶慎言更逊一线。

叶慎言在这几年里,功力突飞猛进,基本上逼近当年聂深的修为。他并没有一直守在京城,而是在听雨楼中接管了聂深掌握的部分工作,在各地历练,执行任务。

空有想要守护重要的人的决心,而没有相应的实力,是无法成为真正的守护者的。

那年从草原归来,叶慎言回到听雨楼,给叶枞带了一小撮聂深的骨灰,装在一个小小的瓷瓶里。

叶枞将自己关在房中七天七夜,不许任何人打扰。

叶慎言很担心叶枞会忧伤过度做出什么惊人的大事,比如朝云若辰泄愤,想要杀死云若辰之类的…不过叶枞出来后,表情却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听雨楼的楼主,自此只剩他一个人。而叶枞也对叶慎言说过,他不打算再收弟子,以后听雨楼,就交给叶慎言来传承了。

虽然不知叶枞内心深处的复杂想法,但叶慎言能感受到他对云若辰并没有敌意。于是两造之间,仍然有着种种合作。叶枞也没反对过叶慎言用听雨楼的势力来帮助云若辰。

相对的,云若辰也要为听雨楼提供各种便利,这都是应有之义。

“公主。”

叶慎言也换好了家居衣裳,堂堂一个宗师级高手,居然有些扭捏地,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床前来。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行礼拜堂的时候,他完全是被喜娘们牵着鼻子走,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当然,现在也不知道…

“噗,你那什么表情。”云若辰笑了,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

“过来聊天啊。”

叶慎言乖乖坐过来,云若辰横了他一记眼波:“这是有楚河汉界吗,坐那么远干嘛,我会吃人?”

“…哦。”

叶慎言又局促地挨近了一点。

“你啊…”

云若辰扶着额头,把茶盏丢开,无奈地笑:“夫君大人,你有点当人家丈夫的自觉好吗?别一副小媳妇样儿,搞得我在欺负你似的。”

“公主,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请你千万别叫我夫君大人,哦,连夫君都不要叫可以吗?”

叶慎言弱弱地说。

“…那我叫你什么?内人?媳妇儿?”

云若辰啼笑皆非,好吧,她理解叶慎言当了半辈子她的手下,心理上一时转不过来啦。唔,也许不是一时?搞不好永远转不过来了也说不定。

“就跟以前一样不行么?”

叶慎言缩了缩脖子,声音更小了。

“行…”

总之,这是一个非典型的洞房之夜,他们最后到底有没有成功圆房,谁也不敢深究。只是第二天,驸马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公主倒是一贯的神清气爽,照常处理奏折公务,一点异样都没有啊!

明光四年春,宋国公赵玄与夫人楚氏的长子降生。同年,传来顾澈的婚讯,他娶了一位武将家的女儿。顾澈没有在京城办喜事,而是回了家乡行礼,他的祖父顾阁老致仕后多年来一直在老家颐养天年,年纪虽然老迈,身体倒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