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嘘了一声:“师父!”

他们挑的雄鸡报晓前一时辰来的,这会儿东方露出鱼肚白,很快就要天亮了。清欢之所以捂住郎老头的嘴,是因为县衙的大门又开了。

郎老头只好忍下满腹愤懑,瞪了二徒弟一眼,伸手在他腰上掐住一块肉死命一拧——那叫一个酸爽,二师兄眼泪都下来了。清欢见这俩没个人样,无奈至极,只好捻了个隐身诀,把三人都藏了起来。

县衙大门一开,几具行尸走肉就先走了出来。他们抬着一顶小轿子,那轿子格外的精致小巧,四周是用轻纱做的幔子,很好看也很飘逸,但可惜看不清楚里头坐着什么人。

清欢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结了个手印,掀起一阵清风,吹开了帘幔。

师徒三人立刻伸手捂住了嘴——清欢捂住了郎老头,郎老头捂住了二师兄,二师兄捂住了清欢。那轿子里坐着的是个什么东西啊!只觉得大致上像个女人,但又看不清脸看不清身体——或者不能说看不清,而是不能看!那坐在软垫上的“东西”浑身白肉颤动,嫩呼呼又血淋淋,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大蛆,但又有一头黑亮的长发。没皮没骨的,只是一坨烂肉。

但那坨烂肉分明又有生命力,五官模糊,惟独两颗眼珠子滴溜溜的乌黑,四处转动,而若非那眼珠间或一转,当真像个死物。

行尸们抬着轿子慢慢远去,此刻雄鸡报晓,天下大白,天亮了。

师徒三人光明正大的走出来,清欢皱眉,看了一眼府衙:“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师父,您说刚才那是什么啊?没有四肢没有脸皮的,是人吗?”

“是人。”郎老头叹了一声。“这回年轻小伙子失踪一事,跟县太爷估计有关系。”

二师兄不爱动脑子,但也不是笨蛋,他看了一眼县衙。虽然天亮了,但县衙上空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气。要是他记得不错,半个月前他下山买大米白面,县衙还是正常的。如今这股黑气影响到了附近的百姓,怪不得人人面带菜色。

“这妖物不知是什么来头,但县太爷必然知道。”郎老头说。“在这之前,咱们往老乡家里走走,讨碗水喝。”

清欢二师兄跟在郎老头后面,找了几家天一亮就起床并且住在县衙周围的人家,进门一打听,果然,家里上上下下,除了年纪轻的壮丁,其他人都在闹肚子,上吐下泻的,几乎脱了半条命。大夫看了药抓了,可愣是没用。

这样的情况下,有陌生人来讨碗水喝,他们还是让人进门了。郎老头说:“我啊,是个游方道士,老伙计你要是不嫌弃啊,就让我喝完这碗水,给你家看看,放心,不收你钱。”

前来开门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道谢,去打了几碗水。

清欢把碗端到手里就看出那水不对劲儿了,他们这一脉都天赋异禀,三位师兄都有天眼,而她本身就能看穿事物本质。

师徒三人几乎是一眼就瞧出来了,那这水自然是喝不得。幸好那老人家也没看着他们,于是三人把水一泼,老人家一回头,这三人就喝完了。

他心里嘀咕,咋这么快。一时间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人,要不要相信他们,但转念一想,自家家徒四壁的,又有啥能叫人惦记的?瞧那猥琐老儿身边的大姑娘美貌端庄,小伙子强壮彪悍,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清欢要是知道老人家心里在想什么,准笑破肚皮。郎老头要是知道了,指定扭头就走,他收的徒儿,个顶个外貌都拔尖儿,就他这个师父獐头鼠目不入流,但你做人不能以貌取人啊,他郎老头年轻时候也是迷倒万千少女的翩翩少年郎好么!

以貌取人,肤浅!低俗!这会儿他的徒儿们是长得好看,但过个几十年说不定比他郎老头还猥琐,他这话撂这儿了!

郎老头不去想“他们到底能不能再活几十年”的这个问题。

进了屋,东屋炕上躺着个老婆婆,西屋炕上躺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娃,都是面透黑气浑身无力,病怏怏的样子。

“老伯啊,你们家平日里做饭,是不是就用那井里的水啊?”清欢柔声问。

老人家点点头,自夸起来:“这口井啊!咱都打了几十年了!从我爷爷还活着时候起就用!水特甜!刚刚你们喝了不是,好不好喝?平日我家做饭洗菜洗衣,全是用这井里的水!”

清欢尴尬点头,她哪里敢喝……

郎老头装模作样地给床上躺着的老婆子把脉,然后问那老人家:“老伙计啊,你信我不?”

老人家点点头:“信。”

“那我跟你说,老哥儿啊。”郎老头自动拉近距离,已经从“老伙计”变成了“老哥儿”,“你们家啊,这不是吃坏肚子,这是中邪啦!”

老人家啊了一声,吓得面如土色。他立刻反手抓住郎老头,忙不迭地问:“那咋办,咋办啊?道长,求你就就我们吧!我儿子死了,家里就剩这俩独苗苗,可不能再折了啊!”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放心,我指定给你医好,但你得告诉我,你家这水井,源头在哪儿,是不是周围大家都喝这一口井的水啊?”郎老头问。

老人家想了想说:“是啊,这口井是跟县衙连在一起的,我们周围住在县衙附近的这几户人家,都是跟县衙的井连一起的。至于县衙水井的源头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县丞,咱县里头这些事儿啊,他都知道。”

郎老头点头表示知道,回头叫了下清欢。清欢乖乖走过去,取出符纸。

郎老头做法的样子行云流水特别有范儿特别酷,他外表不着调,猥琐又邋遢,但当他认真办事儿的时候,是很有说服力的,真像个隐世不出的高人。老人家看着郎老头的手势,都一愣一愣的,郎老头烧了符纸后,清欢取出他们随身携带的水壶,拧开给老人家的妻子儿媳孙子孙女服下,没一会儿,他们脸上的黑气就没了。

这家人千恩万谢的,郎老头叮嘱他们以后别再喝井里的水了,要是用水,走点远路去城外挑吧,整个城里的水都不大安全。

师徒三人又走访了几家,才发现这事儿发展的很快,也不知这水源到底通了多少家,要救太难了。

“师父,那水里的黑气是什么啊?”清欢遇到不懂的就问,这是她的好习惯。郎老头是个非常博学的人,他对于道术这一块可以说是有着极其丰富的阅历,清欢如果想要学,郎老头就是最好的师父。

“那是怨气集结,化为黑烟,融入水中。人若喝了以后,轻则重病,大则丧命,是不祥之物。”郎老头叹气。“这回麻烦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普通的厉鬼哪有这么厉害。”

“啊!”清欢突然惊叫,把郎老头跟二师兄都吓了一跳。她眨眨眼,可怜巴巴地说:“咱们忘了大师兄跟三师兄了,还有,没吃早饭呢。”

这么一说,郎老头跟二师兄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昨天走的时候,清欢只准备了午饭跟晚饭,大师兄腿脚不方便,三师兄又经常神智不清,他俩能照顾好自己么!想到这儿,清欢就很担心。

师徒三人在镇上草草吃了碗馄饨,清欢赶回山上看看那俩人,二师兄郎老头则继续打听水源的中心,分工非常明确。

回到山上的道观,大师兄跟三师兄俩人早饭都吃完了,灶台太高,大师兄够不着,好在三师兄神智清醒,就做了饭。过了一夜,两人就是稍许憔悴些,其他还好。

清欢打水来给大师兄擦脸擦手又梳头,又把三师兄昨天弄破的衣服补了补,随后把发生的这些事都告诉了他们。

第156章 第十一碗汤(六)

大师兄三师兄都很担心,硬是要一起下山,清欢却不肯答应。她当然不是怀疑这二位的能力,但却仍然不放心。大师兄向来宠爱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回也仍然犟不过她,三师兄就更别说了,他只要一陷入不清醒状态,清欢连劝一声都不用。

回来一趟,把两个师兄收拾干净,又准备好了饭菜,清欢又匆匆下山而去。

郎老头跟二师兄已经打探出消息来了。

据说县太爷家的公子已经很久没露面了,要知道这纨绔最好女色,无心读书,成天朝烟花柳巷跑。这回一个多月没出现,大家都觉得奇怪。

郎老头就去了妓院调查。一开始那鸨母不让他进——谁要个糟老头子进啊,一瞧那副穷酸样就是没钱的,后来郎老头生气贴了张符,鸨母就对他言听计从了。

这县太爷家的公子名叫方正,名字不错,人却一点也不方正,吃喝嫖赌是样样来,镇上稍有姿色的姑娘他都调戏过,更有甚者,过分的是他还曾经强抢民女。有人告到了县衙,可惜没用,在这儿,县太爷就是那土皇帝,所以最后,那告状的人非但没讨了好,还挨了顿板子给撵了出去。

这样的话,县太爷为什么凑合找了两下人就不找了,也就有理由可以解释了。只是不知那妖物跟县太爷到底有什么关系,那天晚上从县衙抬出去的小轿子里的那坨东西又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妖?还是别的什么?

打探来的消息就这么多,反正就是确认了,那东西跟县太爷是有关系的。至于是什么关系,又是哪里来的关系,这就不晓得了。

查也不好查。清欢皱眉,看着郎老头在那里装神弄鬼的换上一身特别有范儿的道袍,然后把长年累月蓄着的胡子给刮了,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竟然也精神得很,有点仙风道骨得道高人的样子。

这是要干什么?清欢在郎老头的催促下也换了道袍,二师兄也是,两人跟在郎老头身边,就像是俩小道童。

然后郎老头就大摇大摆地去捶县衙的门了。

说是捶真是一点都不夸张。开门的衙役一看是个看起来挺有范儿的老道士,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这几天县衙闹鬼却被县太爷勒令不准往外说的事情,当下说话声音也温和了些,问郎老头:“不知道长敲门可有要事?”

郎老头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说:“老道远望镇内黑气冲天,料想是有妖孽惑世,烦请这位小哥帮忙通报一声,就说老道是上门降妖驱邪来的。”

那衙役犹豫了片刻,回头跟另外一个衙役交流了几句,说:“那道长您先稍后,我去问问我家老爷。”说着又把门给关上了。

大概过了有半刻钟的样子,衙役才回来,恭恭敬敬请了郎老头进去。

县太爷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蓄着一把山羊胡子,一双吊梢三角眼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个不好糊弄,城府深沉的。他先是上下打量了郎老头一番,觉得这老头看起来倒真有点像是高人,心里有了点希望,但也没敢抱太大。毕竟先前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和尚法师道士尼姑跳大神的他都请过了,没一个有用的。

郎老头赶在县太爷开口之前说道:“大人,老道从山上便看到山下黑气冲天,贵府可是发生了什么怪事?”

县太爷又岂会把自家的事情说出来,只敷衍道:“没有。”

“呵。”郎老头低笑一声,那模样真有点像个高人,把清欢跟二师兄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现在他俩都还以为郎老头是在开玩笑呢。“既然如此,便是老道多管闲事叨扰了,咱们走!”说着起身就走。

清欢跟二师兄也动了下,步子还没迈就被县太爷叫住:“且慢!”

郎老头贼笑,一回头又是严肃沉稳的样子:“大人还有事?”

“不瞒您说,本官家中的确是出了怪事。”县太爷挥了挥手,在场的人就都退了出去在,只留下了他的几个心腹。“近几日镇上闹鬼,已经闹到本官的县衙里来了。只是本官害怕民心浮动,所以一直压着,不敢让人声张。”

“到底是何事?”郎老头问。“可是与令公子有关?”

县太爷叹了口气。

其实这事儿说来也不大,方正不着调习惯了,他伤天害理的事儿不敢干,但坏事儿一抓一大把。那天他去妓院,鸨母说来了个新姑娘,长得那叫一个俊俏水灵,方正就去了,一见之下就被那姑娘勾的失了魂,当下颠鸾倒凤好不快活,一连在美人窝快活了十几日。

半个月后的早上,方正的一片恶臭中醒来。他睁眼一瞧,那被他抱在怀里潇洒快活十几日的美人儿竟然已经烂成了一坨皮肉!他吓得屁滚尿流,什么也没说就跑回了县衙,心里一直害怕妓院的人会找上他,把他当成杀人凶手。

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事后县太爷派人去查,鸨母却说从未来过新姑娘,更未让其伺候过方正公子。最最重要的是,方正公子已经半个多月没踏入他们妓院的大门了!

这可不是青天白日的活见鬼么!

方正回来后就被奇怪的东西给缠住了,整日整夜在房间里不出来。一开始县太爷没发觉,后来就感到了,家里正值壮年的男子是一个少一个,一个接一个的死,然后家里的死完后,他不敢在家住了,就举家搬到了县衙暂住,可诡异的事情继续发生,整个镇上都开始有人失踪有人死!全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小伙子!身体健康的那种!

县太爷隐隐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但他不懂,于是只好去请些和尚尼姑,可这些人也是一知半解,非但不能救人,反倒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最后县太爷也是没法儿了,只能这样耗着。

但那些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了他们家,还都是栩栩如生的样子,除了肢体僵硬眼神呆滞浑身冰冷以外,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而且力大无穷,有一次县太爷想进方正的院子,那守在门口的行尸走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险些将他的手腕捏断!

在这之后,屋里的方正到底什么样,就谁也不知道了。县太爷搬到了县衙,现在就剩方正一人在家。

清欢记得,郎老头说过,人死了,灵魂自然而然要去投胎,不去投胎的也要躲过鬼差缉拿,然后变为孤魂野鬼,所以,如果不是有天大的心愿未完成的话,不会有鬼愿意失去投胎的机会。

冤有头债有主,鬼魂报仇自然是要报复那些伤害他的人,可是郎老头问遍了,县太爷想不出到底是谁想要害方正。

当初认出那些人就是失踪的儿郎后,县太爷就命人不许再追查下去,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早晚要出事,可现在他只想着能扛一天是一天,总比现在就死了好。

郎老头很鄙视县太爷这种贪生怕死的人,为了自己活命竟然把儿子给扔下去不管了,这让他对县太爷的印象非常不好。“大人,可否把贵府的钥匙给我,让频道亲自去看一看?”说到这里郎老头又要鄙视县太爷了,这什么人啊,自己跑了就算了,还把家里大门给锁了,这要是方正能逃出来,那也出不去啊,他这不是给自己儿子找死吗?

其实县太爷也不知道方正到底死没死,按理说以那个妖物的速度,常人早被它弄死了,但县太爷逃走那天早晨,还很确信的听到儿子的呼救声。只不过他很懦弱的转身跑了,而不是去救。

郎老头要钥匙,他就命人给了郎老头。反正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值钱的他早就叫人收拾好带走了。现在的家里,也就是个空城。

清欢也很鄙视这个县太爷,这世上,人类的劣根性真是太可怕也太可悲,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郎老头说白天去了也没用,于是师徒三人围着县太爷家的房子绕了两圈看了看风水后,就找了家面店坐了下来,吃顿饭,填饱肚子。

郎老头一口气灌了三碗面,才抹抹嘴巴一本满足地说:“救人要紧,咱们今晚的首要任务是救出方正,不跟那妖物多做纠缠,记得了没有?”

清欢跟二师兄点头,郎老头满意了,又要了一碗面,把面汤喝的呼噜呼噜响。清欢却没什么胃口,一来她不饿,二来一想到那白花花的大肉蛆,她就恶心,面条看起来跟那玩意儿挺像的,她还是不吃好了。

结果剩下的面经过郎老头跟二师兄的决斗,属于了二师兄。

吃完了饭,师徒三人开始在镇上到处闲逛,清欢以前很少下山,更别提是逛街了,她慢悠悠地走着,可惜因为闹鬼的事情,现在天一黑,甭管有事儿没事儿,大家都早早吃完饭进被窝,大门锁的严严实实,家里有壮丁的最紧张。

第157章 第十一碗汤(七)

估摸着到了时候,郎老头就带着清欢跟二师兄朝县太爷家里去了。

县太爷家是整个镇子上最豪华最气派的,五进的院子,门前两个石狮子威风至极。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本可辟邪,但此刻却蓦然透出一股黑气。

这地方太古怪了。

清欢看了看郎老头的神色,很是凝重,之前郎老头说这样的偏远小地跑不出什么大妖孽来,可现在一瞧,好像并不是这样啊……清欢囧了一下,看了郎老头一眼。郎老头一生大风大浪经历过无数,再厉害的魔物也见过收过镇过,哪里会怕这小小道行的东西。他有心叫清欢出师,却又师者父母心,担忧害怕,凡事都想挡在她前面,当年他其他几个徒弟出师可没这样过。

也许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女弟子,所以更加担心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儿会受伤害吧。女娃跟男娃到底是不一样的,清欢懂事又聪明伶俐,刚刚长起来一点就在照顾他们,时至今日,他们做什么能离得开她啊,衣服是她做的,饭菜是她煮的,他们的衣食住行都被她照顾的好好的,要是没有那个大隐患,郎老头觉得,师徒五人一辈子不下山也未尝不可。

然而……他看了看乌黑的天空,叹了口气,该来的到底是要来。修生养息了这么多年,他们也该把从前的恩恩怨怨一并了解了。道家也讲究快意恩仇,如此方能得因果,凉雪惨死,这仇不能不报,更何况,那两人为非作歹修炼邪法,也应尽早铲除才是。

若他看得不错,这黑气分明跟那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事儿给解决了。

想到这里,郎老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县太爷家的大门。

朱红色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远处黑洞洞的,堂屋大开,像是一张黑暗的巨大的口,正在对着他们张牙舞爪。

清欢穿着一双蓝色的绣鞋,这鞋子都已经洗的有些发白变色了,但她仍然穿着。此刻绣鞋一踩到地面,立刻有种说不出的绵软感。清欢低头一瞧,竟是一地鲜血!她一惊,立刻朝后一缩!身后一只大手扶住她的肩:“别怕,是障眼法。”

清欢很想解释一下她并不是怕,而是习惯性的爱干净所以想抬下腿,不过二师兄这么关心自己,她要是不接受的话好像很不是东西,于是就笑了一下:“我知道,多谢二师兄。”

“欢妹,用我教你的破了这障眼法。”郎老头如是要求。

闻言,清欢点点头。世人皆认为正午为阳,子夜为阴,男血为阳,女血为阴,这说法不无道理,但其实恰恰相反。女人的血因为至阴,所以至阳,正午的太阳最热,但因为时间交替,其实最阴,真要暴晒飞尸,最适合的是在正午的前两个时辰以内。

她将食指咬破,滴出一滴血,暗忖,若是她愿意,这血可以叫人长生不老,如今却被拿来当做驱邪的器物,真是暴殄天物。

鲜血抹到黄符上,清欢低声念了几句咒语,立即松手,黄符立刻像是有生命一般散发出金光,眨眼之间,脚底便恢复了踩到青石板的感觉,清欢松了口气,她不怕别的,还真怕自己学的道术有些不灵光,毕竟之前学的全是纸上谈兵,实战经验等于零。

“欢妹啊,今儿这妖物,就作为你出师的第一个考验,你能接受吗?”郎老头神情严肃地问。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眼底其实也有些紧张,毕竟这些东西不好惹,不比寻常的小打小闹,清欢虽然聪明绝顶又有天赋,但毕竟是个女娃子,郎老头这辈子见到的女人不少,没几个胆大的,可当道士怎么能胆小呢?须知一点点的疏忽就有可能要了你的命啊!所以,选择让清欢此刻出师,郎老头是既担心,又期待。

想当年守道作为他的大弟子出师的时候,面对的是个百年厉鬼,虽然手忙脚乱,好歹没有出什么岔子成功镇压,二弟子守贤就差些,尽管最后也成功了,却叫那狐狸精吸走了不少精气,三弟子守礼……不说也罢,对个修炼成精的黄皮子都没胜算,四弟子凉雪更惨,第一次出师被鬼吓得尖叫晕倒……根据这一个比一个差的惨痛历史教训,郎老头觉得,欢妹估计也要完。

这能力归能力,天赋归天赋,胆量才是最重要的啊!不然人家怎么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傻的。当道士不怕你心宽,只怕你心不宽。

郎老头犹豫了很久才让清欢打头阵,但他手里已经捻了个诀,早已做好准备,一旦清欢出问题,他第一时间进行救援。

其实清欢是真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不是鬼她不怕,是鬼她就更不用怕了。只是在尘世之间,她掩去了身上的威压,即便是鬼魂也不会被吓到,现有的能力,她早已收放自如。

花厅仍旧没人,清欢捻了个火诀,立刻听到啪的一声,随即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女子声音:“官~人~~~”

竟是戏曲唱腔。

也不知是弄得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对男人可能有用,可惜现在清欢虽然穿着男装,骨子里却是个女人。她手上带着天罡之力,一巴掌拍下去,那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便瞬间冒出一阵青烟,散发出一股恶臭!

女鬼尖利吼叫着退去,清欢皱眉,脏死了。懒得跟那女鬼瞎胡扯,她甩出几张黄符作为照明,利眼一转,便看到了坐在正中央的女鬼。

肠穿肚烂的模样,真是丑哭了。对于爱美爱干净的清欢来说,有点忍受不能。她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可即便如此,那种腥味中带着淡淡恶臭的味道也仍然冲进了她的鼻子里。

郎老头跟二师兄很淡定,尸臭他们已经闻了很多年了。此刻见清欢后退,二师兄便要上前助她,却被郎老头一把拉住手臂,喝令:“不要轻举妄动。”

位子上坐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人?鬼?清欢说不清,但挺恶心的。说是人,身上带着鬼气,说是鬼,却又有实体,在火符的照耀下甚至还有影子!这不活见鬼了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个女的。

女怪物叹了口气,说话声音怪里怪气的,如同用指甲划过玻璃板的声音,听起来叫人难受极了。她盯着清欢看,认出她是个女人,鬼叫道:“你是上门送死的吗?!”

“到底谁死,那可不知道。”清欢笑了一下,双手结了个手印,下一秒女怪物便哀嚎出声,那一道小雷劈下去,她身上的皮肉立刻外翻,露出里头鲜红的嫩肉来。这样一看,这女怪物倒像是有实体的了。

清欢皱眉,不应该啊,身上鬼气那么重,又哪里来所谓的正常身体?再说了,那股子怪味……“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呵呵……”女怪物笑得叫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什么东西……呵呵……呵呵……”

呵呵个没完,如果没在现代世界生活过也就算了,主要是清欢去过,而且还挺爱上网,一想到呵呵的意思,她就浑身不对劲儿,哪怕知道这女怪物其实只是在怪笑,心里也觉得像是被骂了。“住口!”

“住口?我为什么要住口?我——”

话没说完就被郎老头打断:“打住打住!我们可不想听你有什么悲惨的故事!你再悲惨你也害人了,死在你手上的人还不少,你就是悲惨到死,也没用。今日该镇压还是要镇压!”

说那些废话有什么用,再怎么可怜,这怪物的确杀了很多人,她身上血腥味儿那么重,还能保存这样的身体,想来都是那些壮年男子精气的功劳。只是……郎老头奇怪了,从来只有精怪才吸食人类精气,这女鬼又是哪里来的本事,也能吸人精气?要知道男子阳气比较重,普通的鬼魂靠近都不能,即便是厉鬼,也要受到阳气冲击,可这怪物都吸了多少人了?

真诡异。

一个对自己的肉身如此看重的怪物,还懂得这样的邪法……郎老头不想听怪物那些废话,她是跟方正有纠葛也好,跟县太爷有关系也好,反正他都不在意,他唯一想知道的是……“说!你是怎么修炼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是谁教你修炼的法子?!”

这样的邪气,这样的狠毒手法,分明是那对师徒的手笔,郎老头心急如焚,怎么又是他们,阴魂不散的,连这么远的地方都出了厉鬼,不知道天下是否已经大乱。

女鬼桀桀怪笑,正要说话,二师兄一拳揍过来:“没听到要你闭嘴吗?!”听不懂人话是咋滴!

女怪物:“……”自她死后,再也没人打过她,而这个男人……他竟然打坏了她的脸!

她尖叫一声,也不管清欢跟郎老头,直扑二师兄,看那架势,倒像是要吃了他一般。

也是,在场三个大活人,清欢是女子,郎老头是老人,惟独二师兄正值壮年。

二师兄被怪物追的满场乱窜,突然明白为啥这么师父要自己跟来了,就是要他当诱饵来的!

第158章 第十一碗汤(八)

“你有没有冤屈我不管,你愤世嫉俗因为自己受到伤害就要害人,我就偏要管。”郎老头说,“你的故事我不想听,你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让那么多家庭分崩离析,这是你要背负的因果,你再也没有了投胎的机会,一辈子只能当个孤魂野鬼!”

女怪物嚎叫一声,冷笑连连。“不能投胎便不能投胎!能叫我的仇人魂飞魄散,我也值啦!臭老头,看你是个修道之人,灵魂的味道定然很是美味,老娘今日便要杀了你!”

二师兄被追的气喘吁吁,这会儿女怪物的注意力被郎老头吸引走了,他才得以喘口气。

郎老头不预再跟女怪物废话,对清欢道:“欢妹,不必手下留情。”

清欢点点头,她也正想试一下自己所学的道术到底威力有多大呢。

黄符是现成的,她的念力很强,虽然不能一击即中,却也能叫女怪物钉住不动。趁着女怪物挣扎的时候,清欢踏起了北斗步。

北斗步压制邪恶,若是佐以雷诀,可以将女怪物的肉身劈个粉身碎骨。就清欢来看,这女怪物不知是练了什么邪法,导致已无生气,肉身却还保持不朽。只是,那肉身再不朽,也是死物,因此她才需要吸取男人精气来维持肉身不灭,同时吞噬魂魄壮大力量,又分出一小部分控制那些死去的人,让他们成为行尸走肉听从自己调遣。可惜那只是一口气,只要将行尸走肉定住,那邪法就破了。

清欢的黄符虽然厉害,但她修习道术不过十五年,如果不使用她自己的力量的话,威力并不足以在瞬间将女怪物消灭。所以她要做的就是在女怪物将黄符撞开之前,踏完北斗步并捻下雷诀,力求一举将女怪物解决掉。

她的天赋和努力,都不是一般人能够到达的高度。郎老头根本不用出手,其实他也一直好奇这个最厉害的小徒儿如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清欢的刻苦认真郎老头都看在眼里,但苦无考验,是以他一直都不晓得清欢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如今一看,啧啧称奇。

有时候天赋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更可怕的是比你有天赋的人还比你努力。

郎老头突然觉得自己是白担心了,就小徒儿这本事,出师哪里需要他跟着。她唯一欠缺的就只剩下经验和阅历,其他的她不比他差。郎老头叹了口气,感叹一声自古英雄出少年,颇有些失落,于是盘腿坐了下去。

二师兄此刻已经被行尸走肉们缠上了,他欲哭无泪,没良心的臭老头却坐在那看戏,还时不时地指点一句:“哎呀踢偏了!”“下腰不够稳当,是不是训练不用功?”“拳头没力气!软趴趴像个娘娘腔!”“……”

啰里吧嗦个没完,二师兄恼了,对着郎老头破口大骂:“死老头!你在那边瞎说啥风凉话!没瞧见我忙得很吗?!再废话,再废话待会儿老子一拳揍扁你!”

骂完爽完了,心里一咯噔,大叫一声惨,顿时屁股挨了一脚,整个人被踹到一边,砸到墙上又翻下来。皮肉疼的厉害,二师兄眼泪都快下来了,这不作死吗,他只顾着自己骂的爽,忘了这老头心有多黑多恶毒多小心眼,得罪了他,未来半年内指定都没好日子过。

心里后悔,却还要应付那些攻来的行尸走肉,偏偏心胸狭隘的郎老头这会儿故意捣乱,时不时的在行尸走肉堆里穿梭,踢二师兄一脚,捶他一拳,甚至还来脱他的裤子!

世界上怎么又这样不知廉耻的师父!他为自己有这么个师父感到羞耻!

那边清欢的北斗步已经踏完,刚好女怪物也挣脱了那数十张困住她的黄符。此刻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清欢的脸,贪婪而恶心:“我很喜欢你的皮囊,给我!给我吧!给我的话,我就不需要这具肉身了!给我!”

清欢躲开她的一扑,又灵巧翻了个跟头,恰好将女怪物引入了北斗步的阵眼,顿时雷声大作,清欢避开北斗步的范围,世上的怪物都怕雷,妖精也好鬼魂也好,只要是非自然的产物,雷劫都是他们最大的噩梦。此刻天雷阵阵,震耳欲聋,女怪物终于露出了惊慌之色。她奋力想要拔腿奔跑,可那阵眼却将她牢牢地吸住,雷声大作,一道又一道劈了下来。

县太爷的府邸是保不住了,清欢想。

女怪物发出凄厉可怖的哀嚎,最后当她的嚎叫声停止,天雷也随之停止,原本女怪物所在的地方被劈出了一个大洞,一堆黑灰在那儿。

造孽太多,死了也没有投胎的资格。清欢冷眼相看,女怪物一死,那些行尸走肉也随之停止,哗啦啦地倒了一地。二师兄终于脱困,他的脖子被掐的生疼,本来只应付这些行尸走肉没什么大不了,可怕的是郎老头一直不停的踢他!踢他!踢他!

“师父,你看。”清欢弯腰从黑灰里扒出来一个荷包,真是活见鬼,明明女怪物都被劈成了灰,但那荷包却完好无损。

郎老头接过来一瞧,荷包看样子是有些年头了,上头绣着的鸳鸯戏水都已开始掉色,但可以看出主人很爱护它。

荷包上绣了一个字,方。

方正的方,但按照年纪和时间推算的话,这怪物的存在至少有几十个年头了,所以这“方”肯定不是方正的方。

那会是谁的方呢?

“师父,我们去看看方正吧,不知他还活没活着。”清欢提议。

郎老头点点头,师徒三人去了卧房,门一打开,里头便出来一股子腥臭味儿,床上的一摊白花花的肉正不住地蠕动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子来回转动,显示出这本是个人。

看来,那天从县衙里被抬出去的就是方正了。

只是瞧他现在这样子,怕是一辈子都要当个废人。

当郎老头把荷包交给县太爷的时候,县太爷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盯着那荷包看啊看,半晌,紧紧地攥住了。

那女怪物的确跟方家人有纠葛,不过不是跟方正,而是跟县太爷。

县太爷年轻的时候考上了榜眼,可谓是风光无限。他在老家本有妻子儿女,但京城繁华,他到底没把持住,买了个在街上卖身葬父的姑娘,把她收做了姬妾。那姬妾美貌无双,一手绣工精巧绝伦,又贴心懂事,堪称是县太爷的一朵小解语花。

县太爷是青年才俊,这仕途光明,自然是蒸蒸日上。姬妾乖巧柔顺,两人的小日子过得可谓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

后来县太爷把留在老家的妻子儿女接到了京城,谁知道妻子对姬妾不顺眼,姬妾性格柔弱,经常吃亏,县太爷感念妻子曾经不离不弃,又觉得女人间不过是争风吃醋,所以毫不在意。

但姬妾的美貌偶然一次被他的上司看到了,在妻子的劝说下,县太爷将姬妾给送了出去。谁知道那名大人有着特殊癖好,并且出手狠毒,姬妾被送回来的时候,已是只剩一口气。

她是怨的,是恨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却再也不对县太爷露出笑颜。

若说不喜爱她,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县太爷从没把姬妾放在人的地位上看,在他看来,她是他花钱买来的东西,转手送人,她也不能说什么。

姬妾临死前让县太爷抱她到井边晒太阳,然后趁着他不注意,就翻了下去。

临了前,手里只攥着一个绣给他的荷包。那荷包是她用尽了心血做的,但再也不会有绣完的一天。荷包随着姬妾的尸体沉入了井底,从那以后,县太爷便开始倒霉,先是遭人陷害,又是被贬,最后到了这个镇上,一个县太爷一当就是几十年。

她恨,所以勾引方正颠鸾倒凤,所以夜夜在公堂上折磨方正,她舍不得对县太爷下手,就要折磨县太爷的妻子儿女。这也是为什么慢慢地县太爷身边的亲人都死绝了,只剩下他和方正的原因。

而现在方正也活不长了。

这就是命,是报应。

对于这个故事,郎老头解了自己的好奇之后就不再多问了,修道之人讲究顺天命,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从此以后县太爷的余生就只能孤独度过了。他薄情冷酷,老天爷自会回报他一生孤寂无人依偎。

但郎老头觉得,生前柔弱的姬妾是不可能有本事修炼到今天这个面目全非的地步的。若是如此,这世上遭人陷害冤屈而死之人无数,岂不是人人都要变成怪物,做厉鬼?

郎老头有预感,他们的安稳日子到头了。从县太爷的话来看,那姬妾应该是在京城投井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才修了这样的邪法,他们该动身了。

回到山上了,郎老头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清欢,包括他跟同门的恩怨,凉雪和另外一脉的师兄的爱恨纠葛……全都跟清欢说了。然后他说,他要带着徒弟们去京城,彻底解决这件事,否则会有更多的怪物出现,更多的无辜百姓死去。

第159章 第十一碗汤(九)

清欢什么话也没说,因为她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想带着她。但是当郎老头等人把行李收拾好的时候,她默默地背着个小包袱站在道观门口。

郎老头一看就急了:“你这丫头,你要跟去干什么?家里不留个看门的,万一有贼来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