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小心翼翼地把皇帝这几日的行程都给讲了,其实也就是三点一线,朝堂御书房寝宫,其他地方没怎么去,道观也只是盖着看的,皇帝哪能真正纡尊降贵去道馆取药呢。到底是真龙天子,哪能随意跪拜,即使那是神仙。

清欢重点问了下皇帝近日服用的丹药,面露沉思。皇帝的衣食住行那都是有专人打点,绝对是严格到一点手脚都做不了的地步,想在这里头下功夫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吃食。她和皇上日日一起用膳,若是皇帝身体出问题了,她也不能幸免。然而这具身体逐渐减弱是自然而然的,上一世傅薇顶多也就剩下个几年好活。

但皇帝不至于也这样啊,清欢虽然不懂医,但看得出来,如果再这样任由皇帝纵情享乐下去的话,顶多一年半载,皇帝就要一命呜呼了。而除了三皇子,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敢这么大胆对皇帝下手。

趁着皇帝沉睡未醒,清欢头一次出了寝宫,在金川的带路下去了道观。

道观建在前殿,因为要避嫌,所以离后宫女眷非常远,清欢在步辇上足足坐了有半个多时辰才走到。搭着金川的手,踩着小凳子下车后,她仰头看了看这所非常雅致的道观,见其烟雾漫漫,倒真有几分像是身在仙境。几个小道士正在洒水清扫,道观沉重而庄严。

给皇帝炼丹的几个道长对她都是不卑不亢的,好像她虽然是个宠妃,但在他们这些化外之人面前也算不得什么,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要清欢赶紧离开,以免打扰他们炼丹的意思。

清欢笑,几个牛鼻子老道,给点面子还要踩鼻子上脸了,她二话没说,直接命人开砸。老道们吓坏了,金川惊呆了。好在广威听她的命令,只消一会儿,便将道观里上上下下的东西砸了个粉粉碎。然后清欢坐在红檀木椅子上,望着这一字排开的四名老道,慢条斯理地道:“本宫知道诸位道长每月都为陛下炼制丹药,不过从今儿起就不必了。金川,把这里的东西都送去太医院,然后将这些道士给本宫关起来!”

金川其实也觉得陛下这些日子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朝丹药这块想,他是个聪明的,否则如何能在皇帝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几乎是清欢一提到丹药,他就有了个很可怕的想法。

砸道观这事儿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是谁干的了。当今圣上沉溺于求仙问道,有服用丹药的习惯,这谁都不敢说什么,可谁能想到,有人就敢趁着皇帝睡觉的时候把这道观给砸了个彻底!

皇帝听说后,整个人都惊呆了,从把清欢接入宫后,他头一回对着她发脾气,指着她的鼻子问她心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还把不把他放在眼里,直气得在寝殿来来回大步走。

清欢毫不在意地品了口茶,淡淡地问道:“陛下没注意到,自己大步走了几个来回,就脸色潮红么。”

被她这么一说,皇帝的确也感觉到了,好像真的有点虚的样子。他发现自己有点呼吸急促,双手还微微颤抖着,之前哪怕是山东一代发生蝗灾,死伤无数,他也不能激动到双手颤抖的地步。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他这是怎么了?

“陛下一心想要求仙问道,是想要百年之后羽化成仙么?”

这一句说出来,一旁伺候的金川险些吓尿了。娘娘啊娘娘,纵然陛下宠着您,您也不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吧?陛下如今还好好的呢,龙体康健,您非要提什么百年之后!

皇帝也没想到清欢敢这样跟自己说话,登时就恼了:“胡说八道什么!”

“瞧,你脾气也差了,说句话跟炮仗样一点就着。”清欢放下茶盏走到皇帝身边,牵着他到榻上坐下。“陛下,成仙有什么好的,长生不死又有什么好追求的?难道你要做永远的皇帝么?”

皇帝愣了一下。

“这神仙可不是好当的,你费尽心思想要长生不死,可是你别忘了,自古以来,有哪位帝王真能长生不死?但凡是沉溺于炼丹问道的皇帝,最终没有一个活的长久。”

金川已经彻底吓尿了。

“快快乐乐的过几十年不好么?你一心要成仙,难道要将我和瑞哥儿撇下不管?”

“朕当然不会,到了那时,朕会带着你们一起……”

清欢笑得前仰后合,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位陛下心里竟然还有几分天真。“人死就要轮回,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陛下何必强求。再说了,陛下可知,太医从那炼丹的药材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皇帝皱眉。

“陛下这些日子索求太多,我便觉得不对了,可是左右一想,唯一容易下手的就是这些丹药,陛下以为自己请到宫中来的是什么世外高人么?真正的高人若一心求道,哪有贪恋荣华富贵的!道观里那几个老道士,不过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可是朕以前服用他们的丹药,的确是耳聪目明——”

清欢打断他的话:“那里头用的尽是些药材,只要调理得当,不加毒物,自然对身体有好处,否则我之前为何不阻止?陛下自己就不觉得这段日子身体变差了么?还是说你是真不想活了,想要早日归西,让瑞哥儿登基?”

金川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

“你——”

“总之,我已经把人交给广威审着了,得好好查查,到底是谁下的手,又是谁指使的。”说完了这强硬的话以后,清欢的神情从冷淡转为柔和,她轻轻摸了摸皇帝的臂膀,低声道,“陛下,我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谁来照拂瑞哥儿呢?”

皇帝不爱听她说这样的话:“谁说的,你会好起来的。”

“那陛下就别让我担心了,我一担心,就不想调理身体,不调理身体我就没几年好活,到那个时候,陛下也就不必为的守身,大可以选秀充实后宫,多好呀。”

皇帝被她这话说的是满面赤红,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愧的,最后恼道:“听你的听你的听你的!这总行了吧!”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清欢莞尔一笑:“可以。”

皇帝的老脸悄悄红了,金川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老道士被一番严刑拷打,到底是招了,得知幕后主使是三皇子的时候,清欢一点都不意外,倒是皇帝又被气得活蹦乱跳,他虽然不喜欢老三,可从没想过要在老三不犯错的时候把他给解决了,这可是他亲儿子啊!

气得他当时就下了圣旨,将三皇子连同府内家眷全部囚禁于封地,永世不得回朝,并且还派了重兵把守,誓要眼不见为净,但又顾念着父子情分没有要他的命。

三皇子就这么被自己作死了,即便他重活了一世,也应该认识到这个事实——皇帝活着的时候,他做任何手脚都是没用的,倒不如乖乖做个皇子,想争皇位,大可等到皇帝死了之后再来。

可谁知道,世事就是这么难预料。

第238章 第十七碗汤(十四)

三皇子被圈禁了,连带着傅家在京城的地位也有了转变。傅丞相很明显不得皇帝的心,他在位多年,不知多少人死死地盯着这个位子想要将他拉下来,如今三皇子被流放到封地,傅丞相却仍然在朝廷上苟延残喘。

傅家人倒是都挺有才气,只可惜流年不利。大小姐傅蔷嫁给了三皇子,看似前途无量,谁知道中途生变,最后落得个和三皇子一起被圈禁的下场,二小姐傅蓉嫁给了国公府的嫡次子,身份倒是不错,可惜这嫡次子性好美色,婚前便有了通房,傅蓉进府后,两人过了几天幸福日子,这嫡次子的心就开始异动了,两人是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之前三皇子还在京城的时候,国公府不敢说什么,现在三皇子被圈禁,傅家最大的靠山倒了,他们便指摘起傅蓉来:没见过不许夫君纳妾的正室,还是大家族出来的,简直就是个妒妇!

三小姐傅芝则看上了一名落魄书生。那书生生得是一副俊秀琳琅之貌,也颇有才气,只是尚未取得功名。若是这书生能拔得头魁高中状元,那么傅丞相也是愿意把傅芝嫁过去的。可惜,没开考前这两人便有了肌肤之亲,直把个傅丞相气得火冒三丈。

女儿们没出息,两个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傅瑞从文傅瑜从武,前者已经好几年了仍然是个正六品小官,在翰林院当职,后者进了军中,却年轻气盛,叫人给蒙了麻袋双腿打断,正在家中休养呢。大夫说至少得一两年才能痊愈。

而傅丞相近几日在朝中又遭人弹劾了,说他中饱私囊公私不分,但没有证据。当时傅丞相的脸就吓白了,还证据,什么证据?陛下相信,那没有证据他也得完蛋,陛下要是不信,有证据他也不会掉下去。如今不就看陛下怎么打算的么?

傅丞相就这么被勒令赋闲三日,可他战战兢兢的等了三天,仍然不见陛下传召,急的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下没有办法,便跟傅夫人商量了下,让傅夫人递帖子求见皇贵妃娘娘,看看是不是有转圜的余地。

傅夫人不想去,她的三个女儿都过得糟心无比,那个贱人的女儿却当上了皇贵妃,她的蔷儿如花般的年纪却被圈禁起来,终生不得出门,她却要进宫去求见傅薇。傅夫人心里有多难受根本没法用语言形容,可是理智告诉她老爷说的是对的,目前他们唯有去求助皇贵妃了。

清欢听到傅夫人求见的时候没怎么惊讶,这早就是她预料之中的事情。

傅夫人进了寝宫,一路战战兢兢,跪下行礼的时候连抬头看清欢的勇气都没有。“臣妇拜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起来吧,金川,赐座。”

声音优雅恬淡。

傅夫人于是又哆哆嗦嗦的坐了,抬头瞟了清欢一眼又迅速低下,心头却遭受巨大的冲击:这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庶女傅薇么?瞧她那满身尊贵雍容的气质,和自己印象中连说句话都小心翼翼的傅薇根本就是判若两人。

傅夫人突然不敢说出自己今日求见是想做什么的了,清欢却没有跟她客气,她伸出一只手,宫女在细细地为她修着指甲,然后用凤仙花的汁液涂染,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问道:“傅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求见本宫,不会专程是来叙旧的吧?”

傅夫人被她这语气说的心头一跳,想要解释说点好话,抬头却看见清欢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人家根本就没把自己搁在心上,今日召见她,怕也不是要帮忙,而是来看他们傅家笑话的。傅夫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子硬气,直接站起来道:“臣妇今日入宫只是想看看娘娘过得好不好,并无他意,娘娘多虑了。”

语气仍然充满尊敬,但细听就会发现其中蕴藏着淡淡的不满。

“傅夫人不要意气用事啊,今儿个你一走,改明儿便是在宫外跪个三天三夜,本宫也不会见你了。”清欢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女鬼傅薇对傅家人只有淡淡的怨,没有恨,所以她也不会多此一举。

傅夫人一听清欢这么说,浑身一僵,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正在这时,外头太监唱了句太子殿下到,一个小小的团子就出现在门口。他人小腿短,跨过门槛的时候有点吃力,但却拒绝了旁边太监的搀扶。然后整个人便像个小炮弹似的直直地冲进清欢怀里,仰起白白嫩嫩的小脸:“母妃!”

清欢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脸蛋:“今儿上课打瞌睡了没有?”昨天晚上他硬是要跟她睡,结果她同意后整个人都兴奋不已,直到半夜才睡着。结果皇帝心狠,早上仍然按时把他叫了起来。

“太傅夸了儿臣呢。”小太子大眼睛眨巴眨巴,分外可爱。“儿臣没打瞌睡。”

这样一张包子脸白嫩嫩圆润润的小娃娃实在是太可爱了,清欢被萌的肝儿颤,忍不住把小太子抱到了腿上,小太子扭动着肉身子拒绝:“不行……父皇说了,母妃身体不好,不可以让母妃抱我。”

“可是你如同再乱动的话,母妃用的力气更多,就更累了。”

听清欢这么一说,小太子立马乖乖不动了,小脸蛋儿看着她,又好奇地看向坐在几步之遥的傅夫人。“母妃,她是谁呀?”

清欢轻笑,让人把小太子带到偏殿去用点心,而后对傅夫人说道:“本宫知道你想求什么,本宫帮你这个忙,连带着,也可以帮你敲打一下国公府,让傅蓉的日子好过些。但本宫做这些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太子。”虽然她已与傅家断了关系,但却仍然希望傅家能成为太子的后盾。“你回去之后,且把本宫的话告知傅丞相,他知道该怎么做。”

没等傅夫人回过味儿来,清欢道:“你去吧,本宫乏了。”

傅夫人讷讷的行了礼,下去了,回到府中把清欢的话跟傅丞相一说,傅丞相立刻就懂了。皇贵妃今日这话不是说给傅夫人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虽然皇贵妃不再是傅家人,但小太子却没有跟傅家断了联系,他仍然是傅家的外孙,那么,只要小太子在位一日,他这外祖父的位子就不会有多大变动。只不过,要得到小太子的庇护,他应该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谁。

当然这一番计较傅丞相没有跟傅夫人说,虽然他和夫人恩爱,但朝政之事不能带到内宅来。

果然,第二日皇帝便召了他入宫,待到傅丞相归来,又是领了些赏赐,证明皇家仍然对他十分看重。

傅蓉的日子也的确是好过了些,国公府再也不敢提给嫡次子纳妾的事儿了,傅夫人知道这是皇贵妃帮的忙,她心里又感激又不堪,那个女人的孩子,竟然最后成了傅家的救命符。

皇帝一直想要清欢陪他一生,他觉得自己比她大那么多,怎么说也该是他先驾崩,然后她还能当几十年太后享享清福,让瑞哥儿孝顺。可谁知道,最后还是她走的早。

其实这具身体该在小太子十岁那年就彻底死掉的,但皇家别的不多,灵丹妙药不少,竟生生的给提了几年的命,直到太子弱冠,身体才开始彻底腐败,吐血停不下来。

皇帝仍然精神矍铄,他鬓边甚至连一根白发都没有,只是眼角多了淡淡的皱纹,仍旧丰神俊朗,只是清欢却不行了,他握着清欢的手,对着太医们发脾气,威胁要砍了他们的脑袋,却被清欢轻轻扯了扯。“陛下,你可要照顾好太子啊。”

“胡说什么呢,太子是你我的儿子,不能只朕一人照顾,你别想推卸责任!”皇帝的眼眶发红发热,嘴上却是不饶人的。

清欢笑容更大:“我要先走一步啦,陛下。”

太子跪在她床边,半大少年虽然早熟懂事,又是出了名的天才,但当母亲临终,也是泪流满面。清欢又把太子招到身边,叮嘱了几句,要他好好听父皇的话,将来做个好皇帝。太子一一都应下了,清欢笑了笑,望着这个孩子,这是傅薇身体里生出的孩子,上一世他的宿命是夭折,但这一世他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

她又看了看皇帝,皇帝眼中的泪水和痛苦那么明显,清欢却笑意更深。“陛下日后不要再追求长生不死了,会很寂寞的啊……”

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皇帝抱住了她,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心好像被撕碎了,抱着她的时候,那种绝望的痛苦是如此清晰而熟悉,好像千百年前便是这样,抱着她的尸身,做着白头偕老的美梦。

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一次又一次的忘记。

他疼的受不了,甚至无法呼吸。

然后他猛地向后倒去,倒在一片惊呼尖叫还有呼喊声中。

再也没有醒来。

第239章 第十八碗汤(一)

“原来,我的一生也能这样过。”

这句痴痴的话出自离开醴忘台的女鬼傅薇,她还记得睡梦中看到的一切,那些情感她仿佛都感同身受,于是她向着清欢拜了下去:“多谢姑娘。”

清欢把她扶起来:“无需谢我,我用了你的身体,过的是另外一种人生,不过是想你放下执念。”

女鬼傅薇此刻眼神柔和,显然对她而言,那是一个美梦。她没有再多说话,端起汤水饮了下去,便慢慢地朝桥那头走了。

她消失没多久,忘川河突然不平静起来。清欢隐隐听到鬼魂嚎叫声,走到桥边去看,发现那泥淖般的河面上,百鬼齐鸣,却是有一个鬼魂在不住地朝岸边爬。

忘川河里的鬼魂全是不肯喝汤又不肯提出未了心愿之人,它们当年跳下奈何桥,便做了这忘川河里的孤魂野鬼。从此神智全失,再也不会醒来,除非有一天,它们能看到奈何桥上走过它们想见想等的人,而那个人还能看到它们,把它们认出来,否则便要永远在河里受尽折磨。

据说也有鬼魂能够恢复神智,感到后悔,再从河里爬出来。那样的话,孟婆洗净它一切功德,便可送它入轮回。

但是清欢从未见过。便是她在忘川河里苦修无数载,也不曾见过一个有神智能沟通的鬼魂。但现下那个正在爬的,显然不是神智全失,至少有点理智,否则它不可能想要离开。对这些只剩下痛苦嚎叫本能的鬼魂来说,忘川河就是它们的根,它们不会主动走出来。

可是一旦有一个不一样了,它就会成为其他鬼魂的敌人。

想走吗,想逃吗,想离开吗?

那怎么行呢。

一入忘川,往事尽断,遥遥无期。

墨泽扑棱着小短腿直蹦哒,想看看主人到底在看什么。明明河面风平浪静,为什么她看得如此入神?

那只想要离开忘川的鬼魂,好不容易一只手巴到了岸边,却又被旁边的鬼魂拉了下去。起起伏伏,若隐若现,最后没了声息。清欢叹了口气:“原以为能出来呢。”也叫她看一看,能从忘川河百鬼里逃出来的鬼,到底长的是什么样子。

然后她就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她经手的女鬼不肯饮汤投胎,主动跳下了忘川河。清欢打量了一番河面,看不出那些面容腐烂形容可鄙的鬼魂们到底哪一只是她见过的。那女鬼就算还没有被吞噬,也绝对不再是从前的她了,莫说她心爱的人来不了奈何桥,便是来了又能如何,不开天眼,不经清欢允许便看不到忘川河的鬼魂,看到了,那黑压压一片,又怎能认得出来?

清欢弯下腰,折断了一株彼岸花,丢入河中。

彼岸花的精气立刻被鬼魂分食殆尽,那一簇簇的花好像也感受到了疼痛,正轻轻抖动着。墨泽发现了这一点,好奇地看了清欢一眼,见她仍旧凝视着平静的河面,便好奇地蹦过去,伸手扯了扯一株开得正绚烂的彼岸花。

真奇怪。主人离开的时候,这些花就不开只长叶子;主人回来了,叶子便全部脱落开始开花……而且非常一致,没有一朵不一样。

清欢正要转身,突然发觉有异动。她猛地回头一瞧,发现那先前被拉入河底的鬼魂竟然爬上来了!虽然魂体单薄几近透明,虽然缺胳膊少腿还丢了一只眼球不能看,但的的确确是出来了。

墨泽一抬头就看到自家主人露出了笑容,除了在世间,他还没见过主人这样笑呢!于是他立刻巴住清欢大腿:“主人主人!你看见了什么!”

引魂铃清脆响起,清欢惊喜地看着那鬼魂一步一步走上奈何桥,虽然它没了力气,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浑身上下没个形状,只是乌糟糟黑漆漆的一团,但那仅剩的一颗眼珠子却在发亮。

“你、你不是孟婆……”

“你见过的上一任孟婆,已经投胎去啦。”清欢蹲下来,尽量保持和鬼魂视线齐平,仔细望着它,“我是新任孟婆。”

“我、我有心愿未了……”那一颗眼珠子渐渐汇聚了水汽。“上一任孟婆无法完成我的心愿,我又不肯更改,更不肯去投胎,便跳了下去,她说,若是我能再从这河里爬起来,心愿再违逆天道,也能实现,是不是真的?”

清欢点头:“……是。”

“帮我!帮我问她一句话!”鬼魂似乎是想要伸手来抓清欢,然而那单薄的魂体从何谈手的存在,只在空中颤巍巍的抖了两下,便又掉了下去。“问她!为何!为何我不能封神!”

清欢微微一怔:“你……叫什么名字?”

“九尾狐。”鬼魂那仅剩的眼珠子扑簌簌落下泪来。“我叫九尾狐。”

有鬼魂出现在奈何桥的时候,墨泽是不敢出现的,他化作眉间花钿,此刻清欢眉间红光微闪,她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你不是人类呀?”除了修仙又阳寿未尽最后被她送回去的惟寅之外,九尾狐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人类的存在。但即便是仙君惟寅,本体也是人类。她好奇地伸手拂过九尾狐身体,那一团乱七八糟的魂体便渐渐显出了它原本的样子。

即便只是一只狐狸,也是美的惊人。

“说吧,你的心愿。”

“我只要你帮我问一句,为何我不能封神!为何我不能封神!”九尾狐虚弱地趴在地上,神情却充满倔强。“女娲娘娘让我去祸害成汤江山,我按照她说的做了,制炮烙虿盆,酒池肉林,修建鹿台为祸朝歌……我全是按照她的命令在做!她要我蛊惑纣王,要我毁灭大商,言明封神榜上会有我名,让我得道成仙!可为何到最后,阐教也好,截教也好,人人封神,便是纣王都得封天喜星君!为何我却要魂飞魄散湮灭在世间?我不服!我不服!”

它连连叫着我不服,神情当真是恨到了极点。“说我杀生无数,说我血债累累,可她心胸狭隘,只因纣王题诗一首,便言明商汤气数已尽,明君西起,要我毁灭成汤江山,最后却将一切罪责归咎于我!我冤枉!我不服!若是不死人,百姓如何怨怼纣王,若是不民不聊生,如何揭竿而起?若非挖比干心剖孕妇肚,灭妻杀子,纣王如何被称为昏君!他周武王如何兵起西岐天下归心!我要问问她,为何我不能封神!反而要将我斩首,让我魂飞魄散!”

“她不是早就回答你了么?”清欢摸了摸九尾狐的脑袋,毛茸茸的手感颇好。“说你血债累累呀。”

“我不服,我不服啊……”九尾狐哀哀哭起来。“纣王待我十分之好,可我为了成仙残害于他,他本性格暴虐,我更是引诱他成日寻欢作乐,我将女娲大神的法旨恪守于心,待到朝歌被攻,我满心欢喜以为能够封神,却得到这么个下场。她算出纣王尚有二十八年气运,便要我去败坏,我哪里不是按照她的法旨在做,为何最后如此对我!”

清欢瞧着它这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轻轻一叹:“所以你待如何?”

“我知道我不能重来一次,可是你可以!你是孟婆,你可以帮我的!”九尾狐急切地看着清欢。“这一次我不要再害纣王,我要看看,我帮助纣王巩固成汤江山,这二十八年气运还能不能到头!”

“你未免太过执着,女娲命你迷惑纣王,曾与你说过,不可残害众生,如此事成之后,方得正果,你可还记得?”

九尾狐一愣。

清欢又继续道:“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不残害众生,伤及他人性命,又如何助纣为虐,湮灭江山,兴起大周。罢了,你既然想再重来一次,我便满足你这个心愿,你且看看,最终结果如何。”

她弯腰将九尾狐轻轻捧起,送入了醴忘台。

九尾狐很快便陷入梦中,墨泽抱着清欢大腿仰望:“主人要去么?”

“不去。”

“啊?”墨泽不明白了。“这是为何?”

“从忘川河里爬出来,便该洗净功德送入轮回,哪还有机会完成心愿。这九尾狐是哪里来的,她修行千年,不曾攒下功德,又非人类,不知是怎么到的这奈何桥。如今把她放入醴忘台,不过是给她一场梦,她想要如何,梦中皆能度化成真,无需在意。”

“那……就当是听了一个故事?”

清欢莞尔:“是呀,好在是个好听的故事,我看上一任孟婆不是完成不了这个心愿,而是不愿完成。亦或者是……”

“或者是什么?”墨泽好奇地问。

“没什么,等到九尾狐醒了就知道了。”清欢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牵着他走到汤水前,没有汤水出现,但引魂铃却的确是响了,清欢思前想后,都觉得此事颇有意思。既然九尾狐想从她这里获得一场美梦,那她便给,待到九尾狐清醒以后,再另作结论。

第240章 第十八碗汤(二)

到底是等来了新人……不,新鬼。

清欢搅着逐渐升温的汤水,然后不在意地看向那个自从走到她面前就一句话没说的女鬼,不知道她在闹个什么劲儿,“都站这么久了,你不累,我可累了。”

女鬼闻言看向她,清欢嘴角微微扬起:“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呀,现在你都死啦,还拘泥于过去,又有什么意思。”

“他们都瞧不起我。”女鬼突然这么说。

清欢放下勺子,指头点了点椅子:“请坐。”

女鬼慢慢地挪了过来,沉默地坐下。清欢从醴忘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从远处逐渐走来,一步一步,失魂落魄,也不知生前是受了什么委屈。“谁瞧不起你呀?”

“我嫁了一个非常完美的丈夫。”女鬼看向清欢,眼底有着淡淡的失落,也许这种失落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从何而来。“他英俊,富有,受人爱戴,男人们想要讨好他,女人们想要虏获他,他却偏偏挑中了我做他的妻子。”

“我有什么好,父母双亡,亲戚都是一群吸血鬼,我在他的集团里只是一名小小的员工,可是他却看上我,娶了我。可是……”女鬼低下头。“我自卑又胆怯,他的父母不喜欢我,他的朋友看不上我,就连他身边的工作人员,都觉得我能攀上他,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对你不好吗?”清欢问。

“我们不怎么说话,如果从物质生活上来讲的话,他是个非常合格的丈夫,管家和下人会把我照顾的非常体贴,甚至完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可是我就像他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不不不,是麻雀,我没有那么金贵。他和我几乎没有交流,而我……每次看到他的脸,就不敢跟他说话,受了委屈也只能忍着。所有人都觉得他看上我我就应该高兴,应该感恩,可是我不喜欢他呀。他对我来说是那么遥远,矗立在云端,他甚至都不曾碰过我,我们结婚两年还是分房睡的。说他喜欢我,我自己都不信。”

“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遥不可及,太无法想象了。我只想嫁个老实男人,结婚生子,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可是和他在一起,我不能去工作,因为我的工作让人瞧不上,所有人羡慕嫉妒我,我连朋友都没有。他总是有事情做,我就成了一个摆设。很多出身好的女人都希望我能主动退位让贤,就连他身边的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他。”

“可是从头到尾,他连问都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他只是看上了,就决定了,然后我就好像变成了他书房里摆着的装饰,被他放在那栋房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女鬼眼中失落更甚:“如果他没有出现的话,我会和久别重逢的大学同学在一起,他是个很好的男人,虽然比不上我的丈夫有权有势,但为人真诚正直,我喜欢的是他。而我的丈夫……他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神祗,我只想逃离他,不想沾他一点光。”

“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女鬼无措地看向清欢。“我是出了车祸死的,那个人肯定是故意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可是我又想不起来……”

清欢笑笑,“虽然你的身体死掉了,但是你阳寿未尽。”

“啊?!”

望着女鬼震惊的面孔,清欢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翻出生死簿来,挑到有女鬼名字的这一页,上头写着:谢依依,应享阳寿八十五载。“你现在二十五岁,还有六十年可以活呢。”

“那、那怎么办?!”谢依依猛地跳了起来,也不失落也不悲伤了,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可是、可是我的身体已经没了啊!”她浑浑噩噩的时候看见了,那都碎成一滩肉泥了啊!

“没关系,我让人把你送回去,嗯……就送到你刚进集团那会儿好了。你说行吗?不过为了避免你篡改那两年发生的事情,我要将你记忆抹去,让你完完全全回到两年前。”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再遇到他怎么办?难道要我再一次嫁给他吗?”谢依依吓得鬼脸一白!

那逗趣的模样让清欢莞尔:“根据规矩,你到了这里,我便要为你完成心愿,待到以后你阳寿已尽,即使还有心愿,也没有完成的机会了。你这二十五年,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没有遇到陈冷之前,是想有个家。遇到陈冷之后,是想不要再被人瞧不起。”谢依依喃喃地说。“我不偷不抢,自己养活自己,过得简单又快乐,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我?我是没有他们有钱,没有他们长得好,可是我很知足很满意,我问心无愧,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我?!陈冷的母亲看我的眼神我永远都忘不掉,好像我是一只死巴着他们家的蝼蚁一样!”

“我知道了。”清欢笑笑,轻轻点了下谢依依的额头,谢必安从桥面上浮现,接住了谢依依的鬼魂,清欢对他点了下头:“送回去吧。”

“是。”

等到桥面上没有人了,清欢才回头去看那一锅汤。真奇怪,谢依依阳寿未尽,引魂铃又没有响,招魂幡也没有动静,那这锅汤水是熬给谁的?水浅且清,只是温热,一直没有再扬起热度,估计离滚沸还需要很长时间。

红光一闪,墨泽跳了出来,他也好奇的跟着清欢的视线看着汤水,然后抬起大眼睛疑惑不已:“主人,这是怎么回事?刚从那个鬼不是没死透吗?”

“是啊。”清欢也觉得有趣。“这就有意思了。你留在这儿时刻帮我看着这锅汤,我很快就回来。”

墨泽一听,小脸一垮:“主人又不带我去吗?”

“乖,这一次你不适合去。”

“为什么?”

“哪里来这么多为什么,喂你什么你吃什么。”清欢戳了戳他胖嘟嘟的脸颊,弯腰轻轻摸了摸一朵开得艳丽的花:“记得除了汤水以外,还要帮我盯着这些花。”

“为什——哦。”

小家伙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清欢笑笑,给了个保证:“下次带你,我保证。”

“那好吧,主人你走吧。”墨泽一屁股坐了下去,可怜巴巴地说。

清欢笑了笑,将手中拈起的一片花瓣轻轻抛向了忘川河面。

谢依依一大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快要迟到了!

这是她到l集团上班的第一天啊啊啊!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终于成功找到工作,她千万不可以迟到!第一天要是给上司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可就完蛋了!她嘴里叼着一块吐司,下了地铁就朝出口一路狂奔。沿途的人都在看着疯癫的她,有的人没注意一抬头就觉得一阵妖风刮过,然后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从身边擦了过去,但是仔细一瞧又什么都没有。

谢依依从小就是短跑好手,一百米赛跑她每次运动会都是第一。今天怕迟到,更是发挥出了全部潜能,她已经失业好几个月了,之前公司那脑满肠肥的老板竟然想要潜规则她,被她痛骂并且踢了一脚后很不客气的开除了她,要是再丢掉这份新工作,她就真的要喝风了!

眼看胜利即将在望,只要拐个弯立马就到,谢依依握紧拳头,冲——“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头晕眼花,眼冒金星。但谢依依身强体壮,甩了甩头就赶紧去看那个倒霉被她撞到的人,急忙道歉:“对不起啊,都怪我跑的太快了,你没事儿吧?来来来,我扶你起来。”心里还有点小忧伤,自己铜墙铁壁般,结果人家却摔在地上,唉,她也想当个林黛玉。

结果这一扶起可不得了,这妹子也太太太太太好看了!

谢依依险些口水流下来,清欢望着她这可爱的样子,实在是没法把奈何桥上那个失魂落魄的姑娘和她联系在一起,于是对她说道:“你还不快点儿么,已经八点五十五分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叫谢依依,我、我……”谢依依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纸笔,“我给你写个号码,你要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联系我!”

“不用了。”清欢轻轻推开她的手。“我就在你们公司旁边大厦一楼,我开了家咖啡厅,今天刚开张,你有空的话可以来坐坐。”

谢依依感激不尽:“好的那我先走了!”

说完也没等清欢回话,已如同一阵风般瞬间刮走,腿脚之利索令清欢叹为观止。

她没想到谢依依的性子这么好玩,本来是打算看看谢依依过得怎么样的,顺便也再帮她一把,原以为是个腼腆内向的姑娘,没想到像个小炮仗一样活力四射。这样的性格,也难怪会觉得豪门生活压抑,其实谁比谁高贵呀。

想着,她对着光滑的墙面看了看自己,也不枉她专门到相邻大厦一楼开店了。清欢弯腰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朝自己的咖啡厅走去。

第241章 第十八碗汤(三)

中午下班的点儿,谢依依真的来了,她一进咖啡厅就发出“哇!”的一声,看到正在吧台摆弄花瓶的清欢时,赶紧小跑过来,嘿嘿一笑,特朴实的样子:“你好啊,我是早上撞了你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

“当然。”清欢回以友好的笑容。“我请你喝杯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