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亲王一直想带凤瑾出去抓鱼烤着吃,不过最近凤瑾总觉得累,便在府里很少出门。

“多谢王爷,王爷不要只顾着妾身,自己也要吃。”说着,凤瑾夹起鱼肉,放入口中嚼了两口,还没来得及咽下便感到一阵冲鼻的恶心,她捂住嘴,小小干呕了一下,大庭广众的,又是皇宫,她本来想忍住的,可实在是恶心,只好吐了出来,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吐了个昏天暗地。

肃亲王被吓坏了,皇帝连忙命人传唤太医,生过好几个孩子的皇后娘娘却看出端倪,觉得这可能是有喜了。等到太医来了一诊脉——嘿,还真别说,确实是有喜了,两个多月的身子了,仔细算算日子的话,大概就是他们新婚那会儿怀的。

可能这两个月休息的好,所以才没什么反应,今天这道蒸鱼却勾出了凤瑾的孕吐,也是奇事一桩。

肃亲王听说妻子怀孕了,整个人都惊呆了不知作何反应,不敢碰凤瑾也不敢跟凤瑾说话,生怕自己声音太大吓着她。

萧嵘心中百味陈杂,萧夫人安静地看着他,在他颤抖的时候轻轻摸了摸他的手。

很难过的,怎么会不难过的,自己和别的女子成婚生子,儿女双全,如今自己心爱的人也做了别人的妻子,为别的男人孕育孩子。

萧嵘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命。

那本是出身贫寒的他从来不信的东西。

但如今,在这笙歌片片的宴会中,看着肃亲王一脸狂喜的与凤瑾说话,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命。

那是生而为人,所无法抗拒的东西。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是命,所以失去,也是命。

就连不认命都是一种命。

萧嵘心中有多难过,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有什么东西突然碎掉了,无数细小的碎片扎在他心里,让他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过去什么是现在。

如果沉溺于过去,就会伤害现在,危及以后,要放手,要看的开,要努力的活。

才是人存在的意义。

凤瑾从始至终都没有去看萧嵘,而肃亲王心里只想着凤瑾有孕自己要做爹了,兴奋的要命当然也不会去在意萧嵘,这会儿他都不记得萧嵘是谁了,管他爱谁谁,现在他的妻子怀孕了,他们马上要迎来一个小生命的降临了至于萧嵘——爱咋咋地,关他屁事!

他们一家三口会很幸福这就够了,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凤瑾如今是彻彻底底的属于他了,那他还有什么值得不安的呢?

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第566章 第六十三碗汤(七)

第六十三碗汤(七)

凤阳郡主大概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女子了。

她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美貌,出身高贵,她的父亲肃亲王将她视为掌上明珠,那可真真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能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塞给自己女儿,可以这么说,即使是皇宫里的公主见了凤阳郡主都得忌惮几分,因为肃亲王的态度,就连皇帝都非常宠爱这个侄女儿。

公主多了去了,皇帝说不定都认不出自己那么多女儿到底哪个是哪个,但郡主却只有一个。

而凤阳郡主也的确值得。

她性格天真活泼,可以说是父亲的开心果,待人真诚坦率,从不会因为对方出身贫寒或是显赫就改变自己的态度,所以她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因为父亲的极度溺爱,凤阳并不像其他姑娘家一样自幼裹了小脚,不许出大门一步。

她有一双十分健康的天足,可以任意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玩耍。她心血来潮想习武,肃亲王就为她遍寻名师,她学武学腻了想去江湖上闯荡,肃亲王也不阻拦,只是吩咐最优秀的暗卫跟在她身边,将女儿的行踪平安禀报。她看谁讨厌想恶作剧,肃亲王也不会责备她。

凤阳做事有分寸,她心地善良,聪明机灵,又极富正义感,同时她又天资聪颖,武功学的特别好,她的爹爹不像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到了及笄的年龄就开始烦恼她的终身大事,她爹爹说,她可以尽管快活的过日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给担着。

谁敢嘲笑肃亲王的女儿,皇上钦封的凤阳郡主呢?凤阳觉得呀,自己能有个这样的爹爹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爹爹自己却总是不开心。

不管她做了什么事,爹爹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他年纪也不大,偏偏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一样,每天过得清心寡欲的,茹素吃斋,没事的时候就窝在佛堂念经。

听说是念给娘亲的。

娘亲长什么样子凤阳都快要记不得了,爹爹书房中有一幅画像,如珠如宝的放着,不许任何人触碰,即使是她都不能乱碰,否则爹爹会生气的。

娘亲死的时候凤阳还不记事呢,她对娘亲全部的印象就是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人,温暖的怀抱,慈爱的眼神,但是真要她说出娘亲是什么样子的,凤阳也说不出来。爹爹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娘亲,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想。之所以会日日夜夜待在佛堂,也是为了给娘亲祈福。

凤阳以前还以为爹爹是走出来了,可后来,在有一年中秋的夜晚,爹爹带她上街看花灯,吃月饼,还带她去摘石榴…… 那天玩得好开心好开心,凤阳快活地回到家,躺到了床上才想起自己买的一个兔子面具忘记在爹爹那里没拿来。

她起床去拿,不让下人跟随,爹爹的院子不许任何人进入,包括凤阳。

可凤阳什么身手什么脑子啊,她想进去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再说了,她可是郡主,是爹爹的宝贝女儿,谁敢拦她?

她溜进了院子,才听到爹爹细碎的说话声,似乎是喝醉了。

但爹爹从来不喝酒的。

凤阳偷偷来到窗户下面,将窗纸戳了个洞,然后她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她从不到爹爹的院子来,所以从不知道爹爹的房间里挂满了一个女子的画像。每一张都是温柔微笑着的,只是姿态不同,或低头读书,或扬眉浅笑,最多的姿态便是抱着琵琶。

那琵琶十分漂亮,恍若白玉制成,凤瑾虽然不记事,但她对母亲的琵琶还有印象,小时候睡不着,爹爹哼着琵琶曲儿,她便似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爹爹喝着酒,落着泪,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抱着画卷一边喝一边哭,明显醉的不行了,可就算这样,他却死死护着那画卷,不让上面沾上一滴酒。

凤阳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爹爹似乎是在说: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离我而去,离凤阳而去,撒手人寰,竟不回头。

不知道为什么,素来是贴心小棉袄的凤阳却并没有靠近,也没有去安慰肃亲王,她似乎懵懵懂懂的也明白一点,让爹爹安安静静地跟娘亲说会儿话最好。

从这时候起,凤阳心中对爱情有了一个朦胧的概念。她那顶天立地的英雄爹爹,原来也会为了娘亲神魂颠倒,痛苦不堪。

心爱的人死了,自己却还活着,幽冥黄泉,何等渺茫,来世若是再见,也不会再相识了。

有一年边疆发生战乱,爹爹主动在皇帝伯伯面前请缨要去出战,只留凤阳一人在京城。爹爹走的时候摸了她的头,告诉她要等他回来,凤阳乖乖点头,然后爹爹从怀里掏出一块保存的非常完好的手帕,告诉她说,这是娘亲亲自缝制的,现在交给她,就好像爹娘在身边一样。

凤阳把手帕贴身收好,可是回府的路上就撞上了一个人。

她不认得他,他却认得她,后来凤阳才知道这人是当朝军机大臣萧嵘的长子萧衍,今年刚满二十岁,尚未娶亲,却是前途无量,不仅是文武状元,还是皇帝伯伯十分看重的人才,与太子表哥的关系也很好。

萧衍为人宽和,凤阳很喜欢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就从朋友成了恋人。

萧衍的身份是配得上她的,可是等到爹爹回京,她跟爹爹说的时候,却看见爹爹面色很是奇怪。只是她试图再问,爹爹却什么都不说了。

然后凤阳发现,爹爹跟萧衍的爹爹两人谈论两家婚事的时候,总是叫人觉得怪怪的,似乎彼此都看彼此不顺眼,只是在她面前演戏。

萧衍的爹爹不苟言笑,看起来是非常可靠非常厉害的大人物,就跟爹爹一样,但他对凤阳特别特别好,好的凤阳未来的小姑子都开玩笑说真不知道哪个才是爹爹的女儿,每当这个时候,未来婆婆就会取笑小姑,说凤阳更讨人喜欢。

凤阳觉得自己肯定会很幸福的,萧衍的家人都很喜欢她,她对他们也很有好感,未来萧衍出来开府独居,即使有矛盾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爹爹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开心,凤阳总是担心这件事。她不问还好,如果她问,爹爹答案永远都是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凤阳好奇问过萧衍,可惜萧衍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两人就是不对盘呢?偏偏又对这桩婚事并不反对,真是奇哉怪也。后来凤阳问过未来婆婆,这位慈爱的长辈对她笑笑,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是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有些人永远不会遗忘,这一切不会因为佳人已逝就湮灭,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越发清晰。

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最后的结局如何都没有意义。

爹爹经常说凤阳好看,但凤阳长得并不像爹爹,未来婆婆有时候会看着她失神,就连萧衍的爹爹有一次都看她看得忘了别的。凤阳觉得他们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透过自己去看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

她没有问,未来婆婆说的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挖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凤阳最后还是知道了。

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萧衍的爹爹提着酒来找爹爹,两人跟她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去了。他们都以为新嫁娘会乖乖呆在家里,可是——哼,凤阳怎么是那么乖的姑娘,她悄悄跟在两个长辈身后,暗卫发现了她,但她是王爷最宠爱的郡主,他们又能说什么?

两个长辈找了条河,在河边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酒,也不说话,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哭,眼泪流了一脸,凤阳觉得这俩老头子可真奇怪,到底有什么好哭好笑的?

正在她准备走的时候,萧衍的爹爹捶了她爹爹一拳,说: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没跟她在一起,难道你就得到了?

她爹爹冷笑一声,干了一碗酒,她给我生了个女儿。

萧衍的爹爹脸上的表情没了,一碗又一碗的喝,最后两人躺在地上,把剩下的酒倒在面前的河里,呢喃着说,凤阳长大了。

她爹爹嗯了一声,便宜你家那小子了。

衍儿有什么不好,年少有为。

是挺好的,就是长得像你。

两人刚和谐了没多久,就开始针锋相对互怼,凤阳摇摇头,不听了,她大概明白了,未来婆婆释然的目光。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花了好久的时间盛装打扮,肃亲王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凤阳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他就笑了,第一次跟凤阳说:你可真像你娘呀。

瑾儿,咱们的女儿今日就要嫁了,她可,真像你呀。

第567章 第六十四碗汤(一)

第六十四碗汤(一)

凌峥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他睁开眼,入目所及的是一片奇怪的屋顶,看起来似是树木天然结成,他想起身,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跳下悬崖前最后的记忆瞬间从他脑海中掠过。

爹…… 娘……姐姐……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只有他活着,可他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你醒了?”

就在凌峥自暴自弃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传来这么一句话,他惊愕万分,竟然不知道那说话的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想去看那人长什么样子,但是浑身疼的根本动弹不得。

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就是不死,浑身骨头也该断了变成废人了吧,即使没有,他的经脉已经被废,再也练不了武功了。

女子的声音平静而柔和:“不要乱动,我刚给你抹了药,你若是乱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随着这声音,女子逐渐走近,凌峥看到她容颜的霎那,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的母亲是出了名的美人,可和眼前这女子比起来,也是大为逊色!女子走近了凌峥才发现,虽然她的声音比较成熟,但是她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女,是她声音里的淡然沉稳欺骗他。

是他的救命恩人吧,但那又如何呢,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不管怎样都没有给家人报仇的能力。想到这里,凌峥沙哑着声音说:“……求求你,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他发觉自己说话并没有问题,肯定是因为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不停地给他喂水的缘故。

“死有什么可怕的,活着才可怕呢。”少女淡淡地说。”更何况,你的伤也不是不能治。你看起来顶多七八岁,怎地说话老气横秋,像个老人家似的。”

凌峥听她声音温柔慈爱,竟似是娘亲,眼眶一酸,泪珠便掉了下来。少女轻轻将他泪水拭去,声音更是放轻:“不必担心,我会治好你,待到你伤好了,便和常人无异。”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凌峥渴望地盯着她:“那、那我还能练武吗?”

少女不答反问:“练武做什么?”

“报仇!”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报仇!”

他凌峥在此发誓,便是穷极一生,也要为全家人报仇!迄今他都无法忘怀父亲被凌虐至死,母亲被恶人凌辱却一声不吭不肯说出他下落的模样。姐姐为了保护他主动跑出去引走追兵,当他找到姐姐时,姐姐的死状他永远都忘不掉!

他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突如其来的杀气充满树屋,少女用手轻抚凌峥胸口:“平心静气,克制心魔,不要冲动。”

凌峥知道现在自己就是再怎么急迫也没有意义,他按照少女的话,看着少女深潭一般的黑色眼睛,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就这样,凌峥被留在少女身边,一天一天开始康复。少女有着一手医死人生白骨的医术,不仅如此,她的武功也是极高,自小便被称作武学奇才的凌峥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武功,可惜他身体尚且没有完全恢复,无法习武,每天能做的就是静养。

也随着和少女在一起的时间加长,凌峥得知少女名叫千薰,自小便在这悬崖下的谷底生活,别看这只是普通山谷,实则内涵玄机,不知道阵法的话根本进不来。用少女的话来说,她的两位师父一人身怀妙手回春医术,一人武功盖世,她得有机缘拜在二位门下,虽然武功医术皆有涉猎,然则二位师父收徒时已过百岁之龄,少女十三岁的时候,二位一起含笑而终,从那以后,千薰便独自一人生活,她以露水野果为食,那日山中小鹿长鸣,她觉得奇怪,遂下来查看,才发现不知怎地倒在阵法前面的凌峥,便将他救了下来。

凌峥也十分信任千薰,她是除了家人外对他最好的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他没了家人,历经一路孤苦追杀,不堪受辱跳下悬崖,谁知却另有奇遇,得与千薰相遇,那么千薰就是他的家人。

小小的孩子才七岁大,虽然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仍然有着孩子的天性,千薰性格温柔,只要凌峥不触及她的底线,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凌峥伤的非常重,他在悬崖边时便被废了经脉,滚下悬崖时又导致浑身骨头断裂,可以说除了眼珠子能动,浑身上下都废了。千薰将他治好,足足用了两年时间。大师父留下的药膏价值连城,现在已经全部被用光了,所有的灵丹妙药都用在了凌峥身上,才堪堪修复他断裂的经脉。而为了让他可以如同过去一般习武,千薰绞尽脑汁地给他泡药浴,凌峥一一咬牙忍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千薰这是为了他好。

这两年他都唤千薰做姐姐,直到这一日,他真的可以下床走动,与常人无异了,凌峥才抱住千薰号啕大哭起来。

千薰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推开,“既然你好了,我便问你,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这件事他们早就商量过了,千薰说得很清楚,若是凌峥愿意拜她为师,那么日后他便留在谷中修习,若是不愿,她便将他送出谷去,此生不复相见。

而对于凌峥来说,千薰早已成为他最重要的人,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当着大师父二师父的墓碑磕头行了拜师礼,自此以后便要改口不叫姐姐叫师父了。

凌峥看着墓碑,没忍住好奇:“师父,为何两位师祖会合葬在一起?”

千薰淡淡地说:“她们年轻时互相争斗,谁都不肯低头,在这山谷里住了一辈子,钻研医术武功,不问世事,为的就是争个高低,直到百岁后才承认彼此心意,临终前,要求我合葬她们二人。”

“师父的意思是、两位祖师是——”

“那又如何?”千薰看向他,“女子与女子,便不能相爱么?”

凌峥震惊不已,千薰对他招招手,“你随我来。”

他们都是住在树屋中的,两位师父的树屋都还保留着,凌峥现在住的是千薰为他新建的树屋,在身体没好之前,他睡在千薰屋子里,这样比较方便照顾他。

此刻千薰坐在桌前,凌峥恭恭敬敬地跪在她面前,千薰语重心长道:“我知晓,你身负血海深仇,我不能让你不报仇,但是,既然你已归我门下,便要听我的话——”

她话没说完就被凌峥打断:“弟子凌峥在此发誓,今生今世,绝不忤逆师父,若是有违此誓,便让我不得好死!”

“誓言之流乃过眼云烟,你不必发毒誓,我也不信这个,你只要答应我,听我的话,这就够了。”

是的,身为师父的千薰对凌峥只有一个要求——听话。

凌峥磕头道:“弟子永远都听师父的。”

闻言,千薰神色淡然,心中却有几分遗憾,不,你没有永远都听师父的,最后才落得那般下场。

但此刻她轻轻地点了下头:“起来坐吧。”

凌峥依言坐到她身边,双手乖乖地放在膝盖上,他为人戒心极重,不容易信任人,可是在千薰面前却宛如一个乖巧稚嫩的孩童。

虽然他如今也只有九岁。

“二师父同你一样,也是武学奇才,她到了四十岁的时候便是独孤求败的状态,已经没有她不会的武功了,也因此她开始研习新招式,留下了诸多武功秘籍,都是她自创的,针对如今江湖上的各大门派,皆可克制。只是那是她不再年轻气盛时练的武功,你满心想着报仇,若是要练,便要学习如何隐忍,如何自控,否则,便是将武功全部交给你,你也练不出什么结果来。”

千薰想了想,又道,“至于大师父的医术,你稍作了解便好,我所学也不过二位师父皮毛,已是终身受益,你更是要刻苦,如此方能得偿所愿。”

她说话的时候凌峥一直很认真的听着,“是,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乖孩子。”千薰摸了摸他的头。经过这两年的相处,她可以很有信心的说凌峥是个非常好的孩子,最后沦为魔道遭到正道人士围剿导致惨死,说来也是造化弄人。

不该死的,这是宿主唯一的徒儿,宿主不赞同凌峥去报仇,凌峥却执意要出谷,宿主因此说了重话,若是报仇,便自此断绝师徒情分。

凌峥在阵法前磕了三个响头,此后他经历诸多坎坷,堕落为魔,濒临崩溃前曾回来过一次,在阵法前跪了七天七夜,宿主却不肯相见,也不肯应答,凌峥从此离开,至死不曾回来过。

再后来宿主后悔,便入世去寻徒弟,谁知却得到了凌峥的死讯,尸骨无存,她连给这个孩子收尸都没能做到。宿主回来后,郁郁而终。

这是宿主的执念,保住这个孩子,不让他堕落,也不让他死掉。

和宿主不同,女鬼性格温婉柔和,所以没花多少时间便让凌峥彻底信任于她,师徒二人相处宛若家人。

第568章 第六十四碗汤(二)

第六十四碗汤(二)

眨眼的功夫,十年光阴一闪而过,凌峥由一点点的小娃娃长成了十七岁的少年,在千薰有意的引导下,他身上的戾气少了许多,但是心中却仍然念着报仇。凌峥是武学奇才,虽然他的经脉曾经尽断,但经过千薰的精心调理,如今他的身体更适合习武,可以说,他的武功如今已经足够为家人报仇了,唯一的问题在于他经验欠缺,若是入世,很容易着道。

天才往往是令人妒忌的,千薰希望凌峥能够韬光养晦,不要锋芒毕露,只是这少年生得这样一副俊秀模样,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可能被人忽视。

“峥儿,该起床了。”

床上的少年呜咽了一声,抱着被子滚了一圈,家中未出变故之前他便极爱赖床,后来遭逢巨变,一路被人追杀,觉都睡不好,更遑论赖床了。如今在山谷十年,有千薰温柔照料,自然十分放松,平日里练功非常勤奋的少年,每天早上都得千薰叫上好久。

“峥儿。”千薰叫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便轻车熟路的将手在冷水中浸润,然后过去掀开少年的被窝,在其脸上轻轻一摸——凌峥打了个激灵,山谷内四季如春,但阵法附近却有两汪神奇的泉水,一汪温泉,一汪冰水,也不知是何缘故。

师父说,这里是两位师祖遍寻天下最后定居的地方,自然是世间最好的,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也不奇怪。

“师父……”凌峥撑开惺忪睡眼,“还早呢吧。”

“不早了,快起吧。”

被千薰扶起来,她很自然地拿过床头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给他穿上,凌峥小的时候都是她一手照料的,他乖巧地坐在床上,不时打个盹儿,可是等到上衣穿好,少年俊脸微红,抢过裤子:“我自己来,谢谢师父。”

“为师出去等你,你洗漱好,用过早饭再下来。”

“是。”

千薰从树屋上跃下,现在天刚亮不久,山中尚有露水,她便如往日般用瓶子收集,距离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二十多年了,对常人来说,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没有说话的生活能把人憋死,即使山中景色宜人,又有数不尽的珍宝秘籍,可孤独是会要人命的。

千薰就不同了,她能在忘川河里待上数千年,区区几十年孤独又算得上什么呢?更何况这里环境这样好,总是能让她心平静气,大师父是性情淡漠之人,留下的功法大多也都是克制欲望的,对千薰来说可真是刚刚好。

凌峥很快就下来了,他虽然有爱赖床的小毛病,但练功从来不需要千薰催促,极其刻苦,一方面是因为热爱武学,另一方面也是背负着血海深仇。

他太年轻,二师父留下的很多功夫,千薰可以练,凌峥却无论如何都练不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的心态。二师父年轻时也同凌峥一样争强好胜,但直到五十岁后才参破武学奥妙,如今凌峥不过十七岁,心境历练远远不够。

“待过几日,你便出谷去吧。”

凌峥正在练剑,突然听千薰这么说,整个人都慌了:“师父——”

“为师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你的武功已经到了你如今心境的顶点,再如何练也不会精进了,需要出去走走,涨涨见识,如此才能突破瓶颈。”

她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做了这个决定。诚然她还可以再留凌峥几年,但他总是要走的,仇恨刻在他的骨子里,他绝不可能不报仇,只是他真的需要历练,孩子长大了,既然总是要入世,倒不如早些,趁着这个时候,还可以矫正。

“可是——”

“都十七岁的人了,可不能离不开师父。”千薰轻笑着揉了揉凌峥的头。”师父就在这儿等你回家,待到你报完仇,便回来吧,师父永远都在这儿。”

说着,她笑容更暖:“若是报不了仇也没关系,回来了再刻苦练习,若是被人欺负了,也回来找师父。”

听了这话,凌峥脸都红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怎么不是小孩子,在师父心里,你永远都长不大。”

凌峥不高兴地看了千薰一眼,低下头不说话了,他一直都想离开,一直都想报仇,可师父总是不许他走,小的时候不懂事跟师父吵架,一个人跑到阵法那里,结果搞得出不去也进不来,还得师父去救他。

可是现在他真的长大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谁是对他最好的人,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凌峥只希望报仇之后便可回来,与师父在这山谷之中度过余生。

至于成家立业什么的,凌峥还从来没想过。就像是千薰说的那样,他还是个孩子呢,只是个孩子啊。

凌峥出谷前几天千薰就开始给他收拾了,新衣服新鞋子,每种灵丹妙药都塞了一些,谷里没有银子,她便把大师父二师父留下的一些首饰给了凌峥,让他出山当掉换来银两好生活。千叮咛万嘱咐,就是要他小心安全。

仇可以不报,但人一定要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固然也能如她一般从忘川爬起来,但其中所受的折磨又怎么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到了外面,切记不可同人争强斗气,万事小心,师父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睡觉的时候千万要注意,事情办完了就快些回来,听到了吗?”

千薰平时是很少说话的,她并不擅长与人相处,但对着凌峥,却唠唠叨叨说了老长一串,凌峥很喜欢师父这样叮嘱自己,所以不管千薰说什么他都乖乖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听话。

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然而出了阵法,他立刻就看不到师父了。

凌峥站在原地,呆呆地回头看了好久,眼眶突然一酸。家人死后,他过了一段残酷的日子,后来遇到师父,两人相依为命十年,现在离开她,说不难过不想哭是假的,但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待到他报了仇,自然会再回来尽孝。

只是……

“峥儿!”

“师父?!”

凌峥傻眼了,他这还没走几步呢,师父怎么、怎么来了?

千薰有点犹豫,她咬着嘴唇,想了想说:“我还是不放心你,你想去报仇,师父陪你一起。”

凌峥整个人都惊呆了:“师父要跟我一起?!”

千薰已经想通了,她此刻恢复了平静。”你二位师祖自始至终也不曾说过我不能出谷,更何况我自幼在这里生活,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的性格火爆易怒,若是不在你身边,我实在是担心你不能平安归来。”

凌峥被说火爆易怒也不生气,反而嘿嘿傻笑起来,“师父,你真的要陪徒儿报仇吗?”

“冤有头债有主,你这深仇大恨,理应讨回,只是不得伤及无辜。”千薰就是怕他在外面大开杀戒,现在他心境尚且稚嫩,虽然武功高强,但遇到那些老奸巨猾的老江湖根本不够看,人活在世,有时候不仅需要实力,也需要经验。

凌峥挠挠头说:“我都听师父的。”

他这么乖,真是个好孩子,千薰也是真心疼爱他,“那咱们就启程吧。”

这么多年来,千薰从未问过凌峥关于他家里的事,凌峥也不曾提起过,但此番出谷报仇,他必须跟师父说清楚这些,也好让师父心里有底。

凌家一家四口,其实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凌峥的父亲年轻时曾有奇遇,得到一本奇书,那书里通篇空白,没有一个字,但据说里头藏了一个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秘密。有人说那是藏宝图,有人说是绝世武功,还有人说能够让人长生不老——众说纷纭,偏偏这本书在凌家手中。

也因此不少人盯上了他们,凌峥的父亲是有名望的剑客,但为了保护这本书,他带着妻儿隐姓埋名,然而厄运并没有因此放过他们,他们还是被找到了,并且遭到了毫无人性的对待,只有凌峥逃过这一劫。

那本书他没敢带在身上,毕竟那个时候他正在被追杀,所以他把书藏了起来。而且他迄今也不知道当年杀死他全家的人是谁,那些人从始至终都带着面罩,身穿夜行衣,追杀他的人也是,所以和千薰商量过后,他们决定先去将那本奇书找到,以此放出消息,当年的那人那样想要得到书里的秘密,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即使不知道那些人的容貌,但招数套路却骗不了人,凌峥有信心自己能够把他们认出来。

他绝不会冲动的,现在他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还有师父需要照顾。虽然在山谷里是师父照顾自己比较多,但入世之后,毕竟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是他,所以凌峥很自然地以保护者自居——完全忘记他的武功都是谁教的了。

迄今为止他也不知道师父的武功究竟如何,反正两人过招时总是能打个平手,其中还有凌峥放水的部分,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师父只是医术出众,武功只是寻常。

这寻常是相对于他而言的,放到江湖上师父也绝对排得进顶尖高手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