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来的时候天气很好,太阳大大的,照耀在屋子的地面上,空气中浮现着细微的灰尘颗粒,显得非常美妙,他的床边坐着一个定央央盯着自己看的姑娘。

那是他的姑娘。

琉璃没打算让他看出来自己什么都想起来,只是对他笑,然后伸手去摸他皱起的眉心。这个男人背负了太多东西,灵魂无比沉重,琵琶在叫嚣着想要吞噬他。

这样的悲伤,足够琵琶吃饱,并且很久不再进食。

但她不许琵琶轻举妄动,只是染上绝望的灵魂如何才能洗干净呢?恢复重生,干干净净一如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的话,就可以从头开始,忘记一切。

“你醒啦。”她轻声说,低下头用自己的小脸蹭了蹭任无斯的,他脸上的黑眼圈淡了许多,整个人更是显得温润如玉,只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气,多年来的沉郁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更改的。

任无斯同样回蹭了一下她。他在情感表示方面是笨拙的,说来也奇怪,在他隐瞒真实身份的时候,与琉璃谈情说爱时可以说是舌粲莲花,现在却嘴笨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更别提是去讨好她了。

“你睡了好久,该起来了。”琉璃捧着他的脸,“我们出去晒晒太阳。”

任无斯应该是要上朝的,结果整整三天没去,宫里派了人来问,得知御史大人“病重昏迷”,这才回去禀报,皇帝怜恤,还多给了病假,要他一定身体康复再去上朝。本来还是有太医的,太医过来给把了脉,结果诊断不出是什么病因——当然诊断不出,能诊断出来才又贵了,他就是困了。

琉璃的话让任无斯有几分茫然,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三天三夜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梦到浑身是血的父亲,没有毒誓在耳边回响。他醒过来的时候甚至觉得很是欢愉,整个人都像是重获新生了。

也或许不是那么恰当,更准确点来说,是他放下了一些,想通了一些,也奋不顾身了一些。

怎么样都没所谓了,他剩下的时间里要和琉璃一起过,谁都不能阻止。

所以他反握住琉璃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琉璃想哥哥了吗?”

她乖巧地笑:“想了,哥哥快起来,我们出去晒太阳。”

说完还跑过去把他的衣服取过来。任无斯穿上书生袍,洗漱束发,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再不是从前阴气沉沉的模样,这才真是担得起京城众贵女心中那位翩翩佳公子。

即便是琉璃都得承认任无斯长得好看。倘若没有这一番恩怨,他定然是极其出色的,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是造化弄人,上天从来不管你是否无辜,是否冤屈。他给予你苦痛,你就要受着,也许你的苦痛是常人的十倍百倍,可那又如何呢,无法反抗,就只能逆来顺受。

熬着吧。

熬到死。

因为这就是命运。

琉璃逐渐地认识到命运的真实性。都说老天爷是公平的,但她知道,其实他最不公平。他对好人越来越坏,对坏人越来越好,说什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可时候到了,饱经风霜的人早已看不到了,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想被戾气缠绕,就只能认命。

任无斯牵着她的手在府里逛逛,御史府太大了,假山流水风景别致,如今天气越来越暖,池子里的锦鲤也不再是深冬时那样的懒散,缓慢地摆着尾巴,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金灿灿的锦鲤闪耀着光芒,偶尔一点水珠迸出湖面,琉璃便捡起石子丢。

可惜她的准头不够,任无斯就握着她的手教她,两人在亭子里笑作一团。

其实一开始只有琉璃笑的,任无斯只是唇角微微勾着,他笑起来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不想让琉璃害怕,琉璃却用手指戳他两边嘴角,又做鬼脸,十足十表现的像个孩子。

笑这种事情,无师自通,到后来任无斯也没注意自己笑了,反正开心,何必去在乎好看不好看呢。

他把她抱在怀里,只觉得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渴望而不能得的心愿,如今就这样实现了,反倒让任无斯有些不敢相信。他抱紧了琉璃,怕她是假的,怕自己身处幻境,等到清醒,这些美好就会像肥皂泡沫一样,全部破碎,留给他的仍然是漆黑的深渊。

不过……“怎么还抱着它?”

抱琉璃任无斯当然心甘情愿还甘之如饴,但这琵琶……怎么那么不识时务的挡在两人中间?

琉璃抱着琵琶,护宝一样小心:“我喜欢它,我要带着它。”

她喜欢的,任无斯就不舍得说什么了,只好无奈地抱着她……还有琵琶。

其实琵琶心里十分嫌弃,根本不乐意被这么个凡人抱。只可惜现在它受制于人,好不容易琉璃想起来了,没有被药物控制,否则它现在还是个死物,连动弹一下都不能呢。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要到什么时候,它才能获得自由?!

琉璃没注意琵琶在想什么,她往后依偎到任无斯怀里,“哥哥……”

任无斯嗯了一声。

虽然想起了一切,但琉璃并不知晓宿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是杀死任无斯,这绝对不可能,让宿主痛苦的就是明知道对错,却还是深深爱着这个人,根本下不了手;说是和任无斯好好在一起,也不会,真正的琉璃早在生出死胎的时候就死了,而任无斯回来得知后也自刎而死。现在所发展的情况和她所得到的记忆不一样,这些是不曾出现过的。

也因为琉璃无法判断宿主究竟想要什么。

跟任无斯好好在一起吗?

如果可以的话,两人又何必这样挣扎不休呢?他们之间的仇恨太深了,即使彼此都不愿意去恨,但日日夜夜心理上的折磨却不曾少。

没有办法在一起。

舍不得杀他,也不能和他在一起,难道是……想再要一个孩子?

琉璃想起之前没有记忆时被任无斯连哄带骗压倒的情景,他似乎有执念,那份执念就是和琉璃组成一个快乐幸福的家。而一个家里只有丈夫和妻子是不够的,还需要孩子。

也许……宿主的心愿也是如此呢?

琉璃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只是不敢确定,也没有个确切答案,一切都是自己凭空猜测,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持现状,跟着任无斯的节奏走,虽然这个人已经疯的让她看不懂了。

任无斯当然是个疯子,只不过他的理智把这份疯狂压制住。而吃掉第二个孩子,并且得到没有过往记忆琉璃的事情让他开始不再克制。

一开始克制是为了报仇,后来克制是为了不让自己去爱她,现在他还需要去克制什么呢?

他还想要再往上爬吗?

不想了。当再大的官也没有意义,荣华富贵金钱权势,这些都是任无斯不屑的,他想要的就是琉璃。

那么就不要再活得这么小心翼翼了吧,也许他能够放肆一次,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如果最后在尽头迎接他的是地狱烈焰,他也心甘情愿被焚烧殆尽。

就这毁去琉璃一切的双手,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想得到那一点点的温情,之后怎样,就都无所谓了。

“我想当新娘子。”

任无斯听了这话一愣,琉璃天真地说完后就眼巴巴地看着他,很是渴望的样子。

他说过,欠她一场婚礼,也许这就是宿主所遗憾的。

可是任无斯好一会没回话,琉璃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忘了,也或者是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了,就委屈地说:“哥哥不想跟琉璃一起玩家家酒吗?”

任无斯当然想,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光明正大的八抬大轿把心爱的琉璃娶回家,只是他们两人的身份注定了这是泡影,彼此都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这才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好。

“要玩家家酒么?”

琉璃眼睛亮晶晶:“玩!”

任无斯轻笑。“那给哥哥点时间,给我们琉璃做漂亮的凤冠霞帔可好?”

“要等多久呢?好想现在就玩啊……”她都委屈的不行了。

任无斯亲亲她的脸,“很快的,要不了多久。”

他欠她的太多,想给她的也太多,这场婚礼本应在她十六岁那年举办的,然而却迟了这么久。

他想再精细一点,再准备的隆重一些。

第593章 第六十六碗汤(六)

第六十六碗汤(六)

任无斯嘴上说着要跟琉璃举行一个婚礼,实际上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娶到琉璃做自己的妻子,因此早在此之前,在他已经以为两人再没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他只是抱着那份奢望,认为有朝一日或许能够得到,即使希望渺茫,也不肯放弃。

他舍不得不要琉璃,于是这场婚礼势在必行。

御史府的下人办事效率惊人,仅仅三天时间,整个府邸便被一片喜庆的大红色包围,喜服是早就准备好的,曾经任无斯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穿上它的一天。

他花了重金,请的是最优秀的绣娘,上面的花纹是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亲自画出来的,所用的针线布匹也是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看最后确定的,任无斯自己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明明已经绝望了,又为何还要精心准备,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仍然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的和琉璃一起穿上它,夫妻恩爱,白首到老。

他病好了也没有去上朝,管家还亲自问过他,任无斯的反应很平淡——功名利禄,平步青云,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渴望的已经得到,哪怕是在婚后立刻死去,他也不会有丝毫遗憾。

人活着总要死的,有些时候任无斯很希望当年自己跟着家人一起死了,那样就不需要复仇,那样就不会遇到琉璃,不会爱上她,也不会让自己如此痛苦。

但他又很庆幸自己是鲜活的,活着就表示他能亲吻到她,拥抱到她,抚摸到她,甚至有希望相爱。

死了痛苦,活着也不好受,人生在世,图什么呢?

琉璃乍一见到喜服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好美!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衣袍上绣的是两个人初遇相爱的情景,曾经一起游湖,一起赏花赏月,共同经历的那几年是彼此人生中最快乐的。而喜服下摆乍一看是花纹,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全部都是情诗!每一首都是不同的字体,缠绕成花朵的形状,如果说这样的喜服还不叫有心,那琉璃真不知道什么才叫有心了。

鲜艳的红,红的像血,也像怒放的花。

“喜欢吗?”

任无斯语气平静,但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的期待与不安,希望琉璃喜欢,怕她不喜欢。

琉璃抱着喜服,很认真地点头:“喜欢!”

任无斯轻笑,低下头蹭了蹭她软软的脸颊:“琉璃喜欢玩家家酒,咱们就玩家家酒好吗?”

“好!”

她怎么能这么乖这么招人疼,他又怎么能给予的这么少。任无斯眼眶发酸,他很少哭,幼年家变也不曾脆弱嚎哭过,如今却因为琉璃一个浅浅的笑便心生酸楚。大手从琉璃脸颊抚过,夸她说:“琉璃怎么乖啊。”

琉璃举高手摸摸他的头,学着他的样子说:“哥哥怎么这么乖啊。”

听了这句话,任无斯眼眶酸楚至极,险些掉下泪来,最后却是忍住了,对着琉璃轻轻一笑。“咱们明儿个就成亲了,琉璃开不开心?”

“开心!”

他又吻了吻她的眼睛,嘴角扯了一扯,便再没说话了。

虽说明日一早便要成亲,但任无斯并没有遵循什么礼法离开琉璃,他觉得自己时间实在不多,舍不得和琉璃分开一分一秒。

早上婢子们进来给琉璃梳妆的时候,任无斯就坐在身后看,他缱绻的眼神从镜子里凝视着她,温柔的像是能溢出水来。琉璃不时偷看她一眼,嘟哝道:“为什么玩家家酒还要这么费事儿呀。”

任无斯轻笑说:“一点都不费事儿,家家酒也要认真玩,你看,新娘子哪有不穿喜服的?”

琉璃无话可说,她自幼貌美,后来虽然稍有摧残,但是在这几个月的调理下也逐渐恢复往日光彩,因为没有记忆无忧无虑,反而看起来更快活明朗些。

任无斯的新郎服是自己穿上的,他认认真真地系好每一颗扣子,抚平每一处不平的褶皱,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琉璃真美。”

琉璃抬头看他,任无斯已经让其他人都出去了,他要的婚礼只有两个人,其他谁都不需要参加。

“哥哥也美。”

闻言任无斯轻笑:“男子怎么能用美来形容呢?”

“美。”

任无斯莞尔,牵起她的小手:“走。”

“去哪里呀?”

“拜堂。”

按理说成亲拜堂应该拜的是天地父母,然而任无斯哪方父母都不想拜。他亲自给琉璃蒙上盖头,用红绸子牵着她,两人到了前厅,龙凤烛燃烧着火光,鲜红的喜字贴满了四周,喜气洋洋,无比热闹,却又无比安静。

“不拜天地。”

“不拜高堂。”

“夫妻对拜。”

“则礼成。”

琉璃看起来有些懵懂,但仍旧是笑眯眯的,被任无斯带进新房,他们先是饮了交杯酒,又吃了饺子花生等物,然后任无斯摸了摸她的小脸:“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琉璃。”

琉璃歪着脑袋笑:“哥哥是我的丈夫。”

任无斯把她搂在怀里抱了许久,期间琉璃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里,直到天黑,红烛燃尽,任无斯才叫醒睡梦中的琉璃,声音温柔:“琉璃琉璃,再跟哥哥玩个游戏好不好?”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什么……什么?”

“我们再来玩个游戏,这一次你躲起来,等我去找你好吗?如果很短的时间就被我找到的话,就不许琉璃吃最最喜欢的甜糕哦!”

一听说不能吃甜糕,琉璃立刻睁大了眼睛:“不可以!”

任无斯亲亲她小脸,“琉璃知道哥哥找人很厉害的,所以哥哥让人帮你藏,一定要藏好哦,好不好?”

琉璃仰着小脸:“那哥哥什么时候来找我呢?”

“很快的。”他柔声说。“等到琉璃长大了,哥哥就去了。”

“那琉璃什么时候会长大?”

“很快的。”他仍然是这个回答。

于是她点点头答应了,很乖巧的样子。

很快就有人进来,先是给任无斯行礼,然后便恭敬地对琉璃说:“夫人请。”

琉璃没有挣扎也没有疑问,很乖地跟着走了。

整个御史府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任无斯坐在新床上,眸色深远而淡然。若是他所料不错,御林军一会就来了。

那日清醒,听得宫里派人来问,又听说有人见了琉璃,他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其实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他虽然为任家清洗了冤屈,却包庇了通缉要犯,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即使皇帝只是想拿他问罪,甚至有可能网开一面,任无斯也不想再这样过。

更何况……他早在皇帝身边埋了人,为的就是促成自己的死亡。

他早就疯了,一直没有清醒过。他欠琉璃的太多,应该把自己的命还给她。

整个御史府都洒满了桐油,只待片刻,他便从此葬身火海,世上再无任无斯。

可他刚把火点燃,便有一双温软的小手从背后搂住他的腰。

任无斯惊喘一声,背后的人却把小脸贴在了他身上。“你想一个人死掉吗?”

良久他才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琉璃……”

“我什么都知道哦。”她微微一笑,“但是无斯哥哥希望我忘记的话,我就忘记。”

“活得太久,无斯哥哥跟我一样,都累了吧。”

“我们一起走。”

“琉璃——”

“不要再抛下我了,也不要再推开我了,我们都活到了尽头,一切都该结束了。”她松开手,走到他面前,熊熊火光中她的粉面像是染上了鲜艳的红。“琉璃易碎,但无斯哥哥只要好好的把我捧在手心,我就是好好的。”

琉璃易碎彩云脆。念往事,心将碎。只合人间十三岁。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那又怎样呢,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一切都已经过去,再说那些不要遇见就好了,没有爱上就好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不能一起为了彼此活,那便一起死吧。

前世她一个人死,他孤孤单单的追随,其实她想要的就是和他一起离开,那样的话,来生也许可以靠的近些。她从来不想一个人独活,也不想把他一个人放在世上。活着的时间都用来恨了,死后但求解脱。

只是不要再有仇恨了。怎样的困难都可以克服,唯独仇恨是跨越不去的沟渠。

这一生就这样吧,能和他一起离开,就是她心之所向。

任无斯低头看她,不知何时她身边的琵琶已经不见了。

付琉璃从来没有离开过任无斯身旁,即使她的身体里有着另外一只女鬼,她也仍然陪伴着他,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夜晚的肌肤之亲,其实都是她。

“无斯哥哥,我早不恨你了,你也不要恨我了吧。”她踮起脚尖亲亲他的薄唇,“咱们一起走吧,骨肉相缠,再不分离。”

任无斯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把她抱紧,大手一挥,火舌便像是有灵性一般席卷了二人,连带着彼此身上还未换下——也不想换下的喜服,共同葬身火海。

他什么都不去问,不问她为何会再出现,也不问她如何得知他不曾说出口的一切,甚至不问她难不难过。

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仇恨是真的,但爱也是真的。

只是,琉璃啊。

若有来世,不求相遇不求白首,愿为你足下之泥。

但求须臾,虽死无悔。

第594章 第六十七碗汤(一)

第六十七碗汤(一)

亲眼目睹那一场火,甚至感同身受,如同被烈焰焚身的是自己的女鬼,在脱离宿主身体时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她抱着头,低声而快速,语气阴森又急迫:“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她睁开眼睛是那场火,闭上眼睛仍是那场火。

睁开眼睛是那两个疯子,闭上眼睛仍是那两个疯子。

也许她也疯了,只是她一直没有意识到罢了。

琵琶在她身边发出争鸣声,琴弦微微地颤着,只可惜这里是一片虚无,它仍然是不能动。

女鬼就这样颤抖了许久许久,久到连奈何桥的墨泽都要以为她挺不过去即将放弃的时候,她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琵琶,然后如同落水的人找到了浮木,死死地抱在怀里。她现在是鬼身,只是随着记忆的恢复,身体也逐渐变得完整。

忘川河里厉鬼无数,她是被选中的五鬼中保持的最完整的一个,身上基本上没有太大的损伤,只是显得格外嶙峋。鬼手已经变成了凝脂般的白嫩,与白骨琵琶相得益彰。明明那么痛苦,却还是咬牙忍住了。

她要回去。

这是她的执念。

哪怕知道回去后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要回去,未来不可知也要回去,不管怎样,都要回去。

然而还没有等到她彻底让自己变得冷静,就眼前一黑,随机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具身体——一具很冷很冷的身体里。

她只能察觉到自己现在是有肉身了,但却感觉不到有任何外界的因素,甚至整个人动都动不了。

直到一颗丹药被塞入口中,女鬼不受控制地缓缓睁开双眼,入目是一张清俊消瘦的面孔,五官精致眉眼好看,却透着一股极其病态的白,像个快要死了的人。

但很明显,那只是看起来。

宽大的黑袍穿在他身上简直像是披了层大床单,眼珠是乌黑乌黑,嘴唇却又是血红之色,他喂了丹药给女鬼后,就用两根手指撑开她的眼皮。

女鬼发现自己的眼珠也不能动。

“还是不行……怎么还是不行呢……”病态青年这样说着,听似很焦躁,实际上眼睛里却闪耀着诡异而兴奋的光。似乎对他来说面对女鬼这样棘手的问题,并不足以令他生气,反而是一种挑战。

女鬼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察觉到对方把她抱了起来——简直就是见鬼,如果不是眼睛看到的方位改变,她根本没有感觉!

她被抱到了一个巨大的浴桶边缘,浴桶里的水是黑色的,散发着连鬼都会被熏死的恶臭,里头不时鼓起几个小泡泡,形如沸水,然后青年就把她放了进去,女鬼仍旧毫无所觉,直到他掰开她下巴又塞了一颗丹药,然后随着时间流逝,女鬼逐渐察觉到肢体变得柔软——在这之前她简直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也或许……不是石头。

是尸体。

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

不知道泡了多久,青年又过来了,先是捏了捏她的脸,然后一路往下将她身子摸遍,见肌肉已经变得柔软如同活物,才满意地点点头:“起来。”

不知为何,女鬼竟不由自主按照他的指令做,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她裸着身子出了浴桶,直直地站在青年面前,那病态青年才微微眯起眸子,“跪下。”

她照做。

“起身。”

“蹲下。”

“转圈。”

“把桌上的匕首给我拿来。”

与其说使唤女鬼,倒更像是在测试她柔软的肌理足不足以正常使用。

接过匕首后,病态青年便在女鬼肩膀上轻轻一划——女鬼下意识跟着低头去看,匕首锋利无比,她的皮肤即刻出现了一道口子,缓缓地流出一丝黑血来。

……果然,是尸体啊。

青年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可以控制她的身体,让她成为了他的奴隶,唯他命令是从不说,还不能拥有自己身体的掌控权,甚至一举一动都要收到命令才可以。除了思想,没有什么是她自己的。

这世上是什么法门,能让尸体变成活的傀儡?

见流出的是黑血,青年立刻不高兴起来,他对着女鬼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半晌道:“也只能这样了……”

说完转过身去继续做自己的事,也没管她,就把她扔在这儿。很显然,对于他来说,女鬼就只是一具尸体,虽然能动且很柔软——但毕竟只是尸体而已。

青年就这样忙了许久许久……直到天色逐渐变黑,他才像是想起什么般,打了个响指。然后女鬼就看见两个仆佣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端着饭菜,但是——她发觉不对劲,这两个走路僵硬而机械,眼神呆滞直视前方,根本不像是活人,反而——

竟也是尸体!

这里怎会有那么多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