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5章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七)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七)

万物自有其生长的规律,此消彼长,但最终都会走向终点。活着的时候诸多快乐悲伤,死后都会被遗忘。如果不想忘,不舍得忘,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具身体如果已经彻底损坏,那么想要修补是不可能的,因为坏了就是坏了。可如今,有人得知了修补身体的方法,荆相便是为了这方法,做出了他本不应该做之事。

他一个人在这巨大的房间里,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就是想从古籍上找出能够实施的办法。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希望,他也会去做。

他早就做下了决定,清欢在这里,就像是一个看电影的局外人,电影已经拍好,正在上映,这里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是既定的事实,是不能反转也不能改变的,甚至这里的人都是灰色的,他们就像是老旧的唱片,阳光下拍打书页飞起的灰尘,记忆里褪色的书页,他们呼吸着生活着,可他们早已逝去。

这里连时间都是空洞的,短暂的。

荆相这一生,大半辈子都在忙碌,如今年岁上来了,皇帝敬他,才叫他偷得这几日清闲。

“不必害怕,你会毫发无损的离开这里。”

清欢听了,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他坐在书桌前,宛如一座黑色的山,没有惊起时,亦不会落幕。“那你准备关着我多久?”

“不会很久,待到聂靖死了,你就自由了。”他淡淡地说,“我已派人去王府知会世子,说我请你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陪伴姨娘。姨娘年纪大了,总想逝去的人,你与那人有几分相似,她很喜欢你。”

清欢倒是不怀疑这个,祈缚明对这位恩师十分信任,绝不会怀疑,但这所谓的“一段时日”又会是多久?而且他根本就是把她关在这个房间里,不曾让她出去过。等到放她出去了,聂靖也好,异术也好,怕都是被他处理的干干净净了。

聂靖不该以为他还是年轻时那个做事尚有几分顾忌的人,荆相现在已是濒临的疯子,他要做的是世人所想象不到的,甚至是天理难容的,为了这个,他即将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清欢原以为需要不少时间,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七日,祈缚明便来接她,这一次,反而是她不想走了。祈缚明一颗心都要碎掉,妹妹才在这里住了几日?就已经这样留恋?这七日来他每日都会到相府,可相府总是大门紧闭,相爷说留妹妹几日,祈缚明也不知是要留下来做什么,若非此人是相爷,他是决计不会放心的。

可这绝不包括七日后妹妹不肯跟自己走的事实!

黑衣人的事情已经查妥,正是聂氏余孽聂靖在背后操纵,今日凌晨聂靖及其手下已经伏诛,祈缚明就彻底空闲下来了。本想带妹妹再四处玩耍,没想到小姑娘竟然表示要继续在相府住几日!

荆相道:“带她走吧。”

闻言,清欢还不乐意呢,可祈缚明已经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快速奔向相府门口并迅速塞进马车,生怕她吵闹着要留下,马鞭一挥,便离相府远了。

“……相府一点都不好玩,死气沉沉的,王府好玩多了,还是说你想去外祖父家玩?”祈缚明认真地问,这几日为了黑衣人的事他也忙的焦头烂额,那些人行踪诡谲身手高超,妹妹若是留在王府怕是不安全,祈缚明不能保证王妃会拼死保护妹妹,因此才答应将清欢放在相府,至少这里是绝对的安全。

“都不想去。”清欢掀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相府大门已经紧闭,她微微皱起眉头,聂靖肯定是已经死了,否则祈缚明没有时间带她四处去玩。

聂靖如果死了,那荆相接下来会做什么?清欢总觉得相府还有其他秘密,可是她不知道是什么。

“欢妹。”祈缚明突然有些忧心忡忡,他强硬地捧住妹妹往回看的小脸,掰回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不会是对相爷……”

清欢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当然不是。”

“那为何如此关注他?”祈缚明仍然没有放松。“哥哥告诉你,相爷是有家室的人,而且他和你之间的岁数都差成什么样了,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我知道啊,他有位鬼夫人。”

“知道你还——”

“我真的没有。”清欢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相府很奇怪。”

“奇怪是正常的,没一丝活人气儿,每个人都跟死水一样,能不奇怪吗?”

其实清欢说的不是这个,她觉得最奇怪的是那个房间,可是没等她再说话,祈缚明就再三叮嘱她:“咱们家的姑娘,大可一生不嫁人,也照样活得潇洒自在,切莫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其他人家的姑娘这个岁数早开始相人了,青王夫妇却并不迂腐,小女儿自幼聪慧可爱,便是他们夫妇哪一日不在了,也仍旧享一生荣光富贵,并非一定要嫁人生子。身为他们夫妻的女儿,当然有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利。即便她不嫁,她也仍旧是人人欣羨讨好的长安郡主。再说了,人父母都不着急,哪里需要旁人来打主意?

清欢点点头表示知道,她自然不会嫁人,也不会喜欢什么人,可她还是想留在相府。每天晚上她睡在那个房间的时候,荆相去了哪里?那应该是他的房间不是么?他没有睡地上也没有出去,他去了哪里?可每到第二天早晨,他就会早早的开始读书。

“哥哥,我真的不能再在相府呆几天么?”

“不能。”祈缚明拒绝的干脆利落。

那好吧。

既然不能留下来,那她总可以去看看青奴跟姨娘吧?

清欢回王府没两天,就备好了谢礼,亲自去往相府,答谢这几日相爷的关照。

姨娘的病情每况愈下,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到了这把岁数,她逐渐地忘记了许多,有时候就连照顾她这么多年的青奴都不认得了,更别提是自己曾经有个女儿的事情。

能够忘记可真是太好了,再也不会怀念,也不会难过。最怕的就是忘不掉,钝刀子在心头肉上割,就这样还嫌不够。

对于清欢的再次到来,荆相的反应十分冷淡,简直像是不认识她一样,清欢看完姨娘就跟在他身后,“相爷还是不肯告诉我,到底跟聂靖做了什么交易么?”

“与你无关。”

“谁说与我无关,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他的确还不知道。

他与青王夫妻互相信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交恶的关系,这么多年来青王夫妻过得多么幸福美满,他孤家寡人就有多么凄凉。小郡主出生他也只是听说,而后得知太上皇赐了长安二字给小郡主做封号,其后便再也没有关注过。任凭她叫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小郡主多年来不曾到燕凉,熟悉她的人在荆相面前都亲昵地叫宝儿,是以他并不知她的大名。

先前几日,他也是叫她做郡主,连她名字都不曾问过。

清欢看着他快步往前走,大声道:“我叫清欢!”

荆相的脚步停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像是没听清,又问她:“你说你叫什么?”

“清欢。”

她又重复了一遍,“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清欢。”

荆相总是枯寂如死水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他许多年不曾再听过这个名字,眼前这个鲜活的姑娘站在他面前,叫他整个人都变得颤抖起来。

“相爷到底想做什么?”清欢上前一步。“也许她并不想看见您这样做,何苦来哉?”

可是荆相的失控也不过是眨眼之间,他很快就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转身离去了。

清欢这一次没有再追上去,而是叹了口气。早知道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动,因为这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她身在其中,也无法改变。

她和生前的她不一样了,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荆相回去后,一个人在房中坐了许久许久,他第一次没有把时间用在读书上,他手上拿着毛笔,笔尖蘸上的墨水滴在上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一个泥泞的墨点子。已经多久了呢?

他活了多久了?

她走了多久了?

这些年来,他试过很多法子,可是既无法唤回她的魂魄,亦无法叫她入梦。可他又不想这样死去,死的晚了,怕是在地府都追赶不上,若是浑浑噩噩将生前事忘了,他也不愿,所以他想到一个荒谬的、异想天开的方法。

既然不能死,那就不要死好了。

世人求长生,是为富贵荣华,帝王求长生,是为千秋万代,他却只是想要再见她一面,不能相认也没有关系,他要做她足下的泥,耳畔的风,眼前的树,那样就够了。

再续前缘,这样的想法,他是没有的。

第1036章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八)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八)

聂靖已死,荆相要做什么,这世上再无第三人知道。更何况聂靖死的无声无息,就是去查,也不会有人查的出来。祁缚明十分信任荆相,既然荆相已让黑衣人事件划上了句号,那么他也好,皇帝也好,就都不会再过问了。

荆相年岁已大,皇帝恩准他不必每日来上早朝,荆相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他这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投入在了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上,从没为自己活过。可如今他快要死了,这把岁数了,他终于能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姨娘到底没挨到年底,都说老年人最怕冬天,很多上了年纪的人熬过了一个冬天,精神头就能好很多,可姨娘早已药石罔效,她觉着自己拖累了荆相,连累他一生不曾成婚,膝下也无儿无女,如今终于要去了,心头竟是松了口气。

她那样卑贱的出身,本就是叫人践踏进尘土里的,更遑论还是个贱妾,这一生过得是浑浑噩噩是非不知,一味的逆来顺受,还需要女儿来保护她、照顾她。

姨娘临终前回光返照,抓着被角,破碎地念叨着她这几十年来郁结于心的愧疚。

世上哪有她这样柔弱可欺的娘。

只知道哭泣,只知道躲闪,只知道忍耐,活生生把女儿推进了火坑,叫她在那个家过得生不如死。女儿死了,她又拖累荆相几十年,这辈子,她都没为女儿做过什么。

她身为亲娘,却连为女儿责怪荆相的资格都没有。姨娘老来经常做梦,梦里从不曾再见过女儿,她不知是自己心不够诚,还是女儿怨了自己,不肯入梦。

现在,她终于可以撒手而去了。

荆相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姨娘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随后便闭上了眼睛。他伸出手,为她将被子盖好,起身让了出去交由他人处理。照顾姨娘是因为她,姨娘去了,他心中也没有多么难过——几十年的铁石心肠,他仍旧是这样的人。

相府的丧事办的很简单,燕凉尽知相爷的岳母去世,想来吊唁的不少,可惜都进不去相府的门。这消息甚至都没有通知远在江南的青王夫妇跟太上皇太后,荆相一直都是这样活着的,他葬了姨娘后,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却不知是恍惚于少了个长辈,还是恍惚于曾经逝去的时光。

那时候他还年轻,二十左右的年纪,一颗心里满是戾气仇恨,怨不得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他阅尽千帆,孤独清冷,又似乎回到了那个时候。

姨娘死了,他同她之间最后的联系也断了。此后,还有什么人,能同他一起回想她的模样呢?

真好啊,她永远年纪轻轻,他却已是满头霜雪,华发早生。只怕见了面,她会不喜。

还是要俊俏些好,就照着少年时期的模样,她若见了,兴许会多瞧他一眼。

相府的白幡一直挂到了元宵,过节时人人欢欣雀跃,唯独相府冷清一片,下人们都放了假回去,就连青奴都被接走了,唯独剩下荆相一人,坐在院子里,清风吹过竹林,他一人对月自斟,朦胧间,却无论如何都醉不了。

活着太清醒,是种折磨。

他低低笑起来,喝了最后一杯酒,起身回了房。仍旧是那个清欢曾经待过的房间,只是他没有去睡那张床,而是扭动了书案上的一枚砚台,砚台缓缓转动,大床转移方位,瞬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地洞来。

荆相踩着台阶走了下去,地洞门随后关上。走道并不长,他一步一步走到尽头带锁的房间,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房间四壁及地面是用冰蓝色的石头砌成的,冰冷入骨,用于保存。一张玉床上,有一副森森的人骨。

那骨头身着嫁衣,眼睛是黑漆漆的两个洞,嫁衣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完全没有人体该有的起伏。荆相慢慢走过去,像是想,又不敢,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白骨,然后低头吻了一下:“吾妻莫急,很快,为夫便会为你塑造出一具完整的肉身,很快的……”

接着,他取过一旁的匕首,先是贴着自己手臂,削了一块血肉下来,然后将伤处包扎,再以自己的血肉贴上白骨,以此为她再塑玉身。

她的冰肌玉骨因他而消殒,他便以自己的血肉赔她一个,日后他也好循着自己的血肉气息,找到她,照顾她。

“我怕你走的太快啊……”他轻声说着,将血肉与白骨贴奇,说来也是奇怪,那白骨沾染上活人血肉,竟像是有了灵气,缓缓与之结合,生出一只如玉般的半截藕臂。而荆相揭开自己包扎伤口的布条,用白骨身下的寒玉喂养己身缺失的血肉,他的脸色随之越来越白,白的几近透明,手臂也恢复成了原状,却无丝毫血色,像是以玉雕成,毫无烟火气。

聂靖能维持年轻时的模样,便是用了此法。他阅遍古籍,寻到了续命之书,以他人血肉重造身躯,便是死了,也能活着。所以聂靖声音苍老,容貌却一如当年。

荆相捉拿到他后发现了这一点,聂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可如今这样未免有些不美。眼睛坏了,就要换一颗眼睛,皮肉烂了,就要换一块皮肉,总是这样下去,他觉得麻烦。

荆相欲为亡妻再造玉身,便与聂靖暗中达成协议。聂靖教他修补之法,他予聂靖方便,保他平安。聂靖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身体不需要再杀人也能够很好的维持,可他却不知荆相是如何做到的。

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之法,荆相不过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修补亡妻之身,以自己的灵魂做代价,从此守她平安。聂靖发觉荆相不肯诉说长生之法,便想要翻脸,谁知却被祁缚明带兵捉拿斩首,一代奇才便就此丢了性命,从此后,再也无人知晓那害人续命的法子。

遥远的西域古国有这样一个传说,神秘的女王老死后,叛变的信徒挖掘出她的棺椁,却发现本以垂垂老矣的女王竟然恢复了年轻时风华绝代的模样。那是一种神奇的方法,可以用经过淬炼和处理的寒玉来代替干枯的皮肉,使之呈现最貌美的年华。

荆相以自己血肉再塑白骨之身,又以寒玉化为己身,他研读各种奇书,为的就是这么一天。此后他再无记忆也无妨,就此消散也无妨,找到她,见她一面,看她过得好,不相认也不相爱,更不相知。

做错了的无法挽回,可他不能就这样放了手。

人死之后,会如何呢?

没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

可以若能选择,他愿意以这种诡异而残酷的方式存在,直到有朝一日,彻底消弭。那一日也许很快,也许永远不会来到。

如今还不能一次完成,荆相做完了今天的份,便离开了密室。他在遥远的南方,选中了一块风水宝地,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人迹罕至,他在地下,悄悄建了一座玉墓。待他百年后,他的心腹会将他们夫妻送进那里,至少有千年的时间不会被人发现和打扰,他也许,能够真的再为她做点什么。

可是,要怎样,才能保证死后灵魂不灭呢,荆相深知这并不容易,他只得了修补之术,安排了身后事,却不知要如何让自己的魂魄停留在世间。哪怕他将一切准备好,倘若死后消散,这一切也都成了虚幻。

这是他唯一没有的答案。

可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已过天命之年,还能再活多久呢?他穷尽一生都不曾找到的秘密,能够在余生的几年里得到吗?

上天会眷顾他吗?

此是月圆佳节,该有妻儿陪伴左右,他却一人很多很多年了,久到已经习惯,并且再无期待。

烛影摇曳,荆相摊开一本书,直到烛泪落尽,金鸡报晓,他仍旧没有停下,更没有去休息或是进食,甚至连水都不曾喝一口。他怕时间不够用啊,不能浪费,一分一秒都需要珍惜,他所剩无几了。

春去秋来,他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相爷难道出门,不过立太子这样的大事,还是需要他亲自坐镇。皇帝与他商量过,也有自己的考量,最终还是决定立大皇子为东宫。大皇子是皇后所出,占长亦占嫡,无论如何都是名正言顺。至于他的其他儿子们心里怎么想,那就不知道了,总之他们都是庆贺的。皇帝至少还能再活个几十年,只要他活着,皇子们就还忌惮,不会有太多想法。

这会儿皇帝开始羡慕一夫一妻的太上皇跟太后了,只生一个儿子,那还有什么好寻思好操心的,哪里像他儿子这么多……过些年年岁尚小的皇子们也长大了,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呢。

皇帝全然忘记了,他一个美人又一个美人宠幸时,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

第1037章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九)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九)

每次见到荆相,皇帝都觉得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毕竟他的父皇不大靠谱,一把岁数的人了还小孩子心性,从小放养他,他基本上是荆相带大的,可这些年,皇帝身居高位,坐拥天下,什么美人没睡过,什么宝贝没见识过?正因为享受尽了人间烟火,他才更无法理解荆相在想什么。

怎么会有人愿意过这样的人生呢,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虽然在看待美人江山上跟古往今来所有的皇帝一样,可他并不追求长生不老的仙术,这一点还是遗传了不靠谱的太上皇,活着时为帝王,已是享尽人间极乐,若是想要永生,那未免太过贪心。

所以他立了太子,才不担心以后这大颂江山能不能千秋万代呢,他在位的时候励精图治,并且选择了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他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剩下的是后人的造化。

皇帝想得开啊,所以吃得香睡得好,他是享乐主义者,所以他矢志不渝的劝慰荆相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要过得太苦痛。不过劝了这么多年,他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什么用都没有。

清欢再一次见到荆相时,他整个人都没了活人的气息,若非还有呼吸,真像是一幅静止的画。太子册立大典完成后,他便率先离开。可刚回到相府,就听下人说长安郡主来访。

相府的茶都是好茶,清欢喝了两杯才等到荆相回来,对于她的上门他似乎并不惊讶,而是问她:“所为何事?”

清欢微微垂下眼睛,而后淡淡一笑:“我就是想问一下相爷,是否执迷不悟。”

他们都是聪明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

“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这里就像是一个固定的梦境,根本没有办法阻止或是改变,因为一切早已发生,真正让清欢感到造化弄人的,是她发觉,竟然自己要亲自送他这一程。“既然如此,相爷,我祝你心想事成。”

荆相抬眼看她,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似乎穿越了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又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逐渐地便归于平静。荆相其实不大明白清欢说这句话的意思,在他看来,她是个有着令他心痛名字的晚辈,他不愿见她,不愿让她接近,甚至不愿听见她的声音,都是因为这不足为外人道的感觉。

可他察觉的出来,眼前这个小姑娘,并非真的是个单纯的什么都不懂的,锦衣玉食长大的少女,她身上有着秘密,可那秘密荆相不想知道,因此不去探究,也不好奇。

然而此刻,她却祝福他心想事成。

“我其实很不能理解,人活着,死了,都会有不能放下或是忘却的执念,这些执念不消,形成了他们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清欢将手中茶盏放下,神情温和而自然。“一个人的灵魂会有多么巨大的力量呢,这取决于他本身的心性与思想,也取决于上苍是否厚爱。可无论是谁,但凡为执念所困,最终都不得解脱。”

荆相沉默地听着。

“相爷的所作所为,于我而言,就像是一场已经演完的皮影戏。我在观众席上看,相爷在布景后,一步一步走上自己决定的道路。我说人太痴缠过去,就会失去将来,并非危言耸听,相爷想必也知晓这个道理,却仍做出了选择。”

“那么,既然相爷如此执着,我便许你一个机会,看看你这执念,最终能不能被消除。”

清欢站起来,伸出了右手,摊开,不知何时,她的掌心盛开出了一朵闪耀着星星点点红光的彼岸花,接着她松开手,彼岸花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进入了荆相识海,他的眼中红光一闪,随后,一切恢复如初,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那是他幻化出的模样,也是他最终的结局,一切都是他的选择,清欢再不干涉。不强迫他放手,也不给予他未来。

他想要一个机会,那就给他这个机会。

但也仅仅如此了。

他最终的结局,便是奈何桥边簇簇而生的血色花海。再不是什么荆相,再没有什么爱恨,再不存在任何执念,就是一片花海,从鬼门关开始,沿着黄泉路,延伸到奈何桥边,为走上桥的亡魂引路。

也永远的,陪伴着她。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结局的话。

清欢最初来到这个世界,就知道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永远只存在于过去,因为在这个世界的人,他只肯活在过去。

他放不下执念,那便不要放下。他想要长生,那便长生。可这些,都只发生在这里,在这短短的数十年。

因为他真正的灵魂,早已消散,化为那片血色花海,再无意识,亦无记忆。

肉体,欲望,情感,心,记忆,灵魂,执念。

这些,他都不再拥有了。

清欢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没有回头去看相府,那里就像是被定格的黑白照片,逐渐变得陈旧,逐渐衰老,逐渐破碎和消散。

他长生的力量,是她赋予的。那株彼岸花滴入了她的血液,予他长生,予他灵魂分割,予他最后于忘川长眠。

她离世的那天,这个故事就应该结束,活着的人不应该再背负罪孽自我惩罚,因为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她和生前的自己已经判若两人,所以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不曾再认出她,她连心都是重新长出来的。

柔软、鲜活,宽容,且慈悲。

否则她不会为了他的执念回到这里,也不会陪他度过那些世界,所幸他最终放手,忘记了她,也原谅了他自己。

清欢回到了王府,祁缚明还没有回来,王妃那里,几个侧妃争吵不停,又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世子爷若是在,她们就不敢这般放肆了,王妃脾气好,她们才敢来评理。结果正争的热火朝天,突然见到小郡主不知何时坐在一旁言笑晏晏,撑着下巴看她们,表情颇有几分看戏的意味。

到底都是好面子的人,小郡主是世子爷的心肝儿,她们可不敢招惹,在小郡主面前失了仪态,若是叫世子爷知道了……众侧妃连忙告退,剩下王妃叹了口气:“真是要被她们烦死。”

可她虽然这样说,面上却带笑:“妹妹可不要笑话我,世子爷每日辛苦操劳,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妹妹是神仙般的人物,可不要笑我。”

“怎么会,嫂子好得很。”清欢失笑。

她又去看了外祖父和大舅舅,外祖父年纪大了却仍要逞强爬山不肯坐马车,大舅舅气得说不出话,父子俩大吵一架,第二天早上,一个臭着脸进了马车,一个骑着马在一旁看护,舅母偷偷的笑。

皇帝表哥又新迷上了一位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儿,成日乐不思蜀,除了固定去皇后的宫中外,时间基本都消磨在了这位异域美人身上,甚至还学着人家的样子穿胡服吃烤串,软玉温香好不快活。

青奴姑姑在旧主家生活的如鱼得水,她是侍奉过家主的人,整个主家都对她十分尊敬。她给旧主上香的时候,面色无比平和,再瞧不出年轻时的泼辣模样。

人人都过得很好,伤心难过的时候也会有,可总会过去,快乐很快就会替代那些无法名状的悲伤,往前看,朝前走,不回头,只放手。

再后来。

青王夫妇大限已至,夫妻双双撒手人寰,小辈们围在身边泣不成声。

太上皇病重,药石罔效,驾崩前却仍旧笑眯眯的,拉着太后的手,怀念当初两人年轻时相遇,此后欢喜冤家一生。

大将军及其夫人亦垂垂老矣,夫妻共葬。

……

曾经她熟悉的人,都在慢慢地离去。但人生就是如此,有了分离,再见才会震动人心;有了死亡,活着的时候才能更加豁然的去相爱。这些组成了世界,也组成了人心。

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渴望未来,因为未来总会到来。

把握当下,才最重要。

荆相岁数也大了,耄耋之年,十分长寿,可他在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终点,接下来他自己做了选择。他临终前,身边有学生陪伴,皇帝与祁缚明都在侧,二人听着床上的老人呼吸急促而短暂,眼圈泛红。

这个将他们教导成人的人,终于也要同其他长辈一般,离开了。

清欢最后来看他一眼,用自己本来的模样。他的目光已经失神涣散,却似乎在冥冥之中,见到了她,甚至朝她伸出手。清欢轻轻叹息,低声道了一句: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你的以后刚刚崭露,但对于已经经历过那些以后的清欢而言,这就是荆相的最终。

一切都是结束,一切都是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九这个数字,所以仍然在第九章 选择完结。

接下来如果还有更新,应该是一些错别字和BUG的修改,不会再有任何番外与故事。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清欢要跟大家说再见了,非常谢谢。

离开忘川奈何,希望还能在荒海归墟与大家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