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脚步太快,等少年放了酒壶回头再下楼,他大爷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未央倒是来了个半日游,在这条街上面转了一大圈,这才回还。

约莫着日头偏了西边去,陈子邯已经不能在了,她才坐车而归。

时候不早了,看门的小厮一见她就立即恭喜了起来,她只管探头看着:“今天家里都来了什么人?我爹爹现在在哪里?陈子邯走了吧?”

看门人都是新到这院子的,不知她底细,只为她欢喜,以为自己也好命有个好幸运的主子。一时半会他连陈子邯是谁都还没弄清楚,未央也懒得再问他,这就直奔爹爹的屋子。其实对于陈小公子,她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的。

多少有些愧疚,不过她以为他走了,结果一推爹爹屋里房门,这就听见了这小子的声音。也不知在和爹爹说着什么,两个人是相谈甚欢。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推开门了,两个男人都看见她了,正在外间的榻上拨弄着草药,说着闲话。未央硬着头皮笑了笑,对他们二人呵呵了呵呵。

沈君玉见是她,忙招呼她过去:“快坐下,爹爹问你,早上东宫来人做媒,说要娶你进东宫,这是怎么回事?”

陈子邯在旁边帮腔:“对啊,怎么回事?你怎能嫁入东宫,你还得娶我呢!”

她就知道,这个没脸没皮的小子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沈未央尽量用他们两个人都听得懂的话一起解释:“没事,其实就是假成亲,为了给太女殿下遮掩几分,我只为财,估计过两年等她得势就什么事没有了。”

陈小公子心有怀疑:“娶你做幌子?天下那么多儿郎不娶,干什么非要娶你?”

她自恋地笑笑“:大概是见我长得好看罢。”

他竟然还真得认真想了下:“嗯,有道理。”

说完话题仍旧绕了回来:“那现在怎么办?我怎么办?”

沈未央很想白他一眼:“什么你怎么办?”

沈君玉拉她过去坐下:“别这么和邯郸说话,既然有心,就多依着他些。”

她看向少年,以目光询问他到底和爹爹说了什么,少年只得意地笑,挑眉示威。

婚期都定了,是在冬月初六。

竟然是这么的近,未央心里诧异,却是不露声色,只哄着爹爹:“我都知道,是商量好了的,没事也就两三年的功夫,到时候我该娶夫娶夫,该生子生子,恢复了女儿身就好了嘛!”

沈君玉向来相信她,也不愿在别人面前多说。

沈未央说先送陈子邯回去,赶紧这就给少年推了出来,夜幕降临了,她问他吃过没有,他说和沈爹爹一起吃的。

她无语,他只嘿嘿地笑:“沈爹爹喜欢我,你不是说只要他喜欢就可以么,不会反悔吧?”

未央叫老孙套马赶车,与陈子邯一起站在门口等着:“一口一个爹爹,你害臊不害臊!”

他心里欢喜,才不管那些,只与她嘻嘻地笑:“我可告诉你,你现在应了我以后可不能弃了我,知道吗?”

少年一脸得意,她实在不忍泼他冷水:“知道了,不能反悔。”

这陈小公子更是笑,傻里傻气地来拉她的手,刚摸了下那边老孙赶车从后门过来了,未央催促着他上车,心里乱糟糟的。

他这要上车,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沈未央,其实是有人告诉我,才知道你的秘密。现在他又告诉我说你有心上人,不可能喜欢我,是真的吗?”

她多少猜到一些,只是笑笑:“你觉得是真的吗?”

他也不怕别人看见,少年两步到她面前,飞快地在她脸边轻啄了下:“从前你喜欢谁我不管,以后你就天天看着我,天天看总有一天会舍不得我走,我知道能有那么一天。”,

沈未央怔住,下意识伸手抚在脸上。

他却再不看她,回身上了马车,她抬眸,还能看见他趴在窗口对她挥手再见。

不能说多喜欢,但至少不讨厌。她失笑,心里暖暖的,这种感动也是忽如其来,就像他说的那样,也许天天见他天天这样,总有一日,就能把那人忘记。

她站了片刻,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刚要回身,这才注意到这边街角也停着辆车。一人掀着窗帘,露出他的半张脸来。

顾琏城不知到了多久,她对他笑笑,看见他从车上下来。

她也向前迎了两步:“大公子今天怎么这么闲?”

到了近前,他身上熟悉的熏香味道若隐若现,她恍惚间急着后退了两步不肯靠前。顾琏城诧异地看着她,却也怔了一怔。

沈未央已经是断了这份香,原来是二哥的味道,本来想戒掉的,这会在他身上闻到了,一时间有点抗拒。不过也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瞬间就恢复了笑容。

“大公子请。”

“嗯。”

倒真像是故意退两步为了请他一样,他垂眸,掩去了不快。

顾琏城身后还跟着平常的那个灰衣人,一脸的木然,他手里还捧着许多艳色的缎子,高高一摞,看着什么颜色都有。

未央紧随其后,不知为何:“这是?”

顾琏城走在前面,淡淡应道:“既然是大婚,自然不能含糊了,太女殿下命我操办,先来问问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喜服。”

也不是真的成亲,她本来也不大在意,这就笑了笑:“随便好了,大公子看着办。”

随便?

他脚下一顿,更是生恼。

第29章 一锅粥

第二十九章

“这样的样式就可以?”

“随便啊…”

“新房里面需要改动的地方不多,你看看?”

“随便啊…”

“迎亲的时候八抬大轿,也要装饰一番…”

“随便啊…”

顾琏城手里拿着一张清单,上面详细罗列着成亲需要采办的东西,以及整改方案。可问她什么她都无所谓,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这两日都没去账上去,沈未央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拨着算盘,半天回他一句,还全都是随便。

她微微低着头,洁白的颈子,和垂在脸边的发丝,映入他的眼底,平添许多美意。

她竟然真是女子,甚至还直截了当的承认了。

虽然君后和顾家,图的是她的财力,但是他有些庆幸是她,在他没有选择的时候遇见她,至少这个人,她还是干干净净的。自己的身份也瞒不了多久,想到这里,他心中恼意少了些许。只是一看她的脸,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大门口的那一幕,少年与她亲密无间,那日也是还曾亲吻与他…

许是目光久了些,未央终于抬眸:“大公子看什么?”

他别过目光去,用笔在竹简上面圈着圈圈:“我看你,太女命我来问你,可你也没什么意见,既然如此我可就看着操办了,到时候如有不周到的地方千万别怪我。”

都是真的不在意,她又怎会怪他。

她笑笑,继续拨着算盘一心二用:“说起来大公子也算是燕京的第一公子了,怎么从来就没考虑过婚事吗?”

这纯属是八卦性质的问话,顾琏城又看向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未央也真是就是随口一问,见他没应,也没注意。

福宝端茶上来,她伸手端过茶碗,下意识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顾琏城想起君后说的那两句话,抿着茶也不言语。

二人坐在一处,也是各忙各的,好半晌都没有人说上一句话。秋日的晚上,还是燥热的,福宝给二人又上了软面凉糕,未央对着账本,先还没太注意,等她对了几个账本感到疲乏了,伸手抻了个懒腰,一眼瞧见盘子里的软糕少了几块,而顾琏城…似乎在打盹?

灰衣人送了东西到她府上以后就离开了,顾琏城单手支脸,眼睛闭着一点点头打着瞌睡。

他双眸微闭,就连手边的茶水也喝掉了。

从前见过多少次,他对她可是嫌弃得狠,这会儿在她这又吃又喝算怎么个事情?

而且,都…酉时已过,这人怎么还没有走的意思?

他身上淡淡安眠香气,是那样的熟悉。

沈未央托腮看着他,平日都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这会看着更像一个像普通男人,不由失笑,也是出了声音,他头一低一个瞌睡这就醒了过来。

“我睡着了?”

“嗯,好像是。”

“你怎不叫我?”

“我为什么要叫你?”

顾琏城脑中还浑浑噩噩的,这个安眠香的味道,老早年有个御医家里曾有过,有助于睡眠。后来在沈未央身上闻到还不大相信,现在失而复得简直神效,他拒绝去想到底是香能催眠,还是在她面前,已经少有防备。

总而言之是很轻易就睡着了,他低头见她目光所及还看着那糕点,有些不大自在。

他可能也是真的从未干过这样的事情,未央连忙解释:“吃点糕点喝点茶水这不算什么,其实陈子邯总到我这蹦跶,一来就要吃要喝的福宝这是习惯了。”

不解释还好点,一提起那陈小公子,顾琏城脸色不虞。

她刚才说起那少年,可是一脸无奈,双眸中尽是笑意,他踌躇片刻,淡淡道:“虽然你现在不是女子身份,但也该注意些举动,莫不要明目张胆地和小公子拉拉扯扯举止亲密,到时候落人口实,就不好了。”

现在还是男子身份,暴露了的确不好。

沈未央也就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又拿起了账本,夜深了,顾琏城在沈家可是坐了够久的了,他原本想多坐一坐,看看会不会再遇见陈小公子回来什么的,可惜这屋里除了她两个人,再没有什么公子来,也算放了心。

他靠在椅背上面,仔细看着她的脸。

沈未央柳叶弯眉,脸上未施粉黛可又肤白貌美,原来以为是个小白脸的公子儿他多有厌烦,可此时再看,也是隐隐的满意。她看账本的时候聚精会神,手下拨着算盘也是一心二用,那灵动的眸子来来回回地,只看着就赏心悦目。

不知不觉就又看了片刻。

太女翕然与他本是双生,女皇产下一双儿女以后,当即立了长女为太女,幼时姐姐身体不好,常年在外调养,就只他在东宫假扮。世间只知有翕然,却不知有琏城,后来等姐姐回来以后,又常卧病榻,君后许他一个顾家人的身份,可游走于宫内宫外。

燕京的男儿家,多半都足不出户,唯有他,为着国事,家事四方游历,被人称为大公子,受人尊敬,又受人诟病。他以为他此生都不会成亲,也不会有人,能入他的眼。没想到竟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了沈未央。

君后看中的,是她的身家,想要像对沈百万那样故技重施,可他却是迷茫。姐姐回东宫,也只月余,因为身体不服早已离开。他顾琏城,和太女,既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多久,他也是累了,倦了,能有一个人陪着他守着这样一个秘密,其实他是欢喜的。

就是不知道,等沈未央入了东宫,在洞房相见时候,她会是什么表情。

一想就很有趣。

君后与他说,说募银的事情适可而止,也是眼前这姑娘说的话。

多么睿智的个人,想到从前见面,她狡猾的模样,想来,生活在一起也不错的…吧。

他难得去想那些未知的东西,也难有什么事情让他期盼,顾琏城站起身来,掸了掸袍角,抬眼看她。

未央察觉:“大公子要回了吗?”

他点头,看着她表情复杂:“这婚事君后很看重,未央可千万别叫我失望。”

这句话仔细想来有些矛盾,又让他失望什么?

不过她向来懒得去猜男人的心思,也只笑笑:“见利忘义,多半是我的风格,你们不叫我失望,我即不会叫你们失望。”

果然,这姑娘脑袋里面装的,永远都是金银。

顾琏城失笑,随即转身:“我走了,明天顾家会送来聘礼清单,叫沈爹爹合意一下就好。”

他负手而行,福宝连忙去送,她却是怔了怔。

一个个的,都一口一个沈爹爹,算干什么的…

她站起来,开始收拾账本,窗外月色很美,未央看了一眼,忽然想起陈子邯的那句话来。他说他娘亲了她爹一口,是因为月色太美…这什么理由,她忍不住笑了。

夜空上面繁星点点,她的脑中开始一点点回想从前,从前陈小公子在她面前,多半都是一副你惹我你没惹我都是你惹我了的模样。她坑他无数次,他从来跟风,她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到头来一次次的被她绕着圈地卷走银财,是以吴小样就总说这陈小公子分明就是在为她沈家奔走,也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说喜欢她,看样子也是真的喜欢。

想起来,心里就有种异样的感觉,暖暖的,想起来就想笑。

也许真是他日日在眼前晃悠,这会儿想起他来,竟真有几分记挂…

月亮上也似乎有他开怀的笑脸,星空当中也似乎有他气恼跳脚的样子,她笑,站在窗口仰望星空。

悠扬的笛声这就传入了耳中,若是往常,未央早就欢喜得情不自禁,从窗户跳出去寻二哥的人了,可现在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她动也未动。有些事情,有些人,被推开的次数多了,她也厌倦了。

说起来沈从流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会做许多事情,沈未央站在窗口,脸上笑容渐渐隐去了。

这曲子还是从前缠着他叫他教过的,她知道他在沈家墙外叫她,站了片刻更有了脾气。福宝端着热水,也还奇怪。

“这大晚上的,谁还吹笛子呢,听这曲子可真有些伤心。”

“你还听这个?”

未央脱下袜子,双脚这就泡在了热水当中去。

福宝低头给她揉脚:“公子这脚长得可真好看,陈小公子要是见了,这差事非被他抢去不可!”

一时间感伤顿散,她笑:“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可不能再放他进来。”

福宝收拾了一番,又给她重新铺了被褥,唠唠叨叨不许她再睡地上之类的了。她当然不能再睡地上,听着外面笛声还在,未央转身上床,这就打算睡了。也是晚了,福宝给她吹了灯火,也掩上了房门。

未央伸手拉下幔帐,将自己隐藏在黑暗当中。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顾琏城才走,沈从流就出现了,想必是得了她要入东宫的消息,才急巴巴赶了来的吧。

不多一会儿,见她屋里没有光亮了果然有人从窗口跃进。

沈未央侧身趴在床上,一手百万无聊地勾着自己的发尾,听见他轻手轻脚地到了床前。男人的叹息声这就传了过来:“你个狠心的家伙,这是生哥哥的气了?”

她笑,也不动:“二哥你说什么呢?未央听不懂呢。”

沈从流的身影就映在幔帐上面:“不然为何要答应去入她东宫,你这是非要去太女那里与我作对吗?我不愿你参与进来是为你好你怎不懂吗?”

沈未央索性说起了明白话:“我不懂的事情多了,二哥从来神神秘秘的,你不和陈子邯说他怎能知我身份,既然都告诉他了,叫他接近我,守着我这个秘密,又和他说什么心上人心上人的干什么?难道你知道我有心上人,是哪个?我怎么不知道?”

他沉默片刻,一手扶在了幔帐上面:“未央,别闹。”

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沈从流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你不认我和爹爹弟弟妹妹也就罢了,现在一听说我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又急巴巴地赶了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嗯?你又以什么身份来?我告诉你千万别过来,你知道你过来意味着什么么…”

“我过来怎么?”

男人才不管那些,这就一把掀起了幔帐,阴暗不明的光线下,能看见她的脸。

沈未央抱臂坐着:“沈从流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你现在在爬我的床,怎么?你突然改变主意了?”

他回身坐下,目光灼灼:“未央别闹,你听我说,东宫去不得。”

未央嗤笑一声,无动于衷:“我愿意去我就去,你别管我。”

他想了想,见这两日除了陈子邯那顾琏城来得很勤,心中一动:“难不成你是看上了顾琏城?早前为他募银十万拿出去眼都不眨,现在又因他要进东宫?你这点身家是要给人了?”

这个想法不错,她挑眉:“怎么?不行吗?那时我说我挣来的银子全都给你,你不要还不行给别人吗?”

他伸手来抱:“未央!”

她不动,任他拥住。

沈从流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我知道你还恼我,气我,你要是真想要哥哥,哥哥这也就给你,什么都依着你,好不好?”

未央蓦然抬眸:“然后呢?”

他半晌没有开口,到底是叹了口气:“别去东宫。”

男人动了动,温热的唇这就寻了她的唇来,她似乎能感受得到他的呼吸,是那么的近,可她却别过脸去,躲开了他的亲热。

他怔住,呼吸越见灼热:“你不是想吗?你不是想要我?”

未央笑,吃吃地笑:“哥哥,是你不想我去东宫,还是二皇女不想我去?你什么时候开始要和我谈条件了?拿你自己做赌注,拿我对你的心思做赌注?就赌我会为了你什么都肯?”

她伸手轻轻格开他的手:“你把你看得太轻了,你也把你看得太重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沈未央挣来的银子,就爱给我的男人花,但不是成了我男人就能随意支配我,你今天有点过了,我从前喜欢你,不想糟践这点心思。”

他站起身来,已经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了:“沈未央,今天我出了这个门,以后再不会来,你确定不想要?”

她放倒自己,枕着双臂翘起腿来:“我去东宫不是为你,也不是因为恼你,说起哥哥来,我现在还喜欢,但不知道以后会喜欢谁,你走吧,来这世界一遭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不愿来以后可以不来。”

他脸色更沉,猛然回身三两步又到床前,沈从流一把掀开幔帐,又是站了她的面前。

男人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未央翻身过来,手里抓着枕边的帕子这就扔了他身上:“哥哥今日猛于虎狼,这是要干什么?”

他到底做不来低三下四哀求的模样,也做不来扑过去的事情,沈从流在黑暗当中看着未央:“未央…”

“未央未央未央什么啊!”

她一下跳起来,精准地抓住了他的领口,站在床上与他对视:“我早就说了,你想干什么你对我说,我能帮你我一定帮你,倾家荡产也帮你,但你说吗?你在二皇女那里到底想干什么?你为的什么?”

沈未央贴近他的脸,他顿时垂眸:“我不能说。”

她呵呵地笑,随即轻抚他胸口衣襟整理了下,再推开了他:“你走吧。”

夜深了,月色依然很美。

男人从窗口离开,犹如来时那样寂静。

她再睡不着,披上外衫到桌边对账,顾琏城再未问她募银的事情,想必是已经想通了,现在钱庄勉强维持,还算平稳,一旦各地银号都建立起来了,到时候银票能通天下的时候,她就可以大收利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