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树这种事,扶苏是没试过的,小裳华虽然活泼好动,但也不可能当着扶苏的面往树上爬,她还是很要面子的。

扶苏也没为难多久,想了想便转头吩咐道:“怀德,去让人取梯子来。”

怀德领命而去,很快领着两个扛着梯的人过来,一个人在底下扶着梯子,一个人爬上去栓麻绳。

秋千系好之后,怀德还不放心地亲自登梯检查了一下绳结的结实程度,确定没问题之后才毕恭毕敬地告诉扶苏搞好了。

虽然最后一个步骤没有亲力亲为,小裳华还是挺高兴,她坐上去让扶苏推着玩了一会,麻溜地从上面跳下来,对扶苏说:“扶苏哥哥,到你了!”

扶苏游历过许多小世界,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但秋千这种小孩子爱玩的东西他还真没玩过。

毕竟他出身王室,身边没什么玩伴,从小便习武读书,没什么空闲玩乐。

后来他虽没了身份的拘束,却也不会再对这些童年时缺失的东西感兴趣。

见小裳华兴致勃勃,扶苏也没拒绝,学着小裳华刚才那样坐了上去。

小裳华在旁边卖力地把秋千推高。

两个人来回换着玩了几回,很快都玩累了,扶苏见小裳华额头上满是汗珠子,掏出手帕抬手给她擦汗。

小裳华刚才玩得起劲,这会儿小脸还是红通通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扶苏,小裳华心里莫名开心,她趁着扶苏不注意抢过他手里的手帕,振振有词地说道:“这帕子给我擦了汗,弄脏了,我回去洗干净再还给扶苏哥哥。”

要是下回她忘了带过来,就先不还啦。

小裳华小心地偷看扶苏。

扶苏笑着答道:“好。”

小裳华看着扶苏带着纵容的笑脸,本来挺高兴的,不知怎地鼻子又开始发酸,酸得她想掉眼泪。

她觉得自己好像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扶苏出现在眼前,这种情绪对六岁的小女娃来说太过复杂,她没办法理解是怎么一回事。

扶苏注意到小裳华的眼眶红了。

他关心地问:“怎么了?”

小裳华抬起手背去擦眼睛,不想让眼泪掉出来,泪珠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她哭着说:“扶苏哥哥,我好难过。”

扶苏有些无措,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追问:“别哭,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小裳华抽噎起来,“本来见到扶苏哥哥我好高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扶苏哥哥不开心,我就好难过。我从来不爱哭的,但眼泪它一直掉一直掉,我怎么擦都擦不完。”

扶苏手微微一颤。

认真算起来的话,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她也确实还是个孩子。

这样的话,并不是六岁的李裳华会说出来的。

这时候的小裳华,应该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不该为他哭得这样伤心。

她不该这样为他伤心。

那时候,他觉得她是李斯的女儿,他们又不曾有儿女,便是他不在了,她也可以另嫁他人,没有人会为难她。

至于她伤心不伤心,难过不难过,他从来没有想过。

扶苏哑声说:“我没有不开心。”

张良选择离开,他并不意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张良不会长留。

这只是开始而已。

将来大秦灭六国,会有许多人恨大秦入骨,他身为嬴政的长子,自然也会遭人恨。同样的,也会有许多人冲着他嬴政长子的身份前来投奔他。

世间诸事,本就是有得有失,不可能事事如意。

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透,非要强留自己留不住的东西,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比起早在意料之中的分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更叫他揪心。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再一次让她陷入痛苦,在察觉她也隐约对那个“未来”有所感知之后,他的犹豫消失了。

他已经辜负过她一次。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为难和难过。

扶苏伸手抱住小裳华,任由她的泪水洇染在自己衣襟上,第一次坦然回应:“见到你,我很开心。”

小裳华感觉自己落入扶苏温暖的怀抱,整个人都变得暖呼呼的,心里的难过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扶苏正要再说什么,李由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裳裳!”

小裳华吓了一跳,立刻挣开了扶苏的怀抱,麻利地往扶苏身后躲了躲。

躲好之后,她还要探出头来偷看明显气冲冲赶过来的李由,明显平时闯了祸就是这么干的。

李由刚才一直分神关注两个小的在做什么,结果看着看着,他看到妹妹好像突然哭了起来,自然得出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结果一走近,他就看到扶苏伸出手抱住他妹妹!

这还得了?!

李由对上妹妹微微泛红的眼睛,满腔怒火一下子偃旗息鼓。他关心地问:“裳裳,你怎么哭了?”

“没有哭。”小裳华矢口否认,“我才不会哭鼻子,是刚才荡秋千时有沙子进眼睛了。”

她麻溜地说完,又偷偷看扶苏,担心扶苏觉得她是个撒谎精。

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和大哥说不清楚的!

李由狐疑地看了眼自己妹妹。

自己宠大的妹妹自己知道,从小到大妹妹确实是不爱哭的,只是她边说话边觑着扶苏的样子看起来太熟悉了,明显是平时干了坏事怕人发现的心虚模样。

当着扶苏的面,李由也不好拆妹妹的台,只好说:“今天风大,还是别玩秋千了。”

扶苏从善如流地牵着小裳华回去吃糕点。

李斯刚才坐在原处把两个小孩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他昨天已经见识过女儿说哭就哭的能耐,知道肯定是女儿自己哭了扶苏在哄,便装作没看见刚才的事。

李斯问道:“公子来云阳县也快一年了,准备什么时候回咸阳?”

听到这个问题,小裳华不由竖起耳朵来听。

扶苏瞧见小裳华那竖耳偷听的小模样,边把一碟子形状可爱、香甜软糯的糕点挪到小裳华面前边答道:“到年底才算住满一年,应该年底再回去。”

正说话间,有人匆匆来报:“公子,大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猪还没宰,先不回去!

嬴政:听说李斯带着女儿去给我儿子送温暖,居然不叫上我!

第20章 收尾

嬴政来了,扶苏自然得和李斯他们一起出迎。

嬴政来得突然,也没让人来报个信,底下的人远远瞧见御驾过来才急匆匆入内报信。

扶苏快步走到门口时,嬴政已施施然从御驾上下来,正抬手理着因为一路颠簸而微微凌乱的衣裳。

见扶苏出来了,嬴政抬眸看去。

孩子养在身边和养在外面,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距离上次嬴政来云阳县已经过去半年有余,当时才刚入春,扶苏穿着春衫,身形便显得单薄。

入秋后天气渐凉,这会儿扶苏已经穿上秋衣,个头也比上回见面上拔高了不少,瞧着更像个小大人了。

“父王。”扶苏上前喊人。

嬴政拦住扶苏有模有样行的礼,抬手把他提溜起来掂了掂,顺势便抱了起来,说道:“倒是长高了些。”

扶苏又有些僵硬。

无论怎么算,他都不是个小孩了,哪禁得住嬴政这么抱着?

即便是寻常的六七岁小孩,也已经很少被父母抱了。

嬴政却是泰然自若地抱着扶苏免了李斯几人的礼,稀奇地问:“李卿怎么过来了?”

李斯道:“裳裳吵着要见哥哥,正好逢上休沐日,我就带她过来了。”

至于小裳华是吵着要见哪个哥哥,李斯就没明说了,反正不管是亲大哥还是“扶苏哥哥”都是哥哥,他这么说也不算欺君。

嬴政也没深究,迈步抱着扶苏入内。

扶苏忍不住道:“父王,我可以自己走。”

嬴政瞅他一眼,没理会他。

扶苏不吭声了。

嬴政上回来过,知道扶苏平时起居都在哪个院子,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半年过去,院子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花木应季而变,少了春日里的花团锦簇,多了秋日的萧条寂寞。

对于嬴政来说,这院子着实有些简陋,没想到扶苏在这里住了一整年也没添置多少东西,顶多只是摆书的屋子逐渐被填满。

嬴政环顾一圈,再垂头看看明显浑身不自在的扶苏,总算大发慈悲放他下地。

扶苏悄悄松了口气,引着嬴政进屋落座。

嬴政让李斯他们不用拘着,都坐下闲聊。

他坐在主位,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块做成小动物模样的糕点,又看向眼眶还有点泛红的小裳华,问道:“你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小裳华立刻抢答:“扶苏哥哥没有欺负我,是风大,沙子吹眼里了!”

她的小脸上明显满是紧张,仿佛生怕嬴政误会了扶苏,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嬴政觉得有趣,也不为难她,径自尝了块糕点,感觉也就样子新奇些,味道着实很寻常。

细想下,他确实没派宫里的厨子跟来,别庄这边能做出这样的糕点已经很不错了。

扶苏出来养病这么久,除了和他讨了程邈和韩非之外什么都没和他要过。

嬴政慢悠悠地拿起块糕点喂给了坐在自己身侧的扶苏,再次享受投喂(浑身上下写着抗拒的)儿子的乐趣。

等扶苏乖乖张嘴吃了,嬴政才说道:“听说你底下那些庄户们今年都大丰收了?”

提及正经事,扶苏就没了刚才那么僵硬了。

他叫怀德去把自己新做的粮册取来,册子由新纸裁成,装订成册,看起来整齐得很。

扶苏亲自接过粮册,打开摆到嬴政案前。

因为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统计册子,所以上面只抄录了去年和今年的对比数据。

扶苏说道:“除了几亩因为浇灌或者病虫害问题而出现产量差异的田地外,别庄里的田地产量基本都翻了一倍以上,若是照料得更用心些,定时除草除虫和加施粪肥,产量能翻到两倍去。”

说到这些事,扶苏双眼熠熠,整个人精神十足,明显不觉得做这些统计和调查有多枯燥乏味。

李斯也知道扶苏那堆肥法出了效果,田地产量有了很大的提升,但没拿到这么确切的数据。

听扶苏报出产量翻番的结果,李斯不由坐直了身体。

粮食多,代表能养活的士兵多,他们想打六国不必束手束脚!

嬴政耐心听着扶苏解释着粮册上的一样样数据,等扶苏讲完了,他才拿过粮册随意地翻看起来。

以前的文书用的都是竹简,占地大不说,看起来也费时费眼,年末上计时一个地方的集簿往往就能装个几车,朝廷得费不少功夫才能把它们查阅完,工作效率极其低下。

毕竟所谓的上计是要各县把县中诸事整合整合,集中往郡中汇报;郡中把底下各县诸事再整合整合,集中送往朝廷,评定一年功过,决定各级官员的提拔或贬谪。

这里头的“诸事”,主要包括县里的人口变化、田地增减、钱谷出入和盗贼多少,林林总总记录下来,装个几车一点都不夸张!

扶苏所做的这个粮册,粮食增减一目了然,来自哪里、用到哪里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换个傻子来看,都能看出上面的数据有没有问题。

而且只用这么一本册子,这么多庄户的田地大小、产量多少便都清晰地记录进去了!

虽说上面所记的不过是别庄这一小片地方的情况,但要是有心用在更大的地方也不是不行。

嬴政夸道:“这册子不错。”他说完让人把粮册拿给李斯过目。

李斯刚才就已经很好奇,拿到粮册之后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嬴政虽能看出这册子大有用处,但也只是看出来而已,毕竟平时真正接触这些事的人还是李斯这个当臣子的!

李斯立刻想到,若是能把这个册子用到每年的秋冬集课上,朝廷将更容易掌控地方上的情况。

有这么一目了然、简洁明了的记录,底下的人想蒙混过关都得多费点心思吧?

李斯看向扶苏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

扶苏弄出竹纸,他只觉得这东西很便利,有这一利器在云阳县这座学宫说不准真的能大绽异彩。可看到这本册子,李斯猛地意识到扶苏想要的可能不仅仅是“便利”!

尉缭和韩非都在云阳县,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在给扶苏谋划?

李斯心中百转千回,口中却应和道:“确实是好东西。”

这些小裳华都听不懂,但她也不觉得无聊,一直两眼亮亮地往扶苏那边看,觉得扶苏侃侃而谈的模样很好看,扶苏安安静静的模样也很好看。

李由默不作声地陪坐在一边,不时还得挡一挡看扶苏看得眼也不眨的妹妹,免得嬴政觉得他妹妹太不矜持。

单凭一本粮册,嬴政也没全信。

秋收之后,到处都在晒粮,田间地里也没闲人,不少人已经紧锣密鼓地把地重新犁好,往里头混入粪肥。

许是因为堆肥久了,这些施了粪肥的田地嗅不见什么味道,一片片翻整好的田地看起来整齐又漂亮。

嬴政让扶苏领着出去走了一圈,看过粮仓里堆着的谷子,又与庄户们聊了聊,才算是确定粮册上的数据并非夸张。

这么转悠下来,嬴政和李斯都该回去了。

小裳华虽然舍不得,却也知道扶苏很快会回咸阳,所以开开心心地和扶苏道别,临别时再次偷偷塞给扶苏一个小香包,说是装着桂花,老香老香了。

扶苏送他们登车。

嬴政见李斯他们都上车了,只扶苏立在跟前相送,便对扶苏说道:“你若舍不得,把人拦下就是。韩王连亲弟弟都送来了,难道还不愿意送一个张良?”

李由会和李斯提起扶苏最近的不同,底下的人自然也会如实记录下来送去咸阳。

嬴政是听人说李斯带着女儿过来了,才亲自过来瞧瞧:一来是看看产量翻番的说法是不是真的,二来是看看扶苏是不是真的因为好友离开而低落消沉。

扶苏说道:“子房心不在此。”子房是张良的字。

照嬴政来说,什么心不在此是完全不用考虑的事,哪怕对方心不甘情不愿,只要他想把人留下,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人留下。

不过扶苏既然不这么想,嬴政也不打算再管。

嬴政说道:“马上要满一年,你这边的事收收尾,安心回咸阳去。”

扶苏是他的长子,没有在宫外久住的道理,让他出来一年已经是破例了。

要不是扶苏捣鼓出不少有用的东西,连这一年嬴政也不会让他待满。

扶苏闻言乖乖点头。

这次出宫的收获已经足够大了,至少他摸到了父皇的底线,只要他踏踏实实做事,父皇会给予他一定的自由。

父皇用人一向如此,不管出身如何,不管来自何方,不管贫贱富贵,只要对方确实有才能,父皇就愿意起用。

至于父皇心里到底信不信任对方,这并不重要。

只要有用就可以了。

扶苏立在原地目送嬴政登车离去。

归期已定,这段时间他确实得把手上的事收收尾。

学宫有程邈与蒙毅在,韩非和尉缭时不时也给出出主意,基本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次扶苏回咸阳,程邈得留在学宫坐镇,蒙毅肯定要一起回,尉缭肯定也不能留下,扶苏要考虑的只有韩非的去留。

扶苏琢磨片刻,没回别庄,而是转身去学宫寻韩非。

韩非正在抚琴。

琴声中带着几分愁绪。

扶苏驻足聆听完一曲,才上前喊道:“先生。”

韩非起身迎扶苏坐下。

两人相对而坐,扶苏开门见山地问:“入冬后我该回咸阳去了,先生您准备留在学宫还是与我一道回去?”

韩非一顿。

他的身份与张良不同,他在韩国不得重用不说,还遭兄长猜忌,所以张良可以回新郑,他只能客居秦国。

他也没忘记自己入秦的初衷。

韩非说道:“我自然愿意与公子一起回咸阳。”

学宫的日子虽悠闲,但不适合他。

至少不适合现在的他。

韩非补充道:“只是我若与公子一起回去,怕是会给公子带来不小的麻烦。”

不管是李斯还是姚贾,都不想留下他这个祸患。

李斯是因为他们两人曾是师兄弟,对彼此了解甚深,李斯明白他有可能左右嬴政的想法,并利用这样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至于姚贾,自然是因为他曾经上书嬴政,直接骂姚贾是“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力劝嬴政不要任用这样的小人。

扶苏不疾不徐地说道:“只要想做点什么事,永远都少不了麻烦。”

其实即使什么都不做,也绝不可能安享太平。

两人议定,扶苏便没再打扰韩非,径自回了别庄,叫人把朱小六寻来,吩咐朱小六去县里寻几个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