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呛咳了她的喉咙,她闭上眼睛,漆黑的睫毛被眼泪染得晶亮潮湿,苍白的面颊上诡异的潮红,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泪水依旧不停地滚落。

“那么,你是在惩罚我吗?!”

欧辰沉痛地低喊,心底奔涌的痛楚和酸涩让他忘记了她是在高烧的呓语中,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睁开眼睛,他的声音痛得如同濒死动物的最后挣扎。

“是因为我用结婚来要挟你!不肯直接将肾捐献给小澄!所以才有这一切的发生!洛熙的自杀,小澄的拒绝手术,都是因为我的自私!所以你在惩罚我吗?!”

近在耳边的声音使得她的身子渐渐僵住,就像一根针,在漫天的大火和白雾中,扎了进来,在梦魇和现实中有了一个缝隙。

她呆呆地望着他。

在他沉痛的一声声低喊中,她混乱涣散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了一点焦距,呆呆地望着他,身体一阵热一阵冷,脑中嗡嗡的轰鸣,如无法醒来的梦中,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眼睛中那惊心动魄的痛楚却烫伤了她。

“自私……”

泪水慢慢滑下漆黑的睫毛,她呆呆地凝视着他,嘴唇干裂地动了动,很轻很轻地说:

“还有……比我更自私的人吗……为了小澄……可以把其他人全都牺牲掉……明知会伤害到洛熙……明知那样的婚姻……带给你的只有痛苦……明知即使做了手术……小澄可能依旧会离去……仍然要拿走你的肾……”

“我不在乎……”

欧辰抿紧嘴唇,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此刻,她的泪水是为了他而流吗?即使她在高烧中,心底也还是有他的一点点位置,是吗?

那样……

也就是可以回味一生的幸福了……

“你没有错……错的一直都是我……夏沫,是我太想拥有你……是我握得太紧了……所以才让你这么痛……”

病房中。

深深的夜色将病床上的两个人笼罩着。

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然后,轻轻地将她拥进怀中,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紧紧地抱住她,而是轻轻的,轻到她只要一挣扎就可以自由地离开。

只是她没有力气了,高烧中的她虚弱地靠在他的肩头,身体忽热忽冷,仿佛有弥漫的雾气充满在她的身体,又仿佛有灼热的火焰焚烧着她,身体脆弱无力,只有脑中反复闪回着那些小澄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

……

“所以洛熙哥哥就可以去死了吗……洛熙哥哥已经因为那场婚礼而自杀了!他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抢救!……你不怕他真的死掉吗?!”

……

“还有欧辰哥哥……为了我……要摘掉他的一颗肾……为了我……真的要牺牲那么多人吗……”

 ……

“……可是……我不会同意接受手术的……姐……无论你说些什么……我都……绝不会……接受手术的……”

……

…………

也许……

那样也好……

小澄不会孤单……

妈妈不会孤单……

洛熙也不会孤单……

在欧辰的肩头,尹夏沫又昏迷了过去,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依旧苍白,颧骨上的潮红益发惊人,好像是全身的生命里都在那里燃烧,当燃烧殆尽时,也许她的生命就会如灰烬般轻飘飘地被吹散……

只要她也死掉……

就会永远陪在他们身边……

只是……

欧辰呢……

他一个人……

*** ***

病房的门被轻轻关上,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在走廊中,欧辰沉默地走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幽深而黯然。

长椅中。

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尹澄呆呆地望着地面,双手无力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好像上天在给他开一个很大的玩笑,要他必须在姐姐的高烧不退和姐姐今后的幸福之间做出一个选择,可是,究竟怎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脚步停在尹澄的面前。

“请替我照顾她几个小时。”欧辰低声说。

尹澄微怔,他缓缓地抬起头,不是诧异欧辰在几天的寸步不离之后终于要离开,而是吃惊欧辰居然会拜托他去照顾自己的姐姐。那是他的姐姐,就算欧辰不说,他也会……

忽然,心中一片苦涩。

是他忘了,欧辰如今已经是姐姐的丈夫,是姐姐“最亲近”的人……

“好。”

尹澄默默地看着他,心中的苦涩越染越浓。这几天以来欧辰日夜守在姐姐的病房,迅速削瘦憔悴起来,欧辰对姐姐的感情一向非常深厚执着,从很小开始他就知道。

如果不是用换肾手术交换婚姻,他会祝福欧辰和姐姐,也会欣慰欧辰多年来对姐姐的爱终于有了幸福的结局。

可是……

望着欧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那黯然寂寞的背影使得尹澄仿佛透不过气般的难过。

病房里。

尹夏沫依旧深深地昏迷着,高烧让她不时地辗转反侧,嘴里模糊地呓语着一些话语。但是,她颤抖的挣扎少了很多,好像已经放弃了什么,脸上有依稀的泪痕。

尹澄怔怔地坐在病床边。

“姐……”

用手指怔怔地拭去她眼角残留的泪水,然后,泪水从他的面颊无声地滑落。

“……究竟该怎么做……”

同样的深夜。

液体从吊瓶中一滴一滴流淌下来。

洛熙静静地躺着,苍白的手指虚弱地放在雪白的床单上,如同已经死去般,只是因为倚靠着呼吸机,他的胸口才有了浅浅的起伏。

“今天尹夏沫的弟弟来看你了……”沈蔷凝视着他,“……他说了些什么你一定也都听到了……那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他说尹夏沫爱的是你……”

“他说那场结婚只不过是尹夏沫和欧辰做的一项交易……”

“他说拜托你以后照顾他的姐姐……”

苍白安静地躺着。

洛熙恍若听不见外界的所有声音,只有输液管中液体一滴一滴静静地流淌。

“……或者,你不醒过来也好……”沈蔷淡淡地说,“……听说尹夏沫也生病了,高烧好几天都没有退烧……也许她是因为你的自杀而歉疚吧……如果你一直无法醒来……她的病也许就永远不会好……”

“我想……你是恨她的……”

“那就让她陪着你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

夜色深沉。

尹夏沫昏迷在滚烫的高烧中,尹澄用冰毛巾轻柔细心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和四肢。

一抹淡色的月光。

困乏已久的沈蔷渐渐趴在病床边睡去。

雪白的床单上。

洛熙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良久,又轻轻地握起。

*** ***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

欧辰回到了医院。

“你不同意做换肾手术,只是因为不想用夏沫的婚姻来作为交换,对吗?”仿佛又是一夜没睡,欧辰下巴上青色的胡须痕迹更加浓重了些,他深深望着尹澄。

“……”

尹澄无语地望向窗外,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而牺牲掉姐姐的幸福。

“这是我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书。”

一份薄薄的文件出现在尹澄面前,黑色墨水的签名在上午的阳光中隐隐反光,尹澄惊愕地霍然抬起头,空气中欧辰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只要你同意做手术,这份离婚协议书就从此由你保管,我和夏沫的婚姻……随时可以结束……”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欧辰将那份离婚协议书放在尹澄病床的床头柜上,然后拿出另外一份文件,递到尹澄的面前。尹澄看到文件抬头的几个黑体大字——

换肾手术同意书……

“不——!”

尹澄失措地摇头。

“还有什么要求?”欧辰凝视他,“说吧,只要你答应做这个手术,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

“……为什么?”尹澄怔怔地望着他,“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都是因为想要和姐姐在一起,不是吗?为什么要签离婚协议书?为什么就算这样也还要将肾换给我?”

欧辰沉默不语。

“不,我不会同意手术。”半晌,尹澄低声说,“我不可以既拿走你的肾,又让你失去姐姐,那样对你太不公平。如果姐姐知道了……她也会不安的……”

“那么,你要看着她死吗?”

“姐姐不会死的!”仿佛被重重戳了一下,尹澄惊颤地说,“她只是感冒发烧了,很快……很快就会好起来!”

“你明知道你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明知道她是为什么突然病得这么重!”沙哑的声音泄露出欧辰内心的痛楚,他的身体紧绷得如同随时会断裂的弓弦,“如果你真的关心她,你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接受手术!变得健康,而且永远健康地陪伴在她的身边!其他那些无关的事情并不用你费心去考虑!”

“签字!”

将签字笔塞进尹澄的手中,欧辰抿紧嘴唇,眼底暗怒的火光让他看起来十分的危险。

“不……”

歉疚和不安使尹澄依旧无法下定决心,他将笔放在一边。

“……”

看着犹豫不决的尹澄,欧辰深吸口气,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坚定而缓慢地说:

“就算是我请求你,请你签字,请你接受我的肾,请你……救救夏沫。”

“欧辰……”

他话语中藏也藏不住的痛楚让尹澄惊呆了。从小到大,他认识的欧辰都是淡漠高傲的,而此刻,这个低下头恳求他的人,真的是欧辰吗?

“她所有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而我目前所能做的,只是换肾手术而已。”欧辰闭上眼睛,声音暗哑,“至于你,我并不想请求你原谅我,那对我无关紧要。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弥补她的机会。”

病房里是长久的沉默。

欧辰再度将签字笔塞入尹澄手里,那力量中带着强迫的决然,尹澄好像被什么驱使着一般,茫然地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

欧辰一直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放松,好像怕他后悔似的飞快地收走了手术同意书,直接往门外走去。

那声“谢谢”让尹澄心中猛地被扯痛了!“谢谢”不是应该他对他说的吗?怎么一切都颠倒过来了?望着欧辰高大却憔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尹澄轻声地自言自语:

“姐夫,你真的很爱很爱姐姐,是吗?”

*** ***

上午的阳光静静洒照在洛熙苍白的面容上。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

眼神茫然毫无焦距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不知此刻是仍旧身在梦中,还是过去的那些事情才是一场浓如白雾的梦境。

…………

……

“……我能求你不要嫁给他吗……”

……

“……可是……你是那么的冰冷固执,就好像一面没有缺口的冰墙,从来不会因为我而改变什么……夏沫,我能来做什么呢……你会因为我,而不嫁给欧辰吗?”

……

“……没有用的。”

被树叶摇碎的风声中,她的声音如针一般冰凉闪着寒光。

“因为……我爱他。”

……

“我爱欧辰。”

……

…………

嘴唇苍白干裂,眼睛缓缓地闭上,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神没有将他的生命带走,为什么那些痛彻心扉的回忆还是不肯将他放过。漆黑的睫毛紧紧地闭合着,心底一阵阵浓烈而麻木的痛楚,他仿佛被一波一波冰冷的海浪重新打回黑暗的深渊。

“洛熙……”

洁妮担心地低唤。

几个小时以前洛熙从几天几夜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喜极而泣,医生却告诉她和沈蔷,洛熙的求生意志很低,这样很不利于他各项生理机能的恢复。而且,如果不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就算这次脱离了危险,他仍很有可能会再次选择自杀。

沈蔷望着洛熙黯然憔悴的面容,她调整一下呼吸,压抑住心中的酸涩,声音平板地说:

“尹夏沫和她的弟弟都来看过你,你还记得吗?”

手指在病床上轻轻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