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白钓了一下午鱼腰酸脖子疼的,命裴渠将舟划到岸边,师徒二人带着渔具和战利品上了岸,往桥那边一看,只见南山顶了个晒萎的荷叶正靠着栏杆睡觉呢,也不怕一身干净襦裙给弄脏咯!

观白指示道:“去将她喊醒。”

裴渠往桥面上走,一直走到南山面前。

他微微俯身,伸手捏住那荷叶粗梗,稍稍往上提了一下,南山却是动也不动。

裴渠轻抿了一下唇,手移至荷叶边缘,稍稍掀开,暮光便趁空溜上了南山的脸,鼻尖以下全是暖融融的光。裴渠低头看她的脸,因为渴了一下午,那唇甚至干得起了一点皮。

他看着觉得浑身不舒服,伸手竟想去撕了那干皮。指尖将触未触时,一直紧闭着眼的南山咕咕开口:“老师的手伸得太长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里面的老头子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很容易理解的,崔老头也好,裴光本也好,以及现在出现的李观白,每个人都是仕途失意的,且基本处于被放任自流状态,人自己没法往前走的时候,很容易呈现这样的状态。

正经的老头也有啊,比如裴君的爹,那人家仕途通达嘛!

另,裴君一定是强迫症+洁癖,重点是处女座

【一三】群芳

南山说话间嘴唇一上一下差点就碰到他指尖,她说完了才睁开眼,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像某种小动物,天真干净却又看着有些吓人。

裴渠并没有着急收回手,直到观白等得不耐烦了嚷道:“干什么呢?不打算吃饭啦!”他这才将手收回,站直了一本正经同南山道:“时辰不早,在这睡会被野兽叼走的。”

南山好的不学,专挑坏的学,她很利索地像徐妙文那样翻了个白眼,旁人几乎都察觉不到她的小表情。野兽?她才不怕什么野兽,野兽大多很笨,何况这地方哪有野兽?

南山顶着那萎掉的荷叶走到观白面前,观白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方才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南山毫不犹豫地在师祖面前告起状来:“老师打算撕我嘴上的皮!”

太直白太赤.裸了,观白斜了一眼旁边的裴渠,警告了一句:“虽是师徒,好歹男女有别,你凭什么撕她的皮?”

南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裴渠不说话。

观白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走,烤鱼配酒,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南山看看那木桶,又听到那桶中的扑通扑通声,眉头一皱道:“师祖在这种地方杀生吃肉不大好吧。”

观白头也不回:“天真,谁说要在这地方吃,方丈还不得弄死我?他狠起来连斋饭也不给我吃的,真是个大坏蛋!”观白恶狠狠地在心底里将方丈骂了一通,随后说:“出去吃,晚了便宿在酒楼旁边的馆舍里,不回来了。”

此时寺中鼓声也已响起,南山一拍脑门,陡然想起要回酒楼去陪一众娘子,立即转头与裴渠道:“我得过去了,老师若还想见崔娘子,记得在酒楼中候着。”她说完还补了一句:“老师可是递过邀约信的,君子不能不守信用。”

“为师记得那信是你写的,崔娘子应是能分辨出字迹罢。”

南山心说真是上了歪门邪道了,裴君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罢啦罢啦,她摇摇头:“学生先走了。”又同观白道完别,提了裙裾便跑了。

观白微微眯了下眼,却说:“徒孙跑得很快是不是?这样一个好徒弟真是给你赚到啦!”

鼓声结束时,茶山结社的娘子们也都已在酒楼坐定。

安排的是最大的雅间,娘子们各自挨小案坐着,坐姿亦都是很放松,这时茶山结社的执事王娘子提议道:“各吃各的多没意思呐,不若将案几往中间拼一拼,怎样?”

今日因上远公主不在场的缘故,各位娘子都随意了不少,竟当真将小案都往中间拼起来,虽然酒菜各分你我,但如此看起来却要亲近温馨得多。吃了一会儿,又上了一遍凉饮,娘子们将今日见闻又互相絮叨了一会儿,开始进入今晚正式主题。

王娘子转头看一眼南山:“小十九,将画片儿拿来给娘子们瞧瞧。”

南山虽是个杂工,却是个特别讨喜的杂工,执事娘子甚至按照她的岁数给她排了行,亲昵喊她小十九。南山听得这话便立刻站起来,压平裙裾上的褶子躬身道:“娘子们稍等。”说罢就不卑不亢地出门下楼去了。

“瞧她那聪明伶俐劲,若留在公主身边做事一定不错。”

“也得她自己愿意,公主不是说她并无这个意思么?”

所有人都认为跟着上远做事比当媒官有出息,可南山却好像是个傻愣子,放着富贵通途不走,偏要走得如此辛苦。

按说上远玉口一开,想要个人还不容易?但上远觉得南山既然没有这份心就罢了,她并不需要能干却非真心的人在身边做事。

她们说什么,南山自然听得到。南山从旁边一雅间路过时脚步顿了顿,她鼻翼微动,竟是闻到了烤鱼香味。

她也只停顿了极短暂的时间,便匆匆下楼取了画卷。

一包袱的男子画卷扛上来,在席间一一铺开,上面所绘全是人头,场面可谓十分壮观。

室内灯台点得通亮,娘子们对着那些画卷也是挑花了眼。

崔三娘瞥了几眼,与南山道:“你的画技如今真是了不得了!”

南山嘿嘿笑了一笑:“三娘谬赞。”

崔三娘又问:“裴君今日可是来了?”

南山点点头。

崔三娘忽尴尬地笑了一下:“我配不上他的。”

“哪里的话?”崔三娘话音刚落,斜对面的孙娘子立刻驳道:“是那位裴七郎罢?当年的事且不论,我听说他如今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县尉,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啦!”

“当年……何事?”另一边有个小娘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句。

“小八不知道?”孙娘子一脸诧异,“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哩,不就是”

她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门外忽传来内侍的声音:“公主到!”

原本盘脚胡坐着的各位娘子瞬时全站了起来,躬了身迎接上远公主。

上远脸色略有些发白,似乎当真抱恙。众人本以为她不会再来,可没想到,这时都已天黑,她竟是到了。

娘子们的小案桌虽都被拼到了一起,主位却还是孤零零地空着。上远至主位坐下来,伸手示意:“都坐。”

待娘子们依次落座后,上远扫了一眼案桌上那些七零八落的人头画卷,随即看了一眼南山,末了又看向孙娘子:“方才在说什么?”

孙娘子面上添了几分难堪,回道:“不过是小十九与崔娘子提了某位郎君,小八说不大清楚,奴便讲了一两句。”

上远又看一眼南山:“小十九过来,我有话问你。”

南山低头走过去,上远凑到她耳边问了几句话,南山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

上远皱眉轻嗅了一下,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移门,那移门后正是另一个雅间。

她又喊了执事娘子过来,两人聊天之际,娘子们私下里又开始对男人们评头论足,南山则尽职尽责地在一旁详细说解。

席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上远低了头,以广袖掩唇喝了一口酒,几乎是在放下酒盏的同时站了起来。

娘子们反应过来时,上远已是穿过长席出去了,连执事王娘子都愣了一愣。

上远脚步不停,走到旁边雅间门口,一声招呼也未打,伸手就拉开了门。

独特的烤鱼香气扑鼻而来,气味来源则是炭炉铁架子上两条即将烤好的鱼。而围着那炭炉坐着的两人,不是别人,恰是李观白和裴渠。

观白坐的位置面朝门口,自然一眼便看到上远。裴渠则是听到开门声也无动于衷,将烤好的鱼用夹子取下来,仔细切块,连头也没有回。

上远目光从那烤鱼身上移到李观白脸上,她唇角挑起个微妙弧度:“叔公的烤鱼,香气仍旧这般特别。”

观白起码有好几年没见过她。虽说女大十八变,但他却还是能认出她,何况这世上还会再喊他叔公的人,恐怕也只剩了上远。于是他极其大方地邀请小辈入席:“还能闻得出来也算你本事,吃一条?”

上远欣然入席,坐下来的瞬间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裴渠。裴渠此时将盛在瓷碟里已经切好的烤鱼递了过去,上远一字一顿道:“裴云起。”

“下官在。”

裴渠应后,上远却没了下文,一张寡白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块烤鱼,连烤脆的鱼骨都一并嚼碎咽了下去。

她拿了帕子擦完嘴,道:“上远借叔公的学生一用,不知行不行?”

糟老头子撇撇嘴,大方得很:“随便用。”

上远于是起了身,低头扫了一眼裴渠:“请裴君出来一趟。”

观白满脸的幸灾乐祸,捧起面前的碟子就塞了一块鱼到嘴里,啧啧两声:“真是好吃呐!”

裴渠跟着上远出了门,上远走在前面,他则保持距离走在后面。上远不曾回头,她慢慢走,慢慢走,甚至出了酒楼。

晚风习习,初三的夜晚,新月细薄锐利得好似能刮破黑幕,空气里竟有些难得的凉意。上远忽停住步子转过了身,裴渠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从定站着。

上远也没有走近,保持着这距离道:“九年未见,现在的裴君看起来好像当真令人觉得有些陌生。”她声音稳淡,并没有多少情绪,更不用谈什么暌违之情,只是轻叹一声:“似乎还是当年可爱啊。”

裴渠缓缓淡淡道:“人不像月亮,由弯到圆还能由圆到弯,人变了是回不去的。”

上远淡笑了一下,并不再看他,反倒是侧身去看那弯月,又道:“九年前我曾认为裴君是个好人选,但当时的裴君太心软了一些,不知现在是变得更心软还是更心黑了呢?”

裴渠不卑不亢:“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心,下官都是没有的。”

【一四】藏钩

裴渠这回答较之九年前,虽更有心机,却额外多显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姿态来。

上远听他这样说,自然明白他如今并不想插手任何事,也不想为人所用。她早该猜到的,他归国之后便反常地埋首菜地集市,对朝中诸事不闻不问,分明是想做个无用的闲人。

可世事,哪里能这样遂人意?

个人的意志,往往都一厢情愿。眼下每一步都很难,不知何时才能拨开云雾见得明月。

上远不经意地睨了他一眼,转回身朝向灯火通明的酒楼。当下虽宵禁严格,但对于某些手中持有特权的人而言,这禁令并不算什么

依旧通宵达旦,全无昼夜概念。

“有没有旁人所需要的那颗心,并不是裴君说了算。”上远略显病态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柔和,取而代之的则是唇角一抹深深的冷峭意味:“只是,许多事连我都没有办法控制,又何况裴君呢?所谓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虽是自由身,但又并非自由。

上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酒楼二层的某个位置,那眸光中的意味令人深究。

她慢慢道:“今日我到这里,今日我遇见叔公,今日我见裴君,此等诸事,他必然了如指掌。”略带倦意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上面那些人中,自有他的耳目;至于裴君身边,当然也是一样。”

上远口中的“他”,指的并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他手中握有一支秘密卫队,独立于十六卫之外,为内卫,亦称梅花卫。

内卫无处不在,或许是坊东住着的落魄书生,抑或是平康坊中能歌善舞的胡姬,又或者是西市摆摊测字的算命先生,甚至是长安县某个宦家闺秀……他们隐秘、看起来寻常、纪律严明,在交错复杂的人际网中无孔不入。他们是耳目,也是爪牙,消息灵通,手段狠戾只为替天子除异己、惩贪官污吏。

如今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或许有内卫势力威慑下的功劳。但,这一切举动中,因存了天子的一己私欲,而变得善恶难辨。

裴渠远离国都多年,虽然并不能切身体会这九年间人人自危的恐惧,但他也知道内卫势力的厉害热闹集市里没人敢乱开朝廷的玩笑,只怕说错一句话。连徐妙文那日在坊门口遇见内卫尸体都立即变色转身,由此也可窥了大概。

而上远说这些话时,手亦是不自觉地握起,可见也是恨极。

他抬了头,与之一同看向那酒楼。

这时,上远又道:“哪怕去国离家九年,裴君从来没有能置身事外,请记住这一点。”

言下之意,你想避开这漩涡,也是不能的。

裴渠脸上是了然的孤独。

他深知自己的处境九年前被放逐意味着被放弃,而如今被召回,则又意味着他重新拥有了被利用的价值。

无论何时,都不过是棋子。但棋子若无法厘清自己的命运,就一定会被倾轧得粉碎。

他原本是茫茫宦海中的一颗新星,是举国无数士子的榜样。获“得贤之美”赞誉的答卷仍在尚书省挂存,而这答卷的主人却只能捧着这样一盒子甜苦不知的将来,站在人生尴尬通途中左右为难。

或许他对上远说的是实话,想要什么样的心,他都是没有的。那颗心,早就在漫长岁月中,被挫成了粉尘。

不过是因为十年前一场诸王连谋。

上远咳起嗽来,她稳了稳呼吸,看也未看裴渠一眼,只道:“回去罢,天竟然这样凉。”

此时的南山则正收拾着娘子们评头论足过的画卷,因娘子们议论得乏了,这会儿又不想回馆舍歇着,便说要玩藏钩提提精神。

所谓藏钩,是将特制玉钩藏于一组人手中让另一组人来猜的筵席助兴游戏。原本只在守岁时玩,且钩子也有讲究,后来什么筵席上都玩,为图方便,用来藏的物件也成了娘子们随身佩戴的饰物,规则也更随意起来。

这提议出来后,王娘子立即让大家抽签分成了两组,十八个人,正好一组九人。

南山在一旁站着,王娘子忽同她道:“小十九,将你的耳环拿来。”

南山正要取耳环之际,上远到了。

上远站在门口未进来,南山则一眼瞧见了站在她后面不远处的裴渠。

上远方才在门口听到她们要玩藏钩,这会儿遂同南山道:“小十九也一道玩罢。”

“小十九不是不能喝酒吗……输了怎么办?”长孙娘子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话。

崔三娘便说:“哪有小十九猜输的时候?”

“即便如此,多个人……”

上远道:“我带了个人过来陪你们一道玩。”她说着转过头,同身后裴渠道:“裴君请。”

席间哗然,之前议论过裴渠的孙娘子脸色更是一变。传闻都说裴七郎当年与上远之间似乎有点什么,如今上远这样将他带过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诸娘子纷纷起身挪了位子,留了最边上的一个位子给裴渠。而另一边,王娘子亦是移了位子,让南山坐。

于是南山便正对裴渠而坐,她低头取耳环,总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上远重新坐回主位,并不打算参与这游戏,只安安静静看着。

她带裴渠过来有她的目的,既然她今晚见裴渠定会被人知晓,那不妨做得大方一些。何况,裴渠如今的心情,应当也不会好过。

方才她笃定同他说这一屋子人中必有皇帝耳目,故这时他往这些人当中一坐,恐怕已是满腹心思。

会是谁呢?

裴渠心中,此刻也是毫无头绪。

他看了看对面的南山,可南山却一直未抬头看他。

王娘子接过南山的耳环,宣布游戏开始。先由其中一组开始传递那枚耳环,背后手交手,从头传到尾,但耳环却可能在中途就被留在了某个人手中。

众娘子紧握双拳,伸至身前让对面一组的人猜,若猜错则要罚酒。

一轮轮下来,席间气氛已是十分活跃。

酒气混杂着熏香气味,令人觉得迷醉。上远静观了半个时辰,将席间每个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此时静静起了身,一旁内侍官很识趣地喊道:“公主回府”

众人起身恭送上远离开,直到外面动静都听不见,这才又都坐了下来,继续方才的游戏。

裴渠每回都猜耳环在南山手中,却次次都猜错。

孙娘子又将罚酒递过去,王娘子则笑道:“小十九是藏钩高手,哪怕钩子当真传到她那儿,她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别处去,可别看她双手展开空空,指不定呀”王娘子说着在她身后细细一找,最后竟是在她后衣领里发现了那只耳环:“啧啧什么时候塞进去的?这得多难?裴少府坐在她对面都发觉不了么?”

裴渠看看她,南山则一脸无辜,仿佛在说“玩游戏就该这样嘛若容易被猜到岂不是很没趣”。

她什么都玩得好,什么都做得好,是个奇才,却万分古怪。

裴渠看着她走了神,连手中罚酒也未及时喝掉。王娘子催促道:“裴少府不可耍赖,愿赌服输,须饮尽了才是。”

与裴渠截然相反的是,南山次次皆能猜中,于是滴酒未沾,简直是藏钩界的常胜将军。

她是娘子们眼中的小怪物,因怪物既不属于男子界又不属于女子界,娘子们对她并没有对待异性的猜疑和对待同性的嫉妒,又因她家世可怜易得同情,故而大多娘子都是很喜欢她的。

娘子们又接连夸赞了她一阵,又开始了下一轮。

半个时辰过去,夜已很深,席间已有娘子醉倒,王娘子便说:“今日便到此罢。”她招呼了随行侍女进来服侍各娘子回馆舍歇息,自己则起身又同南山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南山将画卷重新收进包袱,再抬头便看到了伏在矮几上的裴渠。

如此不胜酒力,居然还好意思做她的老师?她以前可是、可是很能喝的!她娘亲都说她是小酒鬼呢……

待娘子们都走后,屋内便只剩了残羹冷炙和昏黄烛火。再热闹的筵席到最后都是杯盘狼藉,一片凄清。南山深知人走茶凉的道理,她早已不觉得难过。

她伸手一摸耳垂,想起来还有一只耳环在旁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