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厉娅的声音哽了一下。

孙菀一开始就知道厉娅是在说自己的故事,她说得虽平淡,但是孙菀还是很敏感地抓住了她言语底下的沉痛。

“太傻了!要是我,不落井下石也得放鞭炮庆祝。”厉娅冷笑着说,语气里却有些自哀。

孙菀神色复杂地看着厉娅。

良久,厉娅才轻轻地说:“孙菀,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我要给我妈买SK—Ⅱ,让她美美的改嫁,我要给那臭男人换肾……我要很多很多东西,但是我不能像你那样生活。我还有理想,我毕生的理想就是出现在大银幕上,让人们看到我的美、我的艺术天赋。美和艺术是需要精致生活滋养的……你明白吗?”

她说话的样子很像在演舞台剧,情绪饱满,富有张力,很容易让人感同身受。孙菀承认自己被她打动了。她对她的价值观无法苟同,却也并不打算站在什么道德高度上去评判她。

“孙菀,与其说我们很像,不如说,你和我妈很像。每次看见你忙着赚钱摆地摊,我都会想起我妈。你可不可以试着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是真的真的想对你好一点。”

孙菀想了半天,不置可否地说了一个“哦”。

所谓不破不立,那个晚上后,孙菀和厉娅势成水火的关系开始有所缓解。孙菀是个善于对别人的遭遇感同身受的人,厉娅左右逢源是很可耻,但她的人生未必不可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走路的方式,她没有立场因价值观不合就敌视厉娅。

几次集体活动接触下来,孙菀渐渐对厉娅有所改观。厉娅此人虽功利又做作,却从无伤人之心;她虽好为人师,但委实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她虽看似懒散,却又目光长远,步步为营。

有天,孙菀好奇地问她,既然想做大明星,为什么不去考中戏、北电,反而去学临床心理学。

厉娅神秘一笑,她自认表演天赋超过一般演员,之所以学习心理学,就是想以后能够更深入地了解角色的内心,知道怎样更深刻地反映角色。她的目标可不是当花瓶,她的终极目标是纽约大学的表演系,以及好莱坞的星光大道。

日后,等孙菀看到80后女星娜塔莉波特曼在最当红时急流勇退,去哈佛大学心理学系进修,然后凭心理惊悚片《黑天鹅》勇夺奥斯卡影后时,她不禁更加钦服厉娅的高瞻远瞩。

她二人正式结下深刻友情源于大一寒假。

那年寒假,孙菀和黎美静总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吵到大年初一晚上,孙菀终于忍不住摔门而出。

走在空荡荡的北京街头,孙菀忽然倍觉孤单,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她掏出手机,把通讯录看了一遍,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厉娅的电话。因为放假前,她隐约听说厉娅一个人住在外面。

厉娅听她幽幽抱怨完,只说了一句话:“赶紧打车到我家来,有饺子吃,有沙发睡!”

孙菀居然也就去了,一去就是十几天。那十几天里,两人没事儿就去压马路、找美食、逛庙会,渐渐的无话不说起来。

与厉娅成为闺蜜之后,孙菀经常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厉娅脚踩两条船的介怀,每逢这时,厉娅都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上帝给了女人两只脚,除了用来走路,就是用来劈腿的。气得孙菀恨不得当场和她断交。

然而这世间有条颠破不灭的真理——脚踩两条船的人最终都会掉进水里,哪怕那个人滴水不漏的厉娅。

莫昆终究还是撞见了她与季枫热吻的情景,盛怒之下和季枫打了一架,之后还甩了厉娅一个耳光。厉娅万没有想到,一向把她奉若女神的莫昆居然敢打她,于是平静地提出了分手。而厉娅也寒心于季枫竟缩在一旁,完全不敢上前帮她,好像他们的感情真的见不得光的偷欢。

厉娅很潇洒地对孙菀她们说:“也好,两个一起甩,下次我去钓个真正的高富帅,就什么都有了!”

第六章(1)

走出那段三角恋后,厉娅将全部精力都投进“高富帅”资源的挖掘中。

四月中的一天,厉娅神神秘秘地拿着一本小册子在孙菀面前一晃。

孙菀问是什么,她小声说是通过特殊渠道弄来名校“二代”名册。孙菀拿来一看,小册子做得还很专业,每个“二代”照片旁都有详尽的资料,家里是干什么的,身价保守估计有多少,开什么车,喜好什么,经常出没的地方有哪些。

没到一个礼拜,厉娅就春风满面地对孙菀说,她和册子上排名前三的某只“金龟”接上头了。

“赵瀚啊!居然被我钓上了!他爹当年靠卖治皮肤病的软膏发家,现在年年上福布斯,神话里的神话!”厉娅说得两眼放光,“他就是一绝对的金龟,这回我得下血本钓上他。”

孙菀正在搓衣服,头也不抬地说:“是个女人都能在一个礼拜里勾搭得上的男人,我觉得不怎么靠谱。”

厉娅睨了她一眼:“什么叫是个女人?你会不会说话?”

孙菀没有接茬,将搓好的衣服丢在脸盆里。

厉娅拿涂着鲜红蔻丹的食指戳了戳她:“别洗衣服了,晚上陪我去参加一个party吧。衣服我给你准备好了。”

孙菀恹恹地说:“不去。”

“不去你一定会后悔!开party的地方在‘万乘’,超牛的一家私人会所,里面的会员全是名校在读的二代们,金字塔尖尖上那一小撮精英男,你不想去见识见识?”见孙菀还是不为所动,她有些急了,撒娇说,“跟你说实话吧,我和赵瀚还没熟到可以单独约会见面的地步,所以他才选了一个朋友办生日派对的契机,叫我去万乘玩。说真心话,让我一个人和他去那种地方,我有些发憷。他那个人阴阳怪气的……老孙啊,你就陪陪我嘛!”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孙菀没了推拒的余地,擦干净手:“衣服呢?”

厉娅放下心来,将她推进宿舍,找了自己的一条中长礼服给她。孙菀正欲拿衣服去换,厉娅却将她按坐在椅子上:“仔细一看,你是一点打扮都不会,眉都不修一下。”

她从化妆包里拿出一把剃眉刀,飞快地在孙菀眉上修剪起来。片刻后,她望着孙菀的脸怔了一下,孙菀顺着她的眼睛往镜子里看去,不禁也有些愣神,虽然只是眉目间的修正,却有种拨云见月的效果,使她整个人透出焕然一新的清丽。

厉娅拿着剃眉刀,左右端详了她一下说:“老孙,其实你比我漂亮。只是不收拾,看着糙一点,涩一点而已。”

孙菀觉得她在拿自己开涮,没往心里去,抱着那中式礼服去卫生间换了,出来临镜自照,再看看正在描眉的、盛装华服的厉娅,觉得自己惨淡得像一抹青烟。

入夜时分,她二人等到了金龟赵瀚的法拉利。

车门刚一打开,一大捧猩红的玫瑰先持花人一步递到了厉娅面前,继而,一双冰冷如蛇的眼睛从花下抬了起来。

孙菀头一次见这个赵瀚就吓了一跳,无怪厉娅说怕他,这人长着一张粗糙的国字脸,不管怎么笑,一双三角眼里都透着阴鸷。

孙菀有些底气不足,瞟了一眼厉娅,见她眉眼含情,笑意盈盈,两只梨涡甜得醉人,却在眼神里透着点骄矜。她一向都很懂得怎么拿捏分寸,控制关系的进展。

及至上车,孙菀束手与那捧玫瑰坐在后排,总觉得心神不宁。

耳畔时不时传来厉娅甜糯的低语声,以及赵瀚的大笑声。堵车的间隙,孙菀瞥见赵瀚将右手放在了厉娅光裸的腿上,试探性地往里游走了一下,却被厉娅挡了开去。

孙菀一张脸刷地黑了下来,对赵瀚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进了万乘的大门,孙菀暗暗在心里想,单从门脸和内里的气派来说,这个会所倒也当得起“万乘之尊”的名,360度的环形落地长窗将京城夜景收纳眼底,窗外,幽蓝的夜幕被璀璨的灯光映得发白,站在其间,犹如置身半空星海中。仰头再去看那金碧辉煌的欧式穹顶,又如置身西方的宫廷里。至于其他一应奢华设施,不过是这胜景上的锦上添花。

他们来的时间尚早,这偌大的奢华会所里,只寥寥坐落着十数人,有的三五成群玩着桌游,有的在玩台球,还有一撮人坐在三壁全是书的中式会客厅里聊天。

赵瀚携着厉娅走到那会客厅里,跟那撮人打了个招呼,环着厉娅在他们附近的沙发上坐下。

孙菀只得在他们对面坐下,她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个登堂入室的跟班,陷在那沙发里,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很快便有侍者端来了红酒、雪茄,赵瀚接过,揽着厉娅的肩膀,凑近她的耳朵说:“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来这里坐着吗?”

厉娅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他一点,笑望着他说:“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

“带你来开开眼呗!别看这个会客厅不大,最顶级的东西都在里面了。”赵瀚拍了拍沙发扶手,用无比优越的口吻说,“看到对面那四扇紫檀雕木门了吗?从一个王爷家搬来的,贵啊!看看脚下这地毯,一小块一小块杂色兽皮拼成的花开富贵,你再看看那边的古代灯、香炉、桌子椅子,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不怕告诉你,都是以前皇家的摆件。”

孙菀眼皮一抬,瞄了他一眼,心里冷冷的嗤了一声。这些男人,见惯了眼皮子浅的女人,以为开辆好点的车,带女人吃一次龙虾,就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个忙不迭地用钱砸女人。孙菀倒是在电视上见过摆阔泡妞的,但是像他这样连泡妞都要借花献佛的人,也算是朵奇葩了。

说得天花乱坠处,赵瀚又旁若无人地将手伸进了厉娅的大腿内侧,得寸进尺地轻轻拧了一把。

这一次,非但孙菀,连厉娅都蹙起了眉头。这样俗不可耐、臭不可闻的男人——不愧祖上是卖狗皮膏药的!

厉娅暂时不愿意和他撕破脸,故意站起身避开他的手,貌似天真地问:“这里哪一件东西最贵?”

赵瀚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像他这种出生穷街陋巷,吃包谷面长大,一朝得势,鸡犬升天的暴发户子弟,哪里会分什么好坏东西?厉娅这样问,摆明了是要给他点难堪。他黑了脸,指着一处架子上的翡翠摆件说:“那个翡翠盘子最贵,黄金有价玉无价,那么大一个冰种春带彩的盘子,它不贵谁贵?”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喝着红酒的孙菀放下酒杯,不冷不热地打断他:“我看也不一定。如果我没看错,那是洗出来的假货,仿的古款,放不了几年,你要喜欢,几百块也能让人洗一个出来。”

她这话一出,整个会客厅顿时静了下来,连附近那几个正在聊天的年轻人都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孙菀起身走到那个翡翠“盘子”前,有心杀他威风,目光炯炯地说:“还有,作为一个略微见过点世面的人,我想说这不是个装菜的盘子,这是个翠桃式洗,是古代人用来洗笔的。”

赵瀚被她抢白了一顿,一张脸黑得快滴出毒血来,眼睛狠戾地盯着她看:“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

孙菀伸手指了指式洗下端的沉积的一团紫色,不紧不慢说:“问题就出在这团紫色上,天然紫罗兰翡翠只有在白底上沉积紫色,高冰和冰种的都不会有这样的沉积色团。”

赵瀚愣了一下,顿时哑口无言。

一旁的厉娅偷笑了一下,朝孙菀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年少气盛的孙菀乘胜追击,指着架子上的一幅画说:“要说最贵的,我看既轮不到什么兽皮地毯,也轮不到什么紫檀木门,而是这幅宋徽宗的真迹,如果没我没记错,这是前年天价拍出去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

说完,孙菀不禁在心里感谢天上的孙大成,若非他当年的悉心教养,她未必能有今天的扬眉吐气。

闻言,附近那几个年轻人纷纷议论了起来,有两个走到那个翠桃式洗前把玩,其中一个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转头朝沙发上一个居主位的年轻男子说:“我说卓少,你这儿怎么还摆假货啊?”

这时,一个漫不经心的清缓男声传来:“刚学玩翡翠那年买的,以为捡了宝,送去专家那里一看,专家送了我一句话:粗制滥造,假得不能再假。生平第一次被骗,当然要摆在这里,引以为鉴。”

说完,他略略侧过头,斜了孙菀一眼,自言自语似的呢喃:“这个小妹妹倒挺有眼力。”

孙菀回头望去,不偏不倚就对上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睛,那眼睛如有魔力般吸引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倒叫人忽视了他那过分俊朗的容颜。

第六章(2)

那笑声犹如打在赵瀚脸上,他一口喝净杯子里的红酒,闷闷地坐在沙发上。

厉娅因对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见他这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倚着他坐下,小声安抚。

她越安抚,赵瀚的火气反倒越大,胸口的起伏越见剧烈,他恼羞成怒地转过身,一把扳起厉娅的脸,狠狠朝她唇上咬去,一边咬一边将她从沙发上挟起来,往外面拖。

厉娅吓得连连惊叫,一边挣一边压着声音喊:“你干什么?放开我!”

赵瀚想借侮辱她来洗清自己所受的侮辱,骂骂咧咧道:“干什么,你不知道?你TM装什么纯?”

孙菀眼明手快地端起茶几上的红酒朝赵瀚泼去,厉声说:“先生,这是公共场合,请你放尊重些!”

孙菀虽然长得柔弱,一旦发起怒来,却自有一股慑人的凛然正气,竟顿时将赵瀚震慑住了。

赵瀚红着眼盯着孙菀那双黑白分明的冷眸,缓缓松开厉娅,继而抬手重重抹去脸上的红酒。他活动了一下下颌,忽然笑了起来。他鄙视地看了看厉娅,又看了看孙菀:“装什么装啊?我女人见多了,肯跟男人出来玩,不就是想卖个好价钱吗?”

他大马金刀地在沙发上坐下,掏出钱夹,丢在茶几上:“说吧,要多少钱才肯让爷上,价钱随你们报!”

厉娅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再泼他一脸红酒。她纵横情场这么多年,虽然知道那些男人私底下都是这样的龌龊心思,但明面上,谁不把她当公主捧着、宠着,散尽千金博她一笑?

如今受到这样的侮辱,她仿佛外衣被扒,羞愤得红了眼圈。

赵瀚得意地跷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说:“你以为自己多漂亮?爷我玩明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不过看你像个雏儿,耐着性子逗你玩玩而已。别演戏了,赶紧报价!六位数、七位数,随你喊!我就不信,全中国还有我上不了的妞!”

一串眼泪倏地从厉娅眼中滚落,她掩住嘴,哭着往外跑去。

孙菀刚迈开步子欲追,像想到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住赵瀚,无比轻蔑地说:“也只有上辈子做过卫生巾的男人才有自信说这样的话!算你赢了!”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朝厉娅追去。

会客厅里,看了一场精彩大戏的男人们忍了又忍,终于爆出一阵放肆大笑。

厉娅是一路哭回寝室的。孙菀不知怎么安慰她,一路默然相陪,不时给她递上纸巾。

回到寝室,厉娅匆匆洗了个脸,倒头便缩进被子里。直到次日午后,她才红肿着两只眼睛起床,刚起床,回过神来的她就发现自己昨天走得太匆忙,竟然把包包落在了“万乘”的会客厅里。她急忙让孙菀拨她的手机,手机是通的,却无人接听。她连打了几遍,见还是无人接听,只得暂时作罢。

被赵瀚重重打击了一番后,厉娅整个人都委顿了下去。她逃课缩在宿舍,无心梳妆,更加无心和别的男人约会。宅了几天后,魂不守舍的厉娅请了个长假,匆匆飞去云南丽江排解心情。

厉娅走后,孙菀的世界顿时安静了不少。

这天周六,孙菀独自在教室为一本女性杂志做头条策划,主题叫“缘分的天空”,驾轻就熟的孙菀只花一个下午就把几个故事和相关资料准备好了,不料却卡在了一句导读语上。

她在这个阴霾欲雨的午后绞尽脑汁地想着那句导读语,口里不断喃喃念着:“缘分……缘分……缘分是……”

毫无灵感的她在纸上拼着各种有关“缘分”的妙语,却是写一句划一句。写到窗外大雨连连,她才停了笔,不忍卒睹地将稿纸揉成团丢进垃圾桶里,携了伞出门。

在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周末,学区里几乎见不到活人的踪迹,偌大的校园像一座沦陷了的灰色空城。

孙菀撑着伞,垂头戴上MP3的耳机,一面听歌,一面缓缓走在雨幕里。此时,全世界的喧嚣都在雨声、乐声里遁形,唯有她的脚步,仿佛踏着歌声走在琴键上。

为了多享受这一刻的宁静,她刻意选了一条回寝室最曲折的路,磨磨蹭蹭走在植满松柏的狭长小路上。在这样的雷雨天气里,路边的松柏反倒发出极清冽的香气,她自觉怡然,便闭上了双目,悠然地边走边和着耳机里的乐声唱着歌。

有多久了?她在心里暗想,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舒展地享受过生活了?这么多年来,她将自己的灵魂蜷缩在冷漠、理智、坚强的外壳下,唯有在这无人之境,她才敢从那个壳里探出头来,轻盈地活一回。

她正自出神地低吟浅唱着,一只手忽然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吓得尖叫一声,如撞鬼般倏然回过头,一张异常醒目的脸隔着大雨撞进她的视线里,她愣愣盯着那张过分英俊的脸,那不速之客蹙眉站在雨帘里,大雨从他的额头沿着眉骨、眼帘滴落,又从他高直的鼻梁滑落到他紧抿着的、刀裁般的双唇上。

见是她,那人也愣住了,片刻后,他鸦翼般的长睫闪了一下,唇角不自禁地旋起点笑意:“是你啊!”

他倒先一步认出她来。

孙菀惶恐而戒备地盯着他,好半天才恍惚想起,这是那天晚上在万乘有过一面之缘的卓姓男人。

她张了张嘴,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我……”

他兀自伸手将她的耳机摘了下来:“你挡着我的路了,按了几次喇叭,你都没听到。”

孙菀往他身后一看,果然见他身后泊着一辆还未熄火的车。她的脸骤然红了,连她也不知道这脸红是因为被他窥见了隐私一面,还是为自己的自闭视听,她连忙退让到一边,小声说:“对不起,害你淋雨了。”

他低头轻轻笑了笑:“没事。”

说罢,他返身朝自己车里走去。

孙菀目送他发动车子从自己身边开过,默默抬手戴上耳机,继续缓步朝前走。刚走出几步,只见那辆车又停了下来,那个人再度躬身从车里出来,指着耳朵,朝她大声喊了句:“雷雨天不要听音乐,小心雷击!”

孙菀被他一语惊醒,连忙扒掉耳机,目光复杂地盯着他,连一句简单的“谢谢”都忘了。

他似笑了一下,坐回车里,绝尘而去。

孙菀恍然若梦般站在铺天盖地的大雨里,他从闯入到离去,不过区区数十秒时间,却像一阵风般将她世界里的晦暗荡涤了去。她忽然开始相信了些什么,比如缘分。如有一道白光从她漆黑的脑海中闪过,拼凑了一下午的词汇仿佛有了生命,自动自发地在她眼前拼成了一句话:

有的人,你以为不会再见,却总在山重水复后猝然相逢,算来便是有缘。

哪怕多年后势成水火,相敬如冰,孙菀都未否认过她和卓临城有缘。只可惜这种缘,并不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正缘,而是一种没有结局的相遇。否则,她就不会在遇见他后,又遇到萧寻——那个居住在她灵魂深处,挥不去、忘不掉,却也无法重拾的人。

第七章(1)

孙菀始终记得她与萧寻戏剧化的初见。

那是厉娅从云南回北京的前一天,刚拿到一笔稿费的孙菀买了好几袋鱼干去老校区喂猫。

A大老校区位于学校西侧,学校搬迁后,校方便将那边的老房子拆了,打算将地皮以高价卖给某个制药集团,此举却遭到全校师生强烈抵制,校方不得不将此事搁浅。

这两年,由于疏于监管,老校区那边徒留满目榛荒。因为荒凉阴森,且地处偏远,新区的学生很少往那边走。孙菀有一次偶然散步路过那边,竟发现了一个奇趣的新生界: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野猫在那边做了窝。这些猫不认生,见到她非但不闪避,有的还会腆着脸蹭过来,用脑袋摩挲她的裤脚讨要吃的。

孙菀便经常拿些香肠、火腿、剩饭绕道过来喂猫。一来二去的,她和这里的猫结下了深刻的感情。

这天,她刚走到西区的一个废花圃,就看见一个年轻男人蹲在地上掰一只白j□j咪的嘴巴,那只白猫还小,最近刚加入“蹭饭大军”,因毛色纯白备受孙菀喜爱,现在它正“喵呜喵呜”的惨叫不已。

孙菀呆立在原地,她想起各大论坛正传得沸沸扬扬的虐猫事件,不禁又惊又怒,她没想到A大里竟然也这种丧心病狂的变态。怒火中烧的她遍寻武器不得,索性脱下自己的中跟凉鞋,蹑手蹑脚地摸到他背后,对准他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变态”吃痛,随即“啊”了一声,手下意识一松,那只小白猫便趁机逃脱了,一溜烟躲进了一堆木板下。

“你干什么?”

那“变态”一手捂着头回身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孙菀。他生得高挑劲瘦,五官英气俊朗,线条利落的脸上透着好看的健康色。居然长得副张正气凛然、傲骨铮铮的模样!

孙菀被他的气势压得腿软,白着脸想,自己居然在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惹怒了一个变态,搞不好被掐死都有可能。她不免有些害怕,手忙脚乱地套上凉鞋准备逃跑,脚还没迈开,手腕已经被他紧紧拽住了。

孙菀脊背一僵,心一阵狂跳,她一边挣扎,一边睨着那“变态”说:“你想干什么?”

“变态”挑着眉,一脸愠怒地反问:“我还想问你,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平白无故打人?”

孙菀怕归怕,但自认为站在正义一方,也不愿意太露怯,将心一横,一口气骂道:“人家小猫不过是饿了找你要点吃的,你不给就算了,还虐待它们,你还有没有人性啊?你还好意思穿着咱A大的文化衫,我看你就是一披着人皮的禽兽!”

那“禽兽”不知是被气蒙了还是被她的连珠炮震住了,带着三分余怒七分错愕盯着她,好久,他紧紧箍在她手腕上的手才松开,他冷冰冰地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虐待它了?刚才那只猫喉咙里卡了根骨头,在地上疼得直打滚,恰巧被我碰到,我是在帮它!”

说着,他在她眼前摊开右手,孙菀定睛一看,他手上果然有一根颇粗的骨头。她顿时窘得连耳根子都红了,她扯了下衣摆,支支吾吾道:“我……对不起!我赔你医药费吧!”

他抿了抿唇,态度冷淡地说:“不用。”

说完,他扭头便走。

“喂……”孙菀没来由地叫了他一声,她没想到这件事情就这么摆平了,她虽然没有把他的脑袋敲破,但那一下的力道她是清楚的,足够他疼上三五天。

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漠然深邃,不为所动。孙菀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该说些什么,一下子卡了壳,她低着头,局促地用右脚来回在地上划着,样子可怜巴巴的。再抬头时,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孙菀心情复杂地喂完了猫,这才懒懒地回了寝室。

次日一早,403寝室的女生们就听见走廊外传来一阵轮子滚地的辘轳声。

正在刷牙的江明珠听到动静,咬着牙刷,冲到门口把门拉开:“娅娅,你终于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穿着条大红吊带裙,满面春风的厉娅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