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菁背着他暗暗在心里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时一片平静:“我有男朋友了。”

“沈家那个三公子么?据我所知,你好像只是不讨厌他,并不是很爱恋他。你们的关系很松弛,就像是随时就可以提出分手一样。”

韩菁顿时拧起眉毛:“你调查我?”

“我没有调查你的意思。”林易伟也站起来,表情很诚恳,“我只是想知道你平时怎么生活。”

韩菁的眼神蓦然变得锐利,声音清冷:“你最好省一省,林先生。我不喜欢别人借着喜欢的名义随意侵犯干扰别人的生活,请你推己及人地想一想。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不只是不喜欢你,还会讨厌你。”

林易伟想插话,韩菁再次冷冷开口:“就算我奈何不了你,也总会有人替我奈何一下。小叔叔的话是正确的,请你最好和我保持距离。再见。”

七月底高中同学聚会,韩菁和沈炎一同出席。

俊男美女手牵手一起出现在包厢门口里的时候,明媚四射地艳煞了一票的人。韩菁一袭收腰连衣裙,半个身子躲在沈炎身后,抿着唇只微笑不说话。沈炎与韩菁十指交叉,嘴角含笑,倒是十分落落大方。有人鼓掌叫好,还有人赶紧拿出手机狂拍照片,一时间热闹至极。

对于韩菁来说,其实高中聚会可有可无。只因为沈炎要来,她再推托便成了刻意。

严格来说,因为她从小与除去莫北之外的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所以她在同学之间口碑尚算良好,但并没有一个真正的知音闺蜜。

莫北以前曾委婉地暗示过她,韩菁当时头也不抬:“我不需要。”

小时候因为有莫北在,她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等到长大以后,安静寡言就渐渐养成了习惯。

在同学聚会上,搞班内消化本就是被豪灌的对象,更何况沈炎领走的是韩菁。他面前的酒杯空了满,满了空,韩菁对此也无能为力。

高三时候的课代表搭档中间拎着酒瓶捏着酒杯过来找韩菁,带着笑容:“韩菁,咱俩好歹以前一起收过作业布置过任务,连着两年也没见着你,现在怎么说也要一起喝一杯。你一我三,好吧?”

韩菁还没有说话,沈炎就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下。

很快男生们就找到了另一个诀窍,于是敬酒攻势伴随着叫好声越发变本加厉。

等到聚会散去,沈炎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他两个多小时里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直都是在喝酒。但好在他的脚步虽虚浮,但她的搀扶下还是可以走路。并且抿唇闭眼不多话,也不会像韩菁担心的那样耍酒疯。

她头一回觉得从会馆到地下停车场的路程有这样远。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停车场,沈家的司机很快眼明地上前帮忙。韩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说:“先去买点醒酒的东西。”

到了最近的药店,司机下车去买醒酒药。韩菁把杯子凑到沈炎的嘴边,试图让他喝下。

她还从没有照顾过真正酒醉后的人。莫北极少会喝醉,装醉是他的强项,他总是可以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清醒,即便喝得太难受,聚会离去时被照顾的那个人也总会是韩菁而不是他。

沈炎掀开眼皮,眼神不甚清明,定睛看到是她,还是把水一口口喝下。

但他的眉头依旧淡淡地蹙着,让韩菁不知怎么办才好。咬了一下唇,轻声说:“我帮你拍拍背吧?”

沈炎难得还能听懂她说的话,声音极轻微地回答:“还不用。”

他一直定定地瞧着她,眼睛里墨黑得就像深海漩涡一般,带着明显的暗流涌动,韩菁被他看得不自在,扭头去看窗外药店玻璃窗后面正在买药的司机,沈炎却在她脑后开了口:“韩菁。”

她回过头,蓦然就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庞。沈炎欺身上来,十指交叉握住她的两只手,然后上半身的重量略略压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柔软地印在她的嘴唇上。

他浅尝辄止,并不深入,却一直停留到司机回来。

此后的车程,韩菁全部靠在车窗上,侧脸冲向车外度过。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从沈炎的角度看过去,只可以看到她俏直的鼻尖,一点细腻嫩白的肌肤,以及一动不动的漂亮眼睫。

韩菁这个假期过得很简单也很平静。莫北和之前没有变化,这是她从回国的第一天就得到的认知。依旧不动声色,依旧温柔纵容,依旧平和沉静,一姿一容,都是行云流水的一幅画。

和以前的以前一样,他再忙,也会尽量空出时间陪着她。去香港看一场马赛,到海边晒晒日光浴,再或者唱着双簧骗骗江南哄哄吉祥,这些都是他们以前以及现在经常做的事。而且因为少了韩冰也少了其他红粉知己,莫北单独为她挪出来的时间相较之前其实更加的多。

起初韩菁也十分平静,心情甚至称得上微微的愉快。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却隐隐地越来越烦躁,尽管和莫北待的时间比之前更多,话却变得比之前更少。

转眼四个月就快要过去,韩菁九月二十六日的机票,前一天下了连绵秋雨,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雨打芭蕉的声音,以及萧瑟的秋风,还有阴暗暗的天空,统统都让她的脾气越来越差。

韩菁突然无预兆地拒绝吃晚饭。并且不解释原因,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外面管家女佣和莫北柔声细语。

“菁菁,一顿晚饭不吃没有关系。”莫北的声音像是微微叹息,“但是你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和我说过心里话。如果你找到了更加合适倾诉的人,那也好。但我不希望你一直把事情憋在心里,那样对自己太残酷。”

他的话音落了半分钟,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韩菁推开他,一个人抓着车钥匙跑了出去。

她钻进停在庭院里的那辆跑车里,甩上车门,引擎发动,车前灯打亮,在众人还在愣神的空当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莫北的眉心紧紧地蹙起来,抓起客厅茶几上的另一把车钥匙,外套也没有来得及拿就迅速追了上去。

韩菁的车子直接开向郊外,且车速十分快。她把路口红灯无视得让莫北胆战心惊,偏偏也只能跟着一起闯。

一路驶向高架桥,韩菁把车速调到最大限速,简直可以称作风驰电掣。莫北紧抿着唇,也调至最高档,然后从左路超过去,接着开始慢慢减速,韩菁试图左打方向盘反超,他的车子也跟着向左,她向右他也向右,韩菁不及他驾驶的技术,莫北最后终于迫使后面那辆红色跑车渐渐慢慢下来停了车。

秋雨已停。莫北面无表情地下了车,把韩菁的车门打开。微微低□,韩菁的手还握在方向盘上,坐姿依旧笔直,表情在车子里晦暗难辨,莫北更加弯下腰,才听到风声里混杂的低低抽噎声。

他定住眼睛更仔细地辨认,才发现韩菁已经泪流满面。

莫北把她从车子里拽出来,韩菁的眼睛哭得模糊不清,嘴唇紧紧抿着,鼻尖红透,狼狈得像是大雨过后凋零一地的花朵。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手帕轻柔擦拭,韩菁突然激烈地甩开他的手,并且后退一大步:“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那想要谁管?”

“谁都可以,就是你不行!”

“为什么?”

韩菁的头发粘在脸上,牙关紧咬,狼狈不堪;她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用了最大的力气清清楚楚喊出三个字:“我恨你!”

莫北眉目不动,眼神淡淡地:“哪里恨我?”

韩菁哭得更加厉害,倔强地站在原地,看着远方乌黑如墨的天空,却不肯再说一句话。

两个人静默对站了良久。韩菁穿得单薄,因为太瘦,一对蝴蝶锁骨凸出,单衫也显得分外空空荡荡。莫北看着她的侧脸,一时间有些怔忡,眼神愈发黝黑莫测,手指差一点要抚上她的脸颊,韩菁却突然一动,重新钻进了车子里,启动,倒车,转弯,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第二十五章

韩菁二十一岁(一)、

自秋季开学后,韩菁在英国待的每一天都心不在焉。她渐渐又变得不爱说话,喜欢发呆,不爱吃东西。整个人用肉眼几乎可以看得到的速度消瘦下去。

她和莫北的这场冷战维持了很久,从秋季开学一直到过春节,甚至没有打一次电话。等到了春节,在莫家父母以及江南的好歹劝说下,终于肯和莫北接通了电话。但是当他提到要来英国看望她的时候,韩菁再次干脆地拒绝。

莫北说:“好吧,我依照你的意思。可是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韩菁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口吻:“没有为什么。让你不要来就是不要来。”

担心韩菁的不止莫北一个。沈炎亲眼目睹韩菁的变化,比远在T市看不到具体情况的莫北更加心疼。他把担忧很明白地写在脸上,但被韩菁故意无视掉。

韩菁买了一把小提琴,每天没事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按着琴谱拉来拉去。但也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客观来讲,她拉出来的曲子都很难听,魔音穿耳之下,唯一能安然坐在她公寓里不走的就只剩下一个沈炎。

虽然沈炎拿韩菁的任性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韩菁也拿他的淡定毫无办法。有的时候就是两人在互相心照不宣地见招拆招,而往往最先暴躁的总是韩菁。有一次韩菁从学校回家,坐在一条长凳上不肯再走,天气阴沉,而她穿得单薄,没过一会儿就打了个喷嚏,沈炎把大衣披在她身上,被韩菁不动声色地斜了斜肩膀滑了下去,他看了看她,干脆把大衣收在一边,陪着她肩并肩坐在一起一块儿冻着。

他里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在萧瑟寒意中背靠着长椅翻报纸,有行人偶尔会奇怪地看他们一眼,沈炎却一如既往的眉目冷淡不动声色。于是最后忍不住的终于还是韩菁,腾地一下站起来,扭头就走。

虽然韩菁时常因为这样类似的情况感到憋闷,然而吵架对于韩菁和沈炎之间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沈炎变得越来越收敛,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和莫北越来越多的相似。眼神古井无波,行动力不容置疑。而应对她的手段也相应的越来越多。每当韩菁怒气冲冲拧起眉毛的时候,沈炎总会适时地退让一步,她就像是钢针扎进了空气里,闪到的往往是她自己而已。

韩菁体力越来越差,在一次降温时终于得了感冒。她鼻塞头痛,但又不肯去医院看病。正好又逢上沈炎忙于论文,一天没有给她打电话,等到第二天到了她的住处时,才终于发现不对劲。

他敲门很久都没人来开门,打电话给她的手机也不接,等他拿了钥匙打开门,入鼻的是一股很明显的酒味。

室内温暖,韩菁穿着单薄的银色丝质睡袍坐在楼梯处,手指间还斜斜挂着一只小小的酒杯。她的下巴搁在双肘中间,双肘搁在膝盖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对沈炎这边的动静充耳不闻。

她的脸颊有一团粉红,是酒后和感冒的双重原因。微微抿着唇,一动也不动。沈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前蹲下来,他的眉毛很重地拧起来,他从未这样喜怒形于色,然而韩菁还是不为所动,只是眼珠终于对准了他,很困难地辨别着她的面孔,慢慢开了口:“…小叔叔?”

她周边都是伏特加的浓郁气味。沈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阴沉,薄唇紧抿,半晌没有说话。韩菁咳嗽了一声,微微歪头,目光涣散地瞧着他,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炎目光难测,终于沉声说:“韩菁,你看看你。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样?为了一个莫北,你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这是他第一次说重话,也是韩菁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重的话。她迷茫茫地看着他,眼睛眨一眨,一串眼泪银线一样坠下来,带着哭腔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每个人都不知道。”

“好,那我不知道什么,你告诉我。”

韩菁的手指无意识松开,酒杯瞬间滑落,被沈炎眼疾手快地收在手心。他抬起头,韩菁的手指正好摸上他的侧脸,怔怔地瞧着他,慢慢说:“你究竟是小叔叔…还是沈炎?”

沈炎一张脸冷成一块寒冰,静默地看着她,没什么回应。

韩菁向他伸出双臂:“你背我回家。”

“这儿就是你家。”

韩菁举着手臂,眼神迷离中带着执拗:“那你抱我回卧室。”

沈炎绷着脸,最终叹了口气,还是照办。他的手穿过她的腿窝,微一用力,把她从楼梯上抱在了怀里。

她窝在他胸前,双眼大大地睁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突然开口:“我很讨厌你,你知不知道?”

“…”沈炎没说话。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沈炎的话木成一条直线,“那你为什么讨厌我?”

韩菁接着说下去:“我一个人去英国那么久,你都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你和韩冰结婚之前不是这样的。等到结婚以后,你就把我彻底忘记。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很温柔。你见不到我的时候,也不会不习惯,你都没有想念过我。”

沈炎很忍耐,然而还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他没有开口。

“你看你现在,都没有话反驳我。”韩菁抽了一声鼻子,声音渐渐加大,“你根本就是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做你都无所谓,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你整天一副高深莫测的态度,我就是讨厌你这种高深莫测的态度。我那么讨厌韩冰,你还和她结婚。”

“…”

“你就是一直拿我当小孩子哄。我那么多的话都不能说。我特别特别讨厌你花心风流,我特别特别讨厌那个韩冰,我特别特别不想看见你结婚。”韩菁忽然抱住他的脖子,抱得十分紧,紧到几乎让沈炎喘不过气,她的声音很细很娇气,还带着压抑的隐隐的哭腔,就像是受伤的小猫在呜咽,“小叔叔,你知不知道等待真的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已经很累了啊。”

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尽管努力大大睁着,最后还是掉了下来,落到他的衣襟上。沈炎一言不发,目光越发深邃冷淡,把她搁置在床上,他的手捏住她的肩膀,力道时轻时重,轻吸一口气后还是放开,给她拽过被单,敛声说:“你该睡觉了。”

韩菁却一点也不困。睁着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珠看他,紧紧拽着袖子不肯让他离开。沈炎木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只迷迷糊糊意识到他的怒意,却不知他的怒意何处而来。过了片刻她再度挑战他的底线,说:“我要听你给我讲故事。”

沈炎没心情讲故事。“我不会。”

“你会。”

沈炎看着她,说:“好吧,我会。但我现在不想讲。”

“为什么?”韩菁说,“小时候你总是给我讲故事。”

沈炎抿着唇,表情很忍耐。韩菁看了看他,又低头揪住他的手指,慢慢说:“你变了好多。”

沈炎终于皱起了眉毛,他俯□,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单腿跪上床,把韩菁抵在枕头上无处可逃。他的嘴唇落下来,准确无误地撬开了她的。

他从开始后的每一次探入都交涉极深。韩菁无法呼吸,皱着眉头抵抗,她用腿去踢他,但没有效果。沈炎的唇舌交缠间没有柔情蜜意,他狠狠地吮吸,像是要夺走她胸腔中所有的空气。

一直到韩菁满脸通红,沈炎才终于放开她。韩菁很快抱着被子剧烈大声地咳嗽,睡袍水一般滑下去,露出后背和肩膀。她的头发和咳出的冷汗还有泪水粘在一起,而咳嗽声一直停不住,越来越狼狈。

沈炎很快后悔,去了厨房端来水,喂到韩菁嘴边,结果被她毫不犹豫地挥开。水洒在被单上,韩菁把床上所以可以搬动的东西都朝他扔过去,枕头抱抱熊还有床头柜上的杂志和报纸,她泪眼迷蒙,却还是努力在把眼睛睁大:“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沈炎一直在距离她能把东西砸到他,又不至于砸得太痛的地方站着,一直等她砸得累了才慢慢靠近,韩菁的咳嗽终于稍稍好些,尽管还在醉着,却本能地像是一只警惕的猫一样瞪着他。

他终于叹了口气,把她砸过来的东西小心地归类放好,又把水杯搁在她够不到的位置上,拧暗了壁灯,说:“你好好休息。”

半夜的时候韩菁醒过来。头疼欲裂。这种状况她只体会过一次,还是远在数年前,她被莫北从夜店中揪出来的那一次。她掀开被子要下床,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差一点跌倒在地上。

她挨到厨房去找水喝,蓦然发现客厅开了一盏孤灯,而沈炎歪在沙发里,身上披着毛毯,看来睡得很熟。

她扶着墙走过去,沈炎很快就有所觉醒,在她距他还有两米远的时候睁开眼。他揉了揉眉心,淡淡地看着她:“睡了一觉,酒醒了?”

韩菁把他滑到地上的毛毯捡起,问:“你怎么在这里?”

沈炎面容沉静如水:“我来找你,你喝得酩酊大醉。我不放心,在你客厅沙发上待到现在。”

他的脸色稍显疲惫,但整个人依旧衣冠楚楚。韩菁很仔细地在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我在喝酒?”

“我不知道。”沈炎没什么表情,“我只是恰好碰到。实话讲,韩菁,你的酒品不算很好。”

“…”韩菁握着双手,低声询问,“我昨天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沈炎看着她:“你都不记得了?”

看到韩菁摇头后,沈炎眉目不动:“我个人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

韩菁这一次醉酒带来了不小的后果,又或许是因为她以往积累下来的各种隐性疾病终于从量变达到了质变,在第二天就开始缠缠绵绵地生病。她的身体虚弱,鼻塞咳嗽,喉咙发炎,四肢无力,没有胃口,什么都咽不下去。

这样的情况让沈炎看了很着急,然而对于韩菁来说实在又算是有些熟悉。她头昏脑胀之中,想起如今这个样子和那年抑郁症发作之后的感觉也差不了多少。而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强硬,沈炎说什么她都不为所动,一点想配合去医院检查的意思都没有。

好在沈炎对待她的方式和莫北相同。说了几次后见没有效果,就不再规劝。而是查阅了许多网页,又特地打去新加坡的爷爷那里,请教那里一位资深中医的意见,然后用精确到毫厘的程度来为她熬制药粥。

韩菁其实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固执得就像块木头,如果换做她自己,恐怕也无法忍受自己。然而事实是,莫北就是这样忍受了她十几年,而沈炎对于她的缺点也是同样一副十分包容的态度。

从某种角度上看,她实在很幸运。

她的思路转到这里,突然头一次改变了心中的想法。其实莫北这些年一直没有变,变的只是她的心理。她说到的话他全部做到,她想得到的他全部帮她拿到。这个世界上条框太多规则太多,然而在莫北的庇护下,她成长得没有任何压力和恐惧。这些年莫北对她的呵护和纵容,假如客观上从他抚养未成年人的角度,主观上按照她满意不满意的程度来打分,那她应该给他满分的。

只是许多事情都不是对和错那样的简单。她虽然这样想,可还是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她等了这么久,依恋了这么久,久到她已经把当初那种可以不顾一切的勇气消磨殆尽,却还是没能等到一句让她稍稍满意的话。又或者事实也许是,这些完全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也许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她等不到一句满意的话。

就像是一个小丑,它只有一个观众,它也只需要这一个观众。小丑穷尽了全身的本领去讨好这唯一的坎坷,却一直没有笑声和掌声。它的表演没有回应。小丑摔倒了,看客以为小丑只是在表演,只是在淡淡地笑;小丑最后绝望地哭泣,看客以为这也是并不搞笑的杂艺一种,依旧是在淡淡地笑。

小丑一刻不停地表演,终于花光了全身的力气。它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失败的,也许它并不适合做这个人的小丑。自己也许只是一厢情愿,也许看客没有了小丑,反倒会更加的快乐。

也许小丑退场的时间到了。

第二十六章

韩菁二十一岁(二)、

韩菁的病症终于在沈炎坚持不懈的调理下慢慢好转。然而她时常发呆的毛病留了下来,常常会看书看到一半就不自觉地转了头看向别处,然而撑着下巴兀自发呆。

她最近很想让自己回到过去,虽然这个愿望实在是无法实现,但是她还是不可遏制地幻想能够回到九岁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早已从父母双亡的阴影中走出来,快乐无忧,有最疼爱她的莫家伯父伯母,有无论任何要求都会含笑答应的莫北,她的心思尚干净单纯,享受万千宠爱和奢侈生活,可以肆意嚣张和任性,那是专门属于小孩的特权。

她不用患得患失,也不用忧愁诺言是否真实,也不用为了镜中花水中月倾尽心力,直至疲惫至极。那个时候,都是别人在为她张罗事物,打点一切。她拥有众所欣羡的家世,容貌,和无微不至的呵护与纵容。

这些不切实际的渴望让她时常会想到眼中闪烁明亮光芒。然而当沈炎出声打断她之后,她眼中的光芒就又会迅速化成灰烬,隐在最底层,消失不见。

韩菁心情低落,想的东西也不怎么乐观。总是在琢磨,是否诸事真的如同江南所说,人一生哭着来,笑着走,几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后一仰头,什么都没了。那活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出答案,有一次被沈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就一不留神把问题脱口而出。

沈炎掐掉面前的视频通话,想了想,眼神很冷静,却平铺直叙地说着相反的话:“假如现在你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去,会难受么?”

韩菁立刻拧起眉毛瞪视他。

“那看来是会的。”沈炎笑了一下,“就算活着真的没有意义,你也会希望其他人活下去。同样,反之也成立。我们既然都不是哲学家,这些东西就不要再钻牛角尖想下去。这些话我从你口中听到,我有点儿不好受。”

“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而已,没有钻牛角尖。”

沈炎没有反驳她的话,像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又说,“马上就要毕业,我得定机票。你什么时候回国?”

韩菁听他说完,脸色渐渐冷下来,一时没有回答。

沈炎看着她,说:“你是不是还不想回去?”

韩菁抬起眼看他,眉间已经凝成一片白霜,抿着唇还是没说话。

沈炎叹口气,扔掉笔记本走过来,在她身前半蹲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韩菁僵硬了一下,试图把手抽^出来,没有成功。

沈炎握得更紧,望着她说:“我们先不回国,出去转转散散心,怎么样?”

韩菁声音干哑,沙沙地像是粗粝的石子一样说出来:“去哪儿?”

沈炎看着她:“我想带你去新加坡。”

韩菁对沈炎的建议没有反对。结业仪式完毕的第二天,两人便乘航班直飞新加坡。

新加坡是沈炎这几年一直在考量发展的地方。他的本家在这里,且看起来势力不小,两人刚到机场就受到了沈家的隆重接待。四张陌生的面孔突然没什么表情地就冒了出来,在两人面前整齐划一地站好,整齐划一地道了一声:“少爷。韩小姐。”

韩菁惊诧之余说不出话来,沈炎则是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去牵她的手,她顾及到他在这四位训练有素的人面前的面子,没有挣开。

后来得了空,韩菁和他说话时提起:“…以前都不知道你在新加坡的情况会这样。”

“你指机场那天?”沈炎从屏幕前抬头,接着说下去,“爷爷年岁大了,小辈们大都在中国,很少会过来。我一回来,他自然就非常欢迎。”

“…那天那几个人整齐战成一列,架势真让我有点儿吃惊。”

“没什么吃惊的。都是钱滚钱滚出来的财富。至于权势,”沈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那你打算以后做什么?”

沈炎又想了想,说:“差不多也是钱滚钱吧。”

“…”

过了一会儿韩菁又问:“你以后就呆在这里了?”

“也许吧。目前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