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至井底,往石洞中去,将空荡荡的大立柜推走,再拧开门边一道圆形机关,沿低矮小道再向前走上二十米,便有一处扩宽洞穴,如茶室小屋,有桌有椅,灯火齐备。

她猜得不错,这地道直通忠义王府,因她在此处见到久违了的肃王。

“三哥——”

“云妹妹——”他回过身来,望见她瘦削的身子,憔悴的脸,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噗噗簌簌一串又一串,哭得像是走失的孩子。

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云意,他原比云意高半个头,现下竟然靠在她肩上,哭得她满耳朵都是呜呜声,再想不了其他。

大致是,“云妹妹,哥哥过得好惨,呜呜呜…………他们竟敢如此欺辱本王,一个个的都是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我迟早要一个个活剐了他们!”

他的泪都窜进她衣领里,惹得颈间湿哒哒一片。云意的伤心事早过去多日,现下要哭也哭不出来。只得扮个豪气万丈的角色,伸手拍他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这不都还好好的么?咱们俩都还活着,便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无奈肃王根本不听她说话,只管哭自己的,等他哭够了,蜡烛都烧得只剩一半儿。

好不容易能坐下平心静气说话,肃王接过云意手中的帕子,擦着眼泪哽咽道:“妹妹受苦了,原本胖的跟小猪儿似的,如今竟然长出人样儿。看来陆家老二也不算什么好人,死抠死抠的,丁点儿好东西不给,真是小气!”

云意觉着,两兄妹好不容易碰面,实在不大适合用来埋怨人。再而说,什么小猪,什么人样,要不是看他哭哭啼啼可怜样,她真要拿着烛台往他脑袋上招呼。

长舒一口气,缓下来,“我还好,只是三哥如今怎样?看这样子忠义王府藏着逆反之心,不论将来局势如何,哥哥千万要小心,离开乌兰城才是上上之策。”

“离开?离了这儿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已非王土。”

“三哥难道甘心受人辖制?”

肃王摇头,长叹道:“如今社稷动摇,手中无兵,何以自立,更何况他们…………”

“如何?哥哥有话不妨直说,已到这步田地,你我之间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肃王扼腕,“陆寅那贼人,为了个什劳子宝图,居然将晗儿扣下,逼得我…………若不说出宝图下落,恐怕这辈子也难再讨回亲骨肉。怪只怪我无用,连至亲骨肉都不能维护周全。当日想尽办法放走莺时,也是想着若妹妹当真不在人世,尚有可能知道宝图线索的也就剩下她一个日夜伴你左右的小宫女了。只是没想到老天开眼,妹妹福大命大,咱们兄妹二人竟还能相见。父皇若在天有灵,想来亦感欣慰。”

晗儿是肃王长子,唯一一根独苗,看得眼珠子一般珍贵,陆寅如今为了一张图,是全然不顾脸面了。

然而又是五鬼图,云意心头微涩,一咬下唇,一时之间红尘五味都翻滚在胸膛,辨不清是喜是悲,该忧还是该愁。想来全心全意本就难得,又何必苛求这些自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子皇孙,自出生起,她生存的第一要务,就是斗。

肃王想到伤心处,又哭上一会,抹了抹眼泪继续道:“我若当真知道,哪有不说的道理。别说金山银山,就是要拿我的性命去换,我也绝不犹豫。但妹妹你是晓得的,从前在宫里,我就是个说不上话的人。宝图这样要紧的东西,能让我知道什么?这真是没法子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晗儿被他们磋磨死,是我无用!是我无用!”字字泣血锥心,捶胸顿足,声嘶力竭。

他在逼她,一步一步,要与他人合力,一并将她推向深渊。

肃王低着头,并不敢看她,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哭诉道:“我已走投无路,不然也没脸来向妹妹开这个口。好妹妹,你就当可怜可怜三哥,三哥就剩这么一点儿血脉啊…………三哥求你,三哥求你…………”话到此处已然声泪俱下,什么尊严、自矜统统丢到脑后,他站起身扑通一下跪在她脚下,拦也拦不住,疯了似的给她磕头,磕得地面咚咚响,每一声都仿佛砸在她心头,砸得她浑身上下无一不痛,无一不难过。

她受了惊,楞在当场,隔上一会才醒过神来急匆匆去拉扯肃王。怎奈他不肯起来,拼了命求她,“是三哥窝囊,三哥该死!求妹妹看在你小侄儿份上,救他一命,那图……天底下除了父王,也就只有妹妹一人见过。妹妹行行好,透露一句两句的,哥哥这厢给你磕头了…………”连着又是咚咚咚好几个响头,震得自己眼冒金星。

云意拉他不起,只好与他一同瘫坐在地。

她遇上无解谜题,又被高高吊起,油锅下烧火的是她的骨肉同胞,流着泪求她,跳吧,跳下来人人都得解脱。

她闭上眼,满心苦楚,却流不出泪来。她不是圣人,也并非恶棍,乱世中只求自保,但未料竟如此艰难。

“玄宗爷攒下的东西,自然要留给新君,以求他日重整河山,匡扶社稷…………”

“难道我就不是玄宗爷子孙!什么新君,哪来的新君?怕是妹妹心中早有了人选,不论江北与南京如何争辩,妹妹早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宝图留给老五。”他想来恨极,一时间理智全无,冲着云意大吼道,“什么哥哥妹妹,什么重振河山,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鬼话!妹妹心中远近亲疏有别,宁愿守着这个秘密带进坟堆里,也不愿意透露出来救晗儿性命!既如此,今日何苦来见,你只当三哥死了就是!”

云意哑然,“三哥何必如此…………”

肃王道:“哥哥何曾想要如此逼迫于你,哥哥实在是…………不得已啊…………妹妹退一万步想,如今这情形,陆晋还能放你去江北么?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人,你要如何将宝图下落告诉老五?还不如拿来帮三哥一把,三哥这辈子都感激你。”

人人都有不得已,仿佛唯有她能有选择余地,能一言一语定人生死。

但她的喜忧生死又有谁关心?

她只能安抚肃王,“三哥……容我想一想。”

“好!好妹妹,三日后哥哥再来与你相见。”

云意看着他转悲为喜的神色,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相携着站起身来,双双皆是狼狈。

跃过井口,曲鹤鸣仍旧待在原地,看她双眼通红面白如纸,心底里揪上一把,却不敢来扶,只能在心里祈祷汤圆与莺时千万稳住,别让她再有闪失。

“你……可好…………”

云意擦了擦眼角,笑他大惊小怪,“我自然是有十二分的好,不过子通,你一直没挪地方,就这么傻站着?”

曲鹤鸣张口就是否认,“得了吧,我赏月呢!谁稀罕等你!”

云意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夜空,颔首道:“真是的,这月亮怎么也跟二狗哥一样怕羞。”

“你你你你说什么呢你!”

“你你你你结巴什么呢二狗子。”

曲鹤鸣楞成块木头疙瘩,面红耳热,竟然当真害羞起来。

世上最能苦中作乐的,当属云意。

第36章 联系

第三十六章联系

云意心中压着大石,面上分毫不显。这是她打小儿练成的功夫,将悲喜都藏在面皮底下,绝不轻易表露于人前。

因而就连莺时也未曾瞧出端倪,猜度她已与肃王谈妥,接下来的日子只需安安心心等事情完结即可。

曲鹤鸣大约是忙于募兵,一连几日不见踪影。云意闲得无聊大多数时候都爱在后院绿萝藤下乘凉。院子中央大片大片的海棠花已落了大半,本不是秋风萧索的天气,却因这一片凋零的花期牵扯出浓厚的离别之意。

莺时躲在荫庇处打络子,让午后的阳光照得昏然欲睡。迷糊间听见软绵绵的猫叫声,她懒得睁眼,依旧是半睡半醒模样。未曾想让花猫打翻了针线笸箩,才做好的活儿全然付之东流。想来窝火,当下即卯足了劲要去抓猫。

云意在一旁看着,觉着有趣。那虎斑猫圆滚滚胖乎乎,肉多身壮,却极其灵活,逗着莺时在院子里跑过一轮,连尾巴都没让莺时碰着。末了要等汤圆来,一个箭步飞上,探手便抓住它颈后肉,这下莺时得意起来,拿个络子扇它,嘴里头嘀咕,“死肥猫,臭肥猫,总有人能治得了你。让你跑,让你跑,说!你还跑不跑了!”

虎斑挂在汤圆指尖,除非真成了精,否则也只能回她一句,“喵…………”

“我瞧瞧——”云意自躺椅上坐起身,抚平了腰间褶皱,伸手来想要抱这只肥咕隆咚的虎斑猫。

汤圆不肯撒手,莺时也忧心道:“殿下小心,这不知哪里来的小畜生,脏得很。”

云意指了指它脖上红线穿出的铃铛,摸一摸它圆滚滚的大脑袋说:“你看它这只铃,还是个簇新的小玩意儿,定是有主的,只不过跑错了地方,误打误撞惹恼了咱们莺时姑娘,才成了阶下囚。”

说话间便将小猫儿挪到自己手里,汤圆眼中仍有疑虑,云意笑道:“放心,我自小与猫儿狗儿有缘,你看它,还舔我手指头…………怎么样,凤仙花汁好吃么?”她跟一只误闯进来的猫儿玩耍,竟比与人相处更开怀。

莺时站在近处,许久未曾见过云意如此畅然模样,心中一酸,眨一眨眼,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主人呢?小胖子可真是沉甸甸的压手,一天要吃多少小鱼干才够。”她乐呵呵逗猫玩,忽而仰起脸,吩咐汤圆,“去厨房拿点吃的来,我看这小胖子喵喵乱叫,定是饿得发慌。”

再看莺时,“傻站着做什么?没看针线撒了一地,连这也要汤圆帮着,你当自己个是来做客的不成?”

她这话说得重了,莺时委屈得不行,但再有委屈也只能吞进肚里,依着她的吩咐,老老实实蹲下身把零零碎碎的针线络子都归拢起来。

云意抱怨日头太晒,抱着虎斑猫进了西厢房。

这只小胖子到了她手里便乖得异样,她拾起铃铛来细细看过,自妆匣里抽出一根细簪插*进铃铛末端,这就像是钥匙入了锁孔,吧嗒一下,铃铛的开口变大,露出里头一卷极小极细的纸条。

她摊开来看过一遍,用眉笔在纸条背面写上几句要领,复又塞回铃铛里,合上锁扣,丁点痕迹不留。

恰时汤圆端着食盒进来,小猫儿吃上两块腊鱼,再奔到屋外绕着莺时跑上一圈,冲着这“恶人”亮一亮猫爪子,一眨眼功夫就闪进墙角,跑个没影。

莺时跺了跺脚,恨恨道:“这猫真讨厌!”

云意却认为,这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一只猫。

胖有什么要紧,得用就行。

转眼就到三日之期,这一日深夜,宅内迎来胡子拉碴满身疲惫的曲鹤鸣,他见了她,原本眼皮子都睁不开的人,突然间清醒起来,像是让人兜头浇上一盆凉水,醒得痛痛快快。

云意看他那呆呆傻傻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你是从哪座山上下来的野人?傻看着我做什么?没见过仙女儿呀?”

“你你……你算哪哪哪门子的仙女儿?”完了完了,他神色如同白日撞鬼,根本不能置信,来时路上还好好的,嘴皮子利利索索把手底下偷懒的人说得无地自容,怎地见了她就成了结巴,这是什么毛病。

“我我我我就是九天玄女呀,小结巴。”

他这下又有了新名字,也不比二狗子好多少。

心里苦得像吞了一斤莲心,但有些话,即便顶着被嘲笑的风险也要说,“你……自己小心……”

云意莞尔,“放心,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扛。”

分明扛不住重担,却偏要逞强。这比梨花带雨,软言相求更叫人怜惜。但他除了忍耐,再无他法。

该做的一件也不能略过,他送她下到井底,似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伤感从心底钻到眼瞳,他一忍终须再忍。

还是老地方老场景,肃王看上去比前几日消瘦不少。大约是日夜煎熬,苦思苦想,时时处处不得安稳。

云意亦不见得好,进一步是悬崖,退一步是深渊,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最孤独苦痛莫过如此。

“三哥……”是她先开口,开口亦无言。

肃王拉不下脸来,同样沉默。

一条藏着万千隐秘的地道,一间狭窄逼仄的洞窟,静得能听见一片叶落下井底的细微声响。

到最后是她先开口,既然下了决心,又何必拖泥带水,索性敞开门径直说话,“图不在我身上,想来你们都已经猜到,这样要紧的东西,绝不可能让我随身带着。”

“这个自然!”肃王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手腕上的经脉因拳头的用劲而兴奋得鼓胀暴起,“但宝图究竟在何处,还请妹妹指条明路。”

云意叹一声,将要开口,又忽而犹豫,把肃王急得面红耳赤,碍着身份不好催促,等得心跳加速血脉喷涌。就是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云意都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膛里心脏猛烈跳动的节奏。

“在西陵。”

“西陵?”

“不错。”她深呼吸,郑重道,“就在西陵,却并不在玄宗爷墓穴里。图并不是半边,而是完整的一张,藏在李贵妃墓中,贵妃像裱褙两层之间。”

肃王惊诧,“居然不是玄宗墓?”

云意道:“确实不是。人人都说玄宗墓机关重重,易进难出。多半都猜测五鬼图藏在玄宗爷身边,但玄宗墓的建造图未能留存世间,若找图的人进去,必定是有去无回。玄宗爷留下宝藏本就为扶济子孙之用,怎会将图藏在奇险之地?”

她站起身来,背对肃王,缓缓说道:“李贵妃乃玄宗爷宠妃,贵妃墓就设在西陵,离玄宗爷也不过一里路,墓中结构简单,道路通达,因陪葬不丰,想来即便王朝落魄也鲜少有人偷盗,贵妃像画师名不见经传,并不值什么。如此一来,最危险,也最安全。”

“可是,那宝图究竟如何辨认?五只赤眉老鬼如何能看出宝藏所藏之处?”

“这就要等冯宝手上那张,两相对比,自然有痕迹可寻。”

肃王怅然若失,“竟还要等到拿下冯宝才知结果,岂不是还要入京?”

云意定定道:“不错,不过冯宝此人自有自保之法,谁占了京师谁就是他的主儿,图自然要再献一次。”

肃王道:“听闻宝图已落入李得胜之手…………”

“那便杀了李得胜!”提起李得胜逃不开满腔恨意,恨不能拆其骨,食其肉。

肃王不疑有他,屈膝跪地,长拜不起,“三哥今生欠你的,唯有来世再报。”

云意坐在椅上,他跪地,因此错过她眼底的挣扎与不忍,她深呼吸,闻到井底闭塞的空气与眼泪交织的气息。自起身来扶起他,“一家人,何苦如此。”

他再要说谢,便已被她摇头拒绝。剩下的话都不必说出口,心知肚明即可。

夜渐浓,曲鹤鸣照旧在井边苦等,她低下头错开他关切眼神,无颜相对。

远在千里之外,陆晋的攻城之战已近尾声。彭偲啃光了城内树根泥皮,已经开始杀人烹肉,易子而食。几位副将在帐中议事,敲定最后的攻城战法。末了汉人将领都守着规矩各自回去,留下巴音、策那、查干几个,围着炉火叽里咕噜拿蒙语闲吹牛皮。

查干摸着下巴回味,昨儿夜里里长献上来个嫩汪汪的雏儿,那小模样生涩得很,问了才知道,今年才十三,战事中死了爹妈,舅舅姑姑又没个善心人,正好里长要挑女人巴结驻军,舅舅便将她推出去。

趴在床上只会哭,没甚趣味。唯独一身皮子长得好,稍稍用点子力气便红一块紫一块的,看得人兴奋异常。

不过轮到他手里定然不是第一回了,好在蒙人不在乎这些,瞧她可怜,往后带回去养在家里也不算坏。

男人聊起来荤素不忌,不多时帐内已是嘻哈声一片。

忽而帐外有小兵来报,咽着口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顺贼降了!”

第37章 夜奔

第三十七章夜奔

前些日子热到顶了,过了大暑忽然暴雨连城,好不容易晴上一个下午,云意伏案的小窗边迎来不速之客。

“喵呜…………”

莺时听见猫叫,登时打起精神同它对峙,小心翼翼走近来,叉着腰挺着背,活像个大茶壶,“好你个小畜生,打你你不怕,今儿还真送上门来!看我不收拾你!”

小猫儿当她耳旁风,嘴里衔着一大块风干肉,不晓得从那家屋檐下偷来,一路跋山涉水叼到云意窗台。

莺时惊呼,“呀,这小畜生还知道报恩呢!”

云意伸手摸了摸小猫儿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叹声道:“多数时候畜生比人更懂得知恩图报。”她有无所指,莺时分辨不清,然而人一旦心中有鬼,便时时作祟,听不得见不得,猜忌犹疑都似藤蔓疯长。

她心有愧,只想逃过眼前。云意挠着猫下巴,斜睨过来,“去厨房找几只鱼干来,投桃报李,我也该知恩图报不是?”

莺时连忙应是,匆匆跑出小院。

分明为露破绽,却胆量全无。

云意照旧将铜陵打开,纸条上约定了时辰,需阅后即焚。再找来篆刀,将风干肉剖开来,里头藏着一只白瓷小瓶,她紧张得四下环顾,见无人偷窥才将瓷瓶收进腰间香囊。

小猫儿没等来鱼干便掉头家去,可说是尽职尽责。

云意摊开掌心,等凉风吹过,*都是汗。

“咦?那小猫儿这就跑了?”莺时真端了一碟子鱼干进来,闹得满屋子腥味儿。

云意摆摆手,不耐烦,“拿出去拿出去,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莺时心下委屈,又不敢抱怨半个字,便就端着一盘子鱼干躲到墙角去哭。

早几日听曲鹤鸣说,陆晋已然进驻龚州城内,按说不日就该折返,但至今消息全无。当时曲鹤鸣不阴不阳地刺她说:“怎么二爷才走了两个月你就等不得了?”

云意根本不接他话茬,捏一柄樱草色缂丝团扇,与他谈起张君度的《栖霞山图》,现如今正挂在玉清殿内,只是不知李得胜那群泥腿子会不会又昏了头,拿诗画经书烧柴煮饭。

这事儿他们在安徽已经干过不少回,真真教人扼腕。

曲鹤鸣赞张君度景与人俱佳,形神皆精,散聚得宜,皆具天然逸趣。

两个人少不得将“吴派”诸位都讲评到位,曲鹤鸣中意文徵明,因其书画俱佳,乃本朝之冠,所书《千字文》四体,楷法绝精工;云意则偏爱仇英,布局宏大繁复兼具明快清朗,绘建筑工致精确而不刻板,山石勾勒中兼施皴擦点染,规整中见放逸。

每每不觉日落,好在云意将吃饭看做天大事,半点耽搁不得。若不然真得聊得个废寝忘食,通宵达旦不可。

这一日曲鹤鸣怀里揣着一只镂空雕花的金丝楠木画匣,兴冲冲跑进院里,一个不小心便被人点中穴道,半步也挪不出去。

绿萝藤下泛着温柔谜题,美人倚在斜背躺椅,一只丝面猫戏春团扇遮住了脸,只留下娇艳欲滴的唇,日光下晃花了他的眼。

他傻傻呆呆成一块烂木头,等到莺时惊呼才能解封。

莺时连忙行礼,“奴婢见过曲大人——”再回头担忧地向云意身边望,暗暗骂这群西北乡下人,半点规矩不守,没个通报就往姑娘家院子里闯,换做从前,定要拖出去打个半死。

可恨今时不同往日。

“我……我来找你家主子说话。”

云意挪开团扇,自午后小歇中醒来,人还是懒懒的提不起劲。瞧见他,才稍稍露出些许笑意,玩笑说,“咦?小结巴今儿不结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