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红着眼,蹙着眉,细声细语说着,“那幅字本就是拿出去给我哥哥瞧的。徽宗千字帖真迹就藏在母妃宫里,知道的人不多,我与哥哥时常凑在一处琢磨,他自是晓得的。而天底下能将徽宗的字仿得天衣无缝的,不出意外只我一人。字拿出来,比战时消息还传得快,哥哥与外祖只需派人查一查,便能追到曲鹤鸣身上。那些日子我约他饮茶对弈,他来得勤,表哥找到我,并非难事。”

他勾勾手指,轻轻拨一拨她的猪头三,果然瞧见她神色一紧,似痛苦又似迷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惹人怜。

“几时发觉肃王与莺时有假?”

她咬牙忍过这一轮,慢声道:“我身边人,说话做事稍有破绽便逃不过我的眼。至于肃王,即便他是真,我也是这么个说法,天地顷刻翻覆,我已无暇他顾,人人还需自求生路。只不过没料到,你心心念念的宝图唾手可得,竟未亲自北上西陵。这一回是我失策,我顾云意愿赌服输。”

“难得——倒有几分真气魄。”

“自然好过真小人,伪君子。”

“牙尖嘴利——”陆晋俯下*身去,吮她耳垂,“恨我?”

云意冷冷笑道:“恨你?你还不够资格。”

陆晋猛地坐起身,牢牢盯住她清亮幽深的眸子,读完她眼底毫不遮掩的鄙夷。这一时怒极,恨不能将眼前人杀之而后快。

然而他握紧了拳头,用了全力,狠狠砸向她,却最终落在床柱上,砸得实心楠木都要折成数段。

“好,好得很!”

他受不了她眼中的鄙夷,她可以恨,可以怨,但绝不能用如此轻蔑的眼神对待他,他受够了轻视,忍够了鄙夷,这个错谁都能犯,唯独她不行。“你骨头硬?好得很,且看能不能硬过爷的手段!”

话到此处,整个人都让一桶凉水浇透,醒个彻底。迈开长腿,扔下她独自一人,带着伤,守在一间空无一人的陌生屋子。

窗外有风声肆虐,吹过树梢,留下夜鬼低泣。

云意闭上眼,斜靠在床头,隐约听见他吩咐下人,要封门封窗,吹灯灭火。

与他斗了一整日,身心俱疲。她实在是累得睁不开眼,就这么裹着被子,蜷在角落,潦草睡了。

第二日醒来,分不清白天黑夜,身边一束光也没有。门窗自外部由木板封死,令白天如黑夜一般沉闷无光。身边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一点点声音也听不见。桌上只有半壶凉水,右腿的伤口也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到让人无法忽视,无法思考,一切注意力感知力都倾注于未能弥合的伤口。

疼痛,无以复加。

更可怕的是孤独与无助。

喝水这样简单的事情,从前只需一个眼神,自然有人殷殷切切双手奉上,还要问你水温是否得宜?仔细观察神色,一个皱眉便惹得人两股战战惊惧犹疑。

眼下她单凭自己,根本够不着水壶,连挪一挪身子都疼得大汗淋漓。但张口喊人,无论有没有人应声,就是低头认输。

她倔强起来不分轻重,即便处在崩溃的边缘,也要守着这口气。不管这条腿今后如何,她竟能扶着床柱靠着左腿站起来,但没能走两步便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扑倒,连带着扯落了桌布,茶壶落地,尖利的瓷片炸开来,落了满地。好在老天爷见她可怜,没让她直接扑倒在碎片上。

只不过这一倒,便再也站不起来。伤口锥心刺骨地疼,小腿一阵濡湿,大约是伤口裂开来,血流不止。

云意干渴难耐,外加失血眩晕,眼前是黑漆漆看不到边的绝望,倒不如就此昏睡过去,也求个混混沌沌人事不知。

不知是不是窗外始终有人在等,等过一炷香时间,唯一留着的一扇门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推开。

男人颀长高大的影就在门边,遮住了自院内逃窜而来的跳跃明亮的光。

他就如此立在原地,久久未能迈出一步。

最后只余一声叹。

云意醒来时又回到床上,小腿的纱布、身上的衣裳都已经换过。一个壮实老练的仆妇躲在角落,听她起身,便上前来伺候她饮水,再喂她一碗浓黑涩苦的药。过后半句话没有,径直带上门出去。

身边又只剩下黑暗,她有些害怕,不由得双手向后抱紧了自己。

比疼痛和饥饿感更让人恐惧的,是蔓延无边的孤独,探出手去,甚至不知会触到什么。

他在等她低头,等她彻底臣服,他的心思,她看得透底。却又在最紧要关头算错了他。

她想起来,临走那一日他似乎自信满满地同她说,人都有弱点,抓住了,便能忠心一辈子。这是他的手段,也将会是他的致命弱点。

陆晋——

她渐渐平静下来,没有太多愤怒,她太饿,太虚弱,更需要集中精神仔细思量。

第三天,第四天…………

府尹的私宅不输王府,因文人大都将就虚名,又爱随手赋诗歌咏情怀,这里头一草一木都下了苦心,好在聚会时显摆一二。最好是连一块石头都能讲出个久远故事,才显出自己出身于百年世家,即刻与寒窗学子分出高下。

这几日,陆晋并不好过。莫名成了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心心念念不知是什么,兴许是魔障,兴许是不甘,那感情太过复杂,他无心分辨。

仿佛是在想她,又仿佛不是。

每一日都说,算了算了,饶她这一回,好好劝一劝,受了这些苦,回去自然听话。

但见她疼到极点也不肯唤他一声,又恨意难挡,恨不能活活掐死了她了事。

他那日装模作样令她猜一猜,他是否真舍不得要她的命。

但答案不言自明,根本无需揣测。

好在第四天夜里,下人来报,她终于开口,原话是,“我饿了,叫陆晋来,我要吃饭。”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却卸去他肩头压了多日的重担,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冲进漆黑密闭的房间,他期待的,是一个彻彻底底被驯服的金鹰。

而她摸了摸袖中冰冷的瓷片,浅浅勾起了唇。

第42章 斗狠

四十二章斗狠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勾勒大体轮廓,令焦灼的心瞬时安定。

一小片银白的月光,穿过缝隙,落在她脚边,映出绣鞋上精巧繁复的芙蓉花。不见其人,已知其妙。

不知因何而起,他内心积攒着一腔莫可名状的雀跃,鼓舞他,催使他,一进门就想将她拥进怀里。而她坐在厚重的夜色中,默然将一切心绪掩藏。

沉默向四周绵延,不知不觉已覆盖眼帘。

寂静中包裹着不能平静的心跳,他虚掩着一阵快而急的咳嗽声,为今夜的对峙拉开序幕。

“身上好些了?”

仿佛投石入海,脱手的一刻起再无法掌控。

她静静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他或许有周祥计划,欲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可惜到此刻万般算计都成泡影,想要说的话无法自声带震向她耳膜,不能说的话却都成了哗啦啦倾覆的豌豆,嘈杂得让人无力阻止。

索性什么都不说,他中意这样的沉默,在沉默中他是无尚强者。

陆晋低叹一声,提步走到她身前,弯着腰还与她有着一段距离。正是极其明确的强弱对比,令他甘心曲膝,几乎是半跪在她脚边,抬手抚上她白皙无暇的面庞,这一刻的温柔不知要带走多少少女芳心,他带着淡淡的鼻音,问:“怎么了?”

料不中,云意根本不急于讨一口吃的,饿了三四天的人,伤痛中咬牙忍过的人,即便全靠意志支撑,也能撑出一张虎皮,与他沉稳周旋。

云意问:“听说你打了胜仗?”

他略有惊讶,不消片刻便淡然答道:“一群乌合之众,胜败本就在意料之中。”

“活捉了彭偲?”

“不错——”

“他倒是个人才,云意这厢恭喜二爷了。”她的手藏在袖中,食指指腹轻轻拨弄着锋利的瓷片。白瓷的温度是如此透骨的冷,大约永远也捂不出一丝人气。

陆晋回道:“此人确有将才,但能令你高看一眼,想来值得多加重用。”

“二爷眼里,如今看的都是江山万里,风云际会。”云意勾一勾嘴角,黑夜里他望见她明亮的眼瞳,似寒潭秋水,总叫人心驰神往。

他呆立,透出些许单纯又脆弱的感情,一眨眼烟消云散。想来握她右手,她却向后一躲,依旧是拒绝。

他苦恼,挫败,却也后悔起来。

我眼里只有你——这话藏在心里,没能说给云后的弯月听。

他觉得可笑,又觉得儿女情长毫无志气,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应有的气魄。

只好换了说辞,结果换来一句十足十的蠢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云意笑,“是我燕雀不思鸿鹄之志。”

他稍稍仰起头,看着她的眼,沉沉道:“跟着我,胜,我与你同享;败,我保你平安。”

这似乎是乱世之中最最了不起的情话,无奈说在这个时候,成了秋天的扇,雨后的伞,一一皆是无用。

“胜,我是前朝公主,无所依仗,锦绣堆里依旧任人宰割;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京城陷落,看见我有过一天安心日子?”

“那便生死与我偕同!”他声线沙哑,说出的话如重锤,字字震在她心上。

生死与共,何其艰难?

但她答:“好——”

“你说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毫无意外地逼近了,想要听清她开阖的双唇之间吐露的是怎样撼动他的字句。

可惜他等来的不是肯定的答复,而是尖利的碎片,携着她仅剩的些许气力,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咽喉刺来。

但他身手灵敏,反应极快,或许是野兽天生有感应危险的能力。只隔着半寸距离,他先一步错开身子,瓷片漏过了咽喉,仅仅在他下颌处划开一道血肉外翻的裂口。

一击不中,她的杀人凶器反被他握在手中。

下颌的伤口不断地往外冒血,鲜红刺目的颜色令爱与恨益发浓烈。而他根本无心搭理这一点点皮肉的疼痛。他愤怒到了极点,胸中澎湃汹涌的恨逼着他走到癫狂的边缘。

而她高扬着脸孔,毫无畏惧地迎上一个咆哮的失控的陆晋。

这一刻胜负已分,她高唱凯歌,他才是阶下囚。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他握紧了手中瓷片,企图在锋刃划破皮肉的痛苦中获得一分一毫的解脱。不过一切都是徒劳,他咬牙问:“恨我?恨不能杀了我?”

“难不成我该爱你敬你侍奉你?陆晋,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告诉你,王侯将相不在血脉,在气节。我不能这么活着,苟延残喘,不如殉节而去。”她居然还能扯出一抹笑,眼底闪烁的泪光透出的亦是绝望。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仿佛就此将一腔怒火都卸个干净。剩下的有颓败,也有无奈,他没办法了解她,又无力征服她,这是老天爷给他出的最大一个难题,难过他一生中任何一个激烈残酷的战场。

叮咚一声响,带血的瓷片被他抛向墙角,再弹射到地面,得了个粉身碎骨下场。

男人粗糙厚实的大掌握住她脖颈,将一张莹白娇俏的面庞呈送眼前。鲜红温热的血亦沾染在她脸颊,为精致无双的美人脸,添一抹癫狂妖冶的颜色。

他亲吻她,吞食她,用几乎野蛮的方式,企图在唇舌之间令她臣服,令她恐惧,令她颤栗,令她彻底放弃。

而他在她嘴里尝到自己的血,弥漫着痴恋的痛苦与求而不得的绝望,像个懦夫,无用,无力,无计可施。

仿佛又回到儿时,他自草原来到忠义王府,衣衫褴褛,话语不清,被下人瞧不起,被兄弟欺负。可恨自己年幼懦弱,每一个沉沉如水的夜里,捏紧了拳头,恨不能杀尽天下人。

此刻,她是得胜回朝的将军,而他是战败沙场的死士。最终连自己也不能继续,唇贴着她的,鼻尖也贴紧了她肌肤,但仍觉不够,咫尺之间却相距万里,是怎样一种无法靠近的爱与恨。

他拒绝睁开眼,决拒绝面对。伸手攥住她的,按在自己不断起伏的胸膛上,他的心与她的手就隔着一寸半寸,逼着她感受他疯狂急促的心跳。

“你回京城,我就杀进京城。你回江北,我便去取贺兰钰项上人头。你若死了,我定要挖出你的骸骨夜夜相伴。你说!你还能去哪!”

“放开,放开,放开!”她不断地挣扎,想要甩开他血流不止的手掌,更想远离他扑通扑通震动的胸腔,她恐惧他所呈现的一切,她恨他,更恨自己。

“你死了这条心吧顾云意,要么你就找个爷去不了的蓬莱仙境藏一辈子,但凡你在人间,爷绝不放过你!”

“你去死!”

“爷不死!爷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一身好皮子,舍不得你这张能气死人的小嘴儿。”陆晋仅仅颓丧了那么一小会儿,缓口气,睁开眼,又是个皮糙肉厚的野汉子。不懂尊卑,不理人伦,就是个癞蛤蟆也敢日日肖想天鹅肉。

“你无赖,你无耻!”

“爷这辈子就对你无耻无赖,怎么着,高兴不高兴?”

她的怒气都撒在个没脸没皮的蛮人身上,一字一句都成了废话,不痛不痒,“你滚!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称爷?”

“你尽管闹,爷想通了,爷忍得。”

“你这个…………你这个…………”她气得浑身发抖,涨红了脸,紧咬下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陆晋却能换个姿态,当先前的事情从不曾发生过,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沉下心来与她周旋,“你放心,爷说话算话。剿杀李得胜之前绝不动你,自不会食言。”

云意冷笑道:“这倒是,说打折我的腿,真一箭射过来。二爷说话一言九鼎,让人不得不佩服。”

陆晋道:“箭只给了三分力,费尽了心思躲过筋骨,不过是皮外伤,养几日就好。你若气不过,爷让你再划两道就是。”

“如此说来,我还该应当多谢你法外施恩?”

“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一切都会有的,你想要的一切,我保证——”

或许连陆晋自己都未能察觉,他这些话语里流露出的卑微祈求,如同垂垂老矣的人离世前最后一点心愿,带着绝望,也藏着希望。

可是她不想要,他在某算中想要给予的一切,她全然不屑与此。

但又不知因为什么,这一句埋在心口,未能化作利刃,刺向他此刻毫无防备的心。

她累极了,思绪渐渐飘向远方。

恍然间忆起某一个沉闷夏夜,纱帐内,母亲的手轻轻拍着她入睡。也唯有在寂寂无人的深夜,母亲几乎完美的伪装才能破开壳,露出一丝丝平凡人的怅然,想念曾经失去的,或是从未曾拥有的,母亲说:“人这辈子,犯的错都因强求二字。莫强求,误人误己,贻害无穷。”

那一刻,母亲又曾想起过谁,悔恨过什么呢?

她再没能参透,也再没能回到那个夏夜,那个高墙围绕的皇城。

第43章 归路

四十三章归路

云意与陆晋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瞧不出坏。不咸不淡的像是一对两看相厌的中年夫妻,却又因为责任、名誉、骨肉亲情不得不绑在一处,将就过活。

大多数人都在将就,你与我莫不如是。

陆晋此人,做人做事通通近乎恶霸。打进了龚州城,就将府尹老爷一家人都赶出去上工做活,自己霸在府尹家里办公。前院自天亮起,进进出出的都是武将,要么是申报战功,要么是奔来求救。至午后,便大多是文书往来,陆晋身边有个现成的厉害师爷,哪能空置不用,自然都搬到后院书房来。

云意休养得宜,昨儿夜里烧过一阵,天亮就好,药也没吃一剂,许是磋磨多了,人也糙起来,经得起摔打。

府尹家的厨子也是极好的,就从她桌上那碗澄澈清浅的碧玉羹就能看得出来。

一间屋,他批折她喝汤,一切自有因缘。

无奈他人讨厌,话也多,读一篇奏本就要问她一回,没完没了惹人烦。要不是她腿脚不方便,真恨不能立时跑到院里吹风受凉,也好过同他一道胡扯。

这一时发愁粮饷,“银子不在自己手上,打起仗来总归是束手束脚,却也没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难不成让爷自己派人去掘矿采银。”

喝完了碧玉羹,云意饮茶漱口,擦了擦嘴角才说:“哪一日你爹给你拨满了粮饷,你才要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呢。按说骗军饷是最容易不过的,三百人的仗你给说成三千,三十日能打下来的城池,你说浴血奋战仍不能敌,当然,总得要把握好限度,省得上头窝火,也能干出临阵换将的事儿来。再说了,你留着泽口不就是为了以此要挟好在陆占涛跟前儿耀武扬威么?可见帮人做事,必然心不在此。”

陆晋捏着薄薄一沓纸,整个人向后倾,全然倚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坐无正形。但他稍稍弯一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已足够夺走世人眼球。

“话说得难听,倒是句句在理。”

云意接续说:“再不成你找几个老兵油子办成江北游甬到城外挑衅,最好去吓唬吓唬你爹亲近下属,保管银子哗啦啦就来。”

陆晋笑道:“这法子不错,留下备用。”

云意捏起杯盖,轻轻拨着漂浮的碧螺春,垂目道:“我只管胡说八道,用起来灵不灵,我可不负责。”

“爷就喜欢听你胡说八道。”

云意掀一掀眼皮,瞪他一眼。分明是怨愤与厌烦,他却能在这一眼里读出娇艳媚人的风情来,咂咂嘴,兀自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