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软的土一段接一段向下掩埋,落在他头上、肩上,埋了半截。

第56章 情殇

五十六章情殇

一切仅在一瞬,一切轰然倒塌。

他脑海中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如刽子手一般,一刀刀将他凌迟。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抽身离去,他却只有一个理由挽留——他爱她,未能说出口的,卑微而又自负的爱。

他回头,她低语。

快,仅在一瞬,

慢,又似旧年回忆无限延伸。

他始终记得她的脸孔,悲伤伴随着决绝,唱进耳里,仿佛带着心撕裂的声音。最清晰的竟然是她眼角晶莹澄澈的泪,自眼角滑落到下颌的时间,已足够讲述一段缱绻悱恻的爱断情伤。

再回想临别时她说过的话,什么定策之后,什么庸才人才,他一个也不想听,他宁可听她打骂,他是乌龟王八蛋也好,流氓无赖也罢,只求当她发上簪,日日常相伴。

透过石门渐渐收拢的缝隙,他目睹她转身的决然,要走,就没有分毫犹豫,不给自己任何退路。

初见时只当她是娇纵蛮横的皇室女,一夜过后,知道她懵懵懂懂嗜吃如命,回程路上颠沛流离,她一时的退让令他作出误判,以为她真是“识时务者”肯心甘情愿“委曲求全”,哪知道她内里藏着铮铮傲骨,任你乾坤倾覆,她却从不屈服。

小小一个人,脆弱得如同初春枝头一朵六瓣绿萼桃花,谁能猜到,她装着一个王朝的兴盛,一个氏族的气节,一种苦难与屈辱都不能磨灭的坚持。

他恨她,恨她的绝情决意,恨她的倔强固执。又忘不了前一刻在墓中她叮嘱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似乎将未来二十年都算计周全,唯恐他受难。在这一刻,为了他,她已然背弃了皇室,背弃了初衷,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只有他。

既如此,又为何要选择生离死别,将痛苦与折磨都留给他一人承担。

紧闭的石门上沾满了血迹,连带着细碎的皮肉通通来源于他。胸中的痛苦无处发泄,全然爆发在此处,疯了似的猛捶,要拿血肉之躯与刚硬岩壁分胜负。结局如何?无非是再多一身伤,怕什么?反正已然痛得没有知觉。

从最开始的咒骂,到最后的哀求,他的尊严,自傲,一一付流水而去。

几乎是跪倒在石门前,任落下的尘土将他埋葬,男人的眼泪不过一两滴,却是他成年后唯一一次伤心至此。

“你开门…………顾云意…………我求求你…………我求你,求你开门…………”这一刻甚至抱死了要与她一同归葬的念想。

等出去的路被尘土掩埋大半,忽然间脑中闪过一念,她绝不会轻易死去,这一定又是这个狐狸似的丫头又耍诡计,出去,一定要出去,她去江北,他就杀到江北生擒贺兰钰,她再南下,齐颜卫铁蹄势必跨江而去。

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只要他在一日,她就别想有一日安宁。

心定了,即刻狂奔而去。她说的一字不差,跑过狭窄小径就是登天的梯,再往上攀爬求索,黑暗处猛地一蹬,乍然间天光大亮,秋后的艳阳没了层云遮挡,遍洒大地。

陆晋带着满身尘土爬出洞外,被日光刺得眯起眼,茫然望向四周,脑中一片空白,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客从何来。

再回头,路已被填满,若再来一场大雨,泥土混作一团,便再也瞧不出痕迹。

他向西走,走到一棵粗壮杨树下,曲鹤鸣及另三人挂了一身烂衣裳扮作乞丐正在杨树下苦等。看见陆晋,曲鹤鸣头一个冲过来,急急问,“二爷,公主如何?怎的就二爷一人出来?”

陆晋看看他,再看看扯了烂衣裳朝他拱手抱拳的三位部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再转回一脸焦急的曲鹤鸣,呐呐道:“她死了…………不,她没死,顾云意她没死!”

曲鹤鸣听不明白,也觉着陆晋这模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探头向前看,陆晋身后并无追兵,“世子可曾发现?”

陆晋不答,曲鹤鸣越发焦灼,“是走是留,还请二爷拿个主意。”

“走?走什么走!要救她,把地道挖开,爷要救她出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完,陆晋转身就跑,仆从闹不明白这场景,却也别无选择只得跟上。

谁料到天边轰隆隆一声炸雷,暴雨如注。倾泻而下的雨打得人狼狈难堪,陆晋浑身湿了个透底,伤口发炎,浑身烧得滚烫,却还在执着地疯了一样去挖早已经填埋严实的小道。

曲鹤鸣看不下去,自身后抱住他,企图将他带离这块泥泞不堪的湿地。他却不肯,挪走了又爬回去,那土成了他最后的依托,拼了命也要挽留。

曲鹤鸣无法,扑通一声跪在水洼中,黄泥水把白衣染成脏污的土色,大雨扑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他苦求道:“二爷,不能啊,你不能如此啊!前线还有千千万弟兄等着你,公主即便还活着,你这样挖,要挖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事?世子爷遇难,转眼王爷就要派人来,到时候遇上二爷,该如何解释?临阵逃脱,理当问斩啊二爷!”

他弯下腰,在陆晋脚边重重一磕,“这些即便二爷都可以不管,但二爷想过没有?老夫人泉下有知,见二爷如此糟践自己,岂能安心?老夫人忍了一辈子,二爷辛苦奋斗半生,难道都如此付诸东流了吗?”

见陆晋稍有停顿,他立刻趁胜追击,“二爷只管去京城督战,此处自有属下看顾,一定挖通地道,遍搜方圆三百里,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二爷!曲鹤鸣立誓在此,绝不辜负二爷所托,只求二爷保重身体,大事为先啊二爷!”

陆晋立在当下,缓缓转过脸来望向他,漆黑的双眸布满血丝,带着污迹的脸上流淌着的,不知是泪还是雨。

曲鹤鸣惊诧震慑,无颜相对。

见及此,他的那些倾慕与相思,便如琉璃易碎。而陆晋的从未言说也从未发觉的心动,才是最难瓦解的城邦。

人痛到极致,大约是麻木无感,茫然若失。

战场上谁在等待?没有她,他乡又岂是归处?

第57章 征程

五十七章征程

陆晋烧得浑身滚烫,双眼迷蒙,转过身跌跌撞撞往密林深处去,一个不小心栽倒在泥水里,吃了满嘴土腥,又溅了一身脏污。衣裳早已经湿透,头发也打散了贴在侧脸,眼前情景就像是西楚霸王被逼到绝境,虞姬自刎,战败南逃,如今他未尝败绩,却也要唱一声虞姬虞姬奈若何。

曲鹤鸣从没见过如此落魄狼狈的陆晋,印象中他始终如朗朗艳阳,未有落下的一日。更未到颓败如斯的境地——凭一块突起的岩石就能将他绊倒,一处低凹的水洼就能让他埋头苦痛俯趴不起。

曲鹤鸣隔着厚重的雨帘向外望去,陆晋趴在泥水之间失去意识一般一动不动,然而颤抖的双肩泄露了心事,告知世人陆晋的软弱与不舍。好在雨下得狂乱而急促,掩盖了不该有的痛哭流涕,也埋葬了转瞬即灭的爱恨缠绵。

无人发声,无人上前。天与地静默无声,唯剩下雨打双肩,重锤心头。

只能靠他自己。

踉踉跄跄爬起来,一步一停地往前走。高烧令人头脑昏聩分辨不明,他亦是撑住最后一口力气翻身上马,同身后呆立的曲鹤鸣说:“你留下,我回城,战,就要胜。攻,必要克。我不管你是向天借兵还是入地索魂,即便拆了西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二爷放心,属下誓不辱命。”

雨势渐渐收拢,再没有先前的倾覆之态,陆晋一夹马腹,利箭一般飞驰而去。余下另有两人匆匆拍马跟上,这一行三人,极快地消失在官道上。留曲鹤鸣孤身一人,面对天地山水,幽冥地宫,无言相顾。

陆晋日夜兼程,风雨不怠,三百里路半分不歇,活活跑死了胯*下西凉马。到营地时到头就睡,军医撕开旧衣,查探伤口,他推测一块碗口大的疤,历尽辛苦,已然流脓发溃,血肉模糊。难以想象他一连三天是如何在马背上度过,每次马蹄跃起,坚硬马鞍摩过伤口,都是锥心刺骨之痛。但一切都抵不过失去她那一刻轰然落下的苦痛折磨。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仍止不住梦中呓语,混乱的画面让人头痛欲裂,离去的身影又似利刃划过心头。突然间他抬起手,茫然想要抓住身边的一切,结果抓住红了眼的巴音,依然固执地不肯放手,“留下……留下…………求你……求你了顾云意…………”

睡梦中求过她多少回?是否多过他二十年来总和,无人得知。

只晓得眼前是他一生中最卑微又最脆弱的时刻,如若有可能,他或许宁愿跪下来挽留她。

军医为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喂过药,甫一睁眼,恢复清明,头一件事就是将各军将领召集帐中,把这几日前线事态一一问清。

中间只隔一张破草席似的屏风,军医用烧红的刀为他将腐肉一点点割下。

他咬紧牙,眉心紧锁,自始至终没能为此吭上一声。

不知道的还当他帐中有娇人,需隔出一道屏障,不便示人。

问起战事,并没有一处好消息。四处狼烟并起,李得胜死守京师,三百年的老城墙高耸入云,致使强攻无策。围城?京内屯粮百万,又有无数只待宰羔羊,围城之战若久拖不决,陆晋失去后援,最终只能落败而归。

剩下只有一条路,攻,集全军之力强攻破城。

但是如何攻?从何处入手?

眼看主帅病在帐中颓靡不起,谁人可横刀立马与顺贼一战?

但陆晋眼前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赢。仿佛打赢这一仗,时间从此倒流,一切回归原始,她还在余家老宅里等着他提着李得胜的人头,凯旋归来。

十一月十九,夜。

顺军游勇今夜大有斩获,抓住一名自主帐向西营送信的小兵,一百零八道酷刑还没过个零头,便哭爹喊娘招供,西北军部署,调度周边各军,欲在十一月二十五申正之时,猛攻东面承安门。

承安门建成最久,最是薄弱,那小兵身上有印信又有红封密信,无一不是佐证。第三日见西营异动,李得胜便坚信西北军必攻承安门。守城军力因此打乱,大部分都集中在承安门,只等陆晋出战,便要给他迎头痛击。

谁知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烽火狼烟,只有一两股西北军左右骚扰,一击即收,片刻又来,周而复始,拖得人心烦意乱。直到身后小兵大声疾呼,“将军!定远门破了!”当即才知受骗,却追悔莫及。定远门坚不可摧,又有猛将唐涛坐镇,换个正常人来,也绝不会挑中此地。可他偏偏棋出险招,先一记调虎离山,再走旁人所不能及,打一个毫无防备。

城门破,兵败如山倒。

唐涛长须长眉,真作关公再世。于城门处甲胄加身,□□相待。正欲骂一声贼子,再污他居心叵测,话还未出口,就见他恶狼一般冲上前来,颀长的□□空中一挥,连动作也未能看清,血便溅出三尺,凌空冲上又颓然落下,刀锋过处,人头不保。

陆晋掉转马头,横刀身侧,冷冷看地上已然身首异处的唐涛。没了主人的战马仰头嘶鸣,吁一声跑个没影。四周混战的士兵自觉让出道路,留下宽宽绰绰一片空地,无人有胆再来应战。

鲜血自刀刃处一滴一滴落下,他从来不管什么阵前喊话,也不管是何来的厉害兵法,草原汉子,打仗生来就是本能,更何况他师从蒙古狼,心中唯有一念,就是杀,杀,杀。

任你有千万种道理,他只与人刀下见真招。

各大营均有部署,他眼下只管领三千齐颜卫在城内扫荡,一路杀得鲜血满地,直取宫城。前方又有探子回报,李得胜已领家小亲眷自承安门出,向东而去。陆晋当即拍马,疾行去追。一个是携妻带老合家出逃,一个是乘胜追击兵强马壮。路上虽遇到李得胜麾下三元大将徐一朝、田枋、齐杭,一个个都已经封王拜相耀祖光宗。再是打过多少胜仗的威武将军,到陆晋这头猛兽跟前,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三十招之内必有分晓,要么是人头落地,要么是跌马被俘,他意在追拿李得胜,只求速战速决。

至此,顺贼军中十二天王,已有四位折在他手中,不知应说顺贼无用,又或是陆晋神勇。

陆晋不管不顾追出百里,最终在两山之间遇上传说中的顺天王李得胜,能为自己取“顺天”二字,已可知其狂妄无知。

他自不远处弯弓,拉满了弓弦,对住狂奔逃命的“顺天王”,瞄准时心有杂念,欲问这天地,是否真有天意,若有,是否真该顺其意。

放——

弓弦震荡,利箭奔出,当真就在眨眼之间,箭尖猛地扎进李得胜咽喉,人群中一阵惊呼。队伍就此乱了,齐颜卫赶马追上,不过瞬息。

精锐对残兵,胜负毫无悬念。李得胜的娇妻美妾当即被瓜分干净,儿子孙子也懒得带走,只留下长子一人,其余就地处决。

一时间哭声震天,享乐也无边。

李得胜的马仍安安静静留在原处,这位撞破旧山河的顺天王却已经倒地不起。陆晋只管上前去取他的箭,脚尖一蹬,将李得胜尸首翻开来,他的箭直插咽喉,快如闪电。留存这人临死前最后神情,惊诧、恐惧,或许还有悔恨,但这一切都因这一箭化作尘埃远去。

这一夜烧尽,新一轮朝阳就要在山巅升起。

第一抹晨光落在他刚毅的侧脸,一缕凌乱的发丝飘在额前,发尾沾了血,将落未落,吃吃不决。

他抽出腰刀,宰羊一般割下李得胜新鲜热烫的大好头颅,挂在马前,如一顶新鲜装饰。从前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如今拿在手里,也不过尔尔。

无上的荣耀就在身前一步远,他却感受不到欣喜与快乐。腿上的伤口结痂,最终脱落,长新肉,覆一层新鲜的皮,不药自愈。

但心上的伤,要几时才能休止?

简短粗糙的庆功宴之后,陆晋独自一人回到两仪殿,殿内空旷,久无人声。只留下满地酒香,杯盏倾覆,瓜果散落,看得出前一刻寻欢作乐美酒奢靡,是怎样一番浮华景象。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排烧香春,便就坐在台阶上一坛接一坛地喝。

人说酒是最好的疗伤药,醉过去,万事皆休。

他记得她说过,她自幼出入两仪殿,听那些个阁老、尚书、太监们吵吵嚷嚷议事,任是哪一个都有乡音,还有的两个同乡吵起来,骂的都是家乡话,在场的只当他俩唱戏,每一个听得懂。

曾经有那么多争执吵闹,甚至于你死我活,到最后他脑子里留下的只有她娇俏的脸,浮着花一般的笑靥。

“云意……你回来…………你回来…………”

迷蒙中他似乎看见了她,在飘摇的纱帐后,一段窈窕婀娜的影,似她,又相距甚远,再眯起眼仔细看,分明就是她,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如天上云,是他此生都遥不可攀的风景。

他站起身,急迫地往前冲,拉开重重纱帐,在夜风中,薄纱后,望见一张似曾相识得脸,一段写满旧事的长发。

“云意……你回来了…………”

她跪在他身前,牵起他的手,将男人粗糙温暖的掌心贴与脸侧,闭上眼,垂目时的温柔令人沦陷。

她说:“是的,二爷,我回来了。”

一切美妙得如镜花水月。

巴音在殿外与查干商量,“唉……要怪就怪我…………”

查干连忙说:“怪我怪我,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二爷到时候要抽筋扒皮都找我一个人。”

夜里冷,巴音搓了搓手,长叹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二爷这样,咱们二爷,心里苦啊…………”

查干附和道:“可不是吗,咱们二爷是有情郎。”

第58章 回忆

五十八章回忆

女人的皮肤,带着春末浓香,也如同花瓣一样柔软易碎。他掌心紧贴她侧脸,厚重的茧摩擦着薄透的肌肤,带来一股搔在喉咙末端的痒和疼。

她将他当成救世主,是黑夜里唯一一束光,是汪洋中飘来的小舟,是她救命的法宝。

然而这些缠绵的情与爱还未来得及萌芽,他倏然远离,甩脱她,就像丢掉一件破衣裳。

耳边传来长刀出鞘的铿锵,利刃划破浓厚的夜,刺破风,似一支离弦的箭,直刺咽喉。

雪亮的刀锋扎在眼底,就停在她咽喉半寸距离。她眼中还有未诉的情,已全然被他阴狠的眼神碾得粉碎。

陆晋右手持刀,身如松柏,立在殿中。扬起的纱帐缓缓落下,不慎擦过锋刃,无声中裂作两段,再飘飘摇摇依依不舍落地。

陆晋的目光似赢,牢牢锁住她,她却始终专心致志地关注着一段轻纱的飘摇人生,让人猜不透,道不明。

“你是何人?因何在此?”可恨他的□□无情意,悍然再往前送上三分,锋利的刃便直抵她脖颈,划破了雪白无暇的皮囊,勾出鲜红耀目的血。陆晋勾唇冷笑,“不说?杀了你!”

她适才了解,至此退无可退,只得仰起头,露出一张纯净无暇的脸孔,已足够勾起他对昔日、对云意,无法抹去的回忆。“我是顾云音,这里……是我的家。敢问将军,又是何人?”

那两个蒙古兵同她说,若想要活着,便扮成小六儿,与眼前这位蛮夷长相的外族将军赴巫山共欢乐。短短一句话,已足够她将内情猜个通透。小六儿从来是什么都不缺的,身份、地位、宠爱,如今是良配。

“你因何来此?”

“逆贼已死,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夜间闲游,偶然至此。”

陆晋收了刀,向后退上半步,酒意未减,脚步踉跄。他不屑,“偶然至此?你当爷是李得胜那帮傻子?”转过身再回到酒堆里,要醉死方休。

仰脖猛灌,半坛子烈酒下肚,打个嗝儿眼神失焦,落魄如同街头乞儿,“顾云音?爷记得你,云意的二姐。二姐有什么用?人都死了,还让我建个府邸把二姐供养起来?”

不管顾云音作何反应,他自顾自摇摇头,咕哝说:“不成不成,她瞧见了,梦里也不消停。爷不会哄人,男人不兴做这个。”

云音默然浅笑,抬手抹去颈上血污,任初冬寒风撩起她单薄的纱衣,施施然起身来,缓缓走向他。

夜深,酒香浓艳。

“那…………她有乳名没有?”他牢牢抱着酒坛,傻傻问。

“正经的倒是难找,只记得贺兰钰见了她不论人前人后都叫六斤。她听了发火,回回见面都要闹上一场。”她坐得腰背挺直,而他几乎是瘫软在地,于是她望向他时需稍稍地头,本就温柔的眼神里便多含一分长辈的宽容。

仿佛只当他是顽劣少年,胡闹完了,终有一日要回头是岸。

“哼——这算什么狗名字。”

云音柔情脉脉,细语道:“依稀记得父皇为她拟过小字,一说叫观音婢,一说叫明月奴,都是从古意,说来拗口,云意自己也不大喜欢,后来便再没有提起过。”她轻声低叹,大约在自怜身世,“这世上也就只她一人,敢对父皇说不好、不要。旁人若得了好字,谁不是千恩万谢的?小六儿打小儿就与我们不同。”

“她就是如此…………”陆晋陷入迷乱的回忆里,他记得她说过,因着父皇宠爱,宫里头人人都让着她,连太子也不例外。但她说这些时,脸上并不见得意,他窥见的是深深的落寞。

“她出生那一日,老齐王就藩的旨意宣告天下,父皇的太子位稳如泰山,小六儿便被视作祥瑞,常伴父皇左右。我们这些个…………自然是极羡慕的。我记得有一回,太子抢了小六儿的南海珠,被父皇责罚呵斥。宫里头便再没有人敢同她起争执,就连皇后…………恐怕也要让她三分。”

陆晋恍然,“难怪…………”难怪她宁可葬身地宫,也不愿同他一道出来。她与她父皇之间的孺慕之情,他无法体会,也不能想象。他似乎,永远也参不透她。

云音说:“出嫁前,她是万人之上,坐拥无人能及的尊贵。现如今…………不能怪她。”

“她住哪儿?”

“春和宫,淑妃院落。”

子夜时分,他跟着云音往内宫深处去,按图索骥,找到故人旧居。院内花落,冰霜寥寥,门庭苍凉。云音领着他,走入女儿香闺。

被顺贼占了这些时日,却还能瞧出往日的秀雅清新。

云音随手指向一只汝窑瓶,叹惋道:“从前满屋子都是□□之物,如今……全被那帮子匪贼抢了个干净。”

“她…………可有心爱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