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目望着笸箩里红的绿的细线默然出神,陆晋懒得看她这副失魂落魄模样,索性站起身往外走,她问,他只说去看冬冬。

或是大战在即,想到一走又是一年半载不见,心中不舍,想要多陪陪孩子。

孩子都是见风长,冬冬如今一天一个样,连着三天没见面,眼下就觉得小胖子又俊了不少。抱起来越发的重,随便发个音说句话他也能乐呵呵傻笑大半日,只那口水哗啦啦流满地,得像她娘当年一样,系个“盼盼”。

忽而想起初见,似梦中,又如昨日。

陆晋抱着冬冬到院子里看花看鱼,后头跟着一大串不能放心的丫鬟老妈子,浩浩荡荡一群人,反比他架势更大。

两人停在桥上,冬冬歪着脑袋看池子里的锦鲤游来游去争食,小胖手一抓一抓,嘴里时不时“噢”上一声,陆晋也跟着“噢”,两父子就单单拿出一个音交流,亦算顺畅。

而德安收拾完毕,正要出府去,不期然在园中相遇。他先行低头,恭恭敬敬行礼。

陆晋还没开口,冬冬瞧见了他,便开始兴奋地蹬腿,小胖手也伸向他,嘴里改了音,喊的是“啊……啊…………”

相较之下反而与德安更亲近,让陆晋吃上一回小醋。沉着脸问:“去办事?”

德安道:“替殿下寻人。”

“去吧——”

“是。”

这便绕开来往外走,把啊啊啊着急乱叫的冬冬远远抛在脑后。

陆晋看冬冬那副失望之极的小模样,隔着厚厚的冬衣在他屁股上拍上一掌,“看什么呢?谁是你爹?跟爹看鱼。”

“噢——”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好奇。

“噢!”

“噢?”

“嗯——”

谈心完毕,总算不哭不闹专心看鱼。

陆晋大约是养成了坏习惯,没能忍住,总想问:“想吃吗?”

还好冬冬听不懂。

入冬之后陆晋在朝堂上不大顺利,自他在江北突犯之时力主龟缩不出,陆寅陆禹就变着法儿挤兑他,越近年关越是激烈,仿佛是卯足了劲逼他出战。

“老二若是惧战倒不如让出抚远大将军一职,且让能者居之。总不能捏着百万兵权却一退再退,仗还没打呢,就先输了气势。”

陆寅说完,总得有人捧。惯常路数便是一位“狗腿”追上来掰开了细说,末了赞一句世子爷英明,用以作结。

殿上,从前的肃王,如今的新帝,早已经没兴趣听下去。一支狼毫捏在手里都让玩得没法儿再写字,看朝堂上一个个心怀鬼胎,厌烦至极。

而陆占涛讳莫如深,好似台下看戏,任他。

但无论如何,年总是要过的。

这一年冬天,冬冬学会了满炕上乱爬。云意总爱拿个漂亮物什逗着他四处爬,难得这小子天生脾气好,任她如何耍赖,他偏是不生气,做什么都是一副小模样,成天傻乐。

是夜,陆晋披着满身风雪自京郊快马赶回。

刚走进院子便听见里头欢声笑语一片,原本冻得发木的四肢,突然让冬冬一声咯咯咯的笑暖融了,复又有了知觉。挑起帘子来,烘暖了身体才来抱他。问榻上宝髻松挽的云意,“今日可好?”

“早先吩咐管事准备应节的东西,我估摸着今年新帝登基,王爷大约要避嫌,不会在宫里过。咱们两府相见不如不见,倒不必为了礼数特意凑在一处过。”

陆晋微微沉吟,“单过也好。”

她是惯会看人脸色的,瞧他眉宇之间若有苦色。便称冬冬到时辰该睡,连带多余的丫鬟奶娘都打发走。屋子里清净了才问:“二爷有心事?”

陆晋坐回榻上,皱眉道:“也不是什么饥荒年,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北元突袭齐颜部。族中青壮多数被我带出,这一时打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二爷打算如何?”

“本想亲自领军杀回关外——”

云意心下一跳,少不得要劝,“现如今情势紧张,这仗说打就要打起来。二爷这个时候领兵北上,王爷恐怕也不能答应。”

“让查干带齐颜卫回去。”

“齐颜卫去了,二爷身边近卫谁来担责?”

“事有轻重缓急。”

“但我总觉着,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大对劲。”云意忧心忡忡,“至少得留下二三百人,二爷身边最信得过的,也就齐颜卫了。万一打起仗来……总得打算周全。”

第113章 愁云

一百一十三章愁云

大战在即横生枝节,当局者迷惘深陷,旁观人沉默不语。云意同样不能抽身,已被交织繁复的情感遮住双眼,看不清前路。

惊梦的是爆竹声,噼里啪啦夜空里响彻,采福纳吉。

新落成的安南侯府人丁寥落,但也胜在简单,一顿年夜饭吃的更类似家常。到末尾,云意举起酒杯来敬他,“愿二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陆晋也放下筷,笑着与她举杯共饮,“原以为要祝我宏图大展,没想到公主说话连祝酒词都拐个弯高人一筹。倒让我,只能说祝公主三年抱俩多子多福了。”

云意唇上沾染了醇厚酒气,笑盈盈回道:“精乖!这究竟是祝我还是祝二爷自己?”

陆晋道:“都是好话,哪分你我?”

饭毕自然要守岁,云意本打算拖着红玉几个打叶子牌,并不管他有趣还是无聊。但抵不过他面子大,一句话支使红玉给她穿上厚重披风,换一双麂皮小靴子踩着雪出了院门。

仰头看正是雪过云初晴,月明星璀璨的好时光。

因夜深宵禁,京城繁华一时转作寂寞凄清。

白日大雪将整座宫城粉刷成冰雪宫殿,她提着裙角走到正门。皎洁如玉的月光下,落落清晖雪影前,他一身黑衣,似一棵劲松立在雪里。

其格其是个急性子,看她迟迟不上前,已开始摇头晃脑打响鼻。

陆晋一只手轻抚马头,另一只手遥遥伸向她。是无声,也是无人拒绝的相邀。

“相识多日,未曾与卿共赏京城繁华,不如就在今夜?”

她走得越发慢了,笑意染上眼角眉梢,盈盈似一朵夜开的芙蕖,“这我倒想起一句诗…………”

“噢?愿闻其详——”或是伴着如诗如画风景,他今夜说话居然文绉绉不似往常、

云意把手递给他,一瞬间就被握紧了,猛地一收,顺势被带到他身前,紧紧搂在怀里。他低头,她仰望,他继续问:“是什么?”

她没意识地舔了舔下唇,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惜长安不再是长安。”

云意看着他的眼睛,一双明亮如星辰如寒夜的眼,笃定道:“长安……永远在常人心里。”

他问她,“你的长安在何处?”

云意笑着说:“这是我的谜面,谜底自然要你来猜。”

陆晋停下来,看了她好一会儿,末了说:“上马!”

便就两人共乘一骑,拉起缰绳,向寂静皎洁的雪夜奔去。

熟悉的风景快速掠过,带来素未相见的陌生感。

属于她的宽阔后背就在身后,风的速度也激发出风的自由,她几乎要化作飞鸟,扑腾翅膀就要起飞,却因背后有他,而不惧怕骤然下落的危险。

凛冽的寒风带着小颗小颗的雪籽扑打在脸上,把面皮吹出一阵热闹绯红。陆晋在承安门下拉住缰绳,冲着守城的将领大声喊,“叫苏元庆那狗崽子从被窝里爬起来,你爷爷要出城,还不开门去!”

陆晋将云意头上兜帽再往下拉,遮住她大半张脸,在城门微弱灯光下,举着火把提着灯的小兵只瞧得见兜帽下一小片如玉的肌肤,以及微微上翘的红唇,一点点弧度,以足够倾倒这一座古老压抑的城池。

见小兵迟迟不动,陆晋不耐烦抬高马鞭虚抽一道,骤然间把出戏热闹过后的宁静抽出一道裂痕。

那三两个小兵终于看清楚了,忙不迭悉悉索索说着“陆将军,陆大将军”,脚底下吓得打跌要去找苏元庆。

也就一眨眼功夫,苏元庆一路小跑过来,中间忙忙碌碌系他的裤腰带。一见面先跪了个五体投地,“将将将将军在上,受小人一拜——”

陆晋不耐道:“废话少说,开城门!”

苏元庆还在哆嗦,“圣圣圣上有令,宵禁之后任何人人人人等不得得得得…………”

陆晋嗤笑道:“你若不肯开,那就先斩了你,再换个听话的守将。”

他这样说一不二的性子,吓得苏元庆当即就要尿裤子叫救命。

连滚带爬地窜上城楼,大喊道:“开开开开城门。”

门开半道,陆晋一夹马腹,其格其已似箭一般冲出京城。南下的官道开阔平缓,雪夜跑马再好不过。但到路口他却令择一小径盘桓向上,好几处崎岖沟壑险些落马,但他不说,云意亦不问,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满心满眼只剩下他,依赖他,也心甘情愿如此。

最最热闹的除夕夜,当一回亡命天涯的旅人,也并非不可。

其格其喘着粗气,乘着自繁华尘世奔逃而来的两人,终于迈上高高山顶。

陆晋调整马头,正对京师楼宇,一手环住她腰肢,一手执马鞭指向灯火阑珊处。呵出来的气都带成了白色的雾,“我猜你从没这样眺望京城,你看,如今还认不认得?”

塔楼上灯火最亮,似北斗星指引前路。最偏僻处,寒山寺还在敲钟,钟楼亦有人在,或是煮茶或是对弈,也与俗世中人共此佳节。因是除夕,宫内宫外都要点一夜灯,因此璀璨迷离,远眺去更如神话传说中凭空出现的空中楼阁,里头住着的是幻化成人形的妖媚,是隐居山中的精怪,拿着美酒美食引你入瓮。

她惶惶然如坠梦中,未几,引来长长喟叹,“原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如今这样看,倒有些认不出来了。”

陆晋微微勾起嘴角,抬手再向东一指,“最亮的是宫城,云意,你想要么?”

“什……什么?”

“繁华宫城,江山万里,登显尊极,看着我,别发愣,八斤,你想要么?”

原是推心置腹动人情话,但多加一个“八斤”,她便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侧过脸来望向他轻轻上挑的唇角,浅浅笑道:“二爷给我,我就敢要。”

“好——”他带着自有的与生俱来的自信,伸出手来,“若有能成事,我愿与云意共此江山。你我今夜击掌为盟——”

云意干脆地抬起右手与他在空中击掌合握,“若有违誓。”

“万劫不复。”

她连忙打岔,“我可不要你万劫不复。”再向辽远星空喊话,“老天爷,可千万别当真,他这是酒醉说胡话,信不得的。”

继而回头看他,嗔怪道:“现如今你可是我的人了,这般胡乱发誓,真真胆大包天,回头看我怎么罚你!”

“怎么罚?”他笑着逼近,一股子玩世不恭的痞气,又在星辰般的眼睛里映出她娇媚轮廓,唯有她而已,“罚我让八斤亲一口——”

不等她回绝,已擅自出击,攻城略地。

其格其低头吃草,不忍看。老天爷落下雪来拉开帘,呼啸着南下的风似乎是挺在这一刻,把山间精灵都扒开来,剩它一个,自顾自地看,看完再次启程,把今夜的传奇编成故事讲给南来北往的商客听。

枝头寒鸦惊起,自山顶飞向灯火通明的城池。

婆娑树影下仍旧是他与她两人而已,在历史与命运的滔天巨浪里,做一场浮华大梦。

有一些独在山巅的孤寂,也有睥睨天下的傲然。

但还有——

“阿嚏——”

还有雪夜跑马,夜半登山的风寒。

云意裹着被子,躲在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姜汤水,说话时已带了明显的鼻音,再看旁边穿着单衣,全然无恙,只顾低头摆弄兵书的陆晋,气不打一处来。

“这下好了,这几日见不了冬冬,正好让二爷替了我,哄他吃饭,领他睡觉,这巧让我歇一回。”

陆晋没能领会此中深意,“这不都是奶娘的活儿?”

云意道:“是呀,奶娘都干完了,要爹娘做什么。”

她这话刺得很,陆晋许久没回话。书页翻得哗啦啦响,好半天才说:“生气了?”

“生气了!”

“气的什么?”

“…………”噎住了,总不能说气他是铁打的身子上山下海没大碍,而自己吹吹风就病倒。自觉无理,只好一偏头,“要你管!”

好得很,他正好甩手不管。

但这俩人小脾气闹不久,云意第二天早上就忘光。但战事迫在眉睫,陆晋主张有备而战,但这个“备”让陆寅等人揪住不放,时时逼问他究竟要准备到何时?难不成贺兰家打到承安门他还在备战?

最终还等陆占涛拍板定音,这老头或是让酒色掏空了身子,挨不住顾云音枕边风,令他六月出征,平定江北逆贼。

陆晋推无可推,匆忙备战。

这一回他要战的是她的亲兄弟、舅家老爷,她说不出祝福的话来,又担心他被两面夹击,因此整个人就像被置于火中翻烤,日夜煎熬,成了她最爱吃的烤全羊。

第114章 诱饵

一百一十四章诱饵

乙亥年六月十七,大暑。

自婚后两次出征,要么是寒冬腊月去极北之地,要么是三伏酷暑南下湿热苦闷之城。京城慢慢热起来,陆晋素来苦夏,近来城内城外奔波,颈子上、背后都生出连片的痱子。云意给冬冬熬金银花水的时候也给他留上一份,省得跟孩子似的红上半张背。

出征的日子就定在七月初一,余下的日子亦不好过。陆晋到深夜才回,这一时冲过澡,正裸着上身坐在桌前,任云意涂了他满脖子的松花粉。

二人闲聊,云意嘱咐他,“我听说南边还要更热,便将松花粉也备一些,让乔东来按时给二爷上药,省得让铠甲捂坏了。”

陆晋嗅了嗅身上松花粉浓郁的香气,忍不住轻笑道:“还真当我是个孩子,跟冬冬一个样?”

云意随手打散了他打湿的头发,再拿牛角梳重新梳通了,自镜中倒影与他相会,双双相视而笑,“冬冬比你还省心些。”

“我有何处不省心?但请夫人说来听听。”

拿着牛角梳的手停在半道,浅笑过后,仍有忧愁上心头。“这回出征,我总觉着不放心…………”

他心中虽有不安,但既然她已忧心,他便不能显露,只说是:“打仗罢了,这么多年早该跟吃饭睡觉一样熟悉。真不知你愁些什么,难不成是怕我打南边领回来个秦淮美人?”

“浑说!我本来要与你正经说话的。”她利落地将他松散的长发再梳成髻,末了再扯散些,“要睡了,松一点好,明早换个厉害师傅再给二爷梳上去。”

“哦?我只认你一个。”

“那可不一定,这不是要去寻江南美人了么?”

“闻见了,好大一股醋味儿。”陆晋起身跟着她往床上去,背后的野狼刺青沾了松花粉,没了往日的凶恶,倒是多了几分温柔与怂包……

掐着算着,时间过得奇快,转眼就到出征之日。

陆晋照例不许她出门送,也不晓得是什么怪癖。在屋子里抱过了冬冬,与他哦来哦去的父子对话,最后来抱云意。

手臂一抬,将她带离地面,临空抱起来端在双臂之间。再往上抬一抬,居然能高过他半个头。

“小矮子,眼下终于不用仰脖子看人了。”

临别的玩笑话,管它什么字都能催出泪来。云意根本没听进去,只顾着红着眼流着泪,哽咽说:“二爷可千万保重,出去是什么样,回来就得什么样,不然我可不饶你。”

娇娇软软一席话,再是铁汉也被注满柔情蜜意,望住她,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