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二姐瞧完了可还满意?”云意望向水银镜,身后的冯宝手艺精妙,不多时已将她一头乱发整理成玲珑妩媚的堕马髻,只可惜头上珠钗都散了一地,再而她方才伤了头皮,承受不住。

对镜观,她素得像一张白纸,憔悴难言,摇摇欲坠。

顾云音只答她,“不甚了了。”

云意笑,“原来二姐想亲自来。”

顾云音坦然承认,“虽有此意,但宫里头做这事,始终不大体面。”

云意道:“索性毒酒一杯,白绫一段。”

顾云音道:“岂不便宜你?”

云意道:“莫不是要将我凌迟了二姐才满意?”

顾云音点头,“正是如此。”

云意轻抚胸口,“那让冯大人下手吧,冯大人打小儿疼我,舍不得割我三千六百刀。”

天黑透,寒雀惊。

冯宝转身熟练地点起来左右两盏宫灯,叹息道:“殿下走吧——”

“走?”

“南下安顺都督府,贺兰小将军许诺红妆十里,虚位以待。”

云意看了看冯宝,再打量顾云音,一个是勉力相劝,一个是径自倨傲,她忽然间发笑,清脆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原来已经安排好了,又何故来问我?二嫁女焉能用红妆,如此岂不委屈了表哥?”

顾云音道:“我索性与你明说,贺兰钰与我交易,头一件就是要你。”

这话云意不能领会,忽而茫然,不知所谓。“可笑,我的命凭什么由你们来定?”

顾云音道:“眼下陆晋已死,贺兰钰手掌大权,成王败寇,你说凭什么?”

云意攥紧了景泰蓝粉匣,咬牙道:“我若是南下,也只会去找他。”

“谁?陆晋那个下三滥?我看你是疯了,中了邪了!竟为了这么个泥腿子连命都不要!”

“我确确实实是疯了,再不能回头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泪如雨下。

“唉——”冯宝长长叹息,久久才道,“殿下打算去何处找?泽口战场上一个个尸体翻开来看,还是到下游乘船捞浮尸?殿下既已将小公子送走,便已知当下艰险,多留一分就多一分危急,又何苦执迷不悟。”

“便如二姐所说,我已然疯了,多说无益。”

顾云音上前一步,厉声威吓,“由不得你!”

云意再要说话,突然被冯宝按住双肩,那力道大得令人无法反抗。

她紧抿双唇,静静看着顾云音。

不止她,这世道,谁人不疯?

第119章 骨肉

一百一十九章骨肉

冯宝与顾云音早已商议妥当,若与云意僵持不下,则由他来唱白脸。

此二人交换眼神,各自心照不宣。

顾云音扔下一句,“疯够了就想想清楚,找死我绝不拦着。”转身便走。

留下冯宝语重心长,“殿下如向出城南下,眼下唯有借长泰公主之力。微臣虽官复原职,但其间诸多牵绊,恐力不从心。”

云意迟疑,“你是何意?”

冯宝道:“虚与委蛇,以图后计。”

但前路不知,她忧心忡忡,“二姐的人必定会将我送往安顺,届时还能如何回头?”

冯宝道:“所以要快!趁贺兰小将军还在泽口督战,他对你用心至此,势必要先在泽口相见。到时候殿下苦求,他必然心软。”

她摇头,不能信,“他不是轻易心软的人。”恍然间再看冯宝,见他目光深沉,亦觉不对,“你在骗我,见了贺兰钰,我更没机会出走。”

被拆穿,冯宝面无愧色,坦然道:“留下来只剩死路一条,南下还有求生之机。乱世求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殿下吃过苦,这道理应比微臣清楚。”

云意恍然,呐呐道:“我只想去找他——”

“殿下顿失挚爱自然痛不欲生,但人生何止十数年,殿下还小,该学着向前看。”

她却隔着一层水雾望向他,忽而问:“我母亲可好?”

冯宝略感惊讶,片刻已回神,“身体不大好,自年头起就断断续续病着。”

“劳冯大人照料,云意感激不尽。”

“无妨,都是分内事。”

她便笑,眼角还有未落的泪珠,晶莹透亮,“你瞧,你口口声声劝我回头向前看,自己却疯了一辈子,几时后悔过?”

他无话可说,唯剩下摇头叹息,“我说不过你——”忽然间连尊称都抛到脑后,这也或是他唯一不能理智不能自控的弱点。

云意轻轻抚着红肿的侧脸,怅然道:“我一定要去的,找过了,尽力了,才能死心,才能向前看。”

冯宝颔首,“今夜先送殿下出宫,等明日一早再出城南下。”

“领我去哪儿?”

“城西有一人家姓徐,乃南北货商,时近年末,殿下扮作新妇随其南下访亲。通关文书,身份关蝶已打点好,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她无奈,“你们早已经办理妥当,我只能听命。”

冯宝道:“微臣总不会去害殿下。”

云意道:“一环扣一环,一计接一计,表哥深藏不漏,真真可怕。”

冯宝却劝她,“贺兰小将军文武兼修,用情至深,未尝不是可托之人。”

依旧是多说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云意抬眼望向窗外,嘴角的血迹已干,瘀伤难掩,一颗心落在海中,茫茫然不知飘向何处。

夜深,她与冯宝同乘一车出拱门向西。

月朗风清,她忽而伤感,懒懒靠着软垫,喟叹道:“日子过得真快,眨眼间云翻雨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冯宝将热茶奉上,熏香炉灭半盏,唯恐香味过浓。

听他轻声细语说来,“回想当年,殿下仍是稚童模样,现如今却已为□□为人母。微臣则垂垂老矣,不中用了。”

她顶着瘀伤满布的一张脸,仍与他谈笑,“我看冯大人风华正茂,却正是春风得意时。”

他没说话,苦笑一回,眼底难掩落寞。

车轱辘静夜闷响,马车缓缓向前驶去。云意问:“我记得冯大人似乎住在桐花胡同?”

“不错。”

她迟疑地咬着下唇,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大人若不嫌弃,我倒想趁此机会登门拜访。”余下之言不必再说,她要去见谁,是诀别还是相逢,是喜是悲,他心如明镜,徒留她忐忑难安。

余下仅剩叹息,他应声点头,吩咐车夫路口转左,穿过前门大街,直到一条仅能通一车的小巷。

冯宝先下车,再而伸出手来扶着云意安稳落地。

眼前一座精巧宅院自外看再平常不过,悄然淹没在繁华京城亭台楼阁中,与早先极尽奢华的提督府成天壤之别。

门也不过两扇,冯宝一路扶着她,时不时提醒“当心脚下。”

入门才知道,内里精巧奢华之程度,已非禁宫内院可比。他像是生生从顺安搬来一座小型都督府。云意记得,这山石碧湖,就是母妃故居陈设。

冯宝留客花厅,亲自奉茶,“殿下小歇片刻,微臣去去就来。”

“怕我什么?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冯宝无奈,“她身子不好,怕她经不起,微臣先去说两句总是好的。”

“得了,我知道了。”摆摆手,催他快走。

但或许最是如此不经意的温柔最能打动人,从前称霸后宫的淑妃,再他眼里始终是亟待呵护的少女,三十年不改初衷,问世间谁能如此。

不多时,茶依旧飘香,冯宝已回,躬着身子告罪,“微臣领殿下去后院。”

云意施施然起身,一面走一面问,“她可好?”

话及此,冯宝口中苦涩,“今日用过药,尚算安稳。”

穿过垂花门,便走入春芳遍地的一间小院,就是这样萧索荒芜的光景,还能续上一朵朵花开,可见费足了功夫。

她看正房遮着严严实实一道门帘,问冯宝,“大人歇在何处?”

冯宝知她意欲,“在别处。”

“这话答得巧妙。”

他径直说:“她是主,微臣是奴,尊卑有别,微臣心中不曾有一刻敢忘。”

话音落,他上前去,隔着门帘向里头的人说道:“四姑娘,殿下到了。”

随即再朝云意一拜,转过身默默消失在花香馥郁的寂寞香径。

里头没听见响声,云意亦不敢上前,只独身一人立在寒风里,将希望寄托于凛冽的风与冰冷的雪籽能让他在此寂寞寒夜中清醒自持。

静默的时光被无限制地拉长,她记不得自己呆立多久,也忘了来时的忐忑焦灼。脑海中只余空茫,如同眼前白茫茫一片雪,放眼望去,天地苍茫,不知何处是归途。

而屋中人呢,手中的诗集,自有人声起便再没能翻过一页,她静静地等,静静流泪。

直到云意冻得面价发木,一双手都快没了知觉,才跺了跺脚,正要开口,里头有丫鬟喊着,“殿下快进屋里来,里头暖和。”

但她没领情,深呼吸,等了许久才说:“我要走了——”

又是一段漫长而凄惘的沉默,雪越下越大,一转眼已成漫天之势。

云意的兜帽上落了几片雪,又让冷风吹得双颊通红,实在狼狈。

“他——如今下落不明,我是要去找他的。若是不成,这辈子或许都不再回来。”

隔着厚重的门帘,里头突然一阵猛咳,咳得心肺俱裂。

云意垂着眼睑呆呆看脚尖,闷声道:“我这人自私得很,为了一时痛快,连冬冬也顾不得。我心里……我心里是知道的,我素来任性,不知伤过多少人,却从没低头说过一句对不住。我可真是个十足十的混账东西……”

天边层层叠叠盖满乌云,偶有几声枝头惊雀,装点着死寂一般的夜晚。

云意缓了缓,等鼻尖酸涩褪去,才继续道:“您如今再成了四姑娘,也是极好的。只是此去经年,一别后再难相见。小六儿给您磕三个头,只当谢您多年养育之恩。”

她随即跪在门前,叩头三回。

再起来,仍旧对着一张密闭的门帘,听不远处刻意压低的呜咽声,似一曲离歌,提刀割肉。

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前白雾瞬间散去,她低声宣告:“我走了,您保重。”当下再不敢多留,逃也似的奔出院子。

背后的哭声终于倾泻而出,放肆地哭这天地无情命运多舛。

云意不敢跨过门槛,是情怯。“四姑娘”不敢挑起门帘,是自怜。最终谁也没勇气面对,如此造就人间数不尽的死生不复相见。

落雪将仓皇逃离的脚步掩埋,天地间静悄悄,她不曾来过,她亦不曾伤心过。

谁知此一别,何时能再见。

第120章 风霜

一百二十章风霜

年少时无忧无虑,长大后方知人世艰苦。似乎活着一日就没有一日没有一日能彻底轻松,成年人的心脏始终提在胸口,怕人生骤变,跌破心腔。

她慌忙逃走的那天下了一夜雪,落在枝头,能将冬日干裂脆弱的树枝压断。

哗啦啦连片地响,抬起头来才看见,噢,原来是大雪无情。

七八岁时闯了祸只知道躲,现如今至伤心处也一样不敢面对。需知人之懒惰与顽固超乎想象,大多数十年二十年毫无长进,原就是懦夫,到紧要关头还是没胆。

她恨她自己。

那天夜里,冯宝听那人哭了一整夜,心头一阵阵疼,要劝却无话。到底只能长叹一声,“孩子还小,过几年就好了。”

那人却说:“我知道她心里苦,不怨她。只恨我自己无能,再不能为她出一份力。”

将将熬好的药由他送到她嘴边,一只小银勺慢慢饮。他无奈,“你也是,何必自苦于此。”

“为人父母者,莫不如此。”

冯宝不再言语,他这辈子也没办法体会“为人父母之心”。

风渐冷,他替她尝一口药,苦到了心里。

而云意想起温柔而轻缓的童年时光,她倚在母亲身边,在池边阁楼里偷伏暑夏夜的一丝丝凉。她躺在寒冬腊月仓皇南下的夜晚,耳边似乎传来台阶下的虫鸣、池塘里的蛙声。那些都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天未亮她便被丫鬟叫醒,只做平常妇人打扮,身上都是暗淡颜色,显得人越发的憔悴。跨出门去,冯宝正立在园中,微微垂下颌,永远也无法站直的背,也已显露一个“奴才”的老态。

见面时相顾无言,北风南下,卷起深埋的离情。冯宝向后一让,“走吧——”就如同坐着马车回府一般平常。

她点点头,接着灯笼微光缓步向前。

大约只有沉默能克制哀伤。

门口停一辆简陋马车,一行人并不算多,正巧是阖家探亲的阵仗。云意借着丫鬟的手就要蹬车,不想让冯宝拦下来,“殿下稍等,还有一物转交殿下。”

“什么?”

冯宝自小仆手中接过一只沉甸甸的黄花梨木匣子,“长泰公主托微臣将此物转交殿下。长泰公主嘱咐说,殿下拿着就当是零花,不值什么,也千万别因此消减了恨意,她等着殿下,长长久久恨她一辈子才好。”

那匣子太沉,云意没能拿住,倒是那圆脸小丫鬟粗实,一把捞住了傻傻抱在怀里。

她怅然感慨:“我真是猜不透她。”

“她或许也猜不透殿下。”

“是吗?”她抬眼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冯宝对着她拱手一拜,“山长水远,如此一别,殿下千万保重。”

这已然不是第一回经此长别,乱世浮生,生离转眼可成死别。

她的眼泪最终没能忍住,偏还要笑出个怪模样,娇声喊:“冯宝儿,你可真是个坏东西,这辈子从没教过我向善,尽让我往刁钻恶毒的道上走。到头来自己个却是一副慈悲模样,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他忽而发笑,笑容淡得像天上的云,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无非是盼你任性可负天下人,却无一人敢负你。”

“你们都这样纵这我,可到头来我还是牵牵绊绊没能放肆一回。这倒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冯宝道:“无妨,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