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雨浓时云意终于踏上回京之路,为接冬冬需得取道太原。

这小家伙年幼不知愁,仍旧是白白胖胖一只大肉包。现如今已经能够开口叫人,一会儿指着天上喊“鸟,鸟!”一会儿伸手去抓云意头上的簪子叫唤着,“花花,花花——”或者干脆就是张嘴叫吃,偏就是不会喊爹娘,气得云意作势要打他屁股,“光会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一个少得了你。”

反而是陆晋护短,抢过冬冬来,凉凉刺她一句,“还不是像你。”

“我——坏的都像我,成了吧。”没道理,只好用最后一招自暴自弃解决。

但说起来,冬冬虽然胖乎乎圆滚滚,但浓眉大眼更像陆晋。慎儿眉眼秀气,多半都接了云意的好。

冬冬见了弟弟,登时像是瞧见了新鲜玩具,你不让他上前,他就自己等着小短腿在春榻上连滚带爬地忘慎儿身边跑。一会儿摸摸小手,一会儿亲亲小脸,用不了半刻功夫就将慎儿欺负得放声大哭。

“坏蛋,小坏蛋。”慎儿让奶娘抱出去哄,云意搂着依旧在她怀里傻笑的冬冬,点着他的小鼻子数落他。

他们在太原仅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冬冬上路。但意料之外的是德安前来磕头请罪,不肯与她一同回京。

德安跪在厅中,背脊笔直,面无表情背书似的说道:“奴才腿脚不便,已是半残之人,回京之后于殿下无益,于自己亦折磨。西北干燥少雨,正适宜养伤,奴才斗胆,恳求长留在此,还请殿下成全。”

云意有几分恍然,本以为历经生死已与他两不相疑,谁知到头来一样如柳絮随风飞,各有归路。

“知道了,你若执意如此,我怎能强留。说到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要散,便散吧。”她莫可奈何,也无心追问,心无力到了极点,多说一句也难。

德安俯身弯腰,重重磕头,喉中染着血,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殿下之恩,奴才没齿难忘。”

“走吧——”四下静谧,无人出声,德安跪在堂下,抬起头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而她却忍不了,骤然大怒,指向门口,“走……滚,立刻滚!”

他再一次叩首,久久不起,然而最终离开得无声无息,只在地板上留下一滴温热液体,是他叩头时落下的泪。

回到马车上,陆晋问她因何大怒。云意低着头,闷哼说:“德安不肯走。”

陆晋莫名发笑,语带不屑,“不过是个奴才,也值得你如此?”

云意道:“我总当他是好的,他不愿意,我不勉强。”

陆晋抿着嘴,不再多言。

昨夜子时,他在书房与德安会面。

现如今大权在握,说话则直入重点,“你不能活着进京。”是命令,几个字断了他的命。

德安大概已猜中结局,心中有底,不疾不徐,“听凭侯爷吩咐。”

陆晋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无不鄙夷,“真没想到,藏的最深的会是你。”

德安亦不遮掩,坦然道:“侯爷忘了,当年就是奴才奉公主之命南下江北,才促成荣王与小公爷过江相会。”

“原来早有迹象可循。”

“奴才愚笨,终是落了马脚。”

陆晋道:“如不是贺兰钰连冬冬都不放过,恐怕也查不到你头上。”

德安道:“愿赌服输罢了。”

陆晋对他,确有几分恨意,“如不是顾念她,你绝活不到今日。”

晚风袭来,吹得衣袂翻飞。德安的笑也被风吹散,如烟云一般朦胧浅淡,“心善的人,总是满身弱点。”

“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眼前。”

德安弓腰行礼,恭敬非常,“奴才遵命。”

他离开时突然下起雨,他在太原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夜,淋了一夜雨,喝完了一生的酒。

他的人生,仿佛在今夜落幕。

百年京都繁华如旧,从不因王朝更迭而歇。

陆晋虽已是一人之下,却没着急给自己封官加爵,他们依然住在侯府,主屋重新修正过,陈设器具也都换了新的。云意瞥见几具宫中之物,默不作声。

回京便听说圣体违和,云意安顿好两个奶娃娃,便托陆晋请了折子打算进宫面圣。

肃帝的病比她料想之中的更加严重,一连半月起不来床,只能在寝殿里躺着与她说话。

“听说第二胎又生了个小子?”

云意点头道:“是呢,又是个调皮蛋,镇日里不能省心。”

肃帝神情寂寥,垂目望着三足莲花鼎,长叹道:“你是个有福的。”

“全赖祖宗庇佑。”

肃帝嗤笑道:“朕却是无言再见祖宗。”

云意怔了怔,没料到他会突然伤怀,连带着一阵咳嗽,隔了许久才止住,过后便没气力,强打精神同她说:“朕恐怕撑不久了。”

“陛下何出此言——”

他抬手止住她的话,“你也不必拿好话来哄,朕若不死,怎腾得出位置让那一位顺顺当当坐龙椅?朕这条命本就由不得自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这些年朕只得晗儿一人。曾因他求过妹妹,现如今低头,还是为他。”

“哥哥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争权夺利可至父子相残,兄弟反目,朕与他无甚关碍,为何不能至此?”他捂住嘴,又是一阵猛咳,“连传国玉玺都在他手上,这位置朕不得不让。趁着还有一口气,下诏禅让,好过等晗儿继位,凭白让小儿丢了性命。”

事实如此,云意无言以对。

“六妹妹,放眼天下,朕如今只信你一人。待诏书拟定,妹妹务必将晗儿送出京去,承安门外自有人接他南下,从此漂泊伶仃,度此余生。”他忽而紧握住她的手,他掌心冰冷渗出沁凉的汗,因病痛而极速消瘦,一双手枯槁如耄耋老叟。

她低下头,忍不住落泪。

肃帝道:“不要哭,胜者为王败者寇,不要为败者白费眼泪。”

她重重点头,应他所托。

“怎么回事?”

外面回,“三爷又发疯啦,站屋顶上唱戏呢!”

云意略抬一抬车窗,自缝隙中向外看,瞧见个披头散发赤足白衣的男人,立在屋顶上冲着天边唱,“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为国家来讲和免受灾害,谁料想北番主巧计安排。”

摆个架势,向她这方转过身来,“他命那卖国贼把我款待,他要我投降北国与他当奴才。我岂肯背叛祖国贪图荣华自安泰,骂的那卖国贼子一个一个头难抬。”

原来是陆禹。

外间车夫与人交谈,嘀咕说:“疯了好些时日,不是唱戏就是放风筝,不顺心还要打人,前些日子就追着李大人跑了两条街。”

“可真是疯的厉害。”

“怎么不是?他要不疯,哪还能活。”

没等多久,前头的路通了,车轮滚滚向前,留下陆禹还在屋顶上做着春秋大梦。远远听见他字正腔圆咿呀唱,“我有心将身投北海,诚恐落个无用才。

没奈何忍饥受饿冒风披雪暂忍耐,苍天爷何日把眼睁开。”

一字不差,他唱完了《苏武牧羊》。

夏天来时,陆晋说要搬家,今上下诏退位,紧接着他们一家就要搬进宫里去。陆晋问她住哪里好,她只顾逗着冬冬玩,兴趣缺缺,“哪里都好,我这样的前朝旧人,有些地方总是不合适的。”

陆晋没由头地发火,愤然道:“我说合适就合适,轮得到谁来多嘴!”

冬冬被吓得一怔,随即抢走了云意手上的香囊,露着他两颗小门牙,咯吱咯吱地笑。

云意最终住在母亲旧宫,日子平静安然,令她生出忽而白头的错觉。直到身边新来的小太监保成告诉她,“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明日登基大典,夫人母仪天下,福泽万年。”

她显得十分冷淡,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凤穿牡丹,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保成答:“回夫人,亥时三刻。”

她收回视线,恍然自语,“夜深了。”

“奴才唤红玉来伺候夫人歇息……”

保成的话没能入她的耳,她依稀听见园子里有人轻声低唱,那曲子她也曾听过,正是“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

仿佛被妖魅牵走了魂魄,她孤身一人潜入夜幕,去追唱歌的人。

空寂的宫城,无人的巷道,每一块雕花的地砖她都曾经踏过,这首小曲自母亲口中吟唱,在无数个难眠的夏夜里陪伴她入睡。

两仪殿、春和宫,她越走越快,不自觉的自己也哼唱起来,““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想去岁光景。描不成,画不成,添惆怅…………”

“云意!”

她回过头,陆晋抱着冬冬在长廊另一端用尽全力呼唤她,冬冬朝她伸出手来,要抱。

她走不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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