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裴狐狸的声音响了起来。

霄白浑浑噩噩,只看到了夕阳透过窗户,裴狐狸站在门口,浑身染了金。再然后,那只狐狸就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他眼里跃动着不确定的光芒,她都以为他是信心满满等着她做些什么了。

“小白,你现在记不记得?”他问她。

记不记得…记得什么呢?霄白低头看着地上积得厚厚的灰尘,脑袋疼得厉害,她蹲在地上不敢多动。不期然地,脑海里划过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不需要记得别人…一个都不需要,霄…

——什么都可以给,你不行,你最重要的…只能是我。

那是…

被遗忘的东西(中)

ˇ被遗忘的东西(中)ˇ

你不需要记住别人,一个都不需要。

是谁,在耳边这么呢喃呢?

霄白只觉得脑袋疼得厉害,浑浑噩噩间,好像回到了青云江南那一片桃林里。她穿着翠绿的纱衫儿,抱着一柄长长的剑,奔走在桃花林中。

“云哥哥,啊不,师父,等等我…”

前面的那个人衣袂飘飘,站在前头停下了脚步。她就跌跌撞撞冲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那个人的怀抱总是凉凉的,夏天抱着就很舒服了,冬天么,唔,就是她来暖和他啦。抱着抱着,大家都舒服了。

“嘿嘿,师父,我喜欢你,好喜欢…”她往那个人的怀里蹭了蹭,抬起红得不成样子的脸,“师父,你喜不喜欢小白?”

那是个清俊的少年,抱着一张琴,嘴角含着几分笑。他有些吃力地把琴搁在一边,抱起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小女孩,把自己的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师、师父呀~”霄姑娘糯糯地叫。

“霄。”少年只是轻轻叫了一声。

小女孩扬起脑袋,瞪大着眼睛等啊等,可那漂亮的少年呀,就是不开口。一转眼,春去秋来,岁月匆匆,叶子掉光了,又长出来,小女孩变成了小姑娘,那少年也成了俊朗不凡的翩翩君子。可是她等的东西却迟迟没有来到。

“云清许,你到底想怎么样!”

转眼间,情境变了,暗红的灯笼底下,霄白看到自己站在那人的门外,倔强地咬着牙。那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天很冷,月光看着亮堂,其实是没有温度的。她哆哆嗦嗦站在门口,想冲进去问个清楚,可是冲进去能干什么呢?那个人,根本连心都没有啊。

“云清许,那个裴王的任务我去!”

吱嘎——门开了,一袭绿锦出现在门口,目光柔和。她目光带着执拗,盯着他的眼:“如果你想我去,我就去。”

他没说什么话,只是伸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发丝,笑了笑。

他说:“多个历练的机会也是好的。”

“那要是我死呢?”她不放弃。

“不会。”

“万一呢?”

“没有万一。”

“云清许,你…”等着。

那夜风寒,大雨将至。

她拖着本来就不怎么样的身体,冒雨前往朗月。半个月的行程,风餐露宿。翠绿的衣服沾满了尘土色,跃动的心也一点一滴凝结成了灰。

一路,十五天,必死。

没有一个人前来协助…白遥没有,林音没有,那个人…没有。单枪匹马去完成刺杀裴王的任务,除了尊严尚在面上好看,她还剩下什么?

朗月的裴王府守备森严,她甚至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只是在防备外延,她就遇上了那个很厉害的人。他的伸手不在酹月之下,她拼尽了全力,也只是换来半盏茶的功夫。伤了,也是无可奈何。

云清许难道会不知道,她从来都是半吊子么?他知不知道,这趟是必死无疑的啊。他知不知道,她捧着一颗心,不是让他搁着放凉,随地丢弃的?

“你走吧。”那个人的剑虽然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却没有抹下去。

“为什么放我?”她嗤笑。

“呵,你身上没有杀气,招式却是招招拼命,你分明是来送死的。”

她沉默,默默地从地上捡起了自己被打落的剑,拿袖子擦了擦脖子上的血,狼狈不堪的,一步步挪着脚步走。霄白,楚霄白,呵,你的命连送上门去都没有人要,老天爷可当真是厚待!

一夜,风骤。她举着剑走,举着剑蹒跚,举着剑爬,到最好总算找到个安生的地方,却是个小小的破房子。房子里有蜡烛,点燃了,还是有点暖和的。就像那个人的怀抱,温温凉凉的,还带着丝丝的墨香。

“师父。”她喃喃,稍稍凑近了蜡烛。

“云清许。”她咬牙,抱着自己的膝盖。

“云哥哥。”她埋头笑了笑,抱得更紧了。

如果…如果这次不接这个任务,如果那天晚上她选择的是推门进房,抱着他乖乖睡下,她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的。她还是摘星楼无品无位却没人敢招惹的米虫霄白,她还是他抱在怀里疼着吻着听着他跃动的心跳的霄,她还是他的乖徒弟,好宠物…是她奢望了吗?想跨越那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界限,想到他心里的更里面去。

“霄姑娘。”一个没有温度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摘星楼的使者。他们总是那么厉害,可以查到她在哪儿。

她不动,不说话。

“霄姑娘,楼主命属下接你回去。”

“滚。”她听见自己不轻不重的声音。

“楼主的命令。”

“我还想留在这儿。”她说。

“楼主说,如果霄姑娘想第二次尝试,可以延缓。”

“是。”他居然…是这么说的…

“属下告辞。”

那个人没有升息地走了。霄白苦笑着摸了摸脖子上的伤,满手的血。第二次尝试,呵,他居然还想让她送第二次死?她的手脚越来越冷,或许是心冷了,浑浑噩噩间想起了十年前的相遇,十年中的相伴,他温柔的眼,温柔的唇,温柔的拥抱,迷蒙中,只觉得越来越讽刺,到最后,她随手把破房子里仅存的桌布给扯了下来。

地上有干草,似乎是前人烤火用的,蜡烛掉到了干草上,着了。

她呆呆看着,动了动想去灭火,却没有力气了。身上的衣服全湿了…没想到没处理过的伤口,流起血来还是挺厉害的…

就这样吧,第二次暗杀,她实在是没力气尝试了…

师父想要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结果。

火,就此蔓延。

“自尽?”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淡漠的声音响了起来。她看到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失误。”她咧嘴一笑,没有多少生气。

“你阳寿未尽。”那个没有表情的人说。

“白送你。”她抬手,却发现手还在原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可以从那惨破的身体中坐起来了——死了么?那么…容易?

“借你身体一用。”那个人继续面无表情。

“你是男的。”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感伤,原来心疼过了头,就会麻木,她干笑,点点自己还算明显的胸,“我是女的。”

“三年。”

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手一挥她就飘飘荡荡飞起来了。然后再一挥,一根铁索套在了她的脖子上,他开始拽着她往前走。

“喂!我又不会逃跑!”

“喂,走慢点…”

“喂,你是黑无常还是白无常?”

“墨欢。”

墨欢?

“霄白,你怎么样?”

一个焦急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带回了现实,她回过神来,看到的是裴言卿一张微微苍白的脸,还有他脸上拼命想隐藏,却还是露出马脚的焦虑。

霄白摇摇头。她只是被吓到了,那些她本来以为已经成为过去的记忆,没想到还是那么清晰的留在脑海深处…就像,就像是刚刚发生的一样。

“那…”裴言卿轻轻抓住了她的肩膀,“你记起了什么?”

他的眼里有隐隐的期待,却被别扭地藏得很深。一张毒舌这会儿倒没说出什么气人的话,只是抓着她肩膀的手有些僵硬。

记起了什么?霄白想了想,如实相告:“师父。”

顿时,裴言卿的脸上挂不住了,阴沉下来,嘴边常年带着的一丝笑也变了味儿。

“还有呢?”

霄白摇摇头。

几乎是同时的,裴言卿的眼里燃起了一丝莫名的东西,他笑了,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看着她染了水润的眼睛,恶作剧般地,伸出舌头轻轻舔舐那上面的水渍。手牵起她的手,不怀好意地按到了自己的腰上,不怀好意地凑近了她,去舔她的耳垂,脖颈,细细感受着她不可遏止的轻颤。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她迷茫,故意要她沉溺,故意要她…想不起其他东西。谁让她忘得干干净净,就他一个人在夜里一遍遍地想着那时候的每一分回忆。

活该,罚,不赦。

“裴…”

霄白想阻止,只是在他的唇贴上她的一刹那,她的脑海里划过些什么。那是…回忆?

她不动了,甚至是配合,干脆闭上了眼睛,奋力去追逐刚才看到的一刹那的画面。

“霄白,小白,霄小白…”

裴言卿在低笑,他拿额头贴着她的,弯弯的眼睛泄露了他的心事。他突然发现自己很可悲,只是这样抱着她亲昵而已,心居然像是初春的雪一般,一触即化…

这个人那么笨,以为亲吻是感谢的方式,曾经让他尴尬地面红耳赤;这个人那么傻,看他受伤,第一反应居然是扒光他的衣服,让他差点…这个人那么狠,可以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后拿着剑上门要他的命;这个人那么迟钝,现在居然一动不动地随便他为所欲为,她真的以为他是像她曾经诅咒的那样“无力”么?他的热情,只是压抑…

他不敢多动,只是吻,只是吻而已…他不敢保证,如果再有那么一点点的激化,他会做些什么。他不想,和四年前一样的不想,她太笨,除非她明白。他从不是什么好人,谋反杀人灭门他从来就没少做过,阴谋诡计官场阿谀翻脸不认人他更是家常便饭,却独独这件事情他君子,他逼自己非君子不可。

只是君子,也是需要一点点福利的…

唇齿相依,他的舌尖灵动地跳开束缚,把热情一丝丝地传递。她本来就是软绵绵的,抱着大小正合适,温度也合适…他的热情,只给她,只是用唇,用舌,用手,用心跳——可是,那么迟钝的一个人,真的懂?

霄白差点儿就晕过去了,这亲昵太让人喘不过气。她只能抵着他的胸口咬牙切齿。只是脑海里一直在溜的某些个东西却让她成功抓住了。

四年前,她原来是来过朗月的!

那年她初出茅庐,在摘星楼闷得憋不住,云清许又要一去一个月没带上她,她就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悄悄跟在他后头。她不敢跟太近,只是沿途和人打听,有没有像神仙一样的一个人路过?青云和朗月交界的地方民风淳朴,要找一个气质不凡的云清许太容易了。她就隔了半天的距离一直跟到了朗月。

结果,在朗月郊外,看到一个想跳崖的人。

他站在崖边,身体纤弱得很的样子,穿着的衣服倒是上好的,一派贵气。就是这么个贵气不凡的少年,眉宇间却是死气沉沉,像一根柱子一样在崖边站了很久。

她也陪着站了很久,纯属好奇,一不小心就把要跟踪人的事情给忘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崖下风光,又看了一眼上山的路,哆哆嗦嗦往前迈了一步,手脚都在发抖。她却在看热闹,看着这个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到底有没有胆量从上面跳下去。

“咳咳…”

那个人还没跳下去呢,就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严重,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原来是个病秧子。她在心里默念,救不救?看热闹还是救人呢?

少年已经咳嗽得蹲在地上了,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只手牢牢捂着胸口,咳久了,就开始拼命捶打自己。

霄白瘪瘪嘴,稍稍往前迈了几步,凑近了看。

少年瞪大了眼睛拼命喘气,眼里是执拗像是跃动的火焰,像是和悬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恨地往下看了一眼,把眼睛一闭,直接要往下跳。

玩大了…

霄白最见不得的就是死人,眼看着那少年玩真的,她憋不住冲了出去。

“喂,会血肉模糊的。”她冲着他说,干笑。

少年被她一下又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瞪大了眼睛像是在看怪物一般。

霄白很仔细地查看了下自己,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你…管不着!”少年涨红了脸,估计是气得。

霄白瘪瘪嘴:“我当然不管,可是这儿那么高,死了的话尸体会变成一团肉哦,吓到下面过路的人就不好了。”

“你!”

“还有豺狼虎豹什么的,呃,听说人家只喜欢啃身子,不喜欢啃没多少肉的脑袋呀。到时候呃…”

“你…大胆!”少年火了,脸色通红。

霄白继续瘪嘴,这世上敢跟她说大胆的人,除了师父居然冒出第二个人。

“你、别过来!”少年防备地看着向前挪动的霄白。

“哦。”霄白配合地停下了脚步。

“你…”

那少年的眼睛水汪汪的,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霄白突然发现他好像比自己还长了几岁,呃…那副样子,其实已经有十三四了吧,居然露出小狗一样的神情。

哗啦啦——

碎石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原来是他站得太边缘了,那山崖边沿的居然有崩溃的迹象!几乎是同时,少年身子一斜,就要掉下去。

霄白急了,顾不上别的事情,仗着师父教的三脚猫轻功一跃而起,三两步到了崖边,拽住了那少年的手!

呼…拽住了。

霄白几乎要流泪了,从没想过,原来她的速度还是可以开发的…白遥那混球还说她这辈子都只能三脚猫了,谁说的?她刚才的速度压根不会比他慢!

“你…放手!”少年眼里满是恼怒。

霄白比他更恼怒,因为手已经快被他拽得脱臼了!

“你!命是自己的,你自己不珍惜,谁来珍惜!找死给阎王添麻烦干嘛?你无聊啊!”痛死了…手快断了…

少年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却马上消失了:“你管不着!”

“老子才不管你,混蛋!”

“那你放手!”

放手?霄白惨烈地看了自个儿的手,迟疑着摇了摇头。算了吧,放手,不就白痛了么…

“不放了,我拉你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