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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秦姬险些气得厥了过去。

她也就三十六岁,精心保养之下,看过去不过二十出头,唯眼角有一两道几不可察的细纹而已。

到了这人嘴里,怎就成了人老珠黄?

“管怵!”秦姬强压着怒意,沉声道,“你看顾我们母女,已有十八载,多少总该有些情意在吧!”

管怵警惕地退了一步:“没有。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并不想来。”

秦姬:“……我若出事,润如会恨你一辈子!”

管怵木着脸道:“你女儿的自私和你一脉相承,你若失去权势,就没有任何价值,她不可能为了你而和我翻脸,因为我是她日后的倚仗。”

秦姬摁住突突直跳的额角。这个管怵平日并不露面,十八年来就没和他说过几次话,但每一次,都会让她气血冲脑。

“还有,”管怵继续面无表情,“你那国师,当初不过是个外门弟子,资质实在太差,自知无望进入内门,这才请命随我到凡界来,你信他还不如信路边一条狗。他教你杀了卫今朝、占了卫都,就能夺走人家的帝王之气?实话告诉你,像你这种秽乱后宫的人是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皇的,你别想了。我最后问一遍,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你!”秦姬几欲昏厥,“滚!你给我滚!”

殿外,一名宫女悄无声息地疾步离开长廊。

俄顷,一只信雕扑棱着翅膀,往北飞去。

梅雪衣在辇车上读到了这份宫廷密报。

她倚着昏君的胸膛,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管怵倒是不坏,只不过有这么一张嘴,这辈子他是寻不到道侣了。陛下,”她回转过身,晃了晃昏君摇摇欲坠打瞌睡的身体,“话本里面,滥杀无辜的白袍修真者中,有这个管怵么?”

他微微睁开了眼,眸底滑过一道暗芒,沉吟片刻,轻轻摇了下头:“保护赵润如不力,嘴又笨,凶多吉少。”

恐怕那些修士动身荡平卫国之前,就先拿管怵祭了旗。

“等等,”梅雪衣非常敏锐地抓到了一个漏洞,“陛下话中之意,是相信话本中亦有这么一个‘管怵’咯?既然如此,卫王怒斩赵润如的时候,他为何没有出手阻止?”

卫今朝微微挑眉。

梅雪衣攥住他的衣裳:“卫王斩杀赵润如,正是王后失踪之时!这是否能够作为直接证据,证明王后失踪之事与管怵有关?陛下,她的离开,定有隐情!”

卫今朝垂眸,沉吟片刻,道:“王后所言甚是。”

“可是她为什么会和沈修竹一起出城呢?”梅雪衣满心不解。

他目光空茫,笑容缥缈:“是啊,为什么。”

“话本什么时候能写好第五回 ?”梅雪衣心如猫抓。

他环过大手,摁住她的眼睛:“睡觉。别心急。”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倒是一点一点踏实下来。

自从他发现她睡觉不安稳,便很喜欢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偶尔梦回前半生,惊悸醒转时,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她的不安,然后很及时地把她搂进怀里悉心安抚。

这么宠着,是个人都要恃宠而骄。

血衣天魔快要被他养歪了。

*

抵达金陵前线后,梅雪衣再一次见到了小世姬赵润如。

或者说,仙域某位大修士的私生女,赵润如。

昏君完全没有怜香惜玉,就像押送任何一个普通的囚徒一样,把这位娇生惯养的小世姬锁在囚车里面,押到了阵前。

看了那份来自金陵宫廷的秘报之后,梅雪衣心下已然明了。秦姬野心大得很,当初与仙人私通时,想必就是存了脱凡登仙的心。她没想到的是,对方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哪怕她怀了他的骨肉,也只是随便派个人来看顾。

于是秦姬打起了别的主意。

仙域四大洲各有一位圣主,统御一洲之地。其中南圣主轩辕仁就曾是人皇。人皇者,帝王之气环身,一国气运加持,修行没有桎梏、没有瓶颈,一旦踏入仙途,修为便可一日千里。四圣主之中,轩辕仁年纪最轻,修为却是四圣之首。

秦姬听信了国师的鬼话,想要掠夺他人的帝王之气,成就自己人皇之身。

于是赵润如被她当作一枚棋子,派到卫今朝身边。

……等等。

梅雪衣嘴角微抽,回眸寻找昏君的身影。

风一吹就跑、病秧秧咳嗽个没完、上了床榻就完全不要命,他?帝王之气?

梅雪衣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此刻,这位被赵润如的老母亲觊觎的君王,正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向阵前。

他停在了对方的弓箭正好射不到的位置。

梅雪衣放眼一望,十几万玄甲卫军像一座黑色大山,矗立在他身后,寂静无声。

军阵左右绵延至视野尽头,铁甲铮铮、寒矛凛凛,沉沉的气势仿佛全部聚于阵首那个人的身上。

他开口了。

低沉沙哑的嗓音,放声说话时更添了一种奇异的磁性,令人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屏住呼吸。

“午时一至,孤将亲手斩下俘虏人头,赠与金陵。”

语气平静淡漠。

尾音落下时,身后将士们齐齐将手中的兵器顿击于地。

整座金陵王城都在沉沉震颤。

梅雪衣遥望着那道身影。

在远处看,会发现这个人很有魅力,难以忽视。

他是这十数万大军的中心,只要他一句话、一个手势,他们会为他荡平身前的一切,毫不迟疑。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人间帝王瘦削风流的身影,承载着豪情与江山。

他有所感应,回头望向她。

敛眸颔首,温润一瞥。

梅雪衣的心跳差点儿漏了一拍。这一眼,道尽了风月。

下一刻,这位病谪仙反手抽出了腰侧的王剑,“铮”一声锐鸣,剑尖斜斜指地。

赵润如被押下囚车,摁跪在他身侧。

被十数万大军的气势镇着,赵润如像服了哑药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努力仰起头,左顾右盼,盼着管怵来救她。

日头一点一点爬向正当空。

金陵王都城门紧闭,秦姬没有要出来救人的意思。

梅雪衣冷眼看着这一幕。

话本的故事与真实的记忆错综交织,以致她对赵润如尽是恶感,没有半分同情。

她向卫今朝招了招手。

此刻他身上的气势骇人得很,就连梅雪衣也有些不确定他会不会过来。

他垂了垂头,收剑,大步踱向她。

梅雪衣小跑着迎上前。

“陛下,真的要杀赵润如么?”

“嗯?”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白袍人。”

那些修士,凡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无事,”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哑声轻笑,“你只信我。我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发现他掌中的茧子仿佛更厚了些,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几日便堪称‘粗砺’了。心头轻轻一跳,脸颊不自觉地发热——那些茧子,仿佛已触到了话本中提及的地方。

他反手牵住她的手:“来,一起。怕不怕?”

梅雪衣摇摇头。

她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随他一道走向阵前时,梅雪衣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地面好像洒上了粼粼金沙,泛着微不可察的波光。

“这是……”梅雪衣福至心灵,“防着隐身的管怵?”

他笑而不语。

梅雪衣有些不解。就算知道管怵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话本中已将金丹修士的实力描述得八、九不离十,即便为了掩人耳目而不动用任何仙家法术,金丹修士也可以在万军中轻易地杀进杀出。

念头刚刚一转,忽见左前方十丈之外,金沙的光芒陡然一暗!

来了!

呼吸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身影倏然越过五丈,只在金沙在留下半个足印。

金丹大圆满。

梅雪衣微微凝眸。

得亏这个管怵识进退,不插手凡界纷争,否则凭他一人之力,轻轻松松就能潜进王帐、取了昏君项上人头。

眼见这道疾风就要卷中赵润如。

只见卫今朝扬起广袖,利落挥下。

“嘭——”

梅雪衣眼前一花,只觉漫天金碎、流光斑驳。

金沙之下,竟藏了一张网。

这张网迎头罩下,裹住了一个透明的人形。

再一息,隐身法诀破灭,管怵一脸茫然地落了网,他伸出手,撕了撕指头粗细的坚韧网绳——扯不断!

巨网收束,管怵被缚成了一只蹦跶的茧。

一蹦三丈高的茧。

网绳另一头牵在卫今朝身后的巨型攻城铁车上,管怵就像一只被网住的飞鱼,轰隆隆地被攻城巨车拖向后方。

梅雪衣:“……”

“蛟龙筋。”卫今朝声线低哑,语气平淡,“东海有蛟,乘风化龙。欲达九重天,必历九千罡风劫。蛟龙穿风破云,筋之韧,可缚仙人。”

梅雪衣听得入神。

视野一暗,瘦高的身影沉沉罩下,在她耳畔低声道:“这一张网,价值五座摘星台。”

梅雪衣:“……五座!”

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四周:“八个方位上,各布了一张同样的网。”

梅雪衣目光恍惚:“这是四十座摘星台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摘星台居然变成了她和昏君的计价单位。

第19章 王后回家

大军压城,黑云盖顶。

金陵京都内外,空气就像灌了铅水一般,吸入肺里只觉沉重森寒。

管怵被蛟网捕获,秦姬紧闭城门,眼见日头一截一截攀向正午,跪在阵前的赵润如已有些吓傻了。

她的嘴唇变得惨白,嗫嚅着,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

“不、不能杀我,不能,我父亲是仙人,我父亲是仙人!”

她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管怵也是仙人,可是卫今朝居然能擒住他……

这昏君是个疯子!

黑袍出现在眼前。阳光下,金线暗纹隐约流转,泛着丝丝寒气。

赵润如惊恐抬头,只见卫今朝垂下狭长的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金陵王是仙人?这可是孤今年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这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特别,沙哑,却有种低沉的质感,好像能坠到心脏里面,压得整颗心沉沉地颤动。

当然,他的容貌更是晃得人眼睛发晕。

可惜此刻的赵润如已生不起什么色心了,她目光飘忽,下意识地抓住救命稻草:“不,我的生父不是金陵王,我的生父是仙人!你若杀我,我父亲一定不会放过你!我身上流的是仙家血脉,我若出事,父亲会有感应!”

卫今朝微微挑眉:“你是说,秦姬与人私通,生了你这个孽种?”

虽然这话听起来十分刺耳,但赵润如一心想要保命,也顾不得其他:“是!我是母亲与仙人私通所出!管怵就是我生父派来看顾我的,你不能杀我,否则我生父绝不会放过你!他、他不但会杀了你,还会屠你卫国全境,鸡犬不留!”

卫今朝敛眸、淡笑。

冰冷的黑色袍角无情地从赵润如面前晃过。

她听到他对旁人说:“几位都听清楚了?”

赵润如惊恐地抬起颤抖的视线,望向与卫今朝说话的人。

这几个人穿着长袍,看上去略有几分眼熟。

“多谢卫王替金陵拨乱反正!回去之后,定会如实向主君转达。”其中一人重重抱拳拱手。

“多谢卫王。”其余几个也随声附和。

赵润如想起来了,她曾在宫廷御宴上见过这几张脸,他们是各大藩王身边的军师幕僚。这些人……为什么会和卫今朝在一起?

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的心脏。

卫今朝打发了几个军师之后,便不再关注赵润如,仿佛她是砧板上的一条死鱼。

他踱回梅雪衣身旁,重重揽住了她的肩膀。

梅雪衣心中对这昏君已有几分佩服。她从前只用蛮力,从不动脑子。毕竟身体和神魂太痛了,她根本静不下心来去琢磨什么心机计策,每次掉进仙门安排的陷阱,都是凭借一腔悍勇,以力破之。

从前她最烦那些弯弯道道,不过如今看来,像昏君这样步步谋算,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似乎更有意思一些呢。

“陛下,我们是不是就此离开,让他们狗咬狗去?”她牵住他的衣袖。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深邃复杂。

片刻之后,他从袖中取出话本,放到她的掌心。

“距离午时还有一刻钟,王后读终章吧。”

梅雪衣微愕,抬头看他。

冷白瘦削的脸上缭绕着一股淡淡的死气,令她有些心惊。

直觉告诉梅雪衣,手中的终章将是一个惨烈的故事。

她下意识想要回避,旋即,心中淡淡一哂。

堂堂血衣天魔,还能怕了一个小小的故事不成?

她冲他笑了笑,然后垂下头,翻开了手中的书页。

一回的开篇,便是沈修竹和梅雪衣被擒入了敌营。

与此同时,沧浪关被攻破,白袍修士大开杀戒。

卫王率着残部,护送着幸存的百姓退入王都。这是卫国最后一城了。说是城,其实在这些白袍人的非人力量面前,根本就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

奇的是,金陵杀至王都城下,竟然停止了攻势。

卫王在第二日知道了原因。

沈修竹出卖了梅雪衣。他告诉秦姬,金陵小世君并不是被卫王处决的,而是被梅雪衣用金簪刺穿了咽喉。小世姬赵润如亦是梅雪衣杀的,与卫王无关。

梅雪衣自己也坦然承认了一切。

秦姬斟酌之后,作出了一个仁慈的决定——将梅雪衣押至阵前,于午时,凌迟处死。

只要卫王紧闭城门不出,待行刑结束,秦姬便退军回金陵。

……

梅雪衣心神微震,她用袖掩住书卷,望向卫今朝。

他微垂着眸,声线低沉:“当时卫王不知,他身上有帝王之气,他的王城亦是一座帝城,修仙者不敢沾染这样沉重的因果。”

她上前环住了他。

“秦姬是要逼卫王主动送死,夺他帝气。”她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前,轻声呢喃,“若卫王真不出城,亦会坏了道心,他日即便遇上仙缘,终也无望成为人皇。这是那些修士想要的结果。”

“遗憾当时不知。”他的嗓音彻底嘶哑。

“修真者为祸凡间,该杀!”梅雪衣的心神沉浸在了那座危城之中,“……卫王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王后被凌迟么?”

她仿佛能够感受到他当时的无力和绝望。

“不要怕。”他抬起手,一根冰冷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神色略有些失控,“不会再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你说你为什么要跟沈修竹在一起?那样一个护不住你的男人……要他做什么!”

黑眸中翻滚着怒焰。

他把自己关在了偏执的牢笼中,不肯走出来。

梅雪衣:“……”

“我那日说过,不要再往后看了,我从此信你。”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发力,捏得她骨头生疼,绝世容颜缓缓逼近,眸光错乱,“可你不听!现在都看到了?想要牺牲自己,拯救别人,何必找那沈修竹!你为何信他,而不信我!”

他其实都知道。

他知道王后不是私奔,而是为国献身。

他在意的是,她选择了和沈修竹一起,而不是和他一起。

梅雪衣轻叹一声,抬起手来抚他的面颊:“陛下……我能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盯着她,眸中同时燃烧着冰与火。

半晌,他后退一步,缓缓垂下了头。

梅雪衣继续执起话本。雪白的书页在阳光下十分刺眼,不过此刻她顾不上其他,手指快速翻到方才那一行字,继续沉浸心神读了下去——

话本中的王后被押到了阵前,开始行刑。

短短一夜间,她已受尽了折磨。

卫王一眼便能看到她满身死气。曾经那个灵动狡黠的王后已经死了,他不敢想象她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害。

以致于……连刀子割在身上,她也没什么反应。

她的目光虚弱无比,却也坚韧至极,穿过了战场,盯着他,无声祈求。

她求他不要出城。

为了身后还活着的人,不要出城。

她用眼神告诉他,她背叛了他,跟着沈修竹私逃,落到这步田地是她咎由自取。

他只要不管她就好。

然而,他终究还是来到了城门下。

他没有料到的是,满城将士、百姓,竟已无声无息聚在了这里。密密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开门,救王后回家!”一个稚童嫩声喊道。

每一道视线都投在卫王身上,无声而激烈。

每一个人都记得她的好。

把她自己扔在外面,谁也做不到。

城门开启。

卫王一马当先,如飞蛾扑火,杀向敌阵。

白袍修士避开他,大肆屠戮他身后的将士和百姓。

他们斩除他的羽翼,将他变成孤王。

他只能以一人之力,战金陵十万精兵。

身上的伤一道道增加,为他披上血色战甲,更加悍勇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