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长安。

缥缈阁的后院,元曜拿着剪刀站在院墙下,打算采摘一些攀缘在院墙上的野蔷薇,拿去插在里间的羊脂花瓶里。

刚下了一场骤雨,阳光又破云而出,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十分纯净自然。

元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非常惬意。

元曜正在剪野蔷薇,却听见离奴站在廊檐下喊他。

“书呆子。”

元曜回头一看,黑猫站在廊檐下,身上的毛湿漉漉的。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你不是跟阿黍相约去曲江池边郊游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浑身都淋湿了?”

阿黍是离奴的童年玩伴,不过后来阿黍全家搬走了,两只猫就天各一方。自从《玉面狸》事件之后,离奴和阿黍重逢了。阿黍住在它的主人波斯王子苏谅的府宅中,因为同在长安城,隔得不远,离奴和阿黍经常会相约一起玩。

黑猫一脸怒气,道:“别提了。书呆子,你过来一下,爷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元曜便拿着野蔷薇走了过去,道:“什么事情?”

黑猫道:“爷跟阿黍绝交了,从此之后,不再往来。”

元曜一惊,道:“这……发生什么事了?离奴老弟,情谊可贵,你要慎重一些。”

黑猫指着自己的一身湿毛,气道:“不跟阿黍绝交,爷对不起自己的猫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离奴和阿黍在曲江池边游玩,天有不测风云,突然就乌云滚滚,下起了雨,两只猫都没带伞,四周也没有避雨的地方。

幸运的是,在雨下大的时候,离奴和阿黍看见了一株巨大的秋田蕗。

这株秋田蕗长在田陌上,只有一片大叶,两只猫便摘下了,一起举着当伞。

大雨中,两只猫一起举着秋田蕗叶行走,寻找能够躲雨的地方。但是,这片秋天蕗叶不够大,遮不住两只猫。

大雨中,只见那片秋田蕗叶一会儿倾向黑猫,一会儿倾向无尾猫,左右晃动,摇摆不定。

离奴和阿黍都不愿淋雨,一开始只是暗暗地较劲儿,将秋田蕗叶往自己头上挪,后来不知不觉,就开始在大雨中抢夺起来了。

秋田蕗叶比较脆嫩,经不住两只猫用力抢夺,一下子根茎断裂,甚至叶子也撕破了。

离奴和阿黍一下子暴露在大雨中,两只猫便互相埋怨对方,指责对方自私自利。

因为离奴和阿黍的脾气都很暴躁,很快埋怨就变成了争吵和对骂。一气之下,两只猫就在大雨中绝交了。

大吵一架,绝交之后,离奴和阿黍不欢而散,各自冒着雨回家了。

元曜听完离奴的叙述,不由得冷汗。

“这……这……离奴老弟,你跟阿黍是朋友,应该礼让对方,体恤对方,不该为了一片秋田蕗叶而绝交。事已至此,你和阿黍还是各自冷静几天,再和好吧。”

离奴生气地道:“爷才不要跟阿黍和好,爷要跟他彻底绝交!对了,书呆子,爷拜托你一件事情。”

元曜道:“什么事情?”

离奴道:“你替爷写一份账单。”

元曜奇道:“什么账单?”

离奴道:“爷跟阿黍一起去玩时,像是听书、看戏、喝茶、吃饭,还有去平康坊,很多时候阿黍说他忘了带钱包,都是爷出的银子。既然绝交了,爷得把这些钱要回来。对了,还有逢年过节,以及阿黍的生日,爷给他送的各种礼物。书呆子,爷好好回忆一下,一一告诉你,你替爷写成一个账单。”

元曜冷汗。

“离奴老弟,这大可不必吧?就算是真的绝交了,朋友之间也没有道理平这些账目。还有,平康坊是烟花之地,你俩还去平康坊玩?!”

离奴道:“平康坊爷是不爱去的,都是阿黍要去,硬拖着爷去的。不过,阿黍对人类美女也没什么兴趣,他是冲着各个舞乐坊里养的好看的美猫去的,比如长相思养的樱雪,是一只长毛白猫,还有温柔乡里养的阿蓝,是一只蓝眼猫……他就是借着喝花酒,去看猫的。”

元曜笑道:“离奴老弟,既然跟着阿黍一起去,你没有看上平康坊里哪一家的美猫吗?”

离奴道:“没有,爷看了一圈之后,觉得它们都没有爷长得好看。爷漆黑如夜,神秘高贵,还有着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比它们这些庸脂俗粉好看多了。”

元曜一下子噎住了。

离奴道:“哎,去平康坊花了不少冤枉银子,如果不是陪阿黍,爷根本就不想去。这些在平康坊里的花销,得全部记在阿黍的头上!书呆子,你先去里间准备纸笔,爷去梳洗一下,就来找你。”

黑猫说完,就跑去古井边,打理湿透的猫毛了。

元曜走到里间,在多宝阁上的羊脂花瓶里插上了野蔷薇。他本来不想帮离奴写账单,但是又怕离奴骂他,只好取了笔墨纸砚,放在了青玉案上。

元曜跪坐在青玉案边,望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发呆。

白姬还在二楼的房间里睡觉,还没有醒。——昨天晚上,白姬去参加了一个千妖百鬼的聚会,早上天亮时才回来,一觉睡到了现在还没醒,连午饭都没有下来吃。

元曜担心白姬起床之后肚子饿,就起身去厨房,装了一盘墨子酥,一盘蔷薇糕,又沏了一壶阳羡茶,端来了里间,放在了青玉案上。

元曜做完这一切时,离奴也梳洗干净,过来了。

黑猫跳上青玉案,蹲下。

“书呆子,开始写吧。”

元曜劝道:“离奴老弟,其实真的没必要,这样做也不太好……”

黑猫道:“少废话,爷让你写,你就写。”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滴水磨墨,铺纸挥笔。

黑猫一边回忆,一边道:“先从最近的开始吧。今天上午,萧家馄饨铺,阿黍吃了两碗虾肉馄饨,爷付的钱,一共八文。中午,芙蓉园外,阿黍吃了一个冰糖葫芦,两文钱……”

元曜冷汗,道:“离奴老弟,就算是要记账,你就记一些大笔的,这些鸡零狗碎的,就算了吧。”

黑猫斩钉截铁地道:“不行,积少成多,都得记上。”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一边听离奴说,一边硬着头皮写。

离奴的记性很好,从今天的花销一直念叨到上个月,从夏天的,一直回忆到去年冬天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账目,它跟阿黍一起听书、喝茶、看戏、吃饭的各种花销,少则一文钱,多则几两银子。

元曜一边写,一边忍不住道:“离奴老弟,你怎么只说你出的钱?你俩一起玩,阿黍不可能一文钱不花,他的花销,你也得写出来吧?”

离奴道:“爷的账目,当然只记爷花出去的,阿黍虽然也花了不少银子,但那是他的账目,与爷没有关系。”

元曜道:“这……礼尚往来,其实你和阿黍的花销都差不多。离奴老弟,即使友谊不在了,情义也是长存的,不如算了,不要斤斤计较这些了。”

离奴固执地道:“不行。爷一定要计较,给阿黍花的银子,够买很多很多很多香鱼干了,既然我俩绝交了,银子必须得要回来,爷拿去买香鱼干吃!”

“……”

元曜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白姬从楼上伸着懒腰下来了。

白姬穿着一条珍珠白的软烟罗长裙,裙裾上用银线绣着栖枝飞莺。她挽着一道月光色的散花水雾披帛,披帛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如同水波一般。她乌黑的秀发随意地绾起,梳着简雅的倭堕髻,鬓边插着一支镶嵌夜明珠的碧玉步摇。

白姬远远地看见黑猫悠闲地坐着,元曜正在奋笔疾书,青玉案上堆着厚厚一沓写了字的纸,不由得笑了。

白姬笑道:“看来轩之今天很有灵感,下笔如有神,都快写出一部诗集了。”

元曜听见白姬的声音,抬起头来,苦着脸道:“白姬,你起床了?小生不是在写诗……”

白姬走到青玉案边,跪坐下来。

白姬笑道:“那你在写什么?”

元曜不知道该怎么说,离奴已经开口了。

“主人,离奴跟阿黍绝交了,书呆子在替离奴写账单。这些账单都是去向阿黍要债用的。”

白姬一愣,她拿过一张纸,看了一眼。

元曜道:“白姬,你劝一劝离奴老弟,这么做是不合适的。”

白姬放下纸张,笑了笑,推说道:“既然这是离奴的想法,就随它去好了。我刚起床,先去洗漱了,你们继续写。”

白姬飘去后院了。

黑猫见白姬不反对,就更大声地继续念着各种账目,元曜只好继续愁眉苦脸地写。

白姬洗漱完毕,去大厅转了一圈,因为没有客人上门,她就又回到了里间,跪坐在青玉案边,看元曜和离奴记账。

白姬拿了一块墨子酥,一边吃,一边看元曜写字。

白姬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轩之,待会儿你也帮我写一些东西。”

元曜拉长了苦瓜脸,道:“白姬,难道你也跟谁绝交了,要清算账目吗?”

白姬笑道:“不是,我要轩之帮我写的东西,是战书。”

元曜手一抖,惊道:“战书?什么情况?白姬,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向谁下战书?”

黑猫兴奋地搓爪,道:“主人,你要跟谁打架了?一定要带离奴一起去。”

白姬咬了一口墨子酥,道:“鬼王。”

黑猫高兴地道:“太好了!离奴早就看鬼王那家伙不顺眼了,看这次不扒了他的僵尸皮!书呆子,你先别写这鸡毛蒜皮的账单了,干大事要紧,先替主人写战书!”

离奴老弟,你也知道自己的账单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吗?!

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向鬼王下战书?”

白姬喝了一口阳羡茶,道:“大概一千多年没跟鬼王正式打一场了,很多新来的妖鬼都不知道,谁才是这长安城里必须敬畏的存在。”

元曜想了想,道:“白姬,是不是昨晚的妖鬼聚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什么聚会,你说十分危险,不让小生跟去……”

平常,白姬夜行,一般都会问小书生去不去。很多时候,元曜即使说不去,也会被白姬强行带着一起夜行冒险。昨晚的妖鬼聚会,元曜本来闲来无事,想跟去看一看,长一长见识,白姬却说很危险,不能带他去。

白姬道:“昨晚的妖鬼聚会是恶妖之宴,参加宴会的都是雄踞一方,且作恶多端的妖鬼。恶妖之宴,确实十分危险,不能带你去。长安这边的,和洛阳那边的,一共二十八个。不,二十九个,忘了加上自己了。”

元曜好奇地道:“恶妖们为什么聚会?是为了一起饮宴歌舞吗?”

白姬道:“怎么可能?这些盘踞一方的恶妖,都是大妖怪,平常遇见了,都会想吞食掉对方。更多的时候,它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做自己的事情。恶妖之宴,是为了划分势力范围。”

元曜道:“什么意思?小生不明白。”

白姬道:“长安城有一百一十坊,长安城周边有八水数百山,恶妖们会划分这些城坊和山水,归于自己的地盘。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里活动,猎食人类或低阶的妖灵。比如鬼王,他盘踞在平康坊,摄取人魂,炼不死丹药。比如鹰虎君,城西长安县大庄严寺那一带,都是他的势力范围,他喜欢在寺庙里藏匿妇女,修欢喜禅,干一些不清不楚的勾当。长安城里还有几位,更多的大妖怪的地盘在城外。洛阳那边也是如此。”

元曜道:“为什么恶妖要划分范围呢?”

白姬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麻烦,这跟你们人类划分‘家’和‘国’,是一个道理。划分完毕之后,恶妖们各自约束部下,不去侵犯别人的‘家’,不去别人‘家’里猎食,不去觊觎别人‘家’里的东西。如果不划分地盘,大家混乱狩猎,很容易就遇上了,会起冲突,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元曜恍然,道:“白姬,听你说起来,恶妖们早已经分好了地盘,这次为什么又聚会呢?”

白姬道:“恶妖之宴,三百年会举行一次。因为随着时局不同,大家会审时度势,重新划分地盘。后浪推前浪,江山会换代,有些旧的大妖怪会死去,或离开长安城,比如佘夫人,之前八咫鸦迷惑鬼王时,她想趁机取代鬼王,抢夺鬼王的地盘,结果被鬼王打败,现在已经离开长安城了。佘夫人的地盘,本应该归鬼王所有,但是佘夫人的三个坊十分荒芜偏僻,不适合鬼王摄取人魂,鬼王也瞧不上,就一直处于无主的状态。这次恶妖之宴,就要重新分配。最主要的是,武皇陛下登基,定神都洛阳,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有两个帝都了。这次恶妖之宴,就是把长安、洛阳及其周围重新划分一下。”

元曜笑道:“原来,恶妖之宴是这样的情况。早知道,小生就跟你一起去长一长见识了。虽然与会的都是恶妖,但是听起来并不危险,而且还蛮有趣的。”

白姬望着元曜,像看着一个傻子。

“轩之,都已经说了说是恶妖了……难道你以为恶妖之宴中,大家是坐下来,一边喝酒谈笑,一边划分地盘?”

元曜一愣,道:“难道大家是站着划分地盘?”

白姬还没有回答,黑猫已经开口道:“主人,书呆子比较傻,还是离奴来解释吧。书呆子,恶妖之宴其实是大家混战打群架,少分了一个坊,想抢对方一座山,一言不合,就要开干呀!一般来说,恶妖之宴上,总是血肉纷飞,得死几个大妖怪。”

元曜大惊失色,道:“这么危险?!白姬,你为什么不带离奴老弟去?小生是没什么用处,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它好歹能帮一些。”

白姬沉默了一下,才道:“毕竟,我是监督者,不是参与者,我去恶妖之宴只是监督恶妖们划分地盘,保证宴会的公正性。跟它们打起来,也挺累的,打赢了,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

元曜迷惑不解。

离奴笑着道:“嘿嘿,爷脾气不好,每次跟着主人去,看着这些作恶多端的妖怪就很烦,它们在那儿磨磨唧唧地分地盘,爷会忍不住跟他们吵起来。这些大妖怪也很讨厌,有一些脾气贼大,不依不饶的,主人为了保护爷,就只能干翻它们了。爷记得有一年的恶妖之宴中,一共有十八个恶妖,因为跟爷吵架,最后都被主人杀死了。爷跟主人站在一地的恶妖尸体之中,心中都很茫然,它们都死了,这地盘就不知道该怎么分了。”

元曜冷汗。

白姬睨目回忆,道:“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那一年,鬼王还在深山古墓里修炼,还没来人类的帝都,鹰虎君估计都还没出生。那次之后,我就告诫离奴,不许在恶妖之宴上惹是生非。可是,它也不听,后来我就不带它去了。”

离奴道:“主人,主要是恶妖们都不干好事,它们划分地盘是为了猎食人类,残害无辜。容忍它们作恶,一年得死多少普通的人类,还有弱小的无辜妖灵?离奴看不得这些,一时脾气上来,忍不住就……”

白姬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善与恶是必须同时存在,并保持平衡的。这些邪恶的大妖怪盘踞一方,自然会有降妖的术士去平衡它们的恶。阴与阳、善与恶如同昼与夜一般,都必须存在。离奴,如果把修行看作登山,你现在只是在山腰,等你攀登到了山顶,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全貌,你就会明白,这些相反之事共同存在,才能给天地万物的运转提供生生不息的能量。”

离奴有点迷惑,道:“主人,离奴不懂这些。”

白姬道:“你将来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