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急忙搪塞道:“丹阳,你刚才也说了是诬告,既然是诬告,杀人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肯定找不到尸体啦。”

韦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其实,我们韦氏族中的众人也有些怀疑叔叔的去向。不光是这次,据我父亲说,显庆年间,也有奇怪的流言传出来,而且叔母还赶走了家里的一个老仆人。”

白姬颇有兴趣地问道:“什么流言?”

韦彦道:“那个被赶走的老仆人醉酒后说,叔叔没有去寻仙,是叔母拿柴刀砍杀了叔叔。”

元曜一惊。

白姬笑道:“你们相信了吗?”

韦彦道:“肯定不相信呀。不过,据说当年大家也有那么一丝怀疑,但是因为谣言空穴来风,也没有尸体,而且叔母在族中的口碑很好,不像是会杀夫的恶人,所以不了了之了。事实证明,果然是谣言,叔叔活着回来了。现在又闹出堂兄弑父的事,还闹上了官府。叔叔也真是,神仙没当成,先闹得家宅不宁,宗族不静,让外人看笑话……”

元曜想起昨天晚上韦夫人和韦峰分别去炼丹房找尸体的情形,心中充满了迷惑。从昨晚在韦府的所见所闻推测,韦德端八成是被杀了,但他究竟是被谁杀了,却是一个谜团。从韦夫人和韦峰的行为可以看出,他们母子俩并没有合谋杀人,而是彼此瞒着对方。那,问题就来了,一个人怎么可能被杀两次?一个活人怎么可能死两次?而且,更奇怪的是,人死了,尸体呢?

白姬对显庆年间的事情很感兴趣,道:“韦公子,那位被韦夫人赶走的老仆人姓甚名谁?现在在哪里?”

韦彦道:“他叫黄大,早就死了。年纪太大,老病而死。”

白姬道:“韦公子,你这么清楚一个老仆人的情况,想必这个老仆人被韦夫人赶走之后,是在你家干活了。”

韦彦道:“是的。黄大算是韦氏一族的家奴,从祖上就一直跟着韦氏,为韦氏效力,当年我父亲见他被撵,无处可去,就收留了他,让他在我家郊外的庄园里管事。黄大的儿子黄成,现在是我家的帐房。”

白姬笑道:“韦公子,你上个月买的幽冥香还没付钱呢,能让你家账房拿银子来缥缈阁把账结了吗?”

韦彦一笑,道:“白姬,你想见黄成,又懒得去我家,也不必催账呀。我明天让黄成来一趟就是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韦公子,账也还是要结的。最近,万国商旅都带着好东西到了西市,我打算购置一批新货,也缺现银。”

韦彦顾左右而言它,道:“白姬,你为什么对当年的流言感兴趣?”

白姬沉吟了一下,道:“我总觉得,一切的秘密都在显庆年间,现在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当年的‘果’而已。”

元曜问道:“白姬,难道你认为韦老先生在显庆年间就已经死了?”

白姬道:“有可能。”

元曜一惊,道:“那么,带着梦仙枕回来的……是韦老先生的鬼魂?”

白姬还没说话,韦彦已经道:“不可能。叔叔不是鬼魂,大家都见过他了,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白姬笑了笑,道:“我刚才在坊间读本上看见一个故事,挺有意思。”

元曜问道:“什么故事?”

白姬道:“有一个姓刘的人,住在城外。有一天,刘某应酬到很晚才回家,他醉醺醺地路过一个破庙时,听见里面传来了丝竹歌舞之声。他很好奇,就停下脚步,从坍塌的院墙往里看。破庙的院子里,果然有一群衣饰华丽的男女在开宴会。在这群饮酒歌舞的男女之中,刘某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刘某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按理来说,他妻子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刘某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妻子的举止谈笑跟在家中一模一样,肯定没有认错人。于是,刘某就冲了进去,责备了妻子几句,强行拉着妻子走了。刘某拉着妻子走到家,开门时放开了妻子一小会儿,等他把大门打开,转头却发现妻子不见了。而这时,刘某的妻子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打着哈欠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刘某很惊愕,问妻子什么时候进屋去了,怎么这么快就把衣服换了。妻子告诉刘某,她一直在家里睡觉,刚才听见响动,才出来查看。刘某以为自己见鬼了,便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妻子一听,有些羞愧,便说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跟一群男女在破庙里开宴会,酒过三巡时,刘某闯了进来,拉了她就走,她跟着走到了家门口。因为担心回家后被丈夫训斥,她就急醒了,醒后就听见了外面的响动,便出来查看,就看见了刘某。”

元曜挠挠头,道:“这个故事是说一个人做梦,另一个人闯进了她的梦境,但是梦境又跟现实混淆在一起了。”

韦彦道:“白姬,你的意思是叔叔是这个故事里的刘氏,我们都在叔叔的梦境里吗?轩之,你快狠狠扇我一耳光,看我是不是在做梦?别打鼻子。”

元曜苦着脸道:“丹阳,不是这个意思。你叔叔的事情都闹到官府去了,不可能连官府的人都在做梦吧?”

白姬笑道:“韦公子,我只是说一个刚读的故事而已,有时候人类很难分辨出另一个人是不是真实的。比如刘某,他牵着梦里的妻子一路走到家,都没有察觉不对劲。你们又怎么能分辨带着梦仙枕回来的韦老先生是不是‘人’呢?”

韦彦没来由地觉得背脊有些发冷,道:“白姬,你越说越玄乎了。这样吧,明天我让黄成来缥缈阁,你可以亲自问他你想知道的事情。”

白姬笑道:“行。”

韦彦离开之后,元曜满脑子疑问,他询问白姬,白姬却不热衷于谈论这件事情,只说等明天黄成来了,才能做出判断。

离奴看见元曜满头雾水,忍不住道:“书呆子,你怎么不问爷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元曜只好问道:“离奴老弟,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离奴道:“你们说的那个韦老先生,一定是鬼!”

元曜道:“为什么?”

离奴道:“直觉。自从吃了毒蘑菇之后,爷仿佛开了心窍,对于世间万事,突然有了很强的直觉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去找张大夫开一些补脑的药吧。总觉得,你的脑子被毒坏了。”

黑猫一听,十分生气,便去挠小书生。

“书呆子,你才脑子坏掉了。”

小书生抱头便跑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一名中年男子来到了缥缈阁。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眼神中又透出一丝精明世故。

男子自称是韦府的账房,姓黄,名成,按公子的吩咐,来缥缈阁结算账目。

元曜一看,急忙招待黄成在里间用茶,然后上楼去叫白姬起床了。

白姬被元曜叫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道:“轩之,你先招待客人喝茶,我马上下来。”

“好的。”

元曜道。

里间,青玉案边,黄成跪坐着喝茶,他显得有些拘谨。元曜在旁边陪着他,跟他聊一些今天天气如何之类的闲话。

不多时,白姬便下楼来了。

白姬穿了一身家常的白色千叶海棠裙,挽着一袭水波纹的烟纱披帛,她的青丝随意地绾成倭堕髻,用一支孔雀开屏金簪固定着。

白姬在青玉案边坐下,笑道:“我刚才在上面诵经冥想,并非是睡懒觉,让你久等了。”

元曜冷汗,在心中暗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还好,黄成并不在意白姬是在睡懒觉,还是在诵经,道:“公子让我来缥缈阁结算账目,还说你们想问一些家父的旧事?”

白姬道:“是的。请问,当年令尊为什么会被旧主母赶走?”

黄成看了白姬一眼,又看了元曜一眼,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元曜看得出来,黄成心中有秘密,但是不够信任白姬,还有些怕多言而惹祸上身,所以不肯说。即使他说出什么,可能也不会是实话。

白姬笑了笑,道:“黄先生,你看着我的眼睛。”

黄成便望向白姬,白姬的眼眸瞬间变成了金色,仿如一方宇宙星空,有一片繁星在其中,又似乎是一团让人心沉沦的漩涡,一座让人的精神失去方向的迷宫。

元曜看了白姬一眼之后,急忙移开了目光,他知道这是某种迷魂之术。白姬想以迷魂之术,攻破黄成的戒备,让他说出心底的秘密。

元曜觉得白姬的做法有些不太好,但是想知道显庆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黄成的双眼逐渐暗淡,眼神没有了焦点,望向了虚空中的某处。但是,他的神情却放松了许多,仿佛在幻觉之中得到了平静与安宁。

白姬问道:“当年,令尊为什么会被韦夫人赶走?”

黄成道:“不是赶走,是我父亲自己离开的。韦夫人一向仁慈和善,对下人们体恤有加,也对父亲有过恩情,所以父亲只能带着秘密离开。”

元曜一愣。

白姬追问道:“你父亲有什么秘密?”

黄成道:“他心里有太多的秘密,直到临死时,都不能得到解脱。韦夫人杀死了韦老爷,她一个柔弱女子,没办法处理尸体,就找我父亲帮忙。韦夫人救过我娘的命,对我家有莫大的恩情,父亲就同意帮韦夫人处理尸体。父亲跟韦夫人一起把韦老爷的尸体搬上了运送柴火的推车,打算趁着清晨无人,推到郊外掩埋。天刚蒙蒙亮,城坊开了门,父亲就推着柴车悄悄地从韦府的后门出发了。不过,发生了意外,当父亲出城之后,找到偏僻的地方,准备掩埋尸体时,韦老爷醒了过来。韦夫人毕竟是柔弱女子,她拿柴刀杀人,也没砍中要害,因为韦老爷浑身是血,又不动弹了,她就以为他死了。我父亲吓了一跳,心中十分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韦老爷却说了一句,‘没想到她如此恨我……罢了罢了,你们就当我死了吧’,说完,他就起身走了。父亲平静下来之后,就回去向韦夫人交差,说尸体已经掩埋好了。父亲这么说是担心多生事端,给韦夫人带来麻烦。父亲守着这个秘密过日子,但是他又好喝酒,有一次酒后失言,不小心说了韦夫人用柴刀杀死韦老爷的事。韦夫人并没有责怪父亲,但父亲自己非常惭愧,便离开了韦府,并且戒了酒,从此不再沾一滴酒。后来,因为生计所迫,父亲就跟了现在的主人韦尚书,在郊外的庄园里管事。直到他死,都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元曜听得十分震惊。

白姬问道:“你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你?如果真是重要的秘密,就应该在生命的尽头,跟随自己一起埋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