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夫人和韦峰震惊而恐惧,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抚摸着梦仙枕,望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韦夫人,道:“这一切异象,得问韦夫人了。”

韦夫人一脸茫然,道:“问……我?”

白姬没有回答韦夫人的疑问,而是望着梦仙枕,道:“这个世间,人与非人并存,各行其道,偶尔有交集,但大部分时候是互不相干的。人类口中流传的很多怪力乱神的异象,其实跟非人无关,都是人在作恶,推在了非人的头上,比如我前几天在西市看见了狮子国的旅商想要贪占青泥珠,却推说青泥珠在海上被龙王抢夺了。这个梦仙枕,只是一块很好的龙王玉,并不能通达神仙,让人成仙。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赋予它成仙的传说,毕竟年代久远,在这块玉石枕上刻上梦仙二字的人,已经无法寻觅了。但是,这块玉石枕在漫长的时光中辗转人手,汇聚了各种不同的欲望,似乎有了一些异能。”

元曜问道:“白姬,梦仙枕有什么异能?”

白姬指了指韦夫人,又指了指韦德端,道:“它能将人类内心的恐惧与期盼具象化,这些韦老先生,都来自于韦夫人的内心。”

元曜问道:“什么意思?”

白姬道:“轩之,你仔细看一看韦老先生和韦夫人。”

元曜朝韦德端和韦夫人望去,只见韦夫人六神无主地跌坐在地上,韦德端生气地站在花厅的大门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元曜道:“白姬,小生看不出什么……”

白姬笑了,道:“我差点忘了,轩之毕竟是人类,即使有能够看见非人的能力,但更深一些的东西,你是看不见的。”

白姬伸出手,拂过元曜的眼睛。

元曜的眼前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色光芒。

“轩之,你再看一看。”

元曜再次望向韦夫人和韦德端,他不由得有些吃惊,韦德端的头顶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红色光线,那光线延伸开去,竟抵达了韦夫人的心口。

元曜揉了揉眼睛,再次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道:“我刚才说了,梦仙枕能将人们内心的恐惧与期盼具象化。韦老先生第二次去寻仙之后,韦夫人对着梦仙枕所产生的复杂心思,就化成了今天回来的韦老先生。她内心深处期盼着韦老先生回来,这样才能洗清韦校尉的杀父嫌疑,保住她最心爱的儿子。”

韦夫人一下子崩溃了,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白姬道:“现在的韦老先生,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他只是你心中的……梦魇。”

韦夫人哭泣道:“白姬,你能让他消失吗?我不能再看见他了,我承受不了,我会疯掉的……”

韦德端一听,生气地道:“芸娘,你搞什么鬼?你这种既不贤惠,也无妇德的女人,我早该把你休掉了……”

韦德端还未说完,韦峰早已纵身上去,扑倒了他。

“住口!你不许侮辱我的母亲……你快死吧,你赶紧去死啊……”

韦峰掐着韦德端的脖子,用尽了全力,神色癫狂。

韦德端青筋暴起,脸色紫得跟茄子一样,眼看就要被儿子掐死了。

“峰儿,不要……放开他……”

韦夫人已经没有力气去阻拦了,她徒劳无力地道。虽然韦德端只是幻象,但是看见这一幕,是她内心不能承受的。

白姬伸手拂过梦仙枕,红色的星云纹上发出了幽暗的光芒。

韦峰身下,被掐住了脖子的韦德端,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韦峰错愕,他抬起双手,愣愣地望着虚空。

白姬道:“韦校尉,你还想再弑父一次吗?”

韦峰的神色恢复了平静,道:“白姬,你刚才不是说这个人只是我母亲心中的幻象吗?我杀一个幻象,不算是弑父吧?”

白姬笑了,道:“韦校尉,你杀死的,可不是你母亲心中的幻象。这么来说吧,一开始回来的韦老先生,并不是你母亲心中的幻象,而是一个离家多年,思念妻儿的归人。”

韦夫人颤声道:“什么意思?回来的人究竟是谁?”

韦峰也有些错愕,道:“不……不可能,不可能是人。我杀了他之后,仓促之中把尸体埋在了柴堆下,第二天想要把尸体带出府处理掉,再度挖掘时,尸体却消失了。我后来又在柴堆边挖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尸体。”

白姬道:“一开始带着梦仙枕回长安的,是韦老先生自己内心的渴望……算了,我还是把他叫出来,让他自己说吧。因为很多内情,我也不清楚。”

白姬端详着梦仙枕,似乎在红色星纹图里寻找着什么,最后终于找到了。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白姬的指尖传到了梦仙枕上。

一个单薄的人影逐渐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元曜一看,这个人影是一名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瘦,束发盘髻,戴着南华巾,穿着一袭青兰色澜袍,颇有一些仙风道骨。

正是韦德端。

这个韦德端,跟刚才的韦德端看上去一样,但是又有着说不出来的不同。他的眼神更沧桑,而忧郁的神情之中,包含着更多复杂的心绪,还有着难以言诉的悲伤。

韦德端环顾四周,看见了韦夫人和韦峰,顿时热泪盈眶,道:“芸娘,峰儿……”

韦夫人和韦峰吓得不敢看韦德端的脸,并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白姬问韦德端道:“韦老先生,你一去多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韦德端道:“说来话长,我这一生走过千山万水,踏过三山五岳,遍访仙迹,四处寻仙。我经历过许多磨难,曾经还跌下山崖,丧失了记忆……我的经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白姬笑道:“算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直接说你是怎么没的吧?”

韦德端叹了一口气,道:“我带着梦仙枕经过王屋山,错估了天气,在暴雨之中跌进了一个山洞,山洞口又被泥石堵住了。王屋山的深处本就人迹罕至,山洞口还被巨石堵住,我求救无门,逃生无路,命绝于此。”

白姬道:“那你怎么又带着梦仙枕回来了?”

韦德端望了一眼远处的妻儿,神色哀伤。

“我尘缘未了,不能斩断七情六欲,所以苦苦寻求,也无法得道成仙。也许是人老思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些思念长安的妻儿。思念一旦在心中萌芽,就无法停止。我拼命地忍耐,也无法克制,最后决定回长安。造化弄人,也可能是上天对我求仙之心不诚的惩罚,在路过王屋山时,我就突遇暴雨,跌下了山洞。在山洞之中,我饱受干渴与饥饿的折磨,也饱受思念的煎熬,最后坐化而死。现在,我的尸骨还在王屋山的山洞里。”

韦夫人一听,丈夫居然思念过自己,还打算回来,心中便软了。又听见丈夫在归途之中跌下山洞,活生生地饿死了,一下子所有的怨恨都淡去了,只觉得心疼和难过。

“夫君,你既然……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你的鬼魂还在惦记我和峰儿……”

韦德端有些茫然,道:“芸娘,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样,我带着梦仙枕回到了长安,见到了你和峰儿。我不知道自己是鬼魂还是人……”

白姬道:“韦老先生,你既不是鬼魂,也不是人,你只是自己临死前心底的强烈欲望,通过梦仙枕的异能幻化而成的具象。”

随着白姬话音落下,梦仙枕之上,出现了一幕幻象。

王屋山中,一个山洞里,一具穿着青兰色澜袍的骷髅旁边,韦德端正抱着梦仙枕在大声地呼救。他不知道叫唤了多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结伴来深山中采药的山民们听见了呼喊。

山民们一起搬动石头,将韦德端救了出来。

韦德端和梦仙枕离开了山洞,但那具骷髅却永远沉睡在了王屋山中。

韦德端十分茫然,道:“我回到了长安,回到了家中,本想跟芸娘、峰儿团聚之后,放弃寻仙的念头,好好地过日子。可是,芸娘恐惧我,峰儿想杀我,而我自己也变得疑神疑鬼,开始厌恶芸娘和峰儿,总觉得所有的人都要害我……”

白姬道:“梦仙枕被人类心中的想法所影响,会改变具象。山洞之中,只有你一个人。韦府之中,有很多人,韦夫人和韦校尉的内心也有着强烈的欲望,梦仙枕受到了韦夫人和韦校尉的影响,你也不知不觉地被影响,改变了回长安来的初衷。后来,你跟韦校尉起了冲突,被他杀死了。今天回来的,是韦夫人强烈的恐惧和期盼产生的具象,已经不是你了。”

韦峰脸色颓然,颤声道:“原来,父亲真的被我杀死了……”

白姬道:“严格说起来,不是,韦老先生早就罹难,饿死在了王屋山中。但是,他想全家团圆,共度余生的心愿,是被你杀死了。”

韦夫人终究心软,问道:“白姬,我夫君现在还能跟我们全家团圆,共度余生吗?”

白姬摇头,道:“很遗憾,不能了。王屋山中的韦老先生的心愿所幻化的具象,已经在回来之后被你的心结影响,也被韦校尉的怨恨打破了。你眼前看见的,是我从梦仙枕上找出的一点残念,他持续不了多久,最多一盏茶的时间。你们可以告别,这是梦仙枕所能给予你们的,最后的仁慈了。”

韦夫人擦了擦眼泪,站起身,走向韦德端。

“夫君,我怨恨你,怨恨了一辈子。”

韦德端道:“芸娘,对不起。”

“我有一个心结,如梦魇般缠绕我一辈子。我拿柴刀砍向睡着的你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我午夜的噩梦里,那铺天盖地的鲜血,像是地狱的火焰,焚烧着我,折磨着我。”

韦德端笑了,道:“忘了它吧。芸娘,我宽恕你。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解开你的心结,或许我们三人就能避免互相猜忌,我还能陪着你们,弥补你们……”

韦夫人泣不成声。

韦德端朝韦峰招手,道:“峰儿,你过来。”

韦峰抬起了脚,却又停下,不敢过去。

“我……以为你是骗子,才……我……我……”

韦德端道:“峰儿,你不必解释。我宽恕你。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过错,怨不得别人。”

“父亲……父亲……”韦峰朝韦德端跑去,语气哽咽:“其实,这些年来,我虽然怨恨你,可是也很想念你。”

“峰儿,都是为父的过错……”

“夫君……”

“父亲……”

韦氏三人抱头痛哭,敞开胸怀,倾诉离别。

白姬叹了一口气,小声对元曜道:“轩之,韦老先生一回来就这样坦诚地把话说清楚,他们三人就不会各怀心思,影响了梦仙枕,酿造成悲剧。韦老先生的幻象说不定还能陪着他们过一段团圆的时光呢。”

“唉!”

元曜叹了一口气,十分难过。

一盏茶之后,韦德端消失了,只留下韦夫人和韦峰相对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