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笑着抢过了话,“我就去死十次。绝无戏言。”

“你需要几天时间?光臧的金符掉了一张,已经挡不住妖邪了。”

“不出意外,您明晚就可以‘死’了。”白姬笑道。

“哼。”武后道。

在白姬和武后的哑谜中,事情定下来了。

元曜、上官婉儿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

下午举行了四场马球赛,两场男子赛,一场女子赛,一场混合赛。白姬、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下场了,元曜吃惊地发现龙妖的马球居然也打得不错。后来,武后和上官婉儿有事先退场了,留下大家继续玩。

在白姬的怂恿下,元曜也下场玩了一次不是比赛的散打,但他第一次打马球,动作很笨拙,总也打不到球。武三思嘲笑元曜,见武后不在场,没有忌惮,就假意失手,用球棍恶意地敲元曜的头。元曜的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包。

白姬很生气。

第四场比赛,仍是武三思带着武氏一族的队伍和李灵夔带领的李氏亲王队伍上场竞技。不知道为什么,武承嗣的球杖仿佛中了魔,总是敲在武三思的头上,把武三思打得满场跑。众人忍俊不禁,太平公主、安乐公主捧腹大笑。

武三思气得脸色发绿,武承嗣不明所以,只能苦着脸向堂弟道歉。因为武承嗣是堂兄,武三思也不好多说什么。

元曜冷汗。他猜测一定是白姬干的。他偷眼向白姬望去,发现白姬笑得很欢快,像是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元曜也笑了。有时候,他觉得这条龙妖的内心真的很像小孩子。

傍晚,白姬、元曜离开了大明宫。出宫时,他们路过太液湖,元曜仿佛听见水风中有女子在低声哭泣,如丝如缕,不绝于耳。

“白姬,好像有谁在哭…”元曜道。

“那是风声。”白姬道。

“那是风声。”白姬道。

“可是…”元曜侧耳倾听,觉得不像是风声。

“快走吧。轩之。”白姬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阵凉风吹来,元曜打了一个寒战,他见白姬已经走远,不敢多做停留,疾步跟上。

元曜走得太匆忙,路边的一丛灌木探出的枝桠钩住了他的衣袖,他用力一扯,掉落了一物。——白绢包裹的小泥龙粉碎之后化作的五色土。

元曜丝毫没有察觉,径自去了。

夕阳之下,太液湖中缓缓伸出一只骷髅手,悄无声息地将白绢包裹的五色土拿走了。

第九章 泥俑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离奴已经做好了晚饭。吃过晚饭之后,白姬让离奴在回廊中点上三盏灯,让元曜去打一桶井水来。白姬拿出一坛五色土,笑道:“我们来捏泥人玩。”

元曜、离奴高兴地答应了。

白姬、元曜、离奴兴高采烈地用井水和五色土,捏东西玩。

白姬用五色土捏了一个女人,她捏得很仔细,女人的五官、体型,衣饰栩栩如真。元曜一眼就认出那是武后。

白姬捏武后的模样干什么?元曜心中十分疑惑,但是白姬神色凝重,他也不敢开口询问。

元曜照着离奴的模样捏了一只猫,不过捏得不太好,两只猫耳朵一大一小,还不对称。离奴还在惦记白姬少给的五枚钱,它捏了五枚开元通宝。虽然是泥的,它也很开心。

离奴望了一眼元曜捏的东西,问道:“书呆子,你捏的是什么?”

元曜望着泥像上一大一小,还不对称的猫耳朵,怕被离奴嘲笑,遮掩道:“兔子。”

离奴不相信:“胡说!你当爷没有见过兔子吗?!这明明是一只长得很丑的猫!”

元曜不敢说是照着离奴的模样捏的,哈哈一笑,“这是小生照着玉面狸的样子捏的。”

离奴道:“书呆子的手艺还不错。不过,阿黍比这只丑猫要稍微好看一点儿。”

白姬笑着提醒,“离奴,轩之捏的是碧眼黑猫哟。”

元曜脸色一变。

离奴也如梦初醒,它生气地骂道:“书呆子的手艺真差!爷哪有这么丑?!”

元曜不敢反驳。

“嘻嘻。”白姬掩唇诡笑。

月上中天时,白姬完成了武后的泥像。泥像长约一尺,仿如真人的缩小版,惟妙惟肖。白姬放下泥像,伸了一个懒腰,道:“啊啊,终于捏好了。”

元曜问道:“你捏天后的泥像干什么?”

白姬笑道:“让天后‘死’一次。”

元曜一惊,想要细问,但是白姬已经拿着泥像,打着呵欠走了,“我先去睡了。离奴,你收拾一下,五色土必须放在坛子里,贴上封条,以免失了灵气。”

“是。主人。”离奴道。

元曜问道:“白姬,光臧国师和狮火怎么样了?他们能够回来吗?”

白姬停住脚步,回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回来,只能希望他们吉人天相。事有轻重缓急,如今,还是先把牡丹衣的事情解决了。”

“啊,嗯。”元曜道。

白姬打了一个呵欠,飘走了。

元曜担心光臧和狮火,临睡前他在秘色雀纹瓶的碎片前合掌祈祷,“光臧国师,狮火,希望你们平安无事,早日回来。”

元曜脱下外衣,准备睡觉时,才赫然发现放在衣袖中的白绢包裹的五色土不见了。

咦,五色土哪里去了?元曜挑燃灯盏,在缥缈阁中四处寻找了一番,没有找到。他闷闷不乐地躺下,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在大约两更天时,他还是睡了过去。

在梦里,恍惚中,元曜行走在一片白雾里,好像是要去找五色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周围白雾散尽,他发现自己置身在大明宫中,太液湖畔。

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仰头望月。元曜定睛望去,发现是上次要拖他去湖底的魏国夫人。今夜,魏国夫人没有穿牡丹衣,只穿了一袭薄薄的单衣。她的脸色十分苍白,衬托得一点樱唇滟红似血。

元曜拔腿想逃,但魏国夫人已经侧过了头,定定地望着他。

见魏国夫人盯着他,元曜只好作了一揖,“小生见过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望着元曜,红唇微启,“妾身知道公子一定会来。”

“欸?!”元曜吃惊。她为什么知道他会来?难道,她在等他?她还想把他拖下湖底吗?

魏国夫人似乎看穿了元曜的心思,道:“公子不必惊慌,妾身不会再伤害你了。”说话间,她拿出一物,道:“公子是来找它的,对吗?”

元曜借着月光一看,正是他弄丢的五色土。

元曜点头,“原来是夫人拾到了。请夫人将此物还给小生。”

“它对公子来说很重要吗?”魏国夫人问道。

元曜点头,“是。”

手绢是之前去井底海市时,白姬绣了送给他的,虽然上面绣的图案都跑了,但是他还是很珍惜这条手绢。五色碎土让元曜想起小泥龙,他试图通过小泥龙想象白姬小时候的模样。这两件东西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魏国夫人突然发怒了,“丢了重要的东西,你也知道来寻找,可是你却夺走了妾身最重要的东西。”

元曜一头雾水,“小生从未夺走夫人您重要的东西…”

魏国夫人咬牙切齿,“牡丹衣,你夺走了妾身的牡丹衣!”

“唔,这…”元曜一时语塞。虽然,牡丹衣是魏国夫人自己丢下的,但是元曜和白姬不经她的允许就捡走了,这确实也算是“夺”走。元曜理亏,只好解释道:“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您的母亲韩国夫人拜托白姬,说她希望得到牡丹衣,白姬就和小生来到了太液池…”

魏国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从白天武后和白姬的谈话中,元曜知道韩国夫人在大明宫作祟,魏国夫人也在大明宫,难道她们没有相见吗?“难道,你没有见过韩国夫人吗?您的牡丹衣在她身边。”

魏国夫人道:“妾身见过她,也见过牡丹衣。不过,她见不到妾身。”

元曜挠了挠头,问出了一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小生有一个疑问,韩国夫人的女儿不是您吗?她为什么把一株牡丹花当做女儿?”

魏国夫人幽幽地盯着元曜,“你想知道答案吗?”

元曜点头。

“妾身带你去看看吧。”魏国夫人站起身,向南飘去。

元曜疾步跟上。

一路行去,元曜在白雾中看见了许多亦真亦幻的鬼影。——被砍掉双腿,浑身棍棒痕迹的宫女在地上蠕蠕爬动;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的年轻女子抱着婴儿尸体踽踽独行,婴尸的脐带还与母体连接着;七窍流血的宦官沉默地疾步飞走,仿佛还在急着替主子去办事。

元曜汗毛倒竖地与一群宫中冤鬼擦肩而过。

魏国夫人沉默地走在前面,仿佛没有看见周围的鬼影,或者是已经习惯了。——她自己本来就是其中之一。

元曜觉得胸口发闷,十分难受。

魏国夫人的目的地是紫宸殿。

月光下,紫宸殿外,盛开着一片诡异的黑色牡丹花海,犹如灰烬般的黑色绝望而压抑。

魏国夫人停在牡丹花海前,元曜也跟着停步。一瓣牡丹花瓣随风飞扬,飘落在元曜手上,迅速化作蚀骨的毒液,痛得他皱起了眉头。

不远处,韩国夫人站在牡丹花中,她披着华艳的牡丹衣,手中拿着一朵黑色牡丹。她用温柔的声音对手中的黑牡丹道:“敏儿,今晚就杀死她吗?”

黑牡丹中传来魏国夫人的声音,“母亲,杀死她吧。我好恨,好恨…好痛苦…”

“可是,走不进紫宸殿呀。”

“好恨,好恨,一定要杀了她!”黑牡丹道。

元曜大吃一惊,他转头望向身边的魏国夫人。魏国夫人安静地站着,并没有说话。那么,韩国夫人在和谁说话?

魏国夫人似乎明白元曜心中的疑惑,她垂下头,道:“她在自言自语。她口中的‘女儿’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影,‘女儿’的话语其实是她心中的欲望。”

元曜张大了嘴,“为什么会这样?”

魏国夫人嘲弄地一笑,道:“因为,她一直就是这样。”

魏国夫人走向韩国夫人,黑色的牡丹花与她的身体接触,立刻化作蚀骨的毒液,腐蚀她的肌肤。魏国夫人痛苦地皱眉,但还是坚定地朝韩国夫人走去。

魏国夫人在韩国夫人的身边徘徊,在她的耳边呼唤,“母亲,母亲…”

韩国夫人沉溺在自己的仇恨情绪中,与黑牡丹喃喃低语,完全无视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叹了一口气,无声息地飘走了。

元曜急忙跟上。

魏国夫人回到太液湖边,坐在石头上掩面哭泣。

元曜远远地站着,他心中疑问重重,但也不敢唐突发问。他觉得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母女都十分诡异。

过了许久,元曜开口了,道:“请夫人将手绢和五色土还给小生。”

魏国夫人抬起头,道:“可以。”

元曜刚松了一口气,魏国夫人接着道:“不过,公子必须拿牡丹衣来交换。”

“啊?!可是…”元曜心中发苦,牡丹衣已经给韩国夫人了,怎么要得回来?

魏国夫人道:“牡丹衣之于妾身,就如五色土之于公子,公子应该能够体会失去重要的东西的心情。”

“可是…”元曜还想说什么,但是魏国夫人盈盈一拜,消失了。

一阵夜风吹来,元曜冷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星光微蓝,透窗而入,元曜正躺在缥缈阁中,四周十分安静。

原来,只是一场梦。

元曜擦去额上的冷汗,他翻身起来,想喝一杯茶。

星光之下,他看见摆在地上的鞋子湿漉漉的,鞋底还沾着泥土。临睡之前,鞋底都还十分干净,现在怎么沾了这么多湿泥?难道,刚才的一切不是梦?他确实去了大明宫,见到了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

元曜一头雾水,他想了想,决定明天早上去问白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喝了一杯凉茶压惊之后,又躺下睡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上午,元曜把夜游大明宫,遇见韩国夫人、魏国夫人的事情告诉了白姬。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轩之,你还真是容易失魂落魄呀。不过,幸好,回来了。魂魄夜游,天明未归的话,我就得替你招魂了。”

元曜道:“魂魄夜游?这么说,小生昨晚不是做梦?”

“不是。”白姬道。

元曜若有所思。

白姬望着元曜,幽黑的眼眸中映出小书生沉思的侧脸。她笑了,“我知道轩之在想什么哟。”

元曜回过神来,道:“那,你说小生在想什么?”

白姬笑了,“轩之在想美丽的魏国夫人。”

白姬故意把“美丽的”三个字加重了读音。

元曜居然没有脸红,也没有反驳,“小生在想,魏国夫人生前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还有韩国夫人,她生前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们生前过得幸福,还是不幸?小生很想知道逝去的真实,尽管‘真实’的结局注定残酷、悲伤。”

白姬想了想,道:“那,我们一起去看一看‘真实’吧。”

元曜一愣,“欸?怎么看?”

“轩之在韩国夫人的庄院中打碎的荷叶杯还在吗?”

元曜想了想,道:“还在。小生放在柜台底下。”

“去拿来。”

“好。”

元曜去柜台边,翻出了荷叶杯的碎片,拿到了里间,放在白姬面前的青玉案上。白姬伸出手,拈起一块杯子碎片,口中喃喃念了一句什么。

荷叶杯碎片上闪过一道碧色光芒。

白姬将碧光闪烁的碎片放下,示意元曜,“轩之,手伸过来,它会告诉你‘真实’。”

元曜伸出手,他的手指触碰到碎片的瞬间,眼前幻象丛生。

元曜吓了一跳,急忙缩回了手。

白姬云淡风轻地道:“轩之,不要害怕,那些幻象是这只荷叶杯经历的‘真实’。”

元曜又伸出手,用手指触碰荷叶杯的碎片,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幕令人诧异的景象。

一间宽敞的宫室中,魏国夫人坐在铜镜前,她年轻而貌美,浑身散发着耀眼的魅力。她伸出纤纤玉手,拿起螺子黛,开始描眉。

不一会儿,韩国夫人走了进来,她走到魏国夫人身边坐下,取了木案上的荷叶杯,倒了一杯茶,喝了下去,“好渴。”

魏国夫人问道,“母亲从哪里来?”

韩国夫人道:“皇后那里。”

“姨妈说什么了?”

“对我将你接入皇宫陪伴圣上的事情,她还是十分不满。不过,圣上喜欢你,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让我叮嘱你:尽心服侍圣上,让他高兴。”韩国夫人笑道。

魏国夫人也笑了,艳如春花。

韩国夫人靠近魏国夫人,捧起她的脸,笑道:“敏儿,我早就说过,你这如同牡丹盛放的美丽不该淹埋于市井,应该绽放在大明宫中,让帝国最尊贵的男子欣赏。”

“母亲…”魏国夫人垂下了头。

荷叶杯碎片失去了光芒,眼前的幻象骤然消失了。

白姬和元曜对坐在青玉案边,面面相觑。

“唔,这一块没了。”白姬摊手道。她又拿起另一块荷叶杯碎片,喃喃念了一句咒语,荷叶杯的碎片随着咒语散发出绿色萤光。

白姬将碎片放在青玉案上,元曜伸出食指,触碰碎片。

白姬和元曜透过荷叶杯的记忆,追溯已经逝去的真实。

在幻象中,元曜又看见了那间宽敞的宫室,但是装饰已经华丽了许多。宫室的地面上堆满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都是帝王的赏赐。

魏国夫人盛装冶容,坐在窗边喝茶,她捧着荷叶杯,望着天空发呆。

韩国夫人站在满地珍宝中,哈哈大笑,“敏儿,你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你还应该拥有更多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它们会让你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魏国夫人回过头,疲惫地道:“母亲,再向圣上提出任性的要求,恐怕会让他生厌。”

韩国夫人完全没有听见魏国夫人的话,她贪婪地道:“敏儿,你是皇宫中最美丽的牡丹花,你不仅应该拥有财富,还应该有用与你的宠眷相称的名号和权力。”

魏国夫人蛾眉挑起,“名号…和权力…”

韩国夫人笑了,“对。名号和权力。你可以成为圣上正式的妃嫔。”

魏国夫人摇头,“这,这不太可能。姨妈不会同意。”

韩国夫人在魏国夫人耳边道:“只要圣上同意就行了。皇后已经老了,她如同暮春的花,已近凋残,不再美丽,不再有魅力。她日夜忙于处理政事,半个月都难与圣上见一次面,她早已经失去了圣上的宠眷。你年轻,且美貌,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甚至有可能走到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