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离奴和波罗蜜吃完了茶点,一起去郊外放生鸡鸭鹅了。

望着离奴和波罗蜜赶着一群鸡鸭鹅离开的背影,元曜叹了一口气,道:“这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白姬笑了,道:“这件事有意思了。”

元曜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有缘之人,才能走进缥缈阁。波罗蜜禅师在西市找了几天,都不能进缥缈阁。今天,却能进来了。这说明,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元曜一惊,道:“什么事情发生了?”

白姬笑得幽深,道:“谁知道呢。也许,跟他的师父有关,搞不好是因为那本无字空明禅……”

“白姬,那无字空明禅有什么离奇不妥之处吗?”

“它的来历,就很离奇,就很不妥啊……”

白姬说完,就转身进入里间,由躺在贵妃榻上睡觉了。

元曜满腹疑惑,站在大厅里发呆。

第四章 处寂

离奴和波罗蜜放生回来,一起去厨房做饭。它俩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波罗蜜还教了离奴一些斋菜的做法。

傍晚,离奴特意搬出了一张巨大的水曲柳木案,放在后院的廊檐下,摆了满满一桌案的各色素食。

白姬、元曜、离奴、波罗蜜坐下吃饭。

白姬对波罗蜜笑道:“本来特意准备了西域的流霞酿,但禅师您是出家人,看来是不能喝了。”

离奴惋惜地道:“二舅,流霞酿是西域葡萄酒之中最名贵的,阿离特意去给您买的,不能喝太可惜了。葡萄酒是葡萄酿的,又不沾荤腥,也许佛祖允许喝一点?”

波罗蜜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努力把馋虫咽了下去。

“不行,不行,不能喝。即使佛祖允许,师父也不会同意,他会絮叨个没完,还是不喝了。”

离奴不高兴地道:“二舅,您这破师父事儿真多!”

波罗蜜肃色道:“阿离,不许说师父的坏话!他是你二舅我的恩人,教会了我很多道理,我很高兴能遇见他,侍奉在他座下,陪他弘扬佛法。”

离奴一愣,小声嘀咕道:“不过是一个人类而已……”

白姬笑道:“其实,偷偷喝点也没关系,反正禅师您今晚不回去,您师父也不知道您喝酒了。”

波罗蜜道:“还是要回去的。我出来时,没说不回去,彻夜不归,师父会担心的。”

白姬笑道:“那,就多吃菜吧。”

有一个疑问困惑元曜许久了,他问道:“二舅,您师父的那本无字空明禅是怎么回事?”

波罗蜜一边狂吃,一边道:“咦,你也知道这件事?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在空相寺挂单那晚,因为赶路太累,我睡得很死,也不知道师父怎么做梦得了那么一本书。那本书邪性得很,我嗅得出有妖气。我劝师父丢了那妖书为妙,可他认为是达摩祖师所赠,必有禅机,不肯丢。我也没办法。他现在把那妖书给了玄奘,我也就放心了。”

白姬笑得深沉,道:“那无字空明禅确实古怪……”

元曜一惊,道:“玄奘禅师拿着这古怪的书,不会出事吧?”

波罗蜜一边吃,一边道:“只要师父不出事就行了,别的和尚我可管不了。”

白姬笑道:“玄奘禅师不是凡人,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都没事,哪会因一本无字空明禅而出事?”

“也对。”元曜放下了心。

波罗蜜一边胡吃海喝,一边赞不绝口地道:“这道罗汉斋味道太好了,珊瑚水晶卷也好吃,这豆腐蘑菇汤丸香极了……还是自己做的菜好吃,还吃得尽兴!不像大慈恩寺的五观堂,斋菜难吃死了,烤的胡饼也硬得磕牙。他们吝啬刻薄,毫无待客之道,每次不仅不给我吃饱,还摆脸色给我看。”

离奴道:“二舅,您就别去受那些秃驴的闲气了。你每天来缥缈阁吃饭,离奴天天做好吃的给您,管饱。”

“太好了!这几天正因为吃得太多,师父总责备我失礼呢。那二舅就不客气了。”波罗蜜开心地道。

波罗蜜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了一桌,离奴急忙去厨房添菜布汤,又搬来一大桶米饭,一箩筐芝麻胡饼。

白姬、元曜举着筷子吃惊地看着。

白姬忍不住问道:“禅师,您这次打算在长安停留多久?”

波罗蜜一边吃,一边道:“师父是来参加百僧宴的,百僧宴十天后举行,我们最多也就待半个月吧。”

白姬大惊失色。

元曜开解道:“二舅难得来一趟长安,半个月就半个月吧。反正吃素,费不了多少银子。”

白姬咬咬牙,道:“也行吧。反正刚因为百僧宴赚了一千两,就当是供僧敬佛了。”

离奴道:“才待半个月,也太短了……二舅,阿离还以为您能住个一年半载呢。”

波罗蜜道:“没有办法,二舅有了师父,身不由己,得跟着师父传经布道。”

白姬、元曜吃饱之后,就去里间喝茶下棋,消磨时间。

离奴跟波罗蜜边吃边聊,一直吃到月上柳梢,才算吃完了。

波罗蜜吃饱喝足,来向白姬、元曜告辞。

白姬虚留了几句,说天色已晚,赶夜路不便,不如住下来,也好跟离奴多聚聚。波罗蜜怕处寂担心,执意要走,就踏着月色回大慈恩寺了。

波罗蜜走后,白姬、元曜早早地歇下了。

月光下,离奴一边哼着小曲儿洗锅碗瓢盆,一边寻思着明天做什么好吃的斋菜款待波罗蜜。

第二天下午,波罗蜜又来了。

波罗蜜的神色有些不高兴,还有点伤心。

元曜、离奴询问,他也没说为什么。

吃晚饭时,波罗蜜的食量比昨天更好了,离奴蒸了三大桶米饭,烙了一大筐芝麻胡饼,全都吃得精光。

吃饱喝足之后,波罗蜜却不走了,说是要留下来住。

离奴很高兴。

白姬大惊失色,元曜又急忙开解她。

“二舅难得来一趟,住就住吧。他毕竟对离奴老弟有养育之恩,我们不能伤了离奴老弟的心。”

“好……吧。”

波罗蜜在缥缈阁一住就是两天,每天吃吃喝喝晒太阳,偶尔逛逛西市,似乎不打算回大慈恩寺了,也不提它师父了。

元曜闲聊时提一句处寂禅师,波罗蜜就很生气,看样子是师徒俩吵架了。不过,元曜发现,波罗蜜在屋檐上晒太阳时偶尔会望向大慈恩寺的方向,神色颇为牵挂。

第三天上午,吃过早饭之后,白姬在里间焚香读佛经,离奴买米买菜去了。元曜在大厅整理货架上的物品,波罗蜜百无聊赖,也帮着元曜排布货物,玩赏各种西域宝物。

一个缁衣僧人走进了缥缈阁。

僧人十分年轻,不过弱冠之年,长得面如冠玉,眉清目秀。他的身姿清瘦挺拔,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步履轻缓,仿如芝兰玉树。

正是处寂。

处寂走进缥缈阁,疑惑地四处张望,喃喃道:“奇怪,刚才眼前明明是一堵墙,怎么眨眼间就进了一家店?”

波罗蜜一看见处寂,愣了,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处寂看见波罗蜜,眼眶不由得一湿,道:“阿弥陀佛!总算是找到你了!波罗蜜,你不打一声招呼便走了,也不回来,为师日夜悬心,还以为你出事了!”

波罗蜜道:“师父,您嫌徒儿吃得多,丢您的脸,还帮着五观堂那群贼秃说话,责备徒儿。徒儿大不了离开,不吃他们的斋饭,不住他们的寺庙便罢了!”

处寂道:“阿弥陀佛!波罗蜜,你在五观堂撒泼,把人家的粥桶掀了,为师说你几句还说不得了?”

波罗蜜道:“是那群贼秃不给徒儿吃的,还嘲笑徒儿,徒儿气不过,才失手打翻粥桶……师父,您可以私下说徒儿,但不能在那群贼秃面前说,还要徒儿给他们道歉,徒儿一把年纪了,也是要面子的。”

处寂气道:“阿弥陀佛!你年纪大,食量大,脾气大,还要面子,不如你来当师父好了!”

波罗蜜道:“这……还是您是师父……”

元曜在旁边听明白了。原来,波罗蜜跟五观堂的布斋僧们闹翻了,处寂当众责骂了它,它就负气出走,住在缥缈阁里,不肯回大慈恩寺。处寂担心波罗蜜,找来了。

处寂气得说不出话来。

波罗蜜道:“师父,夏天炎热,您看上去走了不少路,衣襟都被汗水打湿了,不如进里间来喝杯凉茶,歇一会儿吧。”

处寂道:“阿弥陀佛!波罗蜜,这是人家的店,你怎么这么不见外地就做起主来了?”

“师父,不必见外啦。我外甥在这店里当伙计。”波罗蜜一指元曜,道:“这后生也是我外甥,叫我二舅呢。”

元曜回过神来,急忙笑道:“处寂禅师,不必见外,请进里间奉茶。”

处寂行了一个僧礼,道:“多谢施主。咦,施主看上去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元曜道:“几天前,小生有幸在大慈恩寺的雁塔之中见过禅师,当时禅师正好来向玄奘禅师求解空明禅之惑。”

处寂想起来了,道:“是了。贫僧记得,当时与你同在的还有一位龙施主?”

元曜笑道:“白姬在里间读佛经呢。禅师请进。”

处寂走进里间,转过屏风,看见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低头读一本《金刚经》。

上次见到的是男装的龙公子,这次看见的是女装的白姬,处寂心有所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所谓色相、声相、香相、味相、触相、生住坏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无如是相,故名无相。(1)”

白姬抬头一看,笑道:“原来处寂禅师来了。请坐。”

处寂行了一个佛礼,跪坐下来。他有些疑惑,道:“阿弥陀佛!敢问龙施主……不,白姬施主,男相,女相,何为实相?”

白姬笑道:“无相之相,名为实相(2)。男相女相,都非本相。”

处寂陷入了禅机之中。

元曜端了凉茶进来,奉给处寂。

波罗蜜端了一盘马乳葡萄,一盘蜜瓜进来,道:“师父,这葡萄和蜜瓜都是西域舶来的,甜美多汁,大慈恩寺里可没有,咱们的德纯寺也吃不着,您尝尝。”

处寂肃容道:“阿弥陀佛!波罗蜜,出家之人,当养心修性,不堕口腹之欲。”

波罗蜜十分委屈,他坐下来,一边吃,一边道:“师父别生气,徒儿只是想让您尝尝好吃的。”

处寂道:“波罗蜜,跟为师回大慈恩寺吧。”

波罗蜜道:“既然师父亲自出来找徒儿了,徒儿就勉为其难地回去吧。不过,得等阿离回来,打一个招呼了再走,师父你也见一见徒儿的外甥。”

处寂见时间还早,回大慈恩寺也没什么要做的事,便道:“也好。”

“顺便吃了午斋再走,缥缈阁里的斋菜比大慈恩寺强多了,徒儿亲自下厨,师父您一定要尝一尝。”

处寂道:“也……好……”

注释:(1)出自《金刚经》。

(2)出自《大般涅槃经》。

第五章 菩提

离奴买菜回来之后,见过了处寂,便和波罗蜜一起去厨房做午斋了。

白姬跟处寂在里间谈禅论佛,元曜在大厅整理货架。

元曜正摆放货物,就听见里面白姬高声道:“玄奘禅师不见了?!”

元曜一愣,急忙放下了手上的事情,走到里间外听着。

处寂道:“阿弥陀佛!是的。前天晚上,玄奘禅师在大雁塔中彻夜译著经文。昨天早上,送早斋的沙弥进入大雁塔,发现玄奘禅师不见了。大雁塔外,有武僧彻夜守护,不曾见玄奘禅师出来。大慈恩寺的主持虚空禅师十分着急,大家却觉得玄奘禅师是得道圣僧,非同一般,可能是他自己去哪儿了,等时机一到,他又会回来。”

白姬道:“处寂禅师,你那本无字空明禅呢?”

处寂道:“阿弥陀佛!还在玄奘禅师那儿。”

“处寂禅师,你能告诉我得到无字空明禅的情形吗?比如说,您梦见了什么?达摩祖师是什么形态?他说了什么?”

处寂回忆了一下,道:“阿弥陀佛!贫僧依稀记得在梦里误入一片石林,那石林如迷宫一般,雾气缭绕,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白雾之中,贫僧听见三个声音在辩佛,像是同门中人。具体情形,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很可怕,贫僧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贫僧正在恐惧,忽见一个高鼻鼻目的胡僧持一灯来见,他自称是达摩。达摩祖师带贫僧穿越迷雾,行走于石林之中。一路上,达摩祖师与贫僧辩无相之佛,空寂之法,后又呈哀泣之状,赠予贫僧这本无字空明禅,继而消失不见了。”

白姬疑惑地道:“石林之中有三个声音在辩佛?”

处寂点头,道:“是的。”

“这三个声音在辩论些什么?”

“阿弥陀佛!毕竟是一场梦,贫僧记不清了。这个梦如真似幻,虚实难辨,让人参不透。”

白姬皱起了眉头,似乎也颇为困惑。

“太奇怪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玄奘又去哪儿了?是不是去参这空明禅了……”

离奴和波罗蜜做好了午斋,白姬、元曜、处寂便一起去后院吃饭。

吃完了午斋,波罗蜜便跟处寂一起回大慈恩寺了,它临走前,还打包了两个蜜瓜,一包袱马乳葡萄,说是明天再来吃晚饭。

处寂见波罗蜜又吃又拿,非常不好意思,直道:“波罗蜜,你就少吃一些吧。阿弥陀佛!多谢诸位施主盛情款待!”

白姬笑道:“处寂禅师,如果玄奘禅师回来了,请告知我一声。”

处寂双手合十,道:“好的。玄奘禅师一回来,贫僧就让波罗蜜来告知您。”

离奴道:“二舅,明天再来,阿离给您做如意八珍卷、罗汉雕胡饭!”

波罗蜜点头,叮嘱道:“好!多做一些,怕吃不够。”

离奴道:“嗯!”

处寂和波罗蜜一起离开了。

里间,青玉案边,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那无字空明禅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白姬点燃了一炉檀香,道:“我也想不明白。处寂禅师梦见了三个声音在石林里辩佛,又看见了可怕的东西。谁在石林里辩佛呢?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呢?达摩祖师为什么会呈哀泣之状呢?”

元曜道:“这么一看,总觉得达摩禅师有什么话想告诉处寂禅师……”

白姬道:“高僧之言,尽在佛经之中。我且读一读达摩祖师所译的《楞伽经》,看能不能有所感悟吧。轩之,你要不要也读一读?”

元曜急忙摆手,道:“不了,不了,小生读不了深奥的佛经,还是出去读《论语》吧。”

白姬在里间看《楞伽经》,元曜在大厅柜台边读《论语》,小黑猫洗完了锅碗瓢盆,便蜷在回廊下睡觉。

夏日午后,让人倦怠,元曜一边读《论语》,一边打瞌睡。

一个华服公子走进了缥缈阁。

韦彦见元曜倚在柜台上昏昏欲睡,不由得促狭一笑。他一收洒金折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猛地凑到元曜耳边,道:“轩之,你又偷懒睡大觉了,客人都走了。”

元曜一下子醒来,忙不迭地道:“小生没睡,客人在那儿?!”

韦彦笑了,指着自己道:“在这儿呢。”

元曜笑道:“丹阳,你怎么有空来了?”

韦彦笑道:“过来逛逛,顺便有一件怪事想告诉白姬。”

“燃犀楼又出怪事了?丹阳,你还是少收集一些奇怪的东西吧。。”

“白姬呢?她在不在?”

“白姬在里间读《楞伽经》。”

元曜领着韦彦走进里间,他们透过蜻蜓点荷屏风,依稀看见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读经书。可是转过屏风,才发现白姬坐着睡着了。

韦彦笑道:“轩之,你俩边看书边打瞌睡的样子,还真是一模一样。”

元曜尴尬一笑,急忙去叫白姬。

“白姬,快别睡了,丹阳来了。”

白姬浑身一哆嗦,猛地一下子醒了过来。

元曜、韦彦吓了一跳。

元曜关切地道:“白姬,你怎么了?”

白姬看清了元曜和韦彦,笑道:“我刚才梦入《楞伽经》,想找达摩祖师谈禅,不知道怎的,竟堕入了空境……”

韦彦笑道:“白姬,你又糊弄轩之,什么堕入空境,分明就是你看经书看睡着了。”

白姬笑道:“也算是睡着了吧。梦境深处,便是空境。浮生若梦,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