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殊瞟了一眼菜色,面露嫌弃,道:“你吃吧。”

行歌一听,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吃了。

斐然殊看她平日大酒大肉以为她胃口大得紧,但此刻只是清粥小菜她也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不由大感安慰,这姑娘想来是个好养的,带回家也不至于加大眠眠的负担。

唉,他于百忙之中竟还能想到天下第一庄的生计,眠眠若知晓此事,必要感动涕零,然后在江湖榜上大刷一条话题:有一种哥哥,叫斐然殊。

斐然殊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中。

行歌吃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事,稍停了筷子,问:“阿斐,我这样算武林高手了吗?”

斐然殊回神,道:“不算。”

行歌撂筷子不干了,“凭什么啊,我堂堂道门之秀正道栋梁中原楷模。”

斐然殊有些愕然,她不说出来他都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给自己安上了这么多称号……真是够不要脸的。不过那副理直气壮自信满满的模样,他也不讨厌便是了。

斐然殊清咳一声道:“你见过空有内功一招半式都不会的武林高手吗?”

行歌拍桌而起,一边撩起袖子一边撂狠话,“还就不瞒你说了,贫道略识一套拳法。”

斐然殊将一手背到身后,一手平摊,坐于椅上,八风不动,道:“请招。”

行歌被这翩然风度迷住几刹,力持镇定,运气下沉丹田,马步扎得四平八稳倒有几分模样。说时迟那时快,她击出左拳,被斐然殊右手包住,再击右拳,斐然殊偏头避过,双拳暴击,斐然殊连人带椅转了个方向,行歌毫不气馁,继续出击。

斐然殊招招拆解,差点被逗得笑岔气。

虽然行歌可能觉得自己出拳如风,但以斐然殊的修为看来,这种速度,太慢了,出一招的时间他能破十招。于是行歌一套王八拳使得虎虎生风,在斐然殊眼中却成了:左拳,右拳,一个慢动作,右拳,左拳,慢动作重播……

最后斐然殊为免忍笑忍到内伤,只好一招将她擒住,锁入怀中。半晌才道:“镇魂珠不同于一般丹药,它追随过许多位道门之首,不断相生,不断脱离,寻找新主,在上千年的过程中,镇魂珠上不仅积累了众多道门高人的修为,还残留着许多旧主的记忆。”

行歌想起时常在她脑中出现的奇怪画面,时常脱口而出的奇怪语言……

“阿聂自幼体弱,便是不堪承载镇魂珠,后来我帮她调理,虽有收效,却始终无法改变她的体质,因为她那时不曾学过内功心法,只凭本能化用镇魂珠的力量,所以才会不断耗损……而你不同,你今日学成了两套心法,此后便可控制自如,再也不用担心被反噬之痛。”

当年,斐然殊获得聂云坠崖身亡的消息后,并未去查探真伪或者寻找尸体。

他去找了妙善法师。

不管聂云是死是活,这世上若有一人能救她,那便是妙善法师。

那一次会面,他知道了镇魂珠的所有秘密,以及,聂云未死。

聂云说过,莫寻,莫救,生当陌路人,黄泉不相交。

他素来守信,所以三年不曾踏足太阴山。直至四方城外,陌路相逢。

行歌从斐然殊一席话中得到一个重要资讯——她的病,来自镇魂珠。

而此刻,她大病得愈!

贫道从此毫无弱点!行歌此刻无病一身轻,喜形于色,正欲举手欢呼,发现双手仍被斐然殊交十扣于胸前,连忙努嘴示意:“阿斐,手,手。”

斐然殊手劲一松,行歌双手随即垂落。

嘶——麻了。随着手臂的晃动,这酸爽……行歌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眶。

斐然殊见她红着眼,咬着唇,想起之前数次未竟之事,顿时眸色转深。

“阿斐啊阿斐,贫道必须说一说你了,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怜香惜玉。你看,你这个抱人的姿势,跟捆绑有什么区别?还差点把一个美少女的手臂弄折了。你说你是不是很不对?再说了正确的怀中抱妹杀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起码得是贫道把你抱回客舱时那个姿势……唔!”

行歌瞠目,这近到可以看到斐然殊脸上毛孔的距离是怎么回事!

这在她唇上碾磨的触感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的大病得愈呢!这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啊!

说好的两部心法融合从此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爬楼也带劲儿了呢!

“闭上眼睛。”斐然殊在她唇上哑声命令。这双瞪得跟见了鬼一样的眼睛,太影响情绪。

“哦。”

行歌下意识闭上眼睛,便察觉到那双唇又附了上来。先是浅尝,继而厮摩,那火热的触感,几乎要将她神魂缠去,她心如擂鼓,方寸大乱,又忍不住偷偷睁开一缝眼,只见斐然殊闭着眼,长睫轻颤,面上泛着情动的红,行歌顿时心神俱醉。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行歌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辨别这是现实,还是发病,她满腔情潮无处安放,只能用双手紧紧抱住斐然殊,将她的唇,她的身体,她的魂灵,一味向他靠近。

虽说二人俱是经验欠奉,但斐然殊到底是个饱览群书的,很快将所看所学灵活运用。

二人从互相撕咬,到渐入佳境,不过须臾。

唇舌之间,情丝缠绵,行歌只觉神魂俱散,如蹈云间,如陷泥潭,直到察觉身下异物……

“阿斐,你你你,你冷静一下……”行歌气喘吁吁。

“怎么了?”斐然殊含着行歌下唇,嗓音低哑。

“你你你……顶着我了……”行歌羞红了脸。

斐然殊顿住,缓缓退开,突然探手下去。

“哎哎阿斐你不要这样,贫道是个正经人……”

行歌不是很有说服力地推拒着,忽然,斐然殊从身上掏出一件物什,道:“顶着你的,是这个么?”

那是一块看起来并不陌生的盘龙玉佩。

“行歌啊行歌,你面红若烧,莫非是,想到了别的?”

看着斐然殊似笑非笑的神情,饶是皮厚如行歌,也有些撑不住。

“咳,正是此物!”行歌大声说着,颇有几分掩盖心虚的意味,又急急想带开话题,“哎呀,此玉佩玉质纯而温润,雕工精细不乏气度,定非凡品啊。”

“行歌喜欢?那便赠你吧。”斐然殊含笑将玉佩为行歌系上,一双长手却在她腰间流连不去,惹得行歌又是一阵迷离,直到一道煞风景的咕咕叫声响起。

这姑娘……还真是饿不得。

斐然殊抵着她的额头,心中叹气,半晌才松开了她,拍了拍她的脸,道:“去把粥喝完。”

“哦。”行歌握着那温润美玉,脑中却已是一团浆糊,只懂得听斐然殊的话。一步一个口令地回到自己原先座位之上,拿起勺子,往嘴里塞了几口粥之后,脑中意识飞速回转。

喝粥……大病得愈……亲吻……又喝粥……那她到底大病得愈了没?

行歌看了看粥,又看了看斐然殊,终于忍不住问:“方才,你是不是非礼了贫道?”

斐然殊纠正道:“两情相悦的事,又岂算是非礼。斐某发乎情,行歌止于饿,如此而已。”

两情相悦,如此而已。

行歌脑中再度乱成一锅粥,她才知道自己喜欢他没多久,如何就两情相悦了?她还未向他说明与她双修的好处,如何就两情相悦了?他……他喜欢的都不知道是故人,还是她,如何就两情相悦了?

斐然殊看她神色变幻不定,唇边不由弯起微笑弧度,道:“行歌啊行歌,你还记得这玉佩的含义么?”

玉佩的含义?

行歌茫然抬头,对上斐然殊带笑双眸,却映出了另一个有着相似笑容却更加年轻的面孔。

龙霸天也有这样一块玉佩。

不久之前,凌云峰上的记忆,瞬间回笼——

“你不将那小子的龙纹玉佩还来么?你可知那玉佩的含义?”

“该不会是定亲信物什么的吧?”

“正是。”

定亲信物……行歌心中一沉,掌心的玉佩顿时有些烫手。

她又不是傻子,寻常人的玉佩岂可雕龙?身为阿斐侄孙的龙霸天究竟是什么人?阿斐对道门与妙善法师的事知之甚详,又是何故?加上月无极与游子仙的暗示,一切都指向阿斐的身份并不只是天下第一庄庄主这么简单。

阿斐不说,她便不问,以为这是默契,今日才知自己一厢情愿,阿斐这是在逼她问出来了。

行歌垂着眼,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面色有些仓皇。半晌,竟露出了一抹苦笑。她抬眼,问道:“阿斐,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舟诉情衷

钟鸣长空夕,月出孤舟寒。

斐然殊望着渐行渐远的鲲鹏号,想起片刻之前,他并未回答问题,而是毁去床板,又轻车熟路找到放置逃生舟的地方,解了一条小舟带着身边这姑娘离去,这姑娘全程淡定脸,若非早有所料,便是突发面瘫。

“斐庄主这一手顺手牵羊,玩得纯熟啊……”行歌目光幽深。

斐然殊闻言,抿唇一笑,眸中竟带了三分宠溺,道:“说什么胡话,这是餐后散步。”

行歌望了一眼已经化作远方一个点的鲲鹏号,道:“散得有点远。”

斐然殊心中有些异样,皱了皱眉,却无暇在意。

眼前的姑娘本就肤白,月光之下,顿时显出了几分柔弱,江风清寒,吹乱几缕青丝,拂过她的鼻尖唇畔,又增几分灵动。斐然殊心中莫名酥麻,竟横生出几分不自在,直到看到那姑娘两靥飞红,眼神迷离,方才敛住了心神。是了,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斐然殊笑意更深,身随意动,为她理了理发丝,掩在耳后。长指触到耳廓之时,指下之人一颤,于是他本想收回的手指突然往下,捏住了那软嫩耳珠。

行歌全身一麻,慢了半拍才抬起手抓住他的手。

“你,你这是被下了什么降头吗?”

“这要问你了,行歌。”

“呔,胡言乱语!贫道为人清正,岂会对人下降头!”涉及人品、原则问题,行歌一下清醒过来,义正言辞地扯开了斐然殊的手。她揉了揉耳珠,脸却越来越红。

斐然殊也不恼,他宽袖一拂,从小舱内捉出一壶酒,一只酒杯。

他满上一杯,递给行歌,道:“清风明月一樽酒,行歌,我有一个故事,你要听吗?”

行歌心知他是要回答先前她在大船上问的问题了,突然又有些挣扎。

“如果我说不听呢?”行歌试探道。

“没关系。”斐然殊从善如流地笑道,“那我换个故事。”

……服。

行歌仰头饮了下去,喉头微麻,是关山月,心中豪气顿时伴随酒意而生。她闭了闭眼,道:“你说吧,我听着便是。”

斐然殊别开了目光,望着浩瀚汪洋,陷入远久的回忆中。

二十八年前,天下各地多宗孕妇失踪案齐发,为祸甚广,蔓延两年之久,江湖与龙门首次通力合作,终于查出是天人教所为,一番围剿之后,龙门将此案定性为丧心病狂的采花案。

只有道门高人知道,此案并不简单。

因为经查实,那些孕妇的产期相近,都在七月左右。

而二十八年前的七月初四,与次年的七月十五,正是阴年阴月阴日,那两个日子出生的孩子只要诞生在至阴之时,就有可能成为镇魂珠的寄主。

将近两年的风声鹤唳之中,京城内外,只有位于京郊,地位超然的景王府在七月十五,安然诞下麟儿。

景王是当今皇帝龙铨的叔祖父,新生儿便是先帝的亲弟弟。

众人皆知,当年先帝是因独子成了龙门之秀才过继了龙铨,让旁系子侄继位。龙铨前有先帝亲子九王爷坐镇朝堂,后有先帝亲弟诞生,龙位似乎越发不稳了起来。坊间盛传今上对景王这个幼子,欲杀之而后快。

然而事实却是,来自皇宫的赏赐如流水一般进了景王府,圣上钦赐封号封地,荣宠不断。

婴儿满月之际,国师亲临景王府贺喜,在为新生儿批命之时,却道出惊人之语。

“贵人面相尊贵不凡,然,破军星坐守父母宫,夫妻宫无主星,刑克,天命孤弱。”

“若强行留在皇室,恐两相妨害,皇室长者寿命有损,幼者生年不过十。”

景王府对此并不表态,只是客气地送走了国师,圣上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个批语。结果半年之内,包括圣上、太后、景王在内,十数位皇室宗亲相继病倒,更有两名皇子暴毙。

最后这婴儿不满周岁便被景王亲自从皇室除名,逐出京城。

离京之路,杀机四伏,婴儿却成功隐去行迹,被送到凌云峰下,纳入天下第一庄的羽翼。

“不满周岁就能隐去行迹躲避追杀,这个婴儿是不是成精了?”行歌忍不住插嘴。

斐然殊被噎了一下,道:“自然是有人护送。”

“谁这么厉害?”多少银子能请到这位高手当保镖?行歌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斐然殊看了一眼行歌,吐出一个名字:“妙善。”

“……果然是成了精的。”行歌慢慢地吞下了那口险些喷出去的酒。

这位高手贪财又抠门,看来是多少银子都请不来当保镖了,行歌有些心塞。

斐然殊面色有些怪异,却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名婴儿拜入斐无邪门下,却因先天不足,无法习武。

十年之后,婴儿长成少年,景王却病逝了。景王府遣尽下人,成为一座空府。也在那一年,少年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却付之一笑。

人的命运竟能由一人之口舌,随意搬弄,难道不可笑?

天命孤弱,命不过十?他便过了,天又奈他何?

经脉阻绝,不宜习武?他便逆经绝脉了,天又奈他何?

一意孤行,向死而生。

少年武功日益精进,逐渐独步武林,二十二岁便执掌了天下第一庄,成为仲裁者。

这位少年,自然便是斐然殊。

斐然殊将自己坎坷身世娓娓道来,语中却无半分自苦,仿佛在讲他人故事。反而是行歌眸中含泪,面露不忍。斐然殊见状,心中愉悦,却又本能地怀疑这位姑娘心中所想并不一定如他所猜测。

“你是在心疼那名少年么?”斐然殊问道。

“是。”行歌点头。

斐然殊心中一暖,如沐艳阳,却听得行歌又道:“听到了二十二岁,那名少年的故事里除了妙善法师,居然一个女的都没有,心疼。”

斐然殊脸色一黑,笑容瞬间有些狰狞,道:“就快有了。”

有杀气。行歌默默挪开几步距离,小心翼翼地瞟了斐然殊一眼,问道:“从时间上推测,即将出场的应该是故人吧?哇,故人是阿斐你的初恋啊?”

刹那间,斐然殊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比如——

虽然她没有猜中但也差得不远了,为什么有点不爽……

要不要编几个姑娘出来,啊算了想来想去江湖中没有配得上我的……

不过这个姑娘真的是不知死活,好想掐死她啊……

最后,化作一抹浓烈笑意,浮上唇角。

“行歌啊行歌,月无极是否说过,我对你并无情意,只是利用?游子仙是否暗示过,我看似在帮你,其实是以你为棋,送你入局?”

行歌双目微瞠,握住酒杯的手一紧。

只听斐然殊继续道:“那年遇到阿聂,她为我疗伤,为我修复筋脉。我发现我能感应镇魂珠的存在,于是在阿聂的帮助下,一次次突破自身极限修练先天功。月无极说得没错,我与阿聂并无男女之情,只是各取所需。我以天下第一庄之力供养她,她用镇魂珠助我修炼。”

“那为何,人人都说……”行歌喃喃。

“自然是我有意为之。阿聂心悦月无极,毁约离去,为防重蹈覆辙,我刻意使你误会,使众人误会,便是用故人旧事绊住你,让你以为故人对我诸多亏欠。我不信你会无缘无故留在我身边,所以从你下山开始,不管是哪一方的布局,我都将计就计,直到论道一局成功,你顺理成章并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

斐然殊一番话说得无情,行歌却只听到了那句“我不信你会无缘无故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