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茫然起来,忍不住开口问了立在我身边的季风。

“季风,我睡了很久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想说话的,但是被人抢了先。

是个微笑的声音,从我头顶飘下来。

“还好,一天一夜而已,没有耽误大典。”

这声音是皇兄的,我仰起头,他从金阶上慢慢走下来,满朝文武原是立着的,这时突然地匍匐下来,动作整齐,无数的锦袍玉带俯向地面,哗然如潮水倒伏。

我叹口气,等着他们开口说那些千秋万岁之类的歌颂之词,虽然从小听得习惯了,但今时今日,总让我有些心理障碍。

但是一片潮水般俯下去的锦绣官服中居然有个人一直都立着没动,此人身量不高,之前埋在众官之间根本注意不到,这时其他人都趴在地上,他站得笔直,自然是突兀到极点。

是曾太傅,须发皆白,目眦欲裂地瞪着我们所立的方向,一手指过来,大叫了一声。

“弑父杀亲的逆天之子怎么能登上皇位!人伦不存朝纲何以为立,你们深受先皇恩惠,竟然跪拜一个弑父之人,贪生怕死,无耻至极。”

曾太傅是朝中元老,皇兄小时候的四书五经都是他教的,我也偶尔去凑个热闹,他号称当代大儒,在我记忆中一直是温文尔雅的模样,现在却须发皆张,我被惊了一下,皇兄却已经慢悠悠地开口,还很简单地问候了一声。

“曾太傅,本王刚才还在念着你,你乃本朝大儒,又曾任太子太傅深得先皇赏识,本王正想着你为先皇写一篇祭文。”

曾子傅听到先皇两个字立刻老泪纵横,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起来,“逆子,你若心中有先皇,怎会将他逼死于宫中,还殃及无辜百姓,老夫无能,你少时未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现今又不能保先皇于地上,原该即刻随先皇而去,但只为将这几句话说给这些苟且之徒才苟活到如今……”

有人冲上来拉他,旁边那群大臣骚动,有些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说他胡言乱语,又说先皇只是因病暴毙,新帝怜惜百姓,加之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官跪求之下才戴孝登基,还有人表情激动,一边说他大逆不道一边就要动起手脚来。

只有皇兄依旧镇定,看了身边人一眼,然后回身牵起我的手,走了。

皇兄很久没有牵过我的手了,他手指修长,掌心很暖,与我的潮湿冰冷有着天壤之别,我们往上走了几步,那个被他看过的男人留在原地说话,与我擦肩而过。

是那位甬道中盯着我看个不休的李大人,仍是文绉绉的脸,文绉绉的语气。

他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满朝文武说的,“各位同僚请回原位,太傅是太过想念先皇以致失态。”然后话音一转,更是温文,“曾太傅,等下见到先皇再多磕几个头吧,这样的忠心,先皇一定欢喜得紧。”

我手指一动,又想转身,皇兄却没有放开我,只是低头对我笑了笑,春光一样暖。

这是我十多年来最习惯的笑容之一,但此刻却莫名地害怕起来,心里冷得打哆嗦,又不敢在皇兄面前流露出来,牙都咬酸了。

金阶走到尽头,恢宏大殿出现在我面前,这是我数日前狼狈离开的地方,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皇的地方。

我突然无力,最后一阶台阶怎样都迈不上去。

背后有手伸过来,扶了我一把,我回头,看到季风的脸,当然还有还有那个不是成平的成平,但这一瞥太过匆匆,因为皇兄手指也用了一些力,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又在我耳边发话。

“平安,来见见老朋友。”

我仓促间抬起头,看到一张黧黑的脸,睫毛太长了,几乎要将他的眼睛都盖住。

老天,我朝皇帝都换过了,这墨国太子居然还在这儿。

……

海:瓶着瓶着,瓶状生存

旁白:那还写不写?

海:写!爬着也要写下去

第 35 章

墨国太子看到我倒是一点都不惊讶,没说话,笑了,卷曲睫毛在深陷的眼窝上方一动,漆黑眼珠润润的一层光。

原来这个人除了黑一点,倒是不难看,只是他看着我的表情很是奇怪,第一次见我那么稀罕,目光回转在我身上,怎样都不移开。

我被他看得有些莫名起来,皇兄却一提腕,将我的手送了过去。

“墨斐,平安有些累了,你扶她进殿吧。”

我手指一缩,吃惊地回望皇兄的脸,他却没有看我,握着我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墨斐一点都不客气,伸手过来扶我的腕子,我原来也不是白得耀眼的那种肤色,但与他一比,活像是雪坑里爬出来的,一片惨白,血色全无。

他与我距离并不远,伸手可至,我原想退后,但皇兄捉得紧,我一挣不得,旁边突然传来嘈杂人声,有人斜刺里扑出来,扑在皇兄脚前,边哭边哀叫。

竟然是蕊贵妃,哭得涕泪纵横狼狈不堪,平日里的妖艳风流全不见踪影,她声音凄厉,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原来是求皇兄不要让她去陪葬。

我对蕊贵妃向来没有好感,但这时却对她感激到极点,趁此机会后退了一大步,差点跌倒在季风身上,当然他的反应比我快得多,我与他的身体只是轻轻一触便被他扶住。但我心中惊动,因为就算是隔着厚厚的宫服,我都能感觉到他浑身紧绷。

脸色惨白的太监们上来将蕊贵妃拖了下去,旁边那排趴在地上的先皇嫔妃们每一个都在瑟瑟发抖,我不想再多看一眼,转头就往侧殿去,走得太急了,第一脚就踩在自己的裙裾上,差点栽在地上。

墨斐一动,但是有人先他一步将我抱了起来,是季风,沉默地与墨斐对视了一眼。

蕊贵妃已经被拖走,皇兄回过脸来看我们,我在这一瞬间惊惶到极点,几乎要尖叫起来,但皇兄竟然一笑,声音温和,对着季风说话。

“你倒是忠心,不离不弃,好得很。”

直到进了侧殿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冷汗流了一身,太监侍女在门口立着,水滴铜漏在窗边发出单调的声音,成平看着我,眼神古怪。

我叹口气,心里明白他想说些什么。

他一定想说,知道你们家的人变态,没想到那么变态。

季风一直都没有放下我,我也没有离开他身上的意思,他怀抱温暖,是我这世上最贪恋的地方,我其实至今都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回来,但是刚才皇兄用了一个词——不离不弃。

多好,皇兄虽然变态,但遣词用句方面,一向都比我强。

我有一个坏习惯,一旦觉得感动手指就喜欢在摩挲面前的东西,现在面前只有季风,我当然在他身上上下其手,他衣服下有宽阔的缠绕,一定是为了那些伤口,我摸着摸着又觉得心中酸软,怕自己失态,只是轻轻哼了一声,问了一声,还怕被其他人听到,嘴唇压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压到最低。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走?”

他们两个都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季风才很轻地回了我几个字。

“当然是一起走。”

铜漏又是“滴答”一声响,门外有人一路小跑过来,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

“大典开始,请平安公主上殿。”

我咬咬牙,从季风身上爬下来,宽大的袍袖掠过立在一边的成平,手心突然一凉,我赶紧拢起袖子,两手握住那东西。

起步的时候我我终于摸清楚那是什么。

是一把连着鞘的小刀,我小心抽出来触了一下,轻轻摩斯便觉得指尖微痛,锋利非常。

我将它插好,边走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成平,流汗了。

他嘴唇未动,声音却在我耳边响起,诡异到极点。

不过他说的话,倒是如平时一样直接。

他说,“这是给你自保的,别用来自杀。”

……

海:宫里真没劲,平安,我们尽快走吧,出去吹吹小风,见识一些有意思的人

平安:你终于来了……我手里有刀……

第 36 章

大典进行得很顺利,殿外立满了全副武装的将士,看上去更像是大战之前的检阅,数天前还对着父皇说忠心可昭日月的大臣们照原样祝颂新帝,一点磕巴都不打,流利得很。

我独自坐在桌案后,不想也不敢多看坐在最高处的皇兄,只好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些轮流上前跪拜新帝的官员,渐渐觉得佩服。

怪不得皇兄这么想早登皇位,本朝有这么多疾风劲草的朝中栋梁,确实难得。

没有了皇兄与天恒,桌案后空空荡荡的,但是季风就站在我身后,我想着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渐渐也不想再看其他人了,眼观鼻鼻关心,心里很是安静。

只是那莫名其妙的墨国太子不断将眼光投过来,总是让人讨厌,我换了几个姿势都躲不开他的目光,后来索性由他去了,反正看也看不掉我一块肉。

钟声再响,皇兄换上龙袍,冠冕金光夺目,珠帘落下,遮去了他的脸。

他立起来走向大殿中央,经过处所有人都向他匍匐下去,万岁之声连绵不绝。

殿外军队也在这钟声中爆发出整齐的“万岁”之声,万人高喊,声若雷鸣。

典礼费时长久,天已经黑了,所有的灯火在这一瞬间同时亮起,照得皇城亮如白昼,有炮声,从远处城墙上传来,一声一声递次炸开,我一开始惊了一下,以为又有什么乱事,却听皇兄突然大笑,只说了一声,“好!”

他一开口,所有的声音顿时消失,殿外整齐排列的军队在灯火中肃立,四角大旗风声猎猎,万千盔甲寒光闪烁,看得殿内跟出来的那些常年养尊处优的文官与内侍面色僵硬。

我也被簇拥着出了大殿,皇兄回过身来,目光落向我。

皇兄与我向来亲厚,他也是现在这宫中唯一与我有血缘的亲人,但这一刻他隔着珠帘望过来,我竟怕得厉害,只想转头避开他的眼。

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皇兄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从我身后走来的另一个人。

是墨斐,带着他那个巨无霸一般的黑人侍卫,从我身边走过时回头,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笔直走到皇兄身边,与他并肩立了。

皇兄对他点头一笑,然后对底下的一片肃静开口。

“墨国太子远道而来亲贺大典,我朝与墨国现已立下盟书,从此两国交好,守望互助,朕今日即特许平安公主与墨国太子永结秦晋之好,以示诚意。”

四下寂静一秒,然后无数的“万岁”之声响起,此起彼伏,万千张脸表情各异,但我血液凝固,眼前模糊,竟没有一张脸是看得清的。

冰凉的刀鞘已经被我的手握得发烫,我想说话,但说不出来,脚下却动了,用力地往前跨了一步,但是身上一麻,我现在已经很熟悉这种感觉了,有人点了我的穴道,阻止我的行动,顺便让我睡一会,或者是晕一会。

晕吧,我悲愤地倒在熟悉的怀抱里只剩这个念头,这世界太黑暗了,比墨斐的脸还要黑,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看的?我宁愿就这么永远晕下去,再也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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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我知道这章很短,但是有很多话要跟大家说……所以就憋不住先上来说了

旁白:大家排好队,丢东西也要注意秩序,乱丢会丢到前排的小朋友……

海:平安这个故事的由来是因为现代文卡得我想吐,所以才写了一个古代舒缓神经……所以这个故事原本就是写得非常随心所欲的,原先设定的时候有两个男主角……大家可看到漫长的引子那几个字……平安13岁时遇到18岁的小帅哥季风,其实这个小帅哥……并不是唯一的男主角……

旁白:啊啊啊啊……叫你们不要乱丢,丢到我了……

海:(继续抓着旁白做挡箭牌)因此,我郑重地对大家预告,由于另一位男主吵着闹着要出来透气,而且他非常……邪恶,我打不过他……所以季风tx……很可能会在几章之后出现较大变故,因此,所以,如果大家没有心理准备,我怕看到暴走伤及无辜的场面

旁白:……你是说我吗?

海:总之,情节将有剧烈转折在即,but,我明天又要离开上海,然后七月剩下的时间几乎都不在……所以……(举三根手指,我会见缝插针的)

——顶着旁白狂奔而去的海上

第 37 章

我在一个摇晃的世界中醒来,身子躺在柔软的锦绣堆中,四下华丽,只是摇晃不休。

我怕自己是魔怔了,怎么看出去一切都是动着的,但有一团金光忽然凑近我,我近来对金色敏感,被吓得一闭眼,再张开那金色仍在,看清了,原来是我皇兄。

皇兄居然没带冠冕,没了珠帘,他的脸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如果不是龙袍上金线织就的五爪金龙光芒刺目,我几乎要以为是我的皇兄回来了。

可惜不是的,我心里明白得很,那悠闲淡定笑得春风拂柳的皇兄已经没了,现在在我面前,只是个皇帝而已。

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我只好直接开口,“这是哪里?”说着又习惯性地左右看,可惜除了皇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车上,已经出城了,皇妹头回远嫁,为兄心中甚是不舍,送送你。”

我悲伤了,看着皇兄不说话。

皇兄贵为新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出嫁,那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又何必那么着急,我晕着还没醒的时候就将我打包往人家手里送。

他看我这样安静,很是欣慰地拍拍我的脸,说了一声,“乖。”

我叹口气,问他,“不去可以吗?”

他失笑,摇摇头。

“慧宁也可以啊,她比我结实。”我完全没有罪恶感地指出这个事实。

皇兄听得笑意更深,原本在我脸上的手指移上来,摸我的头发,好像我是某种小动物。

他软下声音,说,“可惜啊,慧宁不是我的皇妹,平安才是。”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了,我很小的时候经常觉得寂寞,在宫里到处找他,然后跟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衣摆,到哪里都不肯放手,有时候皇兄被我扯的无奈,弯下腰来,用很软的调子哄我,就像现在这样。

真可惜,人都是要长大的。

我沉默地垂下眼,许久才“哦”了一声。

皇兄的手还在我的头发上,继续说话,大概知道以后没什么机会再见我了,很是兄妹情深。

他说墨国虽在塞外,却是个极其漂亮的地方,大漠中的都城湖山环绕,且这些年来墨国兵强马壮,几乎吞并了大漠上所有小国与部落,疆野宏大,墨斐父王已经老了,他很快便可登基,以后我就是墨国皇后,威风得很哪。

我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笑笑,“皇兄说的是,可要是平安身子不争气,还没到那儿就见父皇去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句话说完之后车厢里顿时没了声音,皇兄不再说话,只安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收回手,伸一根手指将厚重的织锦窗帘挑开一条缝。

缝隙中阳光刺目,但我第一眼便看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人。

是季风,骑着马,就在车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骑在马上的样子,脊背笔直,挺拔如松,比任何人都耀眼。

我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回头盯着皇兄,他对着我的眼睛微笑。

我被他笑得心寒,强自镇定说话。

“我只说可能,又没说自己一定会出事。”

他点头,“这便说到点子上去了,你若出事,他早该是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