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哑声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说服她。”

他挂了电话,把话筒递给余嫂,叹了口气说:“备车,我等下去医院。”

“好的先生。”余嫂担心地看着他,小声说:“要不,您还是吃点东西,夫人不会乐意看到你空肚子……”

穆昱宇苦笑说:“好吧,给我一杯牛奶和一块三明治……”

他还没说完,却看见余嫂脸色一变,不由转头,却发现叶芷澜穿着晨衣,正鬼鬼祟祟地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她显然听到刚刚的电话,因为她脸上带着来不及收回去的幸灾乐祸,在与穆昱宇四目相对的瞬间,立即胆怯地倒退了一步。

此刻穆昱宇没心情跟她计较,他转身回房,快速梳洗了一番,换上养母喜欢看他穿的休闲服后出来,径直走向大门口。这时余嫂追上来将装有他早餐的纸袋递上,保镖在边上替他开了门,穿过庭院前的喷水装置,司机已经坐在车里等着他了。

穆昱宇在车里给助理及几名经理打了电话,大致交代了工作,然后才打开纸袋吃早餐。三明治做得很地道,面包烤的恰到好处,煎蛋香脆,夹着的蔬果也很新鲜,配上沙拉酱味道很好。但不知为何,穆昱宇只是看了看,却没有食欲。

他看了看司机,发现是换班的另一名,于是问:“老陈,今天轮到你了?”

“是的先生,今天是我的班。”

穆昱宇把纸袋递过去说:“这么早赶过来还没吃早餐吧,给你。待会吃。”

司机有些受宠若惊,忙说:“谢谢先生,但我要拿了,您吃什么?”

“拿吧,我饿了再说。”

“好的先生。”司机接过纸袋,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没胃口吗?”

“嗯,有点。”

“可能您吃这种洋玩意多了,吃腻了,要我说,还是咱们中国人的早点好,包子馒头,豆浆油条,白粥煎饼果子,再不然来碗牛杂面汤,好吃又管饱。”

“牛杂面汤?”

他的和颜悦色鼓励了司机,司机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这玩意汤头很讲究,要做得好可不容易,哎,医院边上就个摊子卖这个味道挺好,老板娘人漂亮又有手艺,口碑不错,您要想,哎呦我这都跟您胡扯什么呀,您肯定瞧不上这些……”

穆昱宇皱眉问:“医院边有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哦,那不是医生病人家属陪护的人多吗?所以好多小摊在他们家侧门卖早点,也就是早上卖卖,中午都收了。您平时下午去医院,怪不得您不知道。”

穆昱宇点点头,不置可否。

“哎,穆先生咱们到了,您看,就那边。”

穆昱宇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医院侧门有好几个小摊沿着街面摆开,居然买的人还不少。

“那个绿色小车看见没,就是我跟您说的卖牛杂汤面的,那就是老板娘,嘿嘿,……”

穆昱宇看过去,不觉心里一跳,哑声说:“停车。”

“啊?”

穆昱宇看着摊子前面忙忙碌碌,手脚麻利的女人,一样的长头发扎在脑后,一样泼辣凶悍的眼神,在昨晚所做的那个怪梦里,她似乎比现在的样子还要更丰满一点,脸色也更红润一点,不像现在这样,本来就尖细的下巴,现在几乎可以戳破一层纸。

很显然,她过得不算好,她的脸上过早笼罩上被生活压迫的痕迹。

不知为何,穆昱宇突然就想起自己的生母,想起她低着头绣花的模样,她的手指如白蝴蝶一样轻巧飞快地舞动,她是当时出了名的巧手姑娘,可即便是她,要绣满一整张台布,也要花一整个星期。

然后才够钱给他买身新衣裳,如果运气好,才能再买一个新玩具。

穆昱宇注意到倪春燕边上还有她的傻弟弟,那小白痴正举起两只手,高高地把白色塑料碗里装的牛杂面递给客人,每一个来买面的人他都这么高举着捧过去,脸上挂着唯恐人看不出他是智障的笑容,也不嫌累。

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点刺眼。

“去,跟她买十来份那种汤面,请照顾夫人的护士护工们一块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像没有经过意识,自然而然的,轻飘飘地冒出来。

“啊?您说真的?”

“还有,给我留点。”穆昱宇转头冷硬地结束了对话。

第 6 章

他的鼻端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牛肉汤味。

于此同时,穆昱宇还听到两个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一个少年的声音:“汤闻起来好香,好想吃。”

“不行,妈妈说了,这是留给爸爸的,爸爸醒了会肚子饿,小舅舅你要懂事点。”一个孩童一本正经地说。

“这样啊,好吧,”少年怏怏不乐地说,“但宇哥醒了汤就凉了,凉了就没那么香……”

最后一句声音低微下去,显得无限惆怅。他们俩沉默了一会,然后小孩略带些疑惑地说:“要不,就给你吃一块肉……”

“好啊好啊。”少年立即兴高采烈地说。

“说好了,只能尝一块哦,多了没有。”

“嗯嗯,小舅舅答应婓斐只吃一块!”

“哼,你等下一定会吵着吃第二块的。”孩童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这次我不会答应你的,哭也没用哦,说好一块就是一块。”

“知道知道。”

“真是的,你什么时候才能乖点呢?”孩童学着大人的口气念叨着,随即传来轻微的筷子勺子相碰声和咀嚼声,过了一会,少年怯生生地,撒娇一样地叫:“婓斐……”

“不行不行,不给哦。”

“那婓斐吃。”

“我才不吃,我是乖孩子,给爸爸留的就只有爸爸能吃。”

两人还在就这种要不要继续偷吃的问题纠缠不清,穆昱宇却已听得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猛地睁开眼,待看清眼前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果不其然,他又回到那个怪梦里。

这回他还是在那张床上醒来,但眼前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倪春燕那个傻弟弟,另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他也见过,在上一个怪梦中,这孩子管他叫爸爸。

他妈的,这是什么梦魇?为什么做一次不够,还要做第二次?

穆昱宇跟床边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随即小孩反应过来,欢呼一声爬上来抱住他的脖子,一个劲喊:“爸爸你醒了啦,爸爸,爸爸你好点了吗?”

小崽子瞧着不胖,可扑上来才知道他有多沉,穆昱宇黑着脸把扒拉在他身上的孩子拽下来。他不习惯有人这么黏糊,不管是女人还是孩子。

可他的手劲没掌握好,孩子被他猛地一下用力过度给丢到床边,幸亏傻弟弟本能地上去张开双臂一档,小孩才没被摔下床。饶是如此,这一大一小已经被吓懵了,沉默三秒之后,孩子扯开嗓子哭嚎起来。

他一哭,旁边大的那个也跟着扁嘴哭起来,两人犹如受了什么大委屈一样边哭边指控穆昱宇,一个喊:“爸爸坏,婓斐这么乖,爸爸还推婓斐。”另一个跟着喊:“姐夫坏,婓斐这么乖,姐夫还推婓斐。”

场面一片混乱,穆昱宇从来不知道小孩哭起来声音能如此高分贝如此刺耳,他顿时感觉头痛欲裂,沉下脸低喝了一句:“闭嘴!”

穆先生若对下属这么呵斥,大概对方已经要噤若寒蝉,可惜他不怒而威的气势对这眼前这一大一小却不起作用,两人只是错愕而眼泪汪汪地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没有过来哄人的表现,于是愈加委屈,哭得越发大声。

穆昱宇十几年来头回感到明显烦躁的情绪,只恨不得想拿东西堵住这两个小东西的嘴,可他又不能真干这种事,只好猛然拍了一下床板,提高嗓门,加重威胁喝道:“我说闭嘴,听见没!”

这下效果立竿见影,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瞬间停止哭泣,均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惊讶,随即,这两双浸透了泪水变得晶亮乌黑的漂亮眼珠瞬间蒙上一层受伤和难以置信,然后,小孩子率先从床上溜下去,哇哇大哭跑出房间,大的那个瞪着他呜咽着丢下一句:“姐夫坏,姐夫做错事还这么凶,姐夫是大坏蛋!”

随后他也跑出房间。

穆昱宇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他想自己不过按正常逻辑制止两只小东西继续发出噪音,也没骂他们也没打他们,所有的行为都控制在人道主义范畴内,怎么就成了做错事还凶的大坏蛋?

真是两个欠管教的小魔鬼。

穆昱宇在心里恨恨地骂,他这个念头一冒出,自己都吓了一跳,进这个怪梦不到十分钟,怎么居然较真了?

不行,这太荒谬了,他们都是假的,这只是个梦,醒了就好,醒了就……

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醒来回到现实的迹象。反倒是这里的世界无比真实,穆昱宇甚至发现,自己闻着那碗牛肉汤的香气,腹中居然感觉饥饿了。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的身体带有起床该有的一切感觉,口腔干涸,眼角发涩,身上黏着不舒服。

紧接着,他仿佛带了自动意识那般下了床,套上拖鞋走进房间自带浴室,熟门熟路地找到牙刷牙膏刷牙,漱口完了他甚至拿出刮胡刀挤上泡沫开始剃胡子,抬起头对上镜子的瞬间,穆昱宇呆住了。

他在做什么?

这个镜子里的男人是谁?

一模一样的五官,但却不是穆昱宇熟悉的脸,他明明记得自己长年失眠,眼睑下堆着阴霾,他律己律人严格到严苛的地步,因此面相冷峻若刀削,他习惯了身居高位,所以眼神凌厉,眉间鼻翼有深深的纹路。

但镜子里这张脸,却是他从未见过的自己的相貌:脸色不错,脸庞肌肉带着安逸生活所附赠的松懈,致使整个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眼神清澈温和,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冷峻色彩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他想也没想过的斯文平易,可与此同时也毫无气势,黯淡无奇。

怎会如此?穆昱宇大惊之下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

一阵真实无误的痛感传来。

恐慌立即袭击上来,这不是他,可这又是他。

他盯着这张脸,忍不住心里开始迷惑,难道说,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候,他已经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平庸的,没什么价值可言的生活?

不可能!

穆昱宇猛然转身冲出浴室,他心跳加速,不得不大口大口喘气呼吸,目之所及是上回那个的房间,靠墙一张大床,上面铺着大红印花床单,墙上挂着庸俗的结婚照,照片上那个男人他认得,事实上他从没见过自己的五官能挤出这么痴傻的笑容,整张结婚照从风格到服装均透露着廉价低档,就跟这个房间的格调一样。

那是他努力了这么多年想要避免的庸俗低档。

可是他厌恶结婚照这种无聊的东西,他跟叶芷澜的婚姻中两人仅有的几次合影都是在公众场合别人所拍。

这绝对不是穆昱宇的人生,绝对不是。

穆昱宇捧着头命令自己醒过来,快点醒过来,但他急得满头大汗也没有上回的疼痛眩晕感袭来。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开门声和哭闹声,以及女人的哄孩子声,过了好一会,外面总算安静下来。然后,房门被人用力打开,倪春燕叉腰站在房门口压低嗓门不满地数落他:“老公你干嘛啊?没事推婓斐做什么?孩子要真摔了磕了怎么办?你不心疼啊?”

穆昱宇抬头看她,这是另一个倪春燕,就算穿衣品味不敢恭维,可仍然美艳动人,举手投足流露出安稳幸福的自信。她不是自己在现实中遇到过的,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女人。

穆昱宇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感到有种无力感,这整个荒谬的梦就如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劈头盖脸罩到头上,他不知道怎么躲,不知道怎么撕裂,反抗。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进入这样似梦非梦的地方,被当成另一个穆昱宇?

“老公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啊?咦?你怎么了?脸上怎么这么难看?没事吧啊?”倪春燕急急忙忙走过来,把手搭到他额头上试试温度,担忧地说:“没发烧啊,是什么感觉?头疼吗?哎呦你还站着干嘛,快躺下歇着。”

穆昱宇脑子有点空白,他被动地由倪春燕拉着手扶到床边。这个梦真实到令人恐慌的地步,他甚至能感知倪春燕的手柔软中带了粗糙的质感,她身上混合着灶台烟火味的气息。穆昱宇顺应着躺回床上,他想也许再睡着,那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所以睡着是最重要的。

倪春燕替他盖上被子,忧心忡忡地念叨:“我就说你不是乱发火的人嘛,身体不舒服是不是?怎么不说啊?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你歇会啊,要还疼咱们上医院好不好?我,我给你把医保卡找出来,咱们待会吃过饭就上医院。”

她忙着起身,穆昱宇忍不住说:“等会。”

“啊?”倪春燕转头看他,“怎么啦?你担心店里啊,没事,阿祖和阿芬看着呢,下午客人不会多,你单位那边我早让老王帮你请假了,大不了咱不要那个全勤奖呗,身体要紧,累出病来还不是我心疼。”

“我不是,不对,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还不知道,都老夫老妻了,你不就担心当经理不上班公司里有人说闲话吗?经理不是人啊,经理还没不许有个小病啊?你呀,就是责任心太重,这年头摸鱼的人多了,也没见你这么死心眼的。”她说着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噗嗤一笑,“不过谁让我就喜欢你这个死心眼呢?”

倪春燕侧身在他边上坐下,双手搭到他头上,穆昱宇想躲,却被她迅速地按住太阳穴,然后她用指腹在上面轻轻揉着,一边揉一边软声说:“老公啊,你要做得不高兴,大不了辞工换一家,要不然跟家里呆着也啥,我养得活你。”

这叫什么话,难道我像吃软饭的?穆昱宇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倪春燕自己先咯咯笑开了,随后柔声哄着他说:“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你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那什么,咱们家夫权为纲啊,哎呦我说这话听着怎么那么酸哪,肯定是哪个讨不到老婆的臭男人想出来的……”

这种话新鲜得很,穆昱宇一辈子也没想过夫妻间能这么对话,他跟叶芷澜就算关系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没互相出言讥讽而已。况且穆先生又怎会允许哪个女人按摩他的头?没人敢,他也不需要。但倪春燕的手劲娴熟得很,按起来力道恰到好处,不知不觉让他放松身体,不一会就昏昏欲睡。

“饿不饿?我给你留了汤,招牌牛肉汤,那两个小兔崽子没偷吃吧?”

他闭着眼没有回答。

“你比我有文化,教孩子啥的我都听你的,不过老公啊,婓斐还小,咱有时候也不能要求太高是吧?回头给孩子压力了也不好,我反正要求也不高,我儿子能平安长大,以后娶老婆了别忘了老娘就成,你说呢?”

“刚刚婓斐还问我,爸爸是不是不爱他了?你说这小鬼都胡扯什么呀,八成是电视看多了,什么爱不爱乱七八糟的。哎,我跟你说,上回我去他们幼儿园,那老师跟我说,他们班上都有俩小孩凑一块玩说自己是一对的了,哈哈哈,你说说,那么点大他们能干吗啊,哈哈哈,太好玩了。我问儿子他有没有相中小媳妇儿,臭小子跟我拽着脸说,她们长得丑,没妈妈好看,把我乐的呀……”

轻柔的女音喋喋不休宛若催眠曲,穆昱宇迷糊想着,在这个荒谬的梦中还算有唯一一个好处,那就是没有失眠困扰,他的失眠症有时候严重到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的地步,但在这个女人的魔音绕耳中,居然入睡这件事变得如此简单,这已经有很多年没遇到过了。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耳边听见有人喊:“穆先生,穆先生,醒醒,穆先生。”

穆昱宇蓦然惊醒,睁开眼,眼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端详了对方好一会,才认出他是养母的主治大夫。

“对不起打扰了,但是穆先生,黄教授已经从手术台上下来,等会换了手术服就过来跟您谈夫人的事。”

穆昱宇点点头,他想起来了,今天他来医院是看养母并要跟医生聊聊她的治疗方案,正好负责病情的专家正好在上手术,因为时间已到了手术差不多完结之时,于是他决定等等那位专家,便在医院的贵宾接待室中闭目养神。

就这会工夫,他又回到那个怪梦中,他在那个梦里,成为另一个穆昱宇,有着跟现在天壤之别的身份,过着他从未想象过的生活。

第 7 章

在重镇监护室里呆了七天,穆昱宇的养母穆珏终于转到普通病房。

一周后,她逐渐清醒的时候增多,进食也开始规律化,穆昱宇去看她,她已经能坐起来,如以往般露出温柔慈爱的笑容,摸着他的手也渐渐有了力气。

又过了几日,她开始厌倦了这里,跟穆昱宇讲要回家,不想再呆医院里。

“阳台上的花草没我照料不行的,还有西西,它该想我了,那猫从小跟着我,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小动物的心理很敏感,它会以为我抛弃它,会伤心的。”

穆昱宇干脆地否决她:“花草有专人看着,猫也有人照管,您别操这些闲心了,好好呆这吧。”

“可我还有那些老朋友老街坊,再不回去,他们以后有玩的都不会带我……”

穆昱宇微微一笑,对她说:“放心,他们都知道您住院的事,没人会因为您生病而责怪您,等过两天您再好点,我就让他们来看您。”

穆珏不满地跟他对视,最后不得不败下阵来,她妥协地摇头叹气说:“好啦,真不知道你怎么长的,才三十岁就跟一怪老头似的固执,小心你老婆受不了。”

穆昱宇微微眯了下眼,脸色不变,笑了笑没说话。

“怎么不见叶芷澜?”

“出国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她有打电话来托我问候您。”

穆珏微笑着点头,眼神温和,就像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那般,带着包容和宠溺。

穆昱宇忽然就心里一酸,他知道养母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子,自己的婚姻那些事,怕是从来没瞒得过她,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揭穿自己拙劣的谎言。

就如当初刚到她身边时一样。

那个时候,饱受艰辛的男孩对除了钱之外的任何东西都缺乏信任感。哪怕有人对他好,供他吃穿,送他进好学校念书,可他还是不愿相信,他很怕,生怕一觉醒来,这些都会烟消云散。

确实,在他以往的生活经验中,还剩什么是靠得住的呢?有血缘关系的父亲,都能随便把他推给别人;有血缘关系的姑妈,明明说好了收养他,可一有自己的孩子,就将他视为眼中钉,打骂饿饭是常事,直恨不得把他丢大街上自生自灭也比在家耗粮食强。

那种环境下,男孩不得不学会虚伪和撒谎,不得不学会自己谋生赚钱。

没有什么比钞票攥紧在手里更实在的了。

跟了养母后,他摸不准这个女人出于什么目的收养自己。他一面讨好养母,一面更抓紧赚钱大业:他在学校里私下里卖考卷,卖答题,替人做功课写作文,一桩桩均明码标价,如果价钱合适,他甚至会冒名顶替去考试。

他行事谨慎,又善于威逼利诱,这桩交易秘密进行了好久校方还是没人察觉,可有一天还是倒霉了。他收了一个官二代子弟的钱替他做实验报告,因为完成得太出色而引起老师的怀疑,那个官二代是个意志软弱的家伙,不用多久就把他招了出来。

他就读的中学是省城的一级重点,号称升学率百分之百的名校。出这种营私舞弊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校规。东窗事发的一刻,少年时代的穆昱宇真的相信,他会被学校开除,而养母会一脚踹开他。

那时他冷静地分析,穆珏收养他,无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一个单身女人也能养好孩子,她在高校教音乐,平时下楼买瓶酱油都要打扮得整整齐齐才肯出门的人。现在自己让她丢脸,收养已经失去意义,穆珏一定会跟其他人一样抛弃他。

毕竟,人都是自私的,抛弃一个孩子算什么?没有人,有义务承担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人生。

他飞快盘算自己这几年的积蓄和未来的赚钱法子,然后他总算有点放心,因为即便再度流落街头,他也不会挨饿。

可那时到底只是个少年,外表装得再气定神闲,他内心也是惶恐的,他甚至开始后悔,早知道在挑选客户时就不该只看钱,还要观察对方品性。

但穆珏的处理方式令他意外。

当着他的面,这个素来清高的女人涨红了脸向校方领导和班主任鞠躬赔礼道歉,后来她还不知道托了什么人说服校方看在穆昱宇一直是优等生的份上,将对他的处罚由留校察看改为记大过。

回到家,穆珏没有责骂他,也没有顺手抄起什么东西往他身上招呼。她只是神色温和地向少年道歉,说自己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原来小孩也会缺钱缺得厉害。然后,她给了穆昱宇一张卡,里面有一千块。她告诉男孩,这是他一学年的零花钱,现在全部交由他支配,可以一次性用完,也可以细水长流地计划,甚至可以投资,她都不会过问。但在这一年里,她不会往里面加一分钱。

“白,白给我?”少年诧异地问,一千块对当时的他而言是笔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