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母穆珏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她竭力保持微笑,轻声说:“这是我们那的规矩,小城里娶媳妇的礼仪,新娘子婚宴上戴出来给客人瞧的……”

她还没说完,叶芷澜掩饰地笑了两声,尖声说:“原来是小地方的风俗啊,怪不得,阿姨啊,真不好意思,我明天大概不能带这个出去,现场有记者拍照的,再说跟我的礼服也不配呀,米兰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婚纱,跟这种首饰不搭的。”

穆珏一辈子教书育人,从没被人当面这么呛过,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呐呐地说:“当然,老规矩而已,你们年轻人不喜欢也正常……”

“所以才要与时俱进呀……”

穆昱宇在一旁没听下去,直接过来拽了叶芷澜就走。为了让这个女人闭嘴,他用一整套名家设计的钻石首饰,换了穆珏送出的那四样土得掉渣的金首饰。

穆昱宇扪心自问,是否在那时,对这场灾难一般的婚姻,他就已经后悔了?

但在当时他还不具备后悔的余地。因为他将结婚这件事真的看得很简单,就算不合适又怎样,我们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比谁吃亏。就算相看两厌又怎样,各过各的日子就完了,谁也碍不着谁。

可是他忘了,他的婚姻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的婚姻,也不仅仅是给自己找了个妻子。

穆昱宇对叶芷澜的厌恶,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她不尊重穆珏。对自己唯一的亲人,这个女人永远不屑去维持表面上的基本礼貌。叶芷澜从来没想过给老人打一个电话,嘘寒问暖一声,在少数不得不面对穆珏的场合,她也刻意要摆出傲慢和不屑的脸孔,不然就干脆一声不吭。她把从穆昱宇身上受到的冷遇都变本加厉报复在他的亲人身上,尽管这样做毫无意义,可是叶芷澜乐此不疲。

到了后来,穆珏只好尽量避免与她碰面,免得穆昱宇难堪。她看得开,有时还会拿这个开玩笑,戏称自己是英女王,儿子媳妇都是独立联邦,来去自由,但穆昱宇却知道,养母到底还是对他的妻子失望了。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结婚这么些年,今天大概是叶芷澜唯一一次,主动跑去看他的养母。

穆昱宇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他把手伸给一旁的林助理,然后在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缓朝哭得哽噎难言的叶芷澜走去。

他们在门口闹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穆珏回头看见他,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叶芷澜则吓得后退一步,哭声渐渐停了。

“继续啊,怎么不嚎了?”穆昱宇淡淡地对她说,“我刚刚离得挺远还听见你在嚎,挺好,别因为我来就停了呀。”

叶芷澜哆嗦着唇,猛地咬住,撇开视线,不大敢看他。

穆昱宇淡淡一笑,在穆珏的病床沿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叶芷澜,一直看到她一句话说不出来,这才转头对养母说:“阿姨,今天觉得怎样?”

“还行,你呢,为什么坐轮椅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啥,就是前天感冒了一下,”穆昱宇笑着说,“您今天精神还挺好,我给您带了……”

“我什么也不缺。”穆珏叹了口气,看着他,柔声问,“小宇,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啦?老实说,别瞒着阿姨,好不好?”

“我就感冒……”

“感冒能这样?”穆珏提高音量,骂道,“到现在你还想瞒着我?你到底有多少事没跟我说,啊?你的事业我管不了,因为我不懂,婚姻我也管不了,因为我不能干涉你的个人生活,那么现在身体呢?身体不行你还要自己随便糟蹋啊?小宇,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你是不是打算等我去见你亲妈让她大耳刮子抽我?”

“阿姨……”

“别叫我,”穆珏心疼得直掉泪,哆哆嗦嗦伸出手,摸着他的脸,忽然怒上心头,狠狠在他身上打了几下,边打边骂,“你这个混孩子,我养你教你,就教养出这么个混孩子吗!?还说不说?你到底怎么了?啊?你想急死我啊你?”

穆昱宇不敢躲,事实上因为穆珏流泪他心里颇有些愧疚,再瞥见一旁的叶芷澜,不觉对这个愚蠢的女人更加恼怒。穆珏打了几下后哭出声来,穆昱宇急忙说:“阿姨,您别哭,您生我的气就打我,来,照这,随便打,您别哭啊,我,我就是前段时间工作太累了,心脏出了点小问题,没什么大事,真不骗您……”

“心脏?”穆珏吓到了,忙不敢打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胸口问,“这里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啊?”

“咳,能有多大事,都没开刀,休息几天就康复了,您看,我现在好着呢。”穆昱宇笑着说,“要不信你照这打,我不疼。”

“混小子,这能随便打吗?”穆珏怒了,自己掏出手帕擦擦眼泪,问一旁的林助理,“他真没事?”

“夫人,您放心,先生的情况很轻,医生每天都给他做检查,没发现有问题了。”林助理微笑着说,“先生不告诉您,主要是怕您担心。”

穆珏将信将疑看向穆昱宇,说:“你们别蒙我,明天把病历什么的带来给我看,我告诉你,我也有老同学在这当医生的,你要骗我咱们可没完。”

穆昱宇点头说:“放心吧阿姨。”

穆珏摇摇头,叹息说:“我怎么能放心?你都把自己的生活弄成这样了让我怎么放心?啊?你看看你老婆,再看看你自己,小宇,你跟我说,你这样,你们俩这样,你满意吗?你要这样的生活吗?”

穆昱宇沉默了,他回头看了叶芷澜一眼,淡淡地说:“对不起阿姨,她太不懂事了,我会处理的。”

“你要怎么处理?啊?小宇,你要用什么方式处理?”穆珏抬头责问他,“你今天来了正好,我们当面说清楚,你老婆说,你讨厌她讨厌到要搞垮她们家公司,她说你陷害自己的小舅子,把老丈人气病住院,趁机收购她们家公司股票,她还说你变相囚禁她,诬陷她是精神病人,还逼她吃药,甚至捏造她有外遇的证据。你做过这些吗?小宇?”

穆昱宇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他立即摇头说:“阿姨,我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您相信我会做这些吗?”

穆珏盯着他,半响后摇头说:“我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穆昱宇柔声说,“我承认,我跟叶芷澜之间是有问题,而且我们俩都不习惯让步来解决问题。但再怎么样,我又怎么会用这些手段去对付我妻子呢?她再不好,再对您不尊重,再对我不尊重,我也还是愿意给她机会,如果她稍微不要那么任性,我也还是愿意对她再多点耐心,怎么会把事做绝呢?阿姨,您这回真不能只听片面之词,不然太冤枉我,我不怕别人对我说什么,可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您的看法对我太重要……”

“穆昱宇,你撒谎,你撒谎!”叶芷澜激动得大喊大叫,“你个王八蛋,你当面撒谎你要不要脸……”

穆昱宇难堪地微微闭眼,万分尴尬地哑声说:“阿姨,您看看她,动不动撂狠话,这是妻子对丈夫该说的吗?我真是,没脸见您了……”

“你敢做为什么不敢说?穆昱宇,你个孬种,你个软蛋,你敢不敢当着你阿姨的面,把你做过的龌龊事都说出来,你敢不敢?!”

“我有什么事做了不敢说?!”穆昱宇猛喝一声,“叶芷澜,这话该问你自己吧?你又敢不敢说你做过的龌龊事?从你嫁给我那天开始,你干过一点人事吗?你心甘情愿当自己是我穆昱宇的老婆过吗?”

叶芷澜微微一愣,随即哭起来:“我怎么没有?是你对不起我,是你根本不爱我……”

“你知道为我要做什么吗?”穆昱宇忍耐地压低嗓门,“别的不说,我阿姨都住院治疗多久了,你有来看过一眼,打过一个慰问电话吗?你关心过她得了什么病吗?我,你的丈夫,我在宅子里晕倒,送我上医院的不是你,我住院两个多礼拜,但凡精神好点还得管公司的事,你有问过一句吗?要不是我穆昱宇今天有点钱,能请得动人,我他妈就算死在那你都不会来收尸,你说,有你这么做人老婆的吗?”

穆昱宇瞥见养母听得目光哀怜,知道自己打苦情牌是对了,于是愈发低沉地说:“你说我关着你,说我诬陷你,我为什么限制你的行动你心知肚明!要不是你丢尽我姓穆的脸面,我犯得着吗我!”

穆珏吃惊地问:“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穆昱宇叹了口气,惭愧地说:“阿姨,我没捏造她外遇的证据,她养小白脸都养到大庭广众之下了,我,我说起来都臊得慌我……”

叶芷澜尖声骂道:“那还不是你逼的,要不是你逼我,我也不会去找别人,大混蛋,你天打五雷轰,你不得好死……

穆珏再好涵养,听到别人咒自己的孩子也会反感,又看到叶芷澜状若癫狂,已经偏向穆昱宇这边,但她还是说:“芷澜,你先别激动,冷静点,阿姨会问清楚给你一个公道的。”

“穆昱宇,你敢说你没害我们叶家?你敢说你没害我?啊?我今天来就是让你阿姨看看,她到底养了个什么好货色?穆昱宇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就是个大混蛋,魔鬼,大混蛋……”

“太太,求您别说了,这是公众场合啊,人来人往的,您让先生把脸往哪搁……”林助理在一旁小声地劝。

“糟糕,她可能又情绪失控了。”穆昱宇着急地对穆珏说,“我让医生过来处理好不好?阿姨,谁不知道穆夫人住这,我怕……”

“行,你先赶紧找医生去。”穆珏不由地也点了点头。

穆昱宇转身迅速给林助理使了个眼色,林助理马上招呼等在外头的护工和保镖,好几个人涌了进来,把叶芷澜架起就强行带出病房,自有医生过来给她打镇静剂。然后,不出五分钟,穆宅看守叶芷澜的余嫂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将叶芷澜塞进车里带了回去。

由始至终,穆昱宇都站在门外冷漠地注视着,他想叶芷澜这一步其实走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就是养母的心情。他可以卑鄙无耻,但不可以让养母伤心。

可惜,叶芷澜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养母,从不经营跟她之间的关系,事到临头,穆珏当然不可能信她而不信自己。

穆昱宇微微笑了一下,准备换一脸沉痛的表情进去跟养母半真半假把今天这个事圆回去,突然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他无比熟悉的人。

是倪春燕和她的宝贝弟弟。

他们不知道已经在那站了多久,今天这场闹剧,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穆昱宇的笑容蓦地僵住了,他分明看见倪春燕目光锐利地盯着自己,那里面有惊诧和难以置信,但慢慢的,那些惊诧和难以置信都转化成一种莫名其妙的了然,她似乎笃定,像他这样的男人,干出这种事毫不稀奇。

第 17 章

穆昱宇莫名其妙地挺直了腰板,脸上表情变得严厉。

他有这种下意识的行为,每当他内心准备不足却要去打一场硬战,他都会反其道而行之,越发表现得气势十足,仿佛自己已然胸有成竹,胜券在握。这种心理上的优势令他在商业对手面前甚少吃亏,在董事会面前更是所向披靡。

可是现在,倪春燕却只是看着他,缓缓闭了闭眼,似乎叹了口气,然后调开视线,低头摸摸那个小白痴的肩膀,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一同默默地转身要离去。

连声招呼都不打。

怎么可以连声招呼都不打?

一刹那,某种强烈的情绪脱离掌控迅速点燃并蔓延全身,穆昱宇过了一两秒才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他盯着那个女人瘦削的背影在生气,这种气愤没有必要,没有意义,可它如此强烈,就像一个苛求完美的人无法忍受细节上微不足道的瑕疵一般。穆昱宇在没有想明白原因之前就已经开口叫住他们,语气十分不妥,带着迫切和焦躁,他喊:“倪春燕,你站住。”

倪春燕停了下来,她惊疑地转身,同样惊疑的还有她的白痴弟弟。两个人瞪着形状一致的黑眼睛看他,像被惊吓到的某种动物。

这有什么好惊吓的?穆昱宇皱起眉头,同时恼怒于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叫住这两个麻烦,他想也不想,口气生硬地问:“你们来这干嘛?”

倪春燕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她厌倦而忍耐地别过头,似乎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只有小白痴单纯而认真地回答他:“我跟姐姐来看穆阿姨,姐姐还给穆阿姨带了好喝的汤哦。”

穆昱宇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拎着一个红色外壳的塑料保温桶,估计里面就是那个所谓的汤了。他心中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想起自己已连续几天没吃好饭了,大厨的手艺管色香味俱全,可没管合不合适自己的肠胃。问题是,这个女人居然也没坚持给自己送饭,还以为她多有骨气,原来是转移目标,将主意打到自己养母头上。

他蓦地产生一股怨怒,冷笑一声说:“哦?你姐姐还真是手巧,送完那边送这边,敢情你们家的改行卖病号饭了?”

小白痴很困惑地对他说:“哥哥,我们不卖这个,这是送给阿姨喝的,小超有尝过哦,很好喝很好喝的。”

“还真是有心了,倪春燕,咱们按理说没这么深交情,老让你破费,我可真是过意不去。”穆昱宇故意停顿了两秒,笑了笑说,“怎么着吧,我还是给你报酬,就当我雇你,你先给我们娘俩做一星期中饭吧,要合适了,我们干脆签个约,你说怎么样?”

倪春燕猛然回头,一双瞳仁极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里冒出怒火。

穆昱宇微笑着迎视她的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五官中单数眼睛最漂亮,只可惜有些操持过度,眼睑下过早露出疲惫的青痕。

他原本的戏弄莫名让一种怜悯替代了,穆昱宇收敛了笑容,用认真的口吻说:“你真考虑一下,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就做我们俩个的饭,你也不算辛苦……”

“放屁!”倪春燕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浑身微微颤抖,脱口骂道,“穆昱宇,你还真他妈的十几年没变啊,你当我……”

她猛然住了口,胸脯不住起伏,竭力压下怒火,片刻之后,她伸手抚了下鬓发,深吸一口气,淡然地说:“对不住啊穆先生,我这人就这样,不识抬举,没办法,贱啊,天生就上不了台面,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真受不起,您还别以为我跟您拿乔装逼,我还就是大实话一句,我们家太忙,没闲工夫伺候二位。不好意思了啊。”

她想了想,还是把汤递过去,说:“这个,不管您怎么想,我只是专程来跟穆老师说声谢谢,她挺疼我们家小超,是个好人,我祝她早日康复。一点心意而已,我人穷又笨,也就这还拿得出手,您瞧不上也没办法。”

倪春燕等了会,也没见穆昱宇伸手来接,她吁出一口气,把保温桶搁到地上,低声说了句:“打扰了。”

说完这句话,她迅速拉着小白痴转身就走,走得又快又急,就算把弟弟拉得踉踉跄跄也在所不惜。穆昱宇甚至注意到,她似乎一边走,一边抬起衣袖狠狠擦脸,过了好一会,穆昱宇才意识到,她不是在擦脸,她大概是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她是不是也这么边走边擦眼泪,哪怕脸上涕泪横流,估计她也没有哭出声。她跟叶芷澜是全然不同的:叶芷澜如果难过,她会恨不得把一分的痛苦用十分的激动表演出来,她会下意识地要求身边所有人都重视她的痛苦,抚慰她的悲伤,确保她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女人;但倪春燕不是,倪春燕如果难过,她只能无声流泪,然后自己擦掉,因为没人会替她擦。

她的眼泪撼动不了任何人,所以干脆不给任何人看到。

穆昱宇在原地呆了半响才想起来要去捡那个保温桶,他拎起来时觉得东西的重量超出想象,他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反常。处置叶芷澜让一个外人窥见何至于心虚恼怒?倪春燕来给养母送汤怎么就触犯了自己?

他一向冷静自若,怎么就那么容易让一个女人牵动情绪?

还是一个倪春燕这样的女人。

他默默地把保温桶拿进去,告诉养母是小白痴送给她喝的,穆珏呀的一声笑了,说:“难为小超还惦记我,他那天说让他姐姐给我炖很好喝的汤,还真炖了。”

“您要不要先让医生看看能不能喝……”

穆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小宇,你防人的心思太重了,这个汤人家有心送的话,自然就会先打听什么是我能喝的,我一个老太太她至于这么笨来谋财害命啊?”

“瞧您说的,我这不是……”穆昱宇皱眉,没把话说完。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来,我们一起喝。”穆珏微笑了,拉过他的手,“小超姐姐我见过,是热心又善良的好女孩,她手艺不错的,你也尝尝。”

穆昱宇有些不甘心,说:“别说得您好像跟她很熟似的。”

“有些人不用很熟,见一两次就够了解对方了。”穆珏笑着说,“拧开了,咱们喝吧。”

穆昱宇迟疑了一会,还是打开那个保温桶,一股香味溢出,他闻了一下,大概是草药与鲜鱼一块炖的。

他示意护工拿出两只碗,倒了两碗汤,先端一碗给穆珏。穆珏低头喝了一口,绽开笑容说:“嗯,不错,很鲜美甘甜,你快试试。”

穆昱宇端起碗,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低头默默地喝汤。他一边喝着汤一边走神,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倪春燕刚刚离开的背影,她离开之前冲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她骂自己贱,天生上不了台面时眼睛里闪动的泪花。那张脸渐渐跟回忆当中被他戏弄的十六岁女孩的脸重叠,穆昱宇心里一阵抽紧,也许对方真的只是单纯来表达谢意呢?

也许她,真的只是看不下自己吃得不好,所以动手给自己做饭呢?

杀伐决断的穆先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感到茫然。他忽然想起那个怪梦,自从住院以来,他已经没再做过那个梦了,但他还是清晰地记得,那个梦里也有一个倪春燕,可她养得水润丰腴,妩媚动人。那个倪春燕很啰嗦,说话又快又急,虽然话里话外总有操不完的心,可她很快活,她就如水里完全舒展开的海草,随着波澜起伏随心所欲地摆动身姿,她很美,她不需偷偷摸摸流眼泪。

穆昱宇捏着碗的手蓦地收紧,这时,他听见养母轻轻叹了口气说:“小宇,如果可以,离婚吧。”

穆昱宇转过头,有些诧异养母怎么会说这种话,他们那一代人生长在新中国红旗下的第一代知识分子,思想正统而保守,家庭和集体利益看得无比神圣。

“我这辈子就对两个人说过这句话,一个是你妈,一个是你。”

“没想到,我妈,您居然劝她离婚。”

“嫁给一个自私到极点的男人,一眼能望到头的枯燥乏味的婚姻,无休止的奉献和自我牺牲,你妈妈会被名为家庭的机器压榨掉最后一滴血汗然后倒下,这是几乎能预见得到的。”穆珏哑声说,“可是她不敢有这种念头,在我们那个年代,离婚是惊世骇俗的事。社会对离婚的女人太歧视,太不宽容,你妈妈,她被折磨到丧失自我,你明白吗?没有摆脱婚姻的勇气,她踏不出那一步。”

“所以她让婚姻给吞噬了。”

穆珏沉默了,然后点头说:“情况是这样没错。”

“您担心我也同样被吞噬了?”穆昱宇笑了,“您放心,我足够坚定和强大……”

“我不知道,”穆珏摇头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足够坚定和强大,我只知道,人有生存权,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早一百年,这些是要流血流汗去争取才能获得。可现在得来太容易,法律赋予,社会允许,但却反倒会被个人忽略。小宇,你真的知道,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

“我……”穆昱宇沉默了一下,点头说,“我当然知道。”

“那就好,”穆珏低头把汤喝完,轻声说,“我从不干涉你的决定,就算让你离婚也只是建议,但我希望你过得好,离开那个女人,放了她,你们俩都会更自由的。”

穆昱宇微微笑了,说:“您放心,我只是在等待时机。”

“希望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

第 18 章

那么,自己的母亲,到底有没有想过离开父亲那样的男人呢?

如果她知道自己辞世后唯一的儿子会被父亲像卸除不必要的包袱那样远远地抛开,她会怎么想呢?对于她的婚姻,到死都套在头上的婚姻,她会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吗?

穆昱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常常想到这个问题,他问自己,如若早三五年,知道自己的婚姻会遭遇今天的难堪和挫败,他还会以为这种关系无关紧要吗?还会为了叶氏的注资和合作而娶叶芷澜进门吗?

答案未必是否定的,穆昱宇知道,在当时的情境中,对成功的执着比什么都强烈,叶氏将这条捷径摆在面前,那种诱惑太大,大到足以将与欲望无关的东西都通通无视掉,比如快乐,比如幸福权,比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期许和情感。

他迄今为止所做的选择,无不出于对利益最大化的考虑,为了尽可能地实现这一目标,他一路舍弃的东西太多。就好像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登山运动员,将所有不必要的装备都丢了,连同伴也被他抛在脑后,等到攀爬到预定高峰时才发现形单影只,没有足够的给养支撑他挑战更高的地方。

穆昱宇觉得满身疲惫。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低头绣花的温婉女子,在她将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一个男人时,她必定也是义无反顾的,可是,当她耗尽全身的力气时,没人支撑她继续往前,她力竭倒地的时候,周围没人能扶她一把。

养母说得没错,名为家庭的机器吞噬了她,她没来得及等自己的孩子长大。

穆昱宇长长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自己母系一旁,应该还剩几个亲戚,外婆去世没一年,外公也相继离开,但母亲应该还有一个胞弟,当初他很小的时候,还记得有个青年抱过他,他称对方为舅舅。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舅舅还记不记得自己。

想来也是刻意遗忘有这层亲戚关系吧,不然,为何自己被父亲送走他没出现,自己在姑妈那吃尽苦头,他也没出现。

反倒是非亲非故的穆珏,辛辛苦苦找到他,花了大力气将他从那个泥坑里带出来。

社会将血缘这种东西编织成一个弥天大谎,所以当它不起作用时,却也是加倍的失望。

但这么想的同时,他脑子里却莫名其妙重现倪春燕蹬着三轮车带着自己的白痴弟弟的情形:姐姐瘦削的身体一边要奋力踩车,一边还要分神回答弟弟各种蠢问题;那个弟弟明明已经发育得比姐姐还高,作为一个男性,即便是白痴,也该比姐姐有力气,可他心安理得地坐在三轮车后翘起脚傻笑,姐姐心甘情愿地带着他慢腾腾往前跑。

也许,那个姐姐比弟弟还傻。

林助理交给他的调查报告中显示,倪春燕一直未婚,连固定男伴都没有,她长得好,就算家里穷,这么多年来看上她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可她都没答应,她的左邻右舍都说,这姑娘怕嫁了人,男方家里看不上她弟弟,会对小白痴不好。

养一个白痴,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对他好一天很容易,好一年却难。

倪春燕却要人家对他好一辈子,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小老百姓,谁也不会昏了头去趟这趟浑水。

所以倪春燕一直一个人。

“她的父母呢?”穆昱宇问,“她并不是孤儿。”

林助理笑了一下说:“先生,这位女士确实不是孤儿,但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弟弟没两年就抛夫弃子,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的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常常借酒消愁,在倪春燕女士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喝酒过度,酒精中毒死亡。”

穆昱宇愣了一下,喃喃地说:“也就是说,她二十岁就开始独立支撑门户了?”

“可能更早,这位女士说起来真是了不起的人呢,年纪轻轻就带着弟弟开店做生意,她遇到的麻烦绝对比一个男人做同样的事遇到的要多。”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发现助理今天格外饶舌,不动声色地笑了下,淡淡地问:“你似乎很同情她?”

“哪里,”林助理正色说,“准确的说我是敬佩。”

“哦?”

“不瞒您说,我也是单亲家庭出身,”他低头笑了笑说,“我父亲在我十三岁时病逝,母亲一直等到我成年了才再嫁。我知道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有多难。”

穆昱宇闭了闭眼,说:“二十岁,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吗?”

“念大学,琢磨找个好工作,让我妈妈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