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家人中还包括一个叫穆珏的奶奶,有一个智力永远停滞的小舅子,他们家很热闹,有两个孩子,家里便状况不断,整天鸡飞狗跳,可人气很足。

不像穆公馆,富丽堂皇,仆佣成群,一堆成年人伺候他一个,可却时时刻刻显得冷清空旷,很奇怪。

穆昱宇活到三十出头,才发现有那么一种活法居然可能是存在的:房子不大,存款想必也没多少,生存压力不减反增,职业生涯也未见得有多出息,年纪一大,中年男人的颓势就出现了,那些个抱负野心势必要在现实跟前节节退让。一个大男人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想必经济窘困也时时出现,这样的人生在他看来,几乎都可以冠以窝囊两个字。

哪里及得上他现在成就之万一?

可他的家人都在。那个穆昱宇,他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有的是人心疼,老婆会把热饭热菜伺候到他床头,孩子们会格外乖巧,围着他唱儿歌;还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还在,她会用她特有的幽默一边调侃他,一边照料他快点康复。

在那种环境下活着的穆昱宇,想必性格要软弱得多,相应的,他也必然无能得多。但是,那一个穆昱宇有什么必要非得算无遗策刀枪不入?他又不用对那么多员工的生计负责,不用挑着一个大公司的担子时刻提防明里暗里那么多敌人。他大概从未经历过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刺激和危险,他也没尝试过巨大的成功和成功后呈几何倍数增长的压力。

那个穆昱宇还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他无论怎样都不会一个人。他干什么都有家人帮衬扶持着,他哪怕在外边跟一坨狗屎似的一败涂地,回家了还是有人将他当宝。

不用花钱,不用签合同,不用恩威并施,不用如心理学家一样洞悉人性弱点,将人际关系弄成心理对峙战,不用做任何事,就他妈的有人对他好。

无条件的好。

穆昱宇有些怅然,他并不是见了梦里那么多的温情就忙不迭地否定自己,他到目前为止,仍然不对自己选择的人生有任何怀疑。因为那是符合他性格的,遵循他的价值观和野心必须要做的选择,他对此绝不后悔。

但在此之余,那个梦中的温情却令他获得异乎寻常的平静,他想,原来多少往事就这么在指缝间宛若流沙倾泻殆尽了啊,原来回溯过往,在某年某日的某个分叉点上,他选择了倪春燕,那整个人生真的会截然不同。

他冷静地想着另一个穆昱宇的得得失失,在梦醒以后,他在自己华丽而空旷的宅院里,看着叶芷澜弄出来的各种后现代艺术痕迹:墙上挂的抽象画,地上铺的色彩冷峻的地毯,边角上耸立的形状怪异的金属雕塑品,配合上全玻璃设计的通透和冷硬,整栋房子就如一个扮演着激进与先锋的艺术青年,嘴里喊着口号,动不动要批判和申诉一样。穆昱宇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能在这样的房子里活了这么久?他跟这栋房子,跟这个房子里的女人如此格格不入,简直南辕北辙,可他却一直以无视的姿态忍受了下来。

这时他回想起自己在梦中的那套房子,小三房,陈设老土杂乱,因为有了孩子还经常能抬脚就踩到一个玩具,可在那个环境中,他觉得很合契,像房子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一呼一吸,都能感同身受。

穆昱宇点上雪茄,在自己的书房里,以谋算某个重大项目的谨慎,第一次认真思考那个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想,梦里空间带给他的全部触动,就在于他慢慢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人,剔除掉穆先生的强硬外壳后,他的内里,其实还是一个普通男人。

而且是个普通的中国式男人,他并不反感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观念,那个琐碎到鸡毛蒜皮的梦中生活,其实留有他全部的温存。

就如亲生母亲留下的绣花手绢,在现实中几经人世沧桑,分明早已不知道丢哪去,想找也不可能找得到。可它在梦里被完整复制了,它所代表的全部爱意,也被完整保存在那里。

这种爱意联系着内心的渴望,尽管不激越,不焦灼,可是却细水长流,不停冲刷。穆昱宇慢慢站了起来,他徐徐吐出烟圈,食指叩击桌面,他想既然自己是个普通男人,那有这样的渴望也不奇怪,但他绝对不愿意放弃作为穆昱宇先生的所有既得利益,因此,他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在当穆先生的同时,又能将梦里的温情原封不动搬到现实中享用?

他从来不否认自己又贪婪又自私,这两样品德在他看来就是原始资本积累的原动力,也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他想我既然是个商人,那么就该干点商人应该干的事,明确目标,将利益现实化。

很简单,把倪春燕弄成自己的。

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让她在现实中为他操持家庭,爱他,照顾他,等条件成熟的时候为他生个孩子也无不可。作为回报,他会给她优渥的生活,没有后顾之忧的经济保障,当然还有她那个傻弟弟,那孩子嗓音不错,找专人教授一番再炒作一把,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小投资。

穆昱宇忽然就兴奋起来,他在脑子里迅速开始盘算如何实施这个目标的相应步骤,越想越激动,几乎忍不住就想立即实施。但多年的从商经验迫使他在越兴奋的时候越要保持冷静,于是他想了想,先分出轻重缓急,首先给离婚律师打电话,慷慨地在离婚条件中加了一笔一次性的赡养费,数目不多,但也不算少,目的是让叶芷澜快点签下离婚协议。其次,他给林助理打电话,让他再给倪春燕的面馆招两个人手,让她快点从那摊子事中抽出空来。最后,他想了想,又给姚根江打了个电话。

“先生。”姚根江缺乏情绪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您有事请尽可能简短吩咐,我太太这两天不舒服,我正在给她熬中药。

穆昱宇愣了愣,说:“老姚,我给你打是公事,你熬药是私事,你这是公私不分。

“中药是讲究火候和放药时间的,错过了药性就会减弱。”姚根江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继续给您科普这些常识吗?

穆昱宇没好气地说:“甭跟我废话了,我想知道最近叶芷澜那边的动静。

“她学精明了,最近都单身。

“这可奇怪了,难道你没将她可能分我一半身家的消息散播出去?

“有,不少青年才俊信以为真,但叶芷澜大概得到高人指点,这段期间没出半点错,她每天的作息很规律,规律到奇怪的程度。

“怎么讲?

“因为她从来不是这种人。”姚根江说,“这点先生您也知道。

“反常必妖。”穆昱宇冷笑了一下,“安排几个狗仔队,我跟她见见面时让人偷拍两张,至于他们该怎么写,你心里有数。

“是。

“老姚,你这样有意思吗?”穆昱宇突然问,“成天围着老婆转,这日子过得真那么有劲?

姚根江的声音暖了不少,似乎还带着笑意:“我觉得挺有意思。

穆昱宇沉默了,随后骂了句:“没出息。

“谢谢。

穆昱宇挂了电话,又想了想,再次打给林助理,让他帮自己约叶芷澜,顺带找个静僻点的地方,他还没吩咐完,突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随后,书房的门被人敲响,余嫂的声音带着颤抖说:“先生,出了点事,我需要跟您汇报。

穆昱宇皱了眉头,挂上电话,冷冷地说:“进来。

余嫂紧绷着脸走进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先生,我发现原先挂在休憩室的一幅画被人偷了。

穆昱宇想了一会没想起那是谁的作品,他不喜欢现代抽象画,看不懂,看着也闹心。但他记得价格,那是在春季拍卖会上别人拍下来贿赂他的,总价超过一百万。

这笔钱足以让一个普通人铤而走险了。

穆昱宇直觉认为这个事不简单,宅子里最多的就是保全人员,三班轮换,还装了先进的监测系统,一般贼要偷这个几乎不可能,高明的贼又不该花大工夫偷这么不上不下的东西,他盯着余嫂半响后,淡淡地问:“你是说有内贼?

“是的,”余嫂带着压抑的怒气说。

“找到了?

“找到了。”余嫂说,“东西还在,人我让他们看起来了。

“报警吧。”穆昱宇漫不经心地说,“敢偷东西,就得付出代价。

“可是先生,”余嫂犹豫着说,“警察一来,那个人也就完了,这事说出去也不好听。而且大家毕竟一场同事,我是想着,咱们把东西追回来,把人开除了就算了,我相信那个人也是一时糊涂而已。

“你倒好心,”穆昱宇淡淡笑了笑,问:“谁偷的?

“是,”余嫂停了停,低声说,“孙福军。

穆昱宇微微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她。

“真是他,我也没想到,可厨房的人看见他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去休憩室,而且我刚刚带人过去,画就在他床底下搜到,”余嫂急忙说,“我问过他了,他承认是他偷的,我还听说他乡下的父亲生病了住院,是肝癌,治起来得花不少钱,他这么铤而走险,也是能理解……

穆昱宇皱起眉头,他想了想问:“他在哪?

“我已经开除他了。

穆昱宇站了起来,瞪着余嫂,随后淡淡地说:“你居然没问过我就把我的员工开除,你能耐大了你……

余嫂白了脸,颤声说:“先生……

“他要还没出这个大门,就让他过来,要走了,你就给我把他找回来。

第 44 章

偷窃是一种奇特的罪行,似乎可进可退,可圈可点,在道德与法律的双关中仿佛一个容易被人揉捏的面团,它是所有的指认当中最不需要负道德责任的,也是指认者最容易亲身参与惩罚的罪行,因为实施惩戒的成本很小,获得的道德充沛值却很大。大街上喊打喊杀令人群情汹涌的,针对的多是小偷,哪怕他们犯下的罪行多么微不足道,但若换个杀人犯招摇过市,恐怕路人皆避之唯恐不及。

在穆昱宇的记忆中,他也参与过一次打小偷,那时候他在夜市上摆小摊,周围档口跟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喊得高,有的摊主还手持无线广播扯开脖子吼,他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可不吆喝着又生怕买卖做不开,那个时候,卖多还是卖少一个发卡,可直接关系到第二天吃干的还是喝稀的。一晚上下来,穆昱宇通常头昏眼花,耳朵发出嗡嗡声,烦躁和绝望无时无刻不在吞噬他,所以当整个夜市上突然有谁爆发一句“打小偷”时,少年感到的不仅是精神一振,他简直是热血沸腾,满心的怨怒和暴躁都找到一个合法合理的发泄口。他让边上一老阿姨帮忙看一下摊子,抄起防身用的水管就冲了出去,朝着人群汹涌的地方奔跑,那一刻他脑子一片空白,他没想任何事,他只是浑身都在叫嚣着一个凶狠却亢奋的念头,打那个小偷,打死他。

后来发生的事他一直记了十几年,他跑过去的时候小偷已经被人围起来,好几个彪形大汉冲出去对那个人拳打脚踢,穆昱宇当时个小人矮,根本用不着他。但他都抄起家伙,就没有白来的理。于是他瞅准机会,冲过去抡起水管就冲地上那人的小腿狠砸了一下。那一下他几乎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同时伴随而来的,是那个小偷凄厉的惨叫声。这一声令穆昱宇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直接的暴力带来他想不到的优胜感。他还注意到,随着他砸的那一下,周围的大人都纷纷住了手,大家看着他的眼神多少都有些惊诧,大概都没想这个小孩这么狠。穆昱宇来劲了,他上前还想再砸第二下,手臂却被人死死拦住。

“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他茫然地听着,心中却涌起十足的愤怒,他想出人命又怎样?谁管一个小偷的死活?他妈的他的死活都没人管,凭什么倒要去管别人?

人群中,他突然就瞥见姑妈拉着她的亲儿子,娘俩都呆了,像看凶神恶煞一般看着他,眼神中不无厌恶,可又分明有些恐惧。他们的恐惧瞬间点燃了穆昱宇的愉悦,这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于是,少年抄起水管,阴沉沉地冲自己姑妈笑了一下,立即把那女人吓得脸色发白,随即拉扯着自己孩子匆匆离开。

自那以后,他在姑妈家的地位就变得很微妙,姑妈跟防贼似的提防他,一见到自己宝贝儿子跟他稍微靠近,立即会扑过去将孩子强行拉走。但她又不敢明面上再苛待他,有时候吃饭,他故意把筷子伸向肉菜那边,他姑妈也只是低声咒骂,不再摔筷子揍他。

但他的东西渐渐地变少了,他察觉到他姑妈正在变相地撵走他。他也不是太在意,只有点发愁,身份证都没有,出去该怎么自己租房打工呢?

幸亏过不了多久穆珏就找上门。

穆昱宇在今天回溯这件往事,依然能在时间的尘封中清晰地辨认出少年阴郁而狠毒的心情,那种恨不得把一个陌生人碾死算了的念头,为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豁出去的无畏和因为暴力产生的淋漓尽致的快感。在今天,他忽然想起那个曾经的姑妈,那对母子隔着人群宛若看待怪物的眼神一直令他难以忘怀,少年敏感而隐忍,当时那对母子若敢有别的动作,想必他会毫不犹豫抡起水管就抽过去,活活打死他们也无所谓。

想必那个所谓的姑妈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远远地避开。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暴力带来的直接而强烈的好处。

穆昱宇慢慢地起身,换上出门的衣服,对着换衣间的镜子久久伫立,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他成年后的脸部轮廓硬朗,眼睑到眼角的形状宛若刀裁,处处透着严厉和苛求。继承自生母的漂亮眉眼没有长年的安稳浸泡,到三十岁的时候就显出别具一格的粗粝,像有谁拿刀具一层层斫开,那些细致和温润都被凿掉,显出表皮底下坑坑洼洼的质感。

他忽然就想不起来十几岁时的自己长什么样,只记得当时营养不良,发育迟缓,跟了穆珏后,他养母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在给他调理身体上。

“先生,”他的卧室外传来余嫂的叩门声,“车已经给您备好。

穆昱宇最后正了正西服下摆,抬步走了出去。他路过余嫂身边的时候听见她迟疑地说了一句:“先生,那个,孙福军我联系过了,他说他很惭愧,对不住您,没脸过来……

穆昱宇略停了下脚步,瞥了余嫂一眼,淡淡地说:“那就由他吧。

余嫂脸上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穆昱宇看见了也没多说话,只是如往常一样走向大门,然后,他瞥见倪春燕从通往厨房的饭厅那冲自己跑了过来,腰上还系着围裙没解下。他微微一笑,看着那个女人喘着粗气冲自己喊:“等,等会,穆先生,您等会……

“慢点。”穆昱宇气定神闲地看着倪春燕,“怎么不连名带姓叫我?你突然管我叫穆先生,我还真有点不适应。

倪春燕压着胸脯喘了喘气说:“那什么,我是看这里大伙都得这么叫你……

“你不是他们中的,”穆昱宇略微提高嗓门,看着远处探过头来的几个女佣说,“你是我的老同学,是我请来帮忙的,别弄混了身份,懂吗?

倪春燕有些高兴他这个老同学的称谓,笑眯了眼,却有些不好意思说:“我那个,正经说,也算不得你同学,你当时上的可是实验中啊,我们那破学校怎么能你们比……

穆昱宇就爱看她这样,也许是存定了念头要把她弄上手,他现在看她越发觉得顺眼。他微微眯眼打量这个女人,从微乱的发丝到起伏不定的胸脯,再瞄了一眼腰臀,心里暗暗想这女人身上也还是有二两肉,不像脸庞看起来那么瘦削。而且她虽然常年操劳,可也锻炼出一副好身板,估计怀个孩子什么的不是问题。

像斐斐那样的小男孩其实也不错。

倪春燕在他古怪的眼神下脸色发红,搓搓手不知道放哪,想了想又把冻红了的手藏到身后。这个女人撒起泼来神鬼不惧,可她其实在男女事上完全不上道,哪怕身上带着表演式的夸张,可这种下意识的羞涩仍然将她与记忆中那个十六岁的少女重叠起来,穆昱宇脸上的笑意加重,他轻咳一声,用堪称柔和的声音问她:“找我有事?

“哦,对,”倪春燕抬起头说,“穆昱宇,既然你说咱们算老同学,那我今儿个豁出去这张脸跟你攀交情了啊,那个,大军哥的事,我知道我插不上嘴,可他那个人你也知道,横竖就不是会偷东西的,我……

穆昱宇心想这点猫腻难道我看不出来,还要你来说?可这个女人也真是够笨,甭管这件事里头有多少七拐八拐的弯道,她这么大庭广众地嚷嚷出来,立即就把自己拉下水,暗地里得罪了多少人都不知道。

头一个得罪的,就是这宅子里的管家余嫂。

穆昱宇有些好笑地打断她,说:“穿衣服去。

“啊?

“穿你的外套,先跟我去个地,回来咱们再说这个事。

“可我,我到点该回去了我……

“不去?”穆昱宇皱眉问。

“行,行吧。”倪春燕不敢违背他,说,“那你等我会,我去拿东西。

“我在车里等你。

穆昱宇在车上等了好一会,才看见倪春燕穿着他送的大红羊绒大衣,手里拎着一个跟衣服完全不搭调的网兜急急忙忙走过来。虽然不搭调,可不能否认,她肯穿这件大衣来上班着实取悦了穆昱宇,而且她确实适合颜色鲜亮的服装,衬得肌肤胜雪,脸庞精致。

依稀宛若,还是二八少女的好颜色。

穆昱宇心里突然就有些微微酸疼,因为眼前的倪春燕,无论再怎么捯饬自己,也回不去那段青葱岁月无知无畏的时光。她颧骨处被冻得通红的起皱皮肤,她手上怎么藏也藏不住的皴裂和粗糙,她眼角笑起来也有些清晰可辨的眼尾纹,这些都在昭示这个女人经历过的磨难和困境。可在她面临的所有困难中,他却没有来得及施加援手。

穆昱宇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个念头,他想,也许真该在年轻时就选定这个女人,那样的话,有自己照看着,她不会吃那么多苦。

这个念头令他悚然一惊,他本能一样板起脸,严厉地扫了倪春燕一眼,问:“怎么去这么久?

“对不住啊,”倪春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把今早上剩下的粥装了回去给小超喝,反正你们这吃不完的也要倒,多浪费……

穆昱宇沉默了,他侧身过去,帮倪春燕开了车门说:“上来吧。

倪春燕坐进了车,穆昱宇吩咐司机:“开车。

车子行驶中倪春燕有点紧张,她抱着网兜里的不锈钢保温桶,咽下一口唾沫,惴惴不安地问:“穆昱宇,你们这有规矩不让带剩东西回去吗?

穆昱宇抿紧嘴唇,过了会才说:“没这规矩,不过厨房那几个会瞧不起你吧,你不怕?

“嗨,那有啥好怕的,”倪春燕笑了,“浪费吃食才是罪过,他们爱说啥由他们说呗,哪天惹急了老娘,我照样大耳刮子抽杨胖子去。

穆昱宇皱起眉头,阴沉地问:“杨胖子经常为难你?

“放心吧,他没敢真为难我,”倪春燕满不在乎地说,“他就是说说怪话,给我使使绊子什么的,就这点屁事,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话说回来,也怪不得他,我听说之前他是主厨,还有厨师证什么的,人家威风着呢,我一来就抢了他的活,他心里头不松快,也是人之常情。

穆昱宇来了兴致,微笑着问:“你不跟我告状?

“都是一样打工拿工资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来来回回谁没个磕磕碰碰?”倪春燕笑着说,“我反正不管他,他也不敢真惹我,就这么着呗。

“跟我告状,我没准会替你出气。”穆昱宇低声诱惑她,“开除他也成。

“不会吧?”倪春燕惊诧地叫起来,随即想了想,得意地咯咯笑了,说,“哎呦我这算朝中有人啊?哈哈哈,那敢情好,我明儿就跟他们说,敢惹老娘,我让老板开了你!威风吧?

“嗯,挺威风的,”穆昱宇心情很好,点头说,“这就是你的尚方宝剑,说去吧。

“真说呀?那他们非恨死我了,”倪春燕笑红了脸,用手摸摸头发,摇头说,“这种害人丢饭碗的缺德事我不能干。再说了,开了他,宅子里一天那么多人的饭谁做啊?难道我做?那不得累死我,我不干。

穆昱宇斜觑了她一眼,说:“你也不傻嘛。

“那是。”倪春燕斜着头说。

穆昱宇笑了,他心里一动,把她的手抓过来握了握,淡淡地说:“别动。

倪春燕完全愣住了,瞪大眼睛呆了呆,完了忽然想起什么,涨红脸想把手抽回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手凉,你抓着不舒服……

“那我就帮你捂热了。”穆昱宇面无表情地说,“别动啊,再动扣工钱。

第 45 章

穆昱宇就这么一路拉着倪春燕的手不放,像跟作为穆先生本人的习性较劲似的,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浑身上下连皮鞋的亮度都是暗哑奢华到恰如其分的穆先生派头,可他的手将边上女人的手正儿八经地攥在自己手心,他不去看倪春燕,也不去理会倪春燕此时此刻会有什么想法,会有什么情绪,他只是在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后走出关键性的一步,这一步既迈出,往后那就是一往无前,驷马难追。

这是穆先生会做的事,也是穆昱宇会做的事。

那就先这么着吧,穆昱宇想,先不去理会这个女人身上所有不合适的因素,反正先攥紧她,其他的,抓紧后再说。

但这个女人大概理解不了这些,她此刻紧张得背部挺直,手心冒汗,一直东张西望着就怕路过的车被人瞥见车内这幕光景。她或许不够聪明,可也并不傻,只是习惯少想多做,没那些个感时伤怀的时间和精力。穆昱宇知道,刚刚那句我帮你捂热着实吓到她了,她应付收保护费的地痞有经验,应付想占她便宜的流氓更是在行,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老板突如其来的暧昧,更何况,这个老板是她少女时代曾经义无反顾追求过的男人。

可就是这样才有种新奇的愉悦感,穆昱宇微眯着眼,轻轻摩挲手掌里女人不算滑腻的手背。哪怕没有由那个怪梦所引发的渴求和欲望,单单此时此刻,有这么个女人,质朴而直白,简单又有自知之明,人长得还不错,身材也没走形,养一个这样的女人,总比某些人豢养未成年少男少女要正常得多,也体面得多。

更可况,她真挺好的,老实本分,没多少欲望,真在一块了她一定会真心实意跟自己过日子,她就是这么个女人。

就像他的生母,一辈子勤勤恳恳操持家庭,没日没夜地刺绣赚钱,也不过是为了让孩子吃点好的用点好的,如此而已。

她们的奉献是真奉献,不计回报,不较得失,她们甚至都不会有意识到自己在奉献,她们以为她们只是做该做的事,多少代女人都这么默默做了,没人觉得自己有多了不得。

这么个女人啊,穿着亮色大衣也未见得妖媚,却有种深入人心的老实人的风情。穆昱宇明白,她身上打动他的,就是这种东西。

穆昱宇握紧了她的手,转头问:“紧张?

“我我我就觉着,这样不合适……”倪春燕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可是有头有脸的,万一让人瞧见了……

“你这时候还能替我考虑,”穆昱宇好笑地摇摇头,他一手拉着她的手不放,一手伸过去,直接勾住她的肩膀搂住她,然后看着她发红的脸不说话。

“穆昱宇,你,你干什么你……”倪春燕说话的声音都抖了。

“别动,”穆昱宇压下她肩膀,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悠悠地说:“一晃都这么些年过去了。

“啊?

“我是说咱们以前也这么过,”穆昱宇带着笑意看她,轻声说,“那会你自己钻我胳膊底下,硬拽着我的胳膊架你肩膀上,记得不?

倪春燕涨红了脸,磕磕绊绊说:“那,那都多早晚的事,我那会不是还小吗……

“那这回不小了,”穆昱宇拍拍她的肩膀,搂紧了点,有些感叹,又有些隐晦不明,“这回咱们都不小了。

“你你你什么意思……

穆昱宇笑而不答,他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明白,说明白了这事就没了趣味,失了情调。他就需要这么搂着倪春燕,把她压在自己怀里,不让她乱动,让她靠着自己的臂膀,这么被人依靠的感觉是他需要的。他遇过的女人给予他的依靠都不是真依靠,那些偎依和柔顺都是只做表不做里,或多或少都若有所指,离了他瞬间可在别处鲜活多彩的。她们的感情也是,诚然委婉,诚然动人,可委婉动人都只是水面上浅浅浮着的一层油光溢彩,捞干净了却什么也不剩。

只有倪春燕是不同的,她要是真心靠在他怀里,那就是根基相连,荣辱与共,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她没那么多为自己盘算的心眼,她也不知道男女相处最该要为自己留一手,她没那些母女相继,闺蜜共享的女性智慧,所以她不明就里却会全心托付,所以抱着这样的女人,却也最容易唤起穆昱宇心里头那点残余的公平信义,以及不忍心。

穆昱宇叹了口气,对怀里僵硬得不知所措的女人低声问:“店里还好?

“还,还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