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点好的事,想个好女人,很快你就睡着了。”姚根江含着笑意说。

“这是对老穆说的?”

姚根江点头:“这是对老穆说的。”

穆昱宇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站起来,低声说:“谢谢你,老姚。”

姚根江笑纳了他这句谢,他走出房间,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穆昱宇想着他的话,尤其那句“想点好的事,想个好女人,”脑子里莫名其妙想起倪春燕的脸庞,想起他跟她分开时那个女人犹自傻乎乎的脸,不由笑了起来。

他进浴室冲洗了一下,换了衣服躺在床上,闭上眼想养一会神,却没想到就这么进入梦乡。

他再一次置身那个怪梦中,这一次梦境显得很朦胧,只知道周围很热闹,有不少其他人,可却看不太明白其他人的脸。依稀仿佛,他被谁告知这是在参加某人的寿宴,穆昱宇有些懵懂地往里头走,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张灯结彩的中式宴会厅。一桌桌宴席摆开了,身边到处都有跟他打招呼的人。

“新郎官可来了,赶紧的,再不来新娘都跟人跑了啊。”有人取笑他。

他没走几步,又被一个拉住,那人笑嘻嘻地说:“哎,昱宇我跟你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可得敞开了喝是不是呀?我们豁出去陪你不醉不归啊,诶你干嘛去,先给哥几个敬酒啊。”

“去去,新郎官还没拜堂哪,你们瞎起什么哄,穆昱宇,赶紧的过来啊,你妈在那呢。”一个女的走过来扯住他的胳膊低声说:“春燕在后头都等急了,你怎么才来呀你?伴郎伴娘几个都替你挡了好一会了,塞车是不是?哎这破交通,差点就害人你说。”

穆昱宇被她拉扯着推到一个女人跟前,他发现那是打扮得端庄漂亮的穆珏,穆珏一见他眼睛都瞪圆了,站了起来一把拉着就往后面走,边走边说:“小宇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幸亏我给你多备了一套礼服搁在后头,快快,新娘子都打扮好了,你说你,都结婚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着调啊你……”

穆昱宇这时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涂了口红,抹了胭脂的穆珏,困难地问:“妈,这,今天我结婚?”

“你这孩子傻了?”穆珏一听急了,骂说,“这时候说什么呢?你,你想气死你妈我啊?当初我跟你说再考虑考虑,你一拍桌子跟我叫板非结婚不可,现在后悔了?我告诉你,迟了!你今儿个想也得结,不想也得结,我告诉你,我们老穆家就没有坑人姑娘累人名声的……”

第 48 章

穆昱宇听得头大如斗,他想我根本没想悔婚,不对,是我根本没想结婚,这么莫名其妙被拖进这个梦,还是个大喜的场景,他觉得很滑稽和荒诞。他环视左右,发现酒楼很旧,大堂墙壁上装饰着大红天鹅绒烫金的龙凤图案,中间围着一个偌大的喜字。可这道具瞧着有些年头,边角的污渍怎么也掩盖不了,天鹅绒上有些地方也露出脱绒的痕迹,看得穆昱宇一阵嫌恶。团桌板凳也都是便宜货,服务员穿着恶俗的花色旗袍,堆在桌子上的碗筷器皿处处透着寒酸和大排档式的热闹和随意这就是我的结婚宴席了?穆昱宇突然间就想笑了,他记忆中倒是有过一场婚礼,希尔顿大酒店的宴会厅,白色糅杂着金色的欧式装潢,铺天盖地的白玫瑰和百合,香槟泉流淌回转,叶芷澜穿着欧洲设计师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竭尽奢华之能事的婚纱。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站在那,穿着燕尾服,系着领结,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明码标价的货物,在那个场所将自己卖了个好价钱。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露出嘲讽的笑,但叶芷澜是有的,她在层层白纱之后像为自己捞回点本钱一样竭力想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蔑视的笑。可是她脸上的肌肉颤抖得太厉害,以至于这个笑容的嘲讽意味尽数消解,反而暴露出她想掩盖住的可怜兮兮的软弱今天想来,穆昱宇明白叶芷澜也是身不由己,她走上婚姻殿堂的一刻未必没有悲哀和无奈。她也许潜意识里还是有些女学生的罗曼蒂克想象,她或许也渴望用这种表演性的强硬来引发男人对她的怜惜和宽容。可惜她对上的对象是穆昱宇,穆先生但凡付出一分都要算计十分的回报,他又如何肯拿自己的身不由己去理解另一个女人的身不由己?

哪怕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所以他的婚姻用笑话来形容并不确切,穆昱宇想,它其实是一场在不合适的时机做的不合适的投资。他们俩都目光短浅,只看眼前,不懂得放眼未来,整个人生那么长,他们那时候真的不明白,不是婚礼过后这件事就完了而是婚礼过后,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他正出神,却被边上穆珏的声音打断:“你个混小子发什么呆啊你,你妈跟你说话呢。我说,你别真的想逃婚吧啊?我,我告诉你我绝对不准,听见没,绝对不准……”

穆昱宇好笑地打断她:“妈,瞧您说什么呢都,我只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却听见倪春燕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带着颤抖和恐惧,小心地问:“穆昱宇,你妈说的不是真的吧?”

穆昱宇转过头,发现倪春燕穿着一身傻里傻气的婚纱,脸上涂得白白红红,头上还带着一串廉价的堆纱花,看得他有点想笑。可他下一秒就笑不出来,因为倪春燕画着浓浓黑眼线的眼眶突然发红,随即泪水涌出,她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马上就要撒泼大哭,穆昱宇下意识反应过来,想也不想,跳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刚刚好把她那一声“哇”给捂住“哭什么啊,我说什么了吗我?”穆昱宇尴尬地四下看看,虽然在梦中,可这个梦太真实,他无法不作出现实反应,于是压低声音喝道,“别闹,听见没?要闹回去闹,现在跟我回更衣室补妆,看看你都成什么样……”

倪春燕委委屈屈地盯着他,呜呜地说什么

“得了别胡思乱想啊,走走,跟我进去。”穆昱宇拖着她往后面走去,他回头示意穆珏别跟过来,然后半抱着倪春燕退进后面的更衣室。倪春燕一路挣扎,穆昱宇也不敢放手,等到了地方把人放下,立即被她反过来狠狠踩了一大脚“哎呦。”穆昱宇痛呼了一声,这娘们力气大,即便在梦中,怎么疼得这么真实?

“穆昱宇,你他妈敢这节骨眼甩了老娘,我做鬼都不放过你听见没?”倪春燕哭骂起来,扑上去捶他,边捶边骂,“你个挨千刀的,你说,你是不是外头有狐狸精了?啊?是不是瞒着我搞大了别人的肚子?都到结婚这一步了,你敢给我当逃兵?你当一个试试!”

穆昱宇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的焦急和恐慌都是真的,似乎他真说了不结婚,这女人下一刻不惜跟他同归于尽。他任她捶了一会,然后抓住她的手,低喝一声:“闹够了没?!”

倪春燕抬起头,脸上的妆花成一片,模样看着可怜又可爱,她哇的一声哭了,呜咽说:“好哇你,还没结婚呢你就凶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说闹够了没!”穆昱宇面无表情地瞪着她他的威慑力在那,倪春燕不敢大声了,可还是抽泣着耸动肩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穆昱宇心疼了,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心疼,可看着这个女人跟塌了全世界一样,就为了自己可能不娶她,他忽然就有种不忍。他抱住这个女人,用从来没有过的柔和声调哄着她说:“我说了不娶你吗?”

倪春燕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闹什么?”

“你你你迟到,结婚都迟到……”

穆昱宇心想我难道愿意,我一闭眼就到了这个场合,我都不知道我今天要娶你。可他不能这么说,他想也许这辈子指不定就没法这么娶倪春燕,那么在梦里全了她的心思也好。于是他好脾气地说:“我迟到是我不对,可你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冲出来闹,难道你有理了?”

倪春燕惭愧了,她低下头老实说:“我,我就是怕……”

“怕什么?怕我不娶你?”

倪春燕点点头

穆昱宇长长吁出一口气,他用力抱住了这个连装都不懂的女人,忽然有种就这么真娶了她也不错的想法。他低下头,抱着这个女人坐下,环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然后,他掏出纸巾,拿起化妆台上的卸妆水,蘸了后,一点点替她擦掉脸上乱七八糟的妆容,一张清丽动人的脸渐渐露了出来这是更年轻更饱满的倪春燕,处在她生命中也许是最美的年龄,含苞待放,宛若带了露珠的玫瑰穆昱宇看得有些恋恋不舍,他想原来岁月荏苒就是这个意思,岁月荏苒就意味着,他注定要错过很多东西,他错过了这个女人最美的阶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有些东西,原来失去了并不是无关紧要然后,穆昱宇重新拿起台上的底粉胭脂,拿着毛刷亲自替倪春燕重新化妆。他从没为女人干过这种活,可他见多识广,知道这个东西的根本原则,动起手来并不显得生疏。他仔细替这个女人抹上亮色的胭脂,涂上均匀的睫毛膏,为她的嘴唇点上唇彩,他看着这个女人在自己手下缓慢而精致地绽放出特有的风姿,他由衷有种自豪感,这是我穆昱宇的女人,她这么好看,都是因为我“还,还能看吗?”倪春燕扭捏了起来

“很漂亮。”穆昱宇微笑着说,“也不看看是谁弄的。”

倪春燕转头看大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随后高兴得咧开了嘴,说:“老公你真棒。怎么就没有你不会的呀?”

“那是。”穆昱宇偏头笑了,凑过去,伸手将她头上的纱花取下,将她的长发放落,轻声说:“就这样,这样好。”

“哎。”倪春燕兴高采烈,凑过去狠狠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穆昱宇摸摸被亲的地方,眼睛微眯,在他有所明白之前,身体已经先有了反应,他侧过头,自然而然地托起倪春燕的下巴,轻轻吻了过去一开始吻只是自然而然,但吻下去,却渐渐品味出这其中的温馨和甘美。他开始不知疲倦,辗转反复地品尝她的唇,激烈地撬开她的牙齿,要往那甜美的源头一探究竟。这是他的女人,没讲利益得失,不懂藏着掖着,没有算计,没有阴谋,她所求所愿,不过是自己而已他不知道吻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抱着心仪的姑娘亲下去就没个完,他这一辈子从没耽于安逸,从没沉溺于肉体欲望,可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发明接吻这件事,因为有时只是嘴唇与嘴唇的贴近,就已经意味了许多过去的过去,未来的未来,似乎都凝聚在这一刻,他不是穆先生,她也不是倪春燕,他们只是一对即将要结婚的年轻人。他们没那么多的长久之计,他们也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大的变故和困难,但他们相信俩人在一起比一个人好,俩人在一起,能有更好的日子在等着穆昱宇将怀里的女人亲到软成一团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开她的唇。这一刻倪春燕是真美,明眸善睐,唇若点朱,这种美是由他赋予上去的,除了他,再无其他男人能令这个女人如花绽放,娇艳不可方物“就这么想嫁我?”他忽然问了

倪春燕红了脸,可是眼睛晶亮,看着他,勇敢地点了点头“不怕我,”他想了一下,斟词酌句说,“不怕我有天辜负你?”

“要那样我就阉了你!”她瞪圆眼睛,气势汹汹地说,可说完了,她又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小心求证问,“老公,你不会的是吧?你不是那种人。”

穆昱宇笑了,他没有说话,而是郑重其事地,再度吻了下去。

第 49 章

梦醒了,穆昱宇忽然有种空茫而无助的感觉。?

他想到了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如果这个如此逼真的怪梦完全是药物作用才产生的结果,那他该怎么办??

这个梦是幻觉的,那么对梦镜的渴求也是致幻剂的副作用,他根本从头到尾都不曾真的需要这种梦,他还是完整而强大的穆先生,他完全不需要靠这种平庸的幸福来给生活赋予意义,他甚至,对倪春燕产生的近乎依赖的亲情,其实也是这种致幻剂的副作用之一。?

如果这都是真的,他要怎么办??

“穆先生,根据我们的检测,您送来的样品是一种新型的致幻剂,学名为M***”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室负责人对穆昱宇简明扼要地报告说,“这个东西在A国目前只是停留在试验阶段,市场上并未推出,我们也拿不出它的具体数据来证明其效果……”?

穆昱宇打断他,直接说:“告诉我它最坏的结果就好。”?

“最坏的结果,据我推测应该会令人产生强烈的幻觉,从而分不清幻觉与现实的差距,并使得服药的人慢慢丧失神智,情愿沉迷在幻觉里。”这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耸耸肩,对穆昱宇坦白说,“从而在行为上丧失处理现实事物的能力。”?

穆昱宇脸色铁青,冷冰冰地问:“也就是说,用久了的人,必不可少要发疯?”?

“发疯是个抽象而模糊的概念,但可以推测,在定义上,长期服用这种药剂的人与精神分裂者并无太大区别。”?

穆昱宇沉默了,他觉得心跳乱得不像话,虽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听到权威人士的解释,他还是很不舒服。?就像踯躅沙漠的人好不容易找到解渴的甘泉,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海市蜃楼一样难受。?

“当务之急,是如何令已经服药的人停药并清除掉它的不良作用。”姚根江在一旁冷静地说,“请问有类似解药之类的东西吗?”?

男子笑了起来,说:“这不是在拍武打片,没有针对毒药的解药这一说。我建议服药者立即停药,并做一个充分的身体检查,因为我怀疑这种药对人的心脏会造成负担,引发心血管疾病也未可知,同时我认为,这种药产生的依赖性多数是心理上的,要解除心理上的瘾,恐怕除了个人的努力之外,还需要心理医生。”?

“不需要。”穆昱宇冷冷地打断他,“服药的人意志很坚定。”?

“人的意志力大部分时候是抵挡不过药物的,尤其是这种药,它产生的幻觉效果会很大……”?

“而且逻辑严密,并不是荒诞不经,几乎要与现实相差无几。”穆昱宇接过他的话,但随后脸上浮现一丝讥讽的微笑,冷硬地说,“但即便那样又如何,假的总是真不了。”?

“穆先生,其实必要的时候,我建议可先服用一段时间的镇静剂……”?

穆昱宇加重语气,气势汹汹地说:“我说了不需要!”?

姚根江瞥了他一眼,打断他们的交谈:“我们知道了,谢谢你。”?

男子摇头说:“不客气,我还是保留我的看法,服药者应做个详细的身体检查,同时辅助心理医生……”

穆昱宇眼神锋利地看过去,成功令他说不下去。?

“走了,有什么事会再来咨询您。”姚根江拍拍穆昱宇的肩膀,示意他站起,并再次与男子道别,整个过程穆昱宇目不斜视,他心里很烦躁,很不安,似乎有咆哮的野兽不断地撞击铁笼,令他几乎想发狂,想卡住谁的喉咙狠狠掐死他。?

“老穆,老穆!”姚根江拦住他,语气严肃地问,“别走那么快,告诉我,你用了那个东西后,到底有什么幻觉让你这样……”?

“没有!”穆昱宇语气生硬地打断他,“老子的事不用你瞎掺和!”?

姚根江狐疑地端详他,然后说:“你一定有了不得了的幻觉,是什么?跟我说说,多个人分担肩上的担子就轻点。”?穆昱宇闭上眼,痛苦地摇摇头,随后咬牙切齿说:“我他妈要撕了叶芷澜,我一定要弄死她,我为什么对她心慈手软?我居然放着个祸害在自己身边几年都没发觉,我真他妈该死,操!”?

他一拳狠狠打在墙壁上。?

“她什么时候收拾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姚根江眼眸中露出担忧,“可你的状况我不乐观,当我兄弟就跟我说,没事,你出多大丑我没见过?啊?早些年咱们摸着石头过河,什么狼狈凶险没经历过?好容易走到今天了,别让这件事打垮自己!你不信心理医生那套,成,咱犯不着跟个外人丢人现眼,可你信不过我吗?跟我唠唠不成吗?”?

穆昱宇抬起头,目光悲哀地看着姚根江,然后摇头说:“我说不出,真的,我不是不想说,可他妈说了有用吗?那个,那个是幻觉,再好,它也是只个幻觉,它真不了,等我药性过去了,它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你不懂……”

他的喉咙骤然哽住,随后偏过头,撸了一把脸,清清嗓子说:“你放心,我没事,就跟你说的,多大的风浪咱们都捱过了,没有被这点破事打败了的道理。走,咱们还有很多事做,叶芷澜一个人弄不来那个药,她肯定有帮手。”?

姚根江点点头说:“这点我也想到了,我建议不要再静观其变,干脆主动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穆昱宇又跟他商议了几句,两人穿过实验所的院子,走向停着的汽车,在那,孙福军戴了个墨镜脊背挺直地站着,见他过来,把脸上的墨镜摘了,冲他点头说:“先生,结果出来了?怎样?”?

“有心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就如咱们先前估计的,差不离。”?

“您的身体……”?

穆昱宇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没事,死不了。”?

“接下去哪?”?

“去见见叶芷澜,”穆昱宇冷笑说,“她想当潘金莲,也得看看我是不是武大郎。”

汽车往叶芷澜所在的公寓驶去,姚根江在车里打电话指示人直接进去把叶芷澜看起来,穆昱宇冷漠地听着,并不加以干涉,就连孙福军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只是目光有些闪烁。等姚根江挂了电话,穆昱宇微微叹了口气问孙福军:“大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吃的东西有问题?”

孙福军摸摸后脑勺,想了想说:“要算起来,该从您吃那么多补药开始。”?

“怎么说?”?

“我之前没接触过有钱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有钱人的嗜好。”孙福军笑了笑,然后说,“也以为余嫂真是个爱岗敬业的好管家,多照顾您的身体对吧,您不吩咐她都风雨无阻非让您吃那个补药不可,真这么热爱本职工作,就该发现您其他的饮食嗜好,可我去了几个月,愣没发现她知道您不爱吃西餐。”?

穆昱宇勾起嘴角,说:“我在美国吃惯了,可以解释为她照顾我的习惯。”?

“那我不知道,我只是奇怪,如果真的为您着想,是药三分毒,您又正值壮年……”孙福军耸耸肩,不再继续往下说。?

穆昱宇点点头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确信的?”

孙福军咧嘴笑说:“说出来您别介意。”?

“你说。”?

“就那回,您突然就失控了,冲上楼想掐死太太,您还记得吗?”孙福军说,“我看人很少看走眼,您是那种心里有打算就执行到底的男人,突然跑过去想掐死一个女人,这种事不像您会干的。而且您没看见当时您的模样,那简直就是……”?

姚根江冷冷地插嘴说:“孙福军,差不多得了。”

穆昱宇笑了笑说:“没事,你是想说我简直就像疯了是吧?那个事我也记着,后来我也疑惑过,为什么就一会功夫,我会情绪失控成那样。”?

“我们乡下发生过一件事,”孙福军严肃地说,“一个婆娘自从老汉跟她离婚后就疯了,整天疑神疑鬼,觉着那男的要回来偷自己孩子,于是她把家里两个娃都锁起来不让他们上学,害怕一出去就被人偷走。可怜见的,那俩孩子给关屋里五六年才被县里民政局的人救出来,人救出来时,那婆娘扑上去跟县里的人拼命,掐住一个女干部的脖子,当时得亏我回家探亲,上去一个手刀就把人砍晕了,不然还不定出多大的事。”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不怒而威地问:“我跟你说的疯婆子很像?”

孙福军讪笑说:“哪能啊,我的意思是,这人疯魔了眼神都差不多。”

姚根江淡淡地感叹说:“都让你闭嘴了,还说。”

穆昱宇盯着孙福军一会,才笑了出来,说:“臭小子,拐着弯骂我的事,我记下了。”?

孙福军哈哈大笑,说:“先生您哪会啊,您是做大事的人,再说了我没功劳也算有苦劳不是?”?

“你倒会顺杆子往上爬,”穆昱宇摇头说,“行了,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等这事完了我给你加工资。”??

“那不用了,我想跟您讨个人情。”?

穆昱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人情?”?

孙福军收敛了笑容,正色说:“您有您做事的方式,那不是别人能左右的,但我想请您等会在处理您太太这个事上别太难为一个女人,成吗?”?

穆昱宇一下沉下脸。?

“我知道这几句话不中听,可没办法,我不说浑身难受。您没见过当初她在宅子里过的,那叫什么日子。你想想,她给您下毒,她心底不好,她偷汉子,她就不是个东西,没错,她该的,她就算送去蹲局子都不为过。可我总在想,在此之前呢,她嫁给您那会,不是这样的吧?也许换个合适她的人,没那么贪,日子过得舒坦点,也许她就不一样了呢?”?

穆昱宇没有表情,但姚根江却难得笑了,说:“我还不知道你招的这个保镖还兼职劝人行善积德?”

穆昱宇冷冷地回说:“我也不知道我原来有这么好的运气。”

孙福军摸摸鼻子,讪讪闭了嘴。?

“孙福军,你说这个事,你家穆先生没法答应你,因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但你这样的人如今也少见,我能明白老穆由着你放肆的原因。这么着吧,我答应你看着穆先生,尽量不让他手上沾血,行了吧?”?

孙福军立即点头,说:“我原本也就是这个意思。上回没干嘛都差点被掐死,我怕这会先生真的自己动手……”?

穆昱宇冷笑说:“我动手?叶芷澜还不配。”

第 50 章

在很久的久远之前,在穆昱宇还不算穆昱宇,他还是大街上摆小摊躲城管的小混混的年代,他对世界上的女性生物想象其实很有限,甚至心怀厌恶和恐惧。他遇到的女人大多成年健硕,有粗壮的胳膊和硬邦邦的泛着红晕的脸;她们都有大嗓门,买颗白菜讲个价钱能隔着一条街对着马路对面喊;她们都很忙,她们整天围着锅碗瓢盆,上班下班,日子过得就像上了链条的自行车,踩着蹬着使劲往前赶;她们在岁月的车轮下被尽情碾压,脸上早早就布满艰难和窘困的痕迹,数着毛票都要沾点唾沫,生怕一不小心少数了一张。她们没多少温情的意识和表达,对自己丈夫都呼呼喝喝,揍起孩子来也不含糊——穆昱宇的姑妈就是其中一例。?

他在那种环境下不大想得起自己亲妈,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似乎要对自己居然记得一个温柔如水的母亲甚觉可笑,因为那一定是自己瞎编出来哄自己玩的。少年时代的他想女人大概就是姑妈那样,就算现在看起来不像,可终究有一天会像的,姑妈就是女人的终极真相,是剔去骨肉抛开虚荣后最终的本质。?

可有一天,就在大街上,他忘了自己去干吗,反正是一个少年顶着烈日风尘仆仆穿梭于那座小城的街道上。他很渴,喉咙干得快冒烟,可他舍不得买一瓶街边报摊上卖的价格两毛五的汽水,他也没舍得坐车,那时候小城刚刚开通公共汽车,票价一毛钱。?

他赶了太久的路,又累又渴,于是少年允许自己坐在路边商店的台阶上歇一歇,他在新华书店前坐下,之所以会坐那完全是随机的行为。但就在他撩着汗衫擦脸扇风时,他鼻端闻见一阵好闻的香味,类似于夜里的茉莉花,但又没那么甜,似乎更清幽一些,像兑了雾气进去,闻上去凉丝丝的。然后,一条藕合色的乔其纱裙子从他身边飘过,他抬起头,看见两个比他大了好几岁的女学生结伴而过,她们长发翩翩,相貌清俊,笑靥温婉。?

少年穆昱宇的心一下被撞了,他从没想过女性生物还能这样,纤细柔美,跟他的姑妈完全是俩码事,他那一瞬间有点呆愣,他想,原来女孩儿能这么好看。他在她们面前自惭形秽,头皮发胀,脸上发烫,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

少女们也发现了这个蹲坐在台阶上的小少年,她们对视一眼,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少年穆昱宇羞愧得想把头埋进地里。在那个时候他就想,你们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老子要弄个比你们好看一百倍的女人当老婆。

今天,坐在叶芷澜的公寓里,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自己迄今为止唯一娶过的妻子,他忽然想起这段往事,他打量着叶芷澜,记忆中偶然遇见的两个少女早已面目模糊,现在一看,叶芷澜很符合他还是个小少年时对自己妻子的设定。她确实腰肢纤细,相貌柔美,她还出身豪门,带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她哪怕像现在这么狼狈而畏惧,可最怕的事终于发生,她却于绝望中生出一股豁出去的狠绝来,倒显得生机勃勃,比以往多了几分可看之处。?

但为什么他却再也不会对这种女人动心?或者说,他从未对这种女人动过心??

从头到尾,他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合适,他想起自己对养母说过的一句话,若穆太太这个符号具有形体,她就该是叶芷澜这样。

可什么是合适?为什么当初经过理性推敲,判断可行的东西,到头来,却成为一场想起来恨不得忘掉的荒诞闹剧?

哪怕是闹剧,若演到肉搏上阵,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也是假戏真做,戏梦人生了。?

穆昱宇忽然有种由衷的疲倦感。?

“你恨我,恨不得我死。”他平静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叶芷澜抬起头,抖着嘴唇,却目光凶狠地盯着他。?

“很遗憾,我死不了。”穆昱宇淡淡地说,“所以你死定了。”?

“穆昱宇,你敢动我试试,我爸爸不会饶了你!我大哥也不会饶了你!”叶芷澜声色俱厉地骂,“你这个王八蛋,你敢动我试试!”

穆昱宇勾起一个讥讽的嘲笑,他对姚根江使了下眼色,姚根江将他随身带着的公文包打开,很有耐心地一份份拿给叶芷澜看:“叶小姐,这是您大哥跟我们公司签的合作协议,协议中有个条件,如果有必要,他将出庭为您给我们先生投毒做旁证;这是杨厨子的证词,这是余管家的证词,他们都指认你是投毒案的主使人。哦,对了,这里还有您二哥的一个书面声明,他认为自己该跟您断绝兄妹关系,因为以他高尚的道德观不能容忍有您这么一个心底歹毒的妹妹……”?

叶芷澜惨白着脸,听到这彻底崩溃了尖声叫道:“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做我哥哥,他不过是个姨娘养的……”?

“叶小姐,您恐怕连这位姨娘养的二哥都不如了,他好歹还有份遗产败一下,您呢?”

叶芷澜固执地摇头,喊道:“穆昱宇,你这个魔鬼,你怎么威胁他们的?啊?我爸爸,我爸爸不会放过你,穆昱宇你听见没,我爸爸不会放过你!”?

穆昱宇皱眉看她,冷冷地说:“你父亲说了,只要我不将你送进监狱丢叶家的脸,他就当自己没生过你。”

叶芷澜呆住了,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失神地喃喃说:“爸爸,爸爸不会这么对我,爸爸不会的……”

“很遗憾,叶老先生比你脑子清楚,叶家这一代没出息不要紧,下一代却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只要留着叶家的底子不伤筋动骨就成。据我所知,你大哥二哥都各有一个女儿,叶家的小姐,还留着嫁个好人家,为父兄谋点实际利益,怎么经得起你这么折腾?”穆昱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叶芷澜,口气平静说,“我说过你死定了,你还不明白吗?现在没人能救你,你完全是自作孽不可活。”?

叶芷澜眼珠子乱转,突然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流着泪哭喊说:“昱宇,不要这样,求你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好不好?那不是我的主意,给你下药不是我出的主意,你了解我的,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有那样的药,我只是一时糊涂,你那时讨厌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那样,昱宇,我只是一时糊涂,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

穆昱宇嫌恶地甩开她,掸掸衣袖说:“你果然脑子不正常,居然说这种话。叶芷澜,你说的没错,我是讨厌你,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我,我不懂讨你喜欢,对不起,”叶芷澜垂下头哭泣说,“我以后一定改,真的,我会改的……”?

“笑话,你能改?”穆昱宇冷笑说,“你能改我也不乐意改,得了,咱们俩都别装了,到这个地步了,装可怜委屈有用吗?五年,你装的次数不少,有用吗?”?

叶芷澜猛地一下止住了哭泣,她咬着唇,抖着手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喜欢把一个人全部的希望都扼杀掉,因为只有把人逼入绝境,才叫真正地惩罚一个人。你觉得让我发疯就是报复我?错了,”穆昱宇淡淡地说,“真正的报复,是让人绝望,叶芷澜,这会你也尝到众叛亲离,你大哥,你爹,你那个养尊处优的妈,你觉着特骄傲特了不得的叶家背景,今天都他妈恨不得躲你远远的,这就是你们叶家,啧啧,真了不起。”?

“其实你还是没真正吃过苦,哪怕你不是叶家小姐了,你还是有房子住,有饭吃,有个人账户可以打理点小钱,老天真是对你不错,”穆昱宇环视四周,摇摇头说,“老天真不该这么不公平,所以我决定替它做点事,我跟你大哥收购了这套产权,你现在住的是我的地盘,我不高兴你呆着,你明天必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