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气咯噔都不打地说完,看着高月合不上嘴的模样,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文件:“术业有专攻,现在可以看起来了吗?”

行吧。

高月头疼万分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和手里那些密密麻麻的资料,仿佛回到大学时期被双专法理学支配的恐惧,一边拿出应付期末考试的劲头拼命啃资料,一边听唐劲风讲解:“……听证的流程就大概是这样,听证要决定欧伟祺需要缴纳多少担保金,这个上面也有文章可做。”

她打起了精神:“怎么做啊?”

提供担保金她可以理解。诉讼之前的保全措施是为了更好地固定和保护证据,但也有可能给被保全一方造成损失,因此提出要做保全的一方就需要提供一定额度的担保。

可这个上面要怎么做文章她就想不出来了。

唐劲风解释道:“欧伟祺既然要求颁行诉前禁令,就要提供一定数额的担保金,万一最后他败诉,给你们造成的经济损失,就要用这笔担保金来赔偿。我们现在可以做的,就是怎么尽量让这笔担保金数额大一点,他如果提供担保有困难,至少诉前禁令这一条,他就不会再坚持,我们就争取到了应诉的时间。”

“没用的。”高月往椅背上一靠,“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欧伟祺手头没多少闲钱,全投在公司里头,自己没有结余,他爸妈也不给他钱。不过现在不是有那种专门提供诉讼保全担保的公司吗?出具一份保函给他就行了,都用不着动用大量现金。”

第65章

“但不是所有法院都接受担保公司的保函, 比如你们公司注册地的青峡区。”

青峡区原本是A市附近的一个县级市, 后来行政区域重新划分,成为A市的新区。因为纬度和气候都十分适合葡萄的生长, 高月和林舒眉当初考察过不少地方之后,把酒庄和新公司的地址都放在了这里。

诉讼管辖根据原告就被告的原则, 欧伟祺要起诉她的公司就由她公司所在地的法院受理。

高月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那就是说,他一定要用手头的钱或者不动产来做担保了?”

“嗯,虽然这笔钱他也不至于拿不出来,但反正我们的目的也只是让他撤销诉前禁令。”

“你是说……”

“他家里人, 应该没想过跟你家彻底闹翻吧?”

他调查了欧伟祺家里的情况, 欧家夫妇的生意虽然还不错, 但跟她妈妈穆锦云相比还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就算高攀不上, 也绝对不会想要撕破脸。

据此推测, 欧伟祺要起诉高月的公司这件事,他家里应该是不知情的, 完全是他自己咽不下一口气或是硬要吸引高月的注意力搞出来的。

一旦他需要钱, 有了挪用资金的动静,让他爸妈知道了,估计他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高月也认为这个方向不错,能达到目的,又不用面对面大撕特撕, 搞得她和林舒眉焦头烂额。

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唐劲风果然是做足了功课, 才能连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

先前对他参与她公司事务的抵触情绪,到了这一刻已经渐渐被抵消了。

在商言商,如果她是个珍视人才的好boss,唐劲风这样用最小的成本为公司争取最大利益的业务骨干绝对应该要不惜代价留为我用的。

只可惜……

她甩甩头,想抛开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把精力全都集中到眼前的文档上来,毕竟他再怎么厉害,这回的听证会还是需要她自己代表公司出席的,其他的,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高月不是拼命熬夜K书的那种学生,即使留学在外这些年,在适应了最初的节奏之后,靠的也是天赋和原本国内积累的那点底子。

这会儿看着那些佶屈聱牙的专有名词和法律用语,她果然熬了没多久就开始眼皮子打架,咖啡都救不了她,撑着脑袋就在电脑面前打起盹来。

书房的书桌是宽大的弧形,唐劲风坐在另一端,眼看着她意识渐渐模糊,东倒西歪地盹了一会儿之后干脆趴在屏幕前睡着了。

他不知该高兴,心疼,还是别的什么。

高兴的是,她依然对他不设防备。尽管平时面对他时嘴上不饶人,浑身竖满尖刺,但在这样放松的环境里,她仍然是全身心信赖他的,吃他做的晚餐,跟他一起喝咖啡,让他使用她的书房,甚至大大咧咧地就这么睡着了,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对她有什么不规矩。

这又让他对自己充满了怀疑——他在她面前是真的这么正人君子的吗?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给她搭上椅背上的空调衫,确定她真的睡着了,才低头做完自己手头的工作,又把给她留的文档精简之后打印出来,放在她书桌上。

她睡眠看来不错,一睡就很沉,跟以前在学校图书馆的时候一样,他来了又走,她都不知道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看她睡着了的样子。

怕惊醒她,他只得屏住呼吸,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赶紧清了清嗓子直起身来。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手指在屏幕上流连,最后又把目光挪到她脸上,重新俯下身,轻轻亲她眼尾和耳廓。

他现在确定了,他在她面前压根儿就做不了什么正人君子。

高月一觉睡到大天亮,而且居然是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

她记得自己昨晚看那些跟诉讼有关的文件就昏过去了,并没有爬上床这个印象啊!

那会儿唐劲风也在,难不成是他抱她过来的?所以她身上还盖了被子。

他早就走了,她也没法问他去,问也问不出口啊!

嗷,她不会又睡得流口水被他给看光了吧?

她扶着额头在床上发了会儿起床呆,起来后到书房去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书桌上放着打印好的文件资料,需要她特别留意的部分都高亮标出还做了注解。

文件最上面粘了一张便利贴:你做得到的,有问题随时联系我。早上起来,记得吃早餐。

落款是唐劲风三个字,后面还有他的手机号码,还是七年前那一个,没有变过。

遒劲有力,铁画银钩,她也很多年没看到这个笔迹了。

想起以前他随手写个什么,哪怕是宿舍楼下的登记,她都恨不得裱起来珍藏在身边,高月一阵气闷,扯下那张便利贴,在手心揉成一团,刚要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又停下来,慢慢把那张纸展平,然后贴在了电脑的显示屏上。

她才不是舍不得丢,是因为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万一她真有问题要咨询,也方便联系。

她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诉前禁令的听证会如期进行,一切正如唐劲风所说的,欧伟祺果然不愿提供百万元担保,禁令不予颁行。

虽然这还算不上真正的胜利,之后还有真正的诉讼等着他们,但已经是现阶段最大的利好消息了。

没有诉前禁令,酒庄完成现有的订单不成问题,至于今后的外包装,不使用欧伟祺公司的外观设计就行了。

林舒眉跟顾想想都一直陪着高月,她从法院一出来,拍着胸口说:“紧张死我了,还以为今天要不成了。心想要是让酒庄亏本,舒眉非杀了我不可!”

“这锅我可不背,公司你也有份的。要不怎么说老板是最好的员工呢?你在意公司前途才会这么紧张。”

顾想想长舒一口气:“宣布结果的时候我也好紧张,不过月儿表现这么好,有理有据的,法官这么判也是意料之中的啊!不愧是辅修过法律双专的人,学以致用了。”

“什么学以致用,明明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林舒眉嗤笑,朝马路对面抬了抬下巴,“看看那是谁啊,难怪公司一直不肯请法务,这回还亲身上阵,原来是我们A大曾经的法学院王牌又到了你手里。”

就算自己有回避期不方便出庭,也倾囊相授,教会高月妥善应对问题不说,还亲临现场,悄悄陪伴。

这谁顶得住啊?这要还不值她一声感谢,那她这个公司合伙人的脸上也挂不住了。

高月也看到了远远站在马路对面的唐劲风,正在天人交战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说声谢谢,他已经主动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林舒眉和顾想想都自发地朝后边让,她一时发窘,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左右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总之目光不知该往哪儿放。

“表现不错。”唐劲风走到她面前,“结果也挺好的,这下不用担心了。”

“谁说我担心了,我知道法律会站在我们正义的这一边的。”

“法律上没有绝对正义这一说,都是兼顾公平和效率。”

是了是了,知道你法理学得好了,说句由衷恭喜的话是有多难?

“现在说恭喜还早了点,毕竟真正的诉讼还没开始。”他仿佛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一样,“不过只要不影响现在公司的正常经营,就算判定侵权,赔偿数额应该也不大,如果能达成调解,那就更好了。”

她想说她才懒得跟欧伟祺那种人调解呢,可她现在也懂得了调解往往是成本最小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就像她家里人提醒的那样,她不是小孩子了,在绝大部分事情上的理性思考已经压过感情因素,有些话到了嘴边也不会说出来。

“对了,这次……”

她想谢谢唐劲风,这回他的确帮了很大的忙,然而出口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引擎的轰鸣声给打断了。

欧伟祺开着当初送她那辆保时捷,几乎怼到她跟前了才停下来。

唐劲风下意识地挡到她前面,神色冷峻地盯着车窗里露出的半张脸。

欧伟祺从车上下来,也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高月,嗤笑道:“这又是谁啊?这么快就找了人接盘,月月你可长行市了啊!”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唐劲风冷冷提醒他,“你的车挡着法院的出口了,最好快点开走,不然很快就会有人来帮你开。”

欧伟祺不屑地笑了笑,对高月道:“你特地把我送你的车还来给我,我还以为你找到了更懂得你心思又买得起法拉利的男人了。可又听说你跟一个刚辞职的检察官打得火热,还是大学时候的前男友,看来就是这位了。啧,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月月你到底喜欢这种小白脸什么呀?也就一张脸长得还行,你是这么容易被外表迷惑的人么?他能买得起你喜欢的法拉利?”

“对啊,我就是颜控啊!”高月忍不住呵呵,“不然你指望我说什么?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欧伟祺,麻烦你有点自知之明,你既没有像他这么好看的皮囊,还有一个特别容易出轨的灵魂。既然这样,我干嘛退而求其次呢,只看外表就够了啊!法拉利我自己又不是买不起,用得着靠别人来满足我?”

欧伟祺羞恼地说:“我都说了那只是逢场作戏,我对你才是认真的!高月,你考虑清楚了,嫁给我,我们就是强强联合,我可以立马就撤销这次诉讼,以后也会帮你的公司变得更强更好!”

看他的神情,大概还真有几分真心。

然而不等高月开口,唐劲风就冷淡地说:“不用考虑了,她不会嫁给你。”

第66章

欧伟祺更恼了, 瞪着他道:“你不过是个杀人犯的儿子, 有什么资格替她回答,啊?你凭什么!”

这话一出口, 在场的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他果然不是草包,知己知彼的道理他当然也懂, 对唐劲风的情况多少也是了解过的。

他肯定是一边震惊着,一边生出大大的优越感,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输给这样一个人。

可在见到唐劲风本人的那一瞬间,这种感觉就不那么确定了, 因为单从身形和侧影来看, 他觉得有种异常的熟悉感……那不是跟他自个儿很像吗?

难怪当初高月在国外时对所有追求者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唯独对他有几分特别, 原来竟然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影子?

现在唐劲风这么笃定地说高月不会嫁给他, 不就因为觉得他才是她心里那个正主吗?

他也是骄傲有自尊心的人呐, 自然而然就要反击了。

高月听到杀人犯的儿子几个字,心里蹭的一下, 有种无名怒火直烧上来, 烧得她眼睛都红了。

“你从哪儿打听来的,啊?欧伟祺,我看涨行市的人是你吧,身为一个男人,没什么别的东西拿得出手跟人比较了, 就比家世的好歹, 父母的青白?你可真有能耐啊你!”

大概是她表情太可怕了, 欧伟祺被她的气势给震慑住,往后退了一步:“我、我哪儿说错了,做了就不怕被人知道!这还只是我一个人知道呢,你说要是他单位其他人都知道了……”

“你敢!”她怒极反笑,“你要不怕我杀了你,就尽管去宣扬试试!”

唐劲风的家世,是他们学生时代所有人都小心守护、不敢触碰的秘密,而他的事业前途,是她几乎牺牲了整个青春的感情换来的,他说毁就毁?

鱼死网破她不怕,她真正珍视的东西要是真被人糟蹋,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还要再上前理论,却被唐劲风给拉住了。

他眼睛里的冷静,硬是把她的火给压了下去。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她胸口起伏着,指着欧伟祺问他。

“听到了。”他依然淡淡的,看向欧伟祺道,“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不假,不过我替她回答这个问题凭的是我喜欢她,跟其他任何事都没关系。”

什么高门荣宠,什么低入尘埃,云泥之别也比不过分离这么多年来排山倒海般的思念与牵挂。

她以为他还是像大学时那样敏感而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家丑”,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在意的事早就不一样了。

高月愣了一下,他已经拉起她的手,跟林舒眉她们简单作别,越过张口结舌的欧伟祺,朝对面自己的车子走去。

高月直到上车都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手心还留有他手掌的温度,总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力量和温暖,只一次,就能记一辈子。

“你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唐劲风开车跟他做所有其他事情一样专注,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

男人认真开车本就很帅,更何况这个人是唐劲风。

可她已经不是十**岁的高月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想要了解却又问不出口,只在心里百转千回,最后折磨的还是自己。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是什么意思啊,你父亲是杀人犯?还是你喜欢我?”

“两样都是事实。唐劲风是杀人犯的儿子,唐劲风喜欢高月,这已经是我身上去不掉的两个标签了。”他在红灯前停下来,却并不看她,只说,“高月,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对这个有什么怀疑吗?”

不是有怀疑,而是她根本就没有相信的机会。

“你说你喜欢我?”她跟着重复了一句,仿佛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是自问自答。

“需要我加以证明吗?”

怎么证明?

他突然急打方向盘,又猛的一脚刹车,将车靠路边停下。

高月被晃得啊了一声,正要质问他搞什么鬼,他却从驾驶座靠过来,不偏不倚地吻在她唇上。

车窗外传来清脆的蝉鸣,车头前的树荫下还有人来人往,这个吻彷如蜻蜓点水,几乎在她感觉到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可是那种轻柔又熟悉的质感、气息,让她恍惚了一下,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唐劲风看她完全愣在那里,像受到惊吓似的看着他,又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却被她向后一仰给躲开了。

“高月,”他声音低而轻,却极为郑重地说,“不要躲开我,再信我一次。”

他知道这很不容易。

她在这段感情里投入的比他早,比他多,因此受过的煎熬也一定比他艰难。

不单是欧伟祺,他也察觉了,欧伟祺跟他在身形、背影和某些侧脸的角度都有一点相似,这也许是她会接纳这个人走近,甚至差一点结婚的原因。

她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开始一段新感情的人,在国外一定是太孤独、太难熬了,才会抓住那么一星半点的相似当作慰藉。

他说过世界那么大,想要陪自己喜欢的人去看一看,是真心的,因为太遗憾了,她在外面的世界孤独难过的时候,他竟然没办法陪在她的身边。

过去的事,他无法再向她解释,但未来他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

只要她愿意。

然而高月恰恰表达了她的不愿意。

她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就算是猝不及防的吻,就算这个吻来自她肖想了几乎一辈子的唐劲风,她也很快就从那种悸动中冷静下来。

“你喜欢我?”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迟疑了一下:“很久以前。”

就是这个小小的迟疑,让她笑了笑:“不会刚好是在我们睡过那一晚之后吧?”

“高月。”

“我不要你负责,你也不需要有什么负担,这是我一早就跟你说过的。那晚你不是心甘情愿的,但我是。”

她目光灼灼,不知是要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我不想勉强一个人把感情放在我身上,不管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就算你现在真的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了。”

“我没有勉强。”

不管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

可高月摇了摇头:“那也不行啊,感情不应该是双向的么?光是你对我好,我没有回应那也很没意思啊!会有负罪感的。我现在只想心安理得地享受男朋友送花送礼物,生气了会哄我,上班送我,下班来接我这样简单又没有负担的生活。你能做得到吗?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啊!”

“我要是说我做得到呢?”

“怎么做啊,你还非要到我公司来应聘呢!”她说着,露出点奇怪的神情看着他,“你不会又是为了得到这份工作才故意这么说吧?”

她特地强调了“又是”,果然看到他眼睛里有神采黯淡下去。

“你是这么想的吗?”他问。

“我……”

“所以我这回的入职考核,是通过了还是没通过?”

高月狠了狠心:“当然没通过!我公司不允许搞办公室恋情,我怎么可能招一个对我有非分之想的人进来做事?”

“那你的助手乌格呢,他算怎么回事?”

高月莫名:“这又关乌格什么事啊?”

好好的,怎么又扯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去了。

唐劲风长吁一口气,端坐回驾驶座上,眼睛不再看她,只看着前方,冷淡地说:“我知道了,你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