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的劲力凝聚于二指之间,僧人的心神,显然不为外物所动,宽阔的僧袍袖在黑暗中鼓荡开,卷起一片沾着点冷意的白旃檀香息。

这一刻,沈独竟觉得自己看见了幻象。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婆娑。

不生不死,不垢不净,不空不相。

无相者法相,法相者无相……

天机禅院,无相劫指!

如此狭窄的空间,如此短小的距离,根本避无可避!

僧人并指这么一点,已经正正好点在了沈独左侧胸膛,心脉之上!

分明是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指,可落下时竟有排山倒海之力传来,浑厚中正,立时击溃了他所有运转中的功法!

“噗!”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吐出,洒落在他胸前衣襟之上,脸色已瞬间惨白!

第18章 惊为天人┃银碗盛雪,明月藏鹭。

往前倒退一个月,若有人告诉沈独,他会因来自背后的暗算而重伤垂死,他会置之一笑;往前倒退七天,若有人告诉沈独,他会在天机禅院千佛殿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会深觉荒谬。

可如今,前者发生了,后者也跟上了。

六合神诀这等功法的霸道之处,非修行之人不能了解。

即便是当年已有“第一仙”美誉的顾昭与他交战,也无法在激战之中,打乱他经脉劲力的运行,一丝一毫也不能!

稳如磐石,若清风吹拂之山岗,似明月旷照之大江!

可眼下,竟然在这神秘僧人一指之下崩溃!

就算他是方才心有旁骛,就算他眼下功力只有七成,可要以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指之力,击破六合神诀本身牢固坚稳的运行,需要施展之人拥有何等恐怖的修为?

吐血的瞬间,沈独已头皮发麻!

而在这一片黑暗中,对方一击得手之后,并没有半点的诧异,甚至没有半点的怔然,好像发生在眼前的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件事一般。

就连下一式攻击都没有任何停顿!

无相劫指点中之后,便略略回撤半分,变指为爪,就要在这极近的瞬间将沈独擒拿!

换了是任何一个心志稍弱的人在此,被人破去了最根本的功法,只怕早已是万念俱灰,生不出任何的抵抗之心,就要束手就擒了。

可在这里的是沈独。

在对方指爪袭来的瞬间,他不是没想过就这样一了百了,反正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可偏偏那一闪念之间,竟害怕死亡。

人活着固然无趣。

可死亡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对于这人世间的一切,他已经无所敬畏,可对于未知依旧心存恐惧。一切一切的挣扎,也不过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那么这一刻,他依旧要强忍着万般的痛苦,为自己博那一线的生机!

生死存亡关头,反应的速度,超越了极限!

沈独甚至能听到自己强行压低自己肩膀时,骨骼转动的声音,竟是在这狭窄逼仄的战斗之中,硬生生将自己与对方指爪的距离拉开了半寸!

半寸足矣!

“砰!”

寂如闪电,迅比惊雷!

只这半寸的空间,半寸的距离,已经足够他将自己的右手抬起,五指穿破黑暗,也沾染了空气里还浮动着的血花,握成了拳头,与僧人的手腕,撞在一起!

简直不像是撞在了血肉之躯上!

硬得令人发指!

若非传入耳中的依旧是令人心颤的血肉挤压之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手是撞在了一块坚硬的磐石上,有金铁一般的质地。

疼!

过快的速度,带来的是猛烈的撞击。

沈独险些觉得自己手指都要为这一撞所折断,但很显然,对面那神秘的僧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腕本是人薄弱的关节处,即便天机禅院注重外功修炼,也不能将手腕修炼得与拳头一般。

所以受此突如其来的一击之后,僧人原本抓向沈独肩膀的手掌,几乎立刻为这一股力量所迫,偏离了开去。

“噗!”

精钢一般坚硬的指爪,擦着沈独的脖子,深深地陷入了他背后书墙那厚实的木料之中,轻松干脆得像是戳进一块豆腐!

沈独毫不怀疑,这指爪若是落在自己肩膀上,只怕立时就要被卸去一条胳膊!

这藏在暗中的神秘僧人,出手竟然如此凶狠!

他不由为此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觉得这与自己素日熟知的天机禅院僧人并不一样,可行动上却是没有浪费半点时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受他这一撞阻拦,对方一击已然落空。还不待对方收回自己的手掌,沈独已毫不犹豫,一掌轰出!

可竟不是轰向对面的僧人,而是打向了自己头顶!

六合神诀虽然在方才被击溃,可其强大之处便在于,仅仅过去了片刻,它已经在他体内自动地流转凝聚。

这一点力量,与僧人交战,或恐有些捉襟见肘。

可用来逃跑,绝对足够!

“咔嚓!”

木材瓦片,应声而裂!

澎湃的掌力,几乎在击出的瞬间,便在这千佛殿的殿顶轰出了一个直径三尺余的大洞!

一时间木梁碎屑飞如乱雨,金瓦残片抛似溅雪!

夜深了。

山间的月竟然出来了。

清冷的月光自这破洞口洒下,一瞬间照在了沈独那精致但充满戾气的面容上,照亮了他那一双幽暗的、藏着旋涡的深眸,也照见了那一角雪白的、不染半点尘埃的僧袖!

仓促间,沈独什么都没有看清。

月光照落的瞬间,他眼底只掠过了那一片白,接着便毫不犹豫,一跺脚之间,已从与那僧人的对峙之中脱出!

浑然一道飓风,直接自这破洞中腾身而出!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惊动谁不惊动谁?

生死关头,他脑子里只有“逃命”二字!

打从一掌拍碎千佛殿殿顶的那一刻开始,沈独就知道,今夜之事,势必在天机禅院,乃至于整个武林,掀起轩然的波涛!

夜幕下的天机禅院,安静得犹如世外桃源。

他方才破殿顶而出的那动静,是何等惊人?

几乎就在他腾跃而出的同时,就有不少功力深厚的和尚听见了,立刻睁开了眼睛。更别说千佛殿附近恰好还有走动的弟子,闻声抬首,便大大吃了一惊!

月光下,竟是一道深紫色的魅影,从千佛殿的殿顶越出!

一身孤绝戾气,浑似妖魔!

只静了那么片刻,四下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不外乎“敌袭”“来人”“妖魔休走”之类的。

可不管他们的声音有多洪亮,沈独统统听不见!

耳旁,只有那呼啸肆虐的风声!

强行运功逃命,他周身经脉都出现了恐怖的滚烫烧灼之感,可身体内涌流着的鲜血却给他以冰冷的错觉,刮面来的寒风吹得他四肢百骸都要冻僵!

天机禅院无数佛殿经塔,都从他脚下飞掠而过。

沈独觉得就算是自己上一次躲避大半个江湖的追杀,都没有这样快过!

那禅院中响起的无数惊呼,无数怒喝,只三五个呼吸间,便被甩在了身后!

眨眼,便越过禅院的范围!

山林间还有未化的残雪,他衣襟上还有这未干的血渍,想也不想,便从这不空山的高处一跃而下,顺着那盘龙似的山脊,乘风滑下!

强劲的山岚,一面墙似的倒过来。

沈独喉头一甜,血腥气已重新涌了上来,心肺间有如刀割一般疼痛,几乎要在这瞬间冲垮他的理智。

意识模糊间,他只竭力地扭转了身,回首看去!

于是便看见了,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夜墨蓝,月金黄。

山巅的天机禅院,此时竟也有一股磅礴壮阔的气势。千佛殿不远处便是一座高高的佛塔,先前与他交手那僧人便凌立于佛塔之顶。

僧衣一袭,迎风吹卷,如玉皎白!

许是那坠落的雪沫太密,许是他伤重已不自知,又许是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这一刻沈独的视线竟是模糊的。

他看不清那僧人的面目。

就连那挺拔雪白的轮廓,都是隐约的。

长夜里,暗天下,白月里,飞雪中,只有这一道身影,只有这一抹雪白,不似站在那佛塔的顶端,而似站在所见者心底触不可及的幻梦中……

目光清澈渺远,横越虚空。

沈独隐约能感觉得到,他看见了自己,也注视着自己,可这目光中到底含着怎样的深意,却也仿佛一场幻梦般,在这无边的夜色与月色里模糊。

烦恼忘了。

忧愁忘了。

生死的危机也忘了。

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然是昔日在竹舍中读过的经文里的一句话,八个字……

银碗盛雪,明月藏鹭。

说的,不就是这和尚吗?

惊为天人呵。

于是,那么一声复杂的呢喃咏叹,也忽随着那一道幻梦似的雪白身影,远了,模糊在了风里。

“善哉……”

……

塔顶上,只余那僧人立着。

清隽的面容平静如许,看不见半分怒意与恼意,脖颈间那一串挂珠已断,左手却依旧握着那持珠十八。

塔下有担忧的声音响起:“善哉师兄,你没事吧?”

他不答。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声音,只远远注视着山下那闯入者方才消失的方向,入了禅定一般,目光深远而幽寂。

清风振衣,慈悲不改。

山岚卷起他衣袖,浅淡的白旃檀香息散入冰冷的空气,变得幽微而隐约……

第19章 发作┃要怪便怪你自己,一念仁慈,救下邪魔……

其实沈独以为自己会死。

只要他一个不小心,没控制好自己的身形,或者在体内那一股来袭的剧痛中失去神志,要么从这半空中跌下高高的不空山,摔个粉身碎骨;要么经脉中劲力逆行,摧毁他好不容易恢复的七成功力,直接被追来的天机禅院僧人抓住。

可兴许是祸害遗千年吧……

他死不了。

剧痛固然侵袭了他的神志,让他恨不能一刀给自己一个了断,可竟没有使他昏迷,反而使他越发地清醒。

脑子里的计谋,亦层出不穷。

妖魔道上尽是妖邪诡诈之辈,他能成为妖魔道的道主,除却这一身绝高的武功之外,自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不虚伪,但很诡诈。

人从这高处一掠而下,瞬间便辨明了自己此刻的方向。

在这不空山范围内二十余日,除却一开始伤重实在无法走动那几天,他可都没有闲着。加之前后跟踪了这和尚两回,对天机禅院上下的地形,他也算心里有数。

如今伤势在身,六合神诀更隐隐给他不祥之兆。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想,他都不可能有能力从这许多人的追击中突围而出,更不用说,此刻埋伏在不空山周围等他出来,要取他性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一旦出去,必死无疑!

沈独太了解这江湖的凶险了。

那么多的人想要他的命。

外面等着他的,不会是妖魔道上忠心耿耿的属下,只会是无数熟悉或陌生的人举起的屠刀!

他不能出去。

脑海中这念头一闪,他身形一转,竟是毫不犹豫朝着西南方向奔逃。若是那僧人在此,只怕立刻就会发现,这方向与那竹舍所在的方向截然相反。

看上去,就好像是他要逃出不空山一样。

背后的追兵,被他甩得远远的。

可心机深沉的沈独,偏偏在一路上留下了深深浅浅踉跄的脚印,看上去就是一个人在伤重之中,来不及遮掩所留下的。

没有人能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伪装自己的行踪。

就这么一气奔出去十多里地,到了那荒山野岭草木繁盛之地,才一下停了脚步,运起自己仅存的那一口劲力,施展出那超绝的轻功。

身若鸿鹄,竟又调转了头来。

来时一气乱跑,返回时却挑了最荒僻的道路,几乎绕了依一大圈,甚至重新经过了不空山,才回到了那一片竹海。

山上隐约能听到那些嘈杂的动静。

显然千佛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以及他的逃窜,已经让整个天机禅院都出动了。只是那些声音依旧很远,反倒衬得这一片竹海太过安静。

有那么一瞬间,沈独觉得不可思议。

山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天机禅院竟然没有派一个人下来此处搜查,是完全被他逃跑的方向迷惑了,还是根本不觉得有人这般胆大包天,还敢去而复返?

“沙沙……”

夜里寒冷的山风,吹过了冷翠的竹海,让那竹枝摇曳在月影清辉当中,疏朗又挺拔。

一眼看去,一个人也没有。

可这一次,他没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