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对眼下已经暂时渡过了最大危机的沈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探听山上是什么情况,外面又是什么情况,而是熟悉自己全新的实力。

真正的依靠,也只有自己。

这般想着,他也不去看头顶上那禅院了,只回身走进了竹舍,打柜角取过了自己已经被洗干净的外袍披上。

免不了地,在心里面夸赞和尚一句“贤良淑德”。

但手底下半点没含糊,直接拉开了柜门,将压在最角落里的那一柄垂虹剑捧了出来。

许久没碰,上面已经沾了一层灰。

白玉似的剑身,在窗缝里透进来的那一线光的照耀下,温润而剔透,可那剑形却过于锋锐,甚至隐隐浮动着血气。

不同于其材质的平和,这剑本身,太冷太重,戾气太邪。

剑以“垂虹”为名,取“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之典,意则在“剑气如虹,垂天下首”。

在无伤刀之后,它便是他最爱、也最常用的兵器。

大约是救他的时候,将此剑捡回来,放在这里便没再动过,所以剑身上那斑驳的血迹都还在。一点一点,已经变成了难看的褐色。

可每一点,都在以当日的惨烈,提醒沈独。

他伸了手指,凝劲于指腹,只慢慢从冰冷的剑身上划过。上面所有残留的血污,都在他指腹这一股劲力下烟消云散。

眨眼间,又是那一柄令江湖闻风丧胆的垂虹冷剑。

唇边那隐约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也多了几分久违的锋锐。沈独长眉凤眼间,那璀璨得能扎人眼的锋芒,伴着那令人心惊的凌厉冒了出来。

此时此刻,谁敢说他不是——

天下第一流的妖魔道道主?

天高云淡。

有风无雪。

正是个试剑练手的好天气,沈独看了窗外一眼,便欲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熟悉熟悉自己如今的实力,了解了解深浅。

可就在他刚重新走到门口,眼见着便要出去的时候,耳旁忽地一动,竟是听见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脚步立时一停。

沈独一下回转身来,从那半开的窗向外望去。

不过三两息之后,便有翅膀扑腾的声音传来。

白影一晃。

一只头上长了根翎羽的幽识鸟,已然将那双翅一合,落在了窗棂上,也不知是不是认出来沈独,还喳喳叫唤了两声。

沈独心跳了一下。

目光一闪之间,却是极其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一件一直被他惦记着没有片刻忘记的重要事情。

幽识鸟再至,该是顾昭回信了。

名义上虽是死敌,可他和顾昭的关系,却没这江湖上所有人以为的那般水火不容。甚至说得过分一点,他们两个,虽身处黑白这对立的两道,可实际上却是互惠互利。

一如赤云礁上,顾昭所言。

这天下,不能没了他,也不能没了他。

某种意义上来讲,全天下都能信任的时候,顾昭不可信;全天下都不可信任的时候,顾昭反而可信。

所以这一次,他会选择联系顾昭。

在顾昭这里冒险,总比在裴无寂那边好上许多。

因为,即便是失败了,被顾昭这黑心肠的两面人算计到死,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

人走到窗边。

剑重新放下。

沈独解开了幽识鸟细长的腿上绑着的竹筒,揭开了蜡封之后一抖,便从中倒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纸页。

他展开来一看。

纸张不小,但上面的字就寥寥一行,字迹行云流水,介于行草之间,自有一股独到的飘逸潇洒之意。

用江湖中人的话来讲,这是连字都带着仙气儿。

只是这内容……

沈独一眼扫过去,已然将这一行十个字看了个清清楚楚,脑袋里绷着那根弦几乎立刻就断了!

嘴里没忍住,竟是骂了一声:“这贱人!”

虽早知道顾昭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可他本想,他在信中是将自己的情况大致讲明,而今江湖上势必已因他的失踪而掀起腥风血雨,且交流又不方便,怎么说,对方的回信里也应该说说最近的情况以及他蓬山那边的形势吧?

他倒好!

要良言没有,要屁话,就一句——

“不空山北,闻君未死,憾哪!”

憾你麻痹!

第24章 小自在天┃我要走了,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顾昭是什么人?

天下侠士心中的风流人物, 江湖上九成的蠢货觉得他是真正悲天悯人的“仙人”, 可在沈独眼底, 骂这孙子一句“道貌岸然王八蛋”,那都是抬举了!

没有最贱,只有更贱!

在认识顾昭以后的这些年里, 他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这一句话,对于这么一个人来说,是有多适用。

一如此刻, 在看到这十个字的时间, 他已经在心里帮着顾昭把他祖宗十八代上上下下问候了个三百遍,勉强尽了尽孝道。

就差诅咒他他日千人轮万人骑了!

捏着这一页传书, 沈独手指骨节都泛了白,像是生生要将这一页纸给捏碎一般, 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强行压下了那一股破口大骂的冲动, 深吸了一口气。

呼,吸。

接着才认认真真,重新将这十个字扫看了一遍。

最终, 目光停在开头那四个字上, 便慢慢定住不动了。

心里骂归心里骂。

顾昭这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假,但关键时刻却绝不是什么吊儿郎当靠不住的人物,所以在将注意力从“憾哪”两个字上剥离之后,他轻而易举就注意到了对方留下的信息。

“不空山北……”

现在正邪两道都派了不少人在不空山附近徘徊,可说是“十面埋伏”, 就怕错失了杀死他这个大魔头的机会。

蓬山,或者说顾昭,当然也在。

他这四个字,看似平平无奇,但基本是等于告诉沈独:不空山北,你出来,我接应。

只是……

是否能相信他呢?

天机禅院在江湖中的地位一向超然,或者说这么个宗门,于世人而也言,简直算得上是无甚了解的“方外之地”。

在武圣娄东望出事之前,许多人连不空山都不知道。

出了事情之后,才渐渐有不空山及其周边的地图出现。

沈独看过这图,而且这些天还四下里走看过,当然知道方向,也很清楚“不空山北”是什么样的情况。

那里高山环抱,峻岭逶迤。

地势险峻也就罢了,要紧的是还荒无人烟。

想也知道,对于一个身负重伤且孤立无援的人来说,这一条逃出的道路,实在是一点也不轻松,且一旦出了点什么意外,只怕根本找不到人来接应。

但顾昭就给了这条路。

这就很有意思了。

沈独盯着这四个字,琢磨了好半天,才慢慢地笑了起来,可非但没有半点柔和的感觉,反而越显凌厉。

他与顾昭的关系……

单单从这四个字里,便可窥见一斑了。

似乎仇敌,似乎挚交。

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饶过对方或者救对方一命,也可以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既展露“善意”,又隐藏“恶意”。

当初那场鸿门宴,顾昭是真想他死的。

沈独知道。

所以现在细细一思索这四个字,他便感觉到了这里面藏着的试探——

在写给顾昭的信里,他并未言明自己伤势复原的具体情况。

顾昭的回信里,却直接说自己在不空山北。

若要从这个方向逃跑,虽然的确不容易被人发现,可难度也是最高。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无法做到的,除非他功力已经恢复了七成以上。

也就是说,单单凭这四个字,顾昭便可以从他的反应和回信中,得知他此刻受伤和恢复的具体情况……

“老谋深算,心机歹毒!”

简单地一想,沈独便感觉出了其中的凶险,眉梢微微一挑,只将这纸页慢慢地折成了细细的一条,缠绕在自己指间。

“只可惜,这一趟落难运气太好,怕是不能让你如愿了……”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顾昭若得知他伤势还重,能不落井下石?可一旦他功力恢复,他就得掂量掂量这么做的代价和后果。

走的明明是一步,可事实上已经往后算了三步。

这就是顾昭。

沈独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这时思索完,便待要写一封信,言明自己打算,包括从不空山离开的时机,再让幽识鸟送回去。

可临到提笔时,却不知为什么停下了。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忽然闪过的,竟然是自己重伤倒在“止戈碑”旁时,闻见的浅淡旃檀香息,模糊视野里闪过的那一片僧袖。

还有这些日来的种种细节。

那哑僧人昨日悲悯的眼,灯火下翻动经书的手指……

沈独眼帘轻轻地颤了颤。

他就在书案前站了许久,目光又落在书案旁那一封卷起来的画轴上,接着竟缓缓将笔搁了下来,又放回了笔山上。

这是十年以来,第一次。

第一次因为一个人……

犹豫不决。

这封信,沈独最终还是没写。

他放下了纸笔,也放走了幽识鸟,只重新将垂虹剑提起,掩上窗,返身走出了门去,向着竹海的另一头走去。

这一次,没有用轻身功法,所以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

竹海很深。

但在其更深处,却有一片平湖。

前几天到处走动的时候,沈独就已经注意到了,但那时看的时候是黄昏,光线有些暗淡,所以未觉稀奇;今日徒步携剑,青天白日里看,竟是心绪为之一平。

十里竹海,一碧绵延。

到得此处,却像是于碧玉中挖出了一块,嵌上一块羊脂白玉似的湖泊。不很宽广,也不很浩渺,可天光从这一块椭圆的空隙里,照落在湖面上时,却像在发光。

微风吹皱湖面,几片竹叶荡漾宛如小船。

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峰,便伫立在湖的对岸。

地势便从此处拔高了去。

静下心来,沈独甚至能听到对面山石间那隐约的飞瀑冲刷之声,便猜那湖对岸该别有几分奇妙洞天。

只是他没去。

手中剑起,便已拔剑而出,雪白的垂虹剑对着天光,反射出几分粼粼的冷光,带起一点漫不经心的剑气。

心之所至,剑之所往。

僧人返回,又顺着他足迹寻到此处时,便看到他在舞剑。

人不在湖畔,却在湖中。

“铮——”

剑起时,波涛轻荡,溅起水花如瀑,雪白的剑身在明亮的日光下,被他握于掌中,犹如舞动的银龙!

信手拈来,剑如玉,人如虹!

三尺锋陡然峭拔而起,一时间,竟是剑随人走,自湖面向天穹刺去!

势极凌厉!

隔得太远,僧人实在无法看清此刻舞剑之人到底是怎样的神态。然而从这凌厉的、恣意的的剑势中,却也可窥知一二了。

剑,乃百兵之君。

他那一身暗紫的长袍,也凝聚着一股散不去的厚重与威势,是邪魔,又不像邪魔。

邪魔外道不该有这般好看的长相。

有这般好看长相的不该是什么邪魔外道。

可沈独,偏偏是。

是这天底下叫人杀之也无法后快的大魔头,也有着足以令世人为之惊叹的样貌。

僧人拎着食盒,食盒里盛着粥菜。

眼前是这人剑起湖上的狂恣,耳旁是风吟剑啸的豪壮,可心里却是大雄宝殿内达摩院的几位师门长辈,对所有僧人说出的那番话。

古井无波的眸底,第一次添了几分惘然。

佛珠垂挂在他掌中。

沉沉地。

僧人的心里也沉沉地,他看沈独舞了许久的剑,也没有出声,只是顺着湖畔,慢慢朝着湖对岸走去。

早在他来的时候,沈独便看见了他了。

只是他不出声打扰,他便也暂时没停下。

直到将六合剑法入门的三式施展完毕,彻底了解清楚了自己的实力之后,他才将那剑尖向湖面一点。

“哗!”

水花溅起,细碎极了。

天上照落的日光,顿时被其散成了七色,有片刻的璀璨。

沈独自己,竟是借着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如一片鸿羽被风吹起一般,飘飘然,翩翩然,落到了僧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