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只觉得耳际微微一冷。

一缕垂落到颊边的墨发已被垂虹剑那透着森然杀机的剑锋截断——吹毛短发,削铁如泥,莫过于此!

心底已是一凛。

可顾昭并未因此退却半分。

在这一刻的交锋中,他已经避开了沈独这凶险的一剑,那么即便沈独也避开了他的一剑,两个人也不过打成平手而已。

蟾宫剑,依旧向前!

这仿佛是来自天上的一剑!

谁也不敢直撄其锋!

在顾昭对沈独的认知之中,这样的一剑,他一定是会避开,也必须避开的。在跟人交手上面,这一位妖魔道的道主格外精明和敏感,绝不会让自己因为任何一个可能的变数而陷入不利的境地。

可此时此刻,直到他剑锋递到了沈独喉间,他也没有半分闪避的意思!

他疯了!

顾昭心底里愕然不已。

电光石火间,脑海里竟冒出一个更为疯狂的念头来:沈独没有闪避,不管是为什么,他都有可能在这一瞬间结束掉这妖魔道道主的性命,为自己除去这江湖上唯一令他忌惮的对手!

是的。

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应该不管不顾,就这样杀了沈独,反正他活着也没意思。

只要不收手。

只要将这蟾宫剑向他喉间一递。

从此生死分隔,烦恼尽忘。

理智疯狂地涌了上来。

顾昭以为自己一定会取沈独的性命,可这一刻他的手却没有听从他的心,或者说,至少没有听从他的理智。

避无可避的毫厘之间,那剑尖竟陡然一偏!

“刺啦——”

分明没有声音,可顾昭耳旁却好似听见了声音。

蟾宫剑锋锐的剑尖,擦着沈独脖颈右侧,轻轻地划过,划破了一层皮,顿时留下一条淋漓的血线,如烛泪一般自他颈间淌落下来。

可沈独没垂眸看一眼。

他的目光,在这黑暗里,有一种看不分明的模糊,像是深邃,又隐约寡淡。好似幽潭的深处,透出几分奇异的华彩。

他持着剑,看着他。

这时候,顾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左肩下三寸处传来的剧痛。

他低了头看去,便看见了沈独的剑。

垂虹剑。

剑尖一寸,已全然没入,冰冷的感觉一直透进骨肉之间。

他收剑了。

但沈独没有。

于是这一刻,顾昭忽然就明白了沈独方才看自己那眼神,淡漠而奇异的目光——他露出了自己本不应该露出的、生平最大的破绽。

他是故意的。

他在试探他。

幽寂的深巷里,杀机似乎因为两人之间的交手渐渐隐没了,只有剑气纵横时一点冰冷的余味还缠绕在人身周。

沈独慢慢地抬手一按自己脖颈处的伤口,指尖沾了几分血气,放回到眼前一看,接着便勾了唇。但也看不出是觉得有意思,还是讥笑嘲讽。

手未动,剑未收。

他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笑意,问得直白:“你是不是想操1我?”

顾昭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沈独见状,却是眉梢一挑。

他下手素来是狠的。

这时半点也没客气,手腕一动,垂虹剑又向前递出一分,竟是瞬间又向顾昭肩下递进去一分!

骤然来的凶狠,顾昭哪里来得及防备?

剧痛又强一分。

他眉头顿皱,已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几乎瞬间闻见了自喉咙深处冒出来的血腥气。

沈独却像是没看见一样,满面的闲散慵懒,淡淡地又问了一句:“问你话呢。”

“我想操,你便给吗?”

顾昭盯着他,慢慢挑了唇角,看似仙气飘飘,可说出来的话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一下,轮到沈独无言,只用那种莫测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虽然他没回答,可这般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自然是“否”。

于是顾昭平静地骂了一句:“那还问你麻痹。”

啧。

命都在他手上,他还挺嚣张。

沈独觉得挺有意思的,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至于察觉不到一点异样,可却想不明白这当中的原因:“为什么?”

顾昭笑着回他:“你他妈欠操。”

这算个鸟答案。

沈独面上没什么波动,只道:“若你不是顾昭,光凭你这话,我已经杀了你十次。”

“可偏偏老子就是。”

顾昭心里面有股邪火,这让他言语上比往日更不客气。更不用说,眼下某些东西无异于已经摊开放在了两个人面前,再无可遮掩之处。

乐得自在,真性情。

沈独到底不会杀他。

他看了他半晌,还是慢慢地撤了手,收回剑,让那雪白的剑刃,一点一点没入剑鞘之中,将锋芒敛尽。

“月前你设鸿门宴要杀我,就该想都会有今日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他与顾昭之间的关系也很复杂,往往分不清谁需要谁,谁又是谁的傀儡。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是敌人。有时候感觉可以相互信任,可有时候又忌惮不已,恨不得掐死对方……

但抛开这一切看,仇便是仇。

一个月前那一场鸿门宴,差点害得沈独命丧黄泉,虽不完全是顾昭的问题,可在裴无寂下手暗算他之后,顾昭选择了落井下石。

那时候他是真想要他死的。

如今他侥幸不死,回来还要与顾昭合作,面上看着没什么,可却不会真当这事情没发生过。

天底下,还敢有人欺负到他脸上来不成?

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失败的打算。

从得知他还活着的时候,顾昭就应该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他的。

剑一收回,那临近心脉处的鲜血便涌了出来。

顾昭用手都按不住。

指缝间一时全是暗红的血迹,那素日温润如玉的脸更是一下变得惨白,眉目间那一点出尘的仙气也褪尽了,只有冷煞修罗似的冷肃。

他看着沈独,没有说话。

沈独却已经摸出了先前姚青给的小木盒,打里头捡了一颗冰糖出来,含进嘴里,又咔吧咬碎了。

“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再有下次,你弄不死我,我就杀了你,把你的狗头挂到你们蓬山天越楼上面,让他们都来看看你的风姿。”

又是委实不客气的一句话。

顾昭笑了。

他目光从他手中那小盒子上划过,又落到他微微鼓动着的两腮上,竟没回这话,反而道:“当心蛀牙。”

沈独正吃糖的嘴停了一下。

他抬眸看了顾昭一眼,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一个月后天下会,记得给我发请帖。”

话说完,竟没多留,转身便向巷外走去了。

他身形挺高。

可在这一片黑暗中,也显得模糊。

顾昭双眼因为失血本就有些看不清晰,此刻他身影远了,就更无从分辨他踪迹,只隐约觉得沈独走到那巷子口的时候,肩膀似乎抖动了起来。

于是他站在原地没动。

心里面默数。

数到七的时候,不远处那荒芜的街道上,便传来那似乎终于压抑不住的大笑声,惊飞了周遭寒枝上的鸟雀。

“哈哈哈哈……”

顾昭面无表情。

旁侧的门内,通伯一脸的黑沉,面色十分难看;那病弱的少年娄璋却是面露局促,似乎感觉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本不该看的,听到了一些本不该听的。

通伯没说话。

那少年却看见了顾昭那还在淌血的伤口,试探着开口问了一声:“少主人,您的伤……”

可顾昭都没转头看一眼。

就连通伯他都没在乎。

听着那仿佛遇到天下最荒谬之事一般压抑不住且渐渐远去的笑声,他薄唇轻启,只冷淡地吐出了两个字:“都滚。”

第35章 裴无寂┃他恨过他,也爱着他。

为什么笑呢?

沈独也说不清楚。

可就是觉得很好笑, 为他与顾昭这一番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对话, 也为顾昭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偏了的那一剑……

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话。

又像是看了世上最滑稽的戏。

他克制不住, 越笑越大声,甚至惊得城中本就不多的人家,开了窗朝着外面看。怕是旁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 可他还是在笑。

顾昭会不会听到这笑声,他已经懒得管了。

一路笑着出了城。

直到又走出去五里地,他才觉得笑够了, 也笑累了, 慢慢地停了下来。

站在一片荒山野岭间,回首一看。

益阳城那破旧的城墙, 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趴伏在天幕黑沉沉的影子里, 将自己一切的爪牙收敛,莫名显出一种颓败景象。

独那城头的旌旗, 还在夜风里招展。

沈独忽然便想:顾昭此刻的滋味儿应该十分不好受,或恐重新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会后悔那一瞬间手下留情吧?

但那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盛着糖的木盒, 又拿出来吃了一颗, 然后才抬起头来,开始辨认方向。

是时候回妖魔道了。

在如今的江湖上,“妖魔道”三个字便意味着邪魔外道,放在以前就叫“魔教”。但事实上,在“妖魔道”刚出现的时候, 不过只是个地名。

妖魔道在西北。

战乱平息之后,边关贸易通行,河西走廊这一狭长的地带便成了必经之地,其中有一条山间长道,乃是最险峻的一段。

山高千仞,难如蜀道。

那通行的道路便开辟在两山之间,行走在道中,抬头一望时,便会令人疑心头顶上的山崖都要往下坠落,崎岖而险峻。

商旅经行,这一条是近路。

若要绕开,得从旁边的山岭过,最起码要多花上大半个月。所以久而久之,便有盗匪聚集在此地,打劫过往的商旅。

一则路途艰难,二则盗匪凶险,所以称之为“妖魔道”。

这一个“道”字,这时还只是“道路”的意思。

直到六十多年前,江湖上一伙魔教妖人被人追杀,逃到了此处,占据了此地,慢慢休养生息,发展壮大,才成了今日的“妖魔道”。

而此道上最险峻的间天崖,则是妖魔道的总坛。

沈独此去,便是要回间天崖。

以北极星的方向判定方位,他甚至懒得看前面到底是官道还是山道,是一片坦途,还是崇山峻岭,只一径往西南方向行去。

不多时,益阳城便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

天幕黑沉沉的。

今夜无月。

可沈独抬首望天时,却不知怎么,想起了在不空山竹海里,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也想起了那三卷佛藏。

说起来,直到他从顾昭处离开,天机禅院那边也没有传出三卷佛藏失窃的消息。

这些和尚……

到底什么打算?

*

“如今佛藏失窃,一场腥风血雨便在眼前。此事堵不如疏,怕还是应当昭告武林,以免将来陷入尴尬境地……”

“方丈,万万不可啊!”

“江湖上若是知晓我天机禅院看守不力,为人盗走佛藏,势必招致一场祸事。那魔道妖人盗走佛藏,想来不敢声张。我等不如思虑一个万全之策,再行决定。”

“缘悟师弟所言也有道理……”

……

没有月的天际,一片乌沉沉,连星斗都被层云遮盖。

僧人持着那一串紫檀佛珠自方丈室中步出,周遭一片的静寂,可先前屋内那一番争执却依旧在他耳旁回响。

一字字,一句句,一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