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摇头:“天高地远,不大清楚。目前的消息里只知道那鼎鼎大名的慧僧善哉,旁的未必没有,可也未必能传出来。”

是了。

怎么会传出来呢?

偌大一个天机禅院,慧僧善哉天下闻名,而他属意的那个和尚不过抄抄经文,捣捣草药,便是牵连到他身上,又有谁去关心?

和尚,我要走了。

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他还记得,自己这般问询他。

可得来的不过是那云淡风轻地一摇首。

那和尚不愿离开天机禅院,不愿为他离空门,不愿跟他一块儿走。

沈独眼帘微垂,静静敛了眸光,有许久没说话,再抬首时眼角眉梢已是一片妖异的戾气,竟然笑起来:“天机禅院,天机禅院,真是超然世外太久太久了。这一回,他们的麻烦可大了去了!”

姚青见着他这般神情,心头一跳,不大敢接话了。

跟着他这么久,喜怒她还是能分辨的。

眼下这模样分明是不高兴了,眼底心头都藏了一股深重的杀伐气,轻易不敢触他霉头。

至于那原本想问的与天机禅院和千佛殿上那八个字有关的话,却是怎么也不敢问了。

天知道消息传出时候,江湖里炸成了什么样!

十六年来,天机禅院千佛殿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就是一片无人能踏足的禁地,一座无人可攀登的绝顶!

慧僧善哉,更是令无数人往而兴叹的龙脊。

寻常人都惧怕于与此人交手,至于闯入千佛殿安然逃出,还转天杀了个回马枪在满殿神佛注视之下留下那八个嚣张无比的大字,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偏偏沈独做了!

天机禅院虽没明说是谁做下此事,留下此字,可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江湖上的人又不都是傻子,猜都知道除沈独外不作第二人想!

除了他,谁那段时间正好在不空山附近,还有这样乖戾嚣张的行事作风?那“慧僧善哉,不过尔尔”的八字狂言,可不是谁都敢留的。

各大门派在不空山附近埋伏,围追堵截,生恐被沈独逃走。原以为是天罗地网,谁料他竟真的插了翅膀飞出来!

夜闯千佛殿,狂留八字言!

不仅嚣张如旧,还狠辣更甚当初,杀得守正宗与东湖剑宗围截之人片甲不留!

魔头,还是那个魔头。

现在人人都怀疑他已盗走了千佛殿内那武圣留下的三卷武学精要,江湖上一场风雨俨然又在酝酿之中,且比起月前顾昭设鸿门宴的那一次更为凶险!

姚青这些担忧都没说。

沈独也知道她没说,但从他孑然自天机禅院脱出之时,便已经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凶险的境地了,只是一点也不在意。

眼下非但不着急,还笑了一声:“没别的消息了吗?”

“旁的要紧事没有,但有一个消息,近来也在武林中传扬,真假不知。”姚青略一斟酌,道,“人传那个姓顾的机缘巧合在益阳城找到了武圣后人,要带回蓬山去。现在消息还没传得太开,您看——”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那三卷佛藏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沈独手里,可又不敢直接问,因为觉得即便自己问了沈独也不会回答。

可眼下顾昭竟然攥住了武圣后人的踪迹,事情就要复杂了。

顾昭虽是蓬山第一仙,但与沈独交手数次,三番两次相斗,绝不是好相与的凡夫俗子。

他若拿住了人,他日必往天机禅院去。

那问题就来了:眼下的天机禅院,还有佛藏能交出来吗?

姚青虽没直接问佛藏的事,可此事一出口,只需看沈独的应对与打算,便能约略判断佛藏在不在他手了。

沈独听后却是笑了一声,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抚掌道了一声“好”:“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顾昭昔日暗算我于鸿门宴上。今日他从益阳回,永嘉关乃是必经之地。这一次,我非要叫他尝尝‘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滋味!”

姚青顿时一怔。

但还没等她仔细将这话里的意思分辨清楚,沈独幽暗的眸光便已经轻轻一转,那艳冶里藏着几分冰冷的眉梢微微一挑,竟是望向一旁的裴无寂,万分和气地开了口:“裴左使,闻说我不在这些日子里,你手底下颇有一批精明强干之士。这一遭便请你带了这些人,往永嘉关截杀顾昭,务必活捉武圣后人。兹事体大,交给旁人,我到底不放心。”

“……”

裴无寂抬了眸,终是对上了他一双深暗的眼。

这一时间虽见得沈独满面的和善,似依旧像是以往一般信任、器重他,可话里的虚伪几乎是半点没带隐藏。

——这根本不是要他带人往永嘉关截杀顾昭、活捉武圣后人,而是要他带着那批昔日效忠于他的属下去送死!

他可以纵容他,让他在这妖魔道拥有仅次于他的地位,呼风唤雨;可他也能约束他,三言两语打压他,冷酷地剪除他已近丰满的羽翼,让他知道主宰着他运命的,终究是他!

裴无寂的面容紧绷着,垂在身侧的手也瞬间紧握成了拳,手背上甚至有青筋隐隐突起。

但最终都放开了。

在沈独最平静也最冷冽的注视下,他颓然地伏首,沙哑道:“属下,领命。”

第44章 狼与狈┃社会昭,社会昭。

永嘉关距离妖魔道所在之地并不很远, 一日多的路程也就到了。领命后, 裴无寂再无二话, 也并没有暗中做什么手脚,真的带着自己昔日手底下的心腹去截那传说中的武圣后人。

姚青见了,多少有些复杂。

毕竟这些年来她也算是见证了裴无寂如何从一介飘萍般的小子爬到如今这高高在上地位来的。心计是有的, 本事也是有的。武功方面虽然欠缺了不少,可他十五六岁才习武,已经是慢了寻常人很多, 能练到眼下这程度, 必定下过了不知多少苦功夫。

只可惜,到底是做错了决定。

“我这一次的决定, 你怎么看?”

沈独大约是看出了姚青浮动着的心绪,只从座中站起来, 走到孤月亭的边上,打量着周遭的山与云, 声音淡淡地问。

姚青斟酌了片刻,摇头道:“您做这决定,也算是为了裴左使好了。既有了第一次作乱, 他手底下这些人都是他的得力干将, 一则贼心未必能消,二则有前科在前也不会再为妖魔道尽心尽力,说到底是留之无用。此次若能让姓顾的教训他们一番,或许也能削减他们的力量。如此一来,断绝了裴左使再作乱的底气, 自然也杜绝了再有这种事的可能,您也就不必考虑再处置他了。”

说到底,姚青还是觉得沈独对裴无寂有些不一般的。

只是沈独听后却是笑了。

她哪里能知道他与顾昭是什么关系呢?

顾昭的武学在天下也是一等一有名的,虽未必能打得过他,可带着一干人等要对付裴无寂及他手下那些人,自不在话下。

可以说,去的人九成都要死在那边。

但这件事也是沈独不会告诉姚青的。

听了姚青的猜测后,他沉默了片刻,眸光一转,只瞥见了另一头山道上走来的崔红,于是没有再多言,只道:“你猜得也算有道理。但顾昭此人性情诡诈,一如你所言绝非什么好相与之辈,让人多注意外面有什么消息吧,有事素来禀我。”

“是。”

话说到这里,姚青便知道自己可以退下了。

只是行礼完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目光一抬,才看见了在旁边等候的崔红,一时间竟是微微怔忡了片刻。

间天崖的孤月亭是一条长道,一块一块石头凿出来的,此刻崔红就站在最下头,云气在他身后滚动,身上的衣袍是远山苍翠的颜色。

她看过去时,崔红也在看她。

两人走近却又都彼此无话,各自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便擦肩而过。

崔红顺着那长长的石阶登上了孤月亭,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沈独笑了一声,道:“还以为你不会主动来找我了,没想今日还是等来了。”

“道主纵观天下,总是料事如神的。”

崔红面容微微一僵,抬首来只瞧见沈独负了手,从亭侧走了下去。

更前面就是悬崖峭壁上一条险峻的独道,真正的“间天崖”就在那险路的尽头,是此地风景最佳之处。

印象里,那似乎也是沈独最喜欢待的地方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沈独还是老道主的独子,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去那边待着。若寻常时候找不到人,去那边总能看见。

往常没有深想,可如今望着沈独背影,一个埋藏已久可在昔日并没有引起他的关注的问题,忽然就悄悄地浮了上来——

年少时的沈独总是怯懦的,为什么总要待在间天崖?

既然怯懦,从孤月亭到间天崖这一段险峻的道路,他又是怎么跨过去的?

“其实当年,最觉得我不能成事的,便是崔红你了吧?”仅有尺余的悬崖窄道上,沈独步履从容,仿佛踏在平地上,“如今我做到这地步,我总觉得,你心里该是惊讶的。”

惊讶是真有的。

确切地说,沈独在这十年间做的一切事情,都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以至于在这十年间,崔红总在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人。

但到了今时今日,又觉得并没有看错。

他跟在沈独的身后,修为功力都不如沈独深厚,所以步履间透着几分小心,说话也一样:“当初人人都觉得您懦弱胆怯,过于仁善,当不得大任。属下也一样。时至今日,您却做了很多比旁人想象的极限还要狠辣、也还要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属下看着您长大,的确觉得意想不到。可属下的想法并未改变,纵使这十年间好像已经变成了大魔头,可人的本性不会变的。妖魔道由您掌控,并非一件好事。”

“啪嗒……”

脚步微微一停,下方窄道上的碎石子被踩中,跌了一块下去,穿破了下方重重的云雾,眨眼便没了影子。

沈独侧转过身来看崔红,面上没有半点笑意:“所以你至今认为,东方戟比我要好,是吗?”

东方戟。

这名字真是好久没在间天崖上听闻了。

从沈独登上妖魔道道主之位的那一天起,这个名字就成为了禁忌一般的所在。谁若不小心提起,动辄责骂惩罚,渐渐就没人敢提了。

可如今,却是由沈独自己说了出来。

这一瞬间,崔红是有几分恍惚的。

他甚至觉得时光倒回了十年前,沈独还是那个说话怯懦腼腆的少年,在他上面还有个名叫东方戟的师兄,行事张狂大胆,偏又机敏睿智,妖魔道道主应有的本事与心机他一样不差,其对道中的兄弟们也很好。

只是这幻象仅仅持续了刹那,便烟消云散。

老道主与道主夫人都没了,东方戟也被沈独打成重伤,远遁天涯,十年没回过妖魔道了……

“当年他重伤逃遁,离开了间天崖。外面的人都说他是被我打死了,可你我皆是清楚的,那一天晚上他还有一条命在,硬凭着自己在道中深厚的根基逃出了生天。”

沈独凝视着自己脚下的深渊,声音如云气一般缥缈。

“我与他自来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崔红,你怎么敢叫裴无寂与他牵线搭桥,还要反我?”

呼啦……

下方深渊里的狂风忽然席卷而来,吹得沈独那一身颜色深重阴郁的衣袍鼓荡,妖异邪祟的十六天魔图纹里藏着几分平静的杀机。

崔红想过,沈独性本聪明,迟早会从种种蛛丝马迹里猜到一点眉目。可他以为当日寒绝顶上他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便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此事一笔揭过了。

谁料今日提起,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这一时间,他竟然回答不上来,素来灵光的脑子更无法及时为自己找到一个足够能说服沈独的理由。

沈独便定定地看着他,挑了唇角:“若你不是崔红,不是看着我长大,从小被我叫一声‘叔叔’,在你刚才回答不上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从这上头扔下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深渊底下是什么样?”

“属下不知。”

崔红垂在身侧的手指,到底是悄然握紧了。

面对如今的沈独,他远不能像当初那样从容了。因为眼前这人喜怒不定,说说笑笑杀人的时候实在不少见。

沈独见了他这般戒备的模样,也不在意,只是重新抬步,顺着这狭窄得一错步就会掉下去的绝道,往那边的绝崖上走去。

一面走,一面说话。

“这深渊下头是一片幽谷,堆满了朽坏的白骨。既没有草木,也没有鸟兽,有的只有一汪清水,几只毒虫,还有一部《六合神诀》……”

“……”

六合神诀?!

原本这只是一番最平常不过的话,甚至就连这四个字跟在他话后面,也是轻描淡写的,好像与前面的“清水”“毒虫”没有两样,可在听清楚的一瞬间,崔红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一下就炸开了!

间天崖下这一片深渊,从来都是妖魔道处理尸首的地方。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来往的商客,或者攻上妖魔道的正道弟子,殒身于此。

可从来没有一个活人知道下面是什么样。

也许有人活着掉下去,可他们从没见过这人再活着从下面爬上来。

若人间有森罗地狱,那崔红所能想到的,也莫过于此渊了。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此刻,身为妖魔道道主的沈独竟然开口就描述了间天崖下是什么模样,还提到了六合神诀!

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一下就冒了出来。

崔红能想到的,只有十二年前,年少的沈独失踪了整整三天,就连间天崖上都找不见他人,急坏了妖魔道上所有人。

直到三天后,混乱中的众人,才看到他不知从哪里回来,一身褴褛狼狈地出现在寒绝顶上。

他笑着跟人说,他是贪玩,走丢迷路了。

老道主气得厉害,还打了他,并吩咐他亲传的弟子东方戟看好这个师弟……

那个时候,同样年少的东方戟,是什么神情呢?

崔红竟觉得自己一下记不清了。

他抬起眼来,只看见沈独已经站到了绝道尽头那一片平坦而突出的山岩上,炽烈的日光从高处照落下来,让他的脸色看起来与少年时一般苍白。

*

“前面不远就是永嘉关了,此地乃是我们回蓬山所必经之地,消息已经传出,道中怕不很安定,先停下来修整一番吧。”

平坦的官道,正好进了一片平坦的峡谷。

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上的顾昭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身后众人停下,自己则先翻身下了马。

那一脸病容带着几分怯懦之态的娄璋就跟在他后面,似乎是平日不大会骑马,所以从上面下来的时候,动作笨拙,两腿都还在打战。

他后头还有不少人在悄悄打量他。

这些人里没几个是蓬山的弟子,大多都是先前一道去天机禅院围堵妖魔道道主沈独的时候聚在一起的。

顾昭在“发现”娄璋的时候,就冠冕堂皇说了一堆什么匡扶正道的话,为了防止武圣后人为歹人劫走,所以诚邀天下同道一同护送。

谁又能拒绝三卷佛藏的诱惑呢?

这可是武圣后人!

尽管眼下是被蓬山第一仙顾昭保着,可焉知他日会是什么发展?众人未必都能有染指佛藏的机会,可假意保护一路跟着,为自己的门派探听点消息,他们还是做得来的。

所以才聚成了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人。

一路上他们都在观察这一位名为“娄璋”的武圣后人,轻易就能察觉出这人手无缚鸡之力,且身体实在病弱,简直跟当年的陆飞仙如出一辙。

眼下看他下马时这不济模样,不少人都心生不屑。

但看轻的同时,心思也都活络了起来:似娄璋这样不中用的身子,怕是即便拿到了佛藏也没本事修炼吧?那到时……

人与人不一样,心思自也各不相同。

顾昭解下了系在马鞍边的水囊,走动这深谷幽涧旁边,弯了腰打水。苍青色的衣袍与那清澈的泉水相映衬着,举止之间都带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只是在弯腰那一瞬间,他眉头已微微地一蹙。

日前在益阳城里与沈独一言不合竟然交上了手,还因为那龌龊淫邪的一念之差被对方一剑插穿了肩膀,于他而言已是这些年来少有吃过的大亏了。

旁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却是清楚的。

沈独这王八羔子下手自来极狠,更不用说当时还是被他触怒,这一剑顶多算留了他的命,却不算是留情。

垂虹剑虽非神兵,可也锋锐异常,造成的伤口极深,这几日来偏又连续赶路,连个疗伤复原的时机都找不到合适的。

想到这里,他眼底便多了一层阴郁。

只是在起身后回首向众人看去的时候,这一层阴郁便散了个干净,反倒映着周遭碧水青山,有种不染尘的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