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忽然又在咫尺之遥听见“天机禅院”四个字,沈独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起了那哑和尚, 甚至便要脱口而出,让凤箫将信递给自己看。

可仅仅刹那, 又有一股钝重的痛感,使他清醒。

于是他顿了顿, 强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问道:“天机禅院,谁?”

他的语气, 多少有些微妙的不对。

凤箫跟在他身边也算特别久了, 即便不能了解他内心如何,可素日的做派是清楚的。

她知道不对,可具体要说哪里不对,又好像说不出来。

这一刻,唯有站在门口处的裴无寂, 深深地看了此刻的沈独一眼,还有他压在桌面上,一下没有移动的、微微僵硬的手指。

凤箫是间天崖上的大总管,沈独身边很多琐事都是她处理的,看信这些事情当然也不在话下。

刚才她就已经看到了那信的落款。

只是这时候开口说出来,还是没掩饰住那一点迟疑和莫可名状的震动:“是您以前提到过的,那个很有名的,善哉……”

善哉。

只是善哉而已啊。

实在难以描述心底忽然生出的感觉,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最后一滴微不足道的冷雨,溅灭了那一团死灰里渺茫的火星,沈独微有僵硬的手指放松了下来,不甚在意似的笑了笑,道:“看来天机禅院真是看得起我沈某人,竟让大名鼎鼎的慧僧善哉修书予我,倒是难得的荣幸了。念来听听。”

凤箫又是微怔。

在这间天崖上,沈独几乎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种人。

倒不是说娇生惯养,就是懒得做。

也不是没人暗中议论过,觉得他架子太大,可有一日她偶然提起这茬儿时,沈独只回:“我一个妖魔道道主,难道不是会杀人、能杀人、多杀人便可以吗?”

那时凤箫无言。

但话虽这么说,可真到了要紧的时候,沈独又是比谁都能吃苦的那个。他平日不自己看书信,可重要的人来的重要的信,也是会自己看的。

可眼下……

凤箫本以为他是要自己看的。

这一时间便反应了一下,但也没有耽搁多久。

她眨了眨眼,便垂眸重新看这薄薄的一页信纸上简单的字句,心里却不由得为这一手漂亮的、充满了禅净之感的好字惊叹,只念道:“白毫先直指东方,北斗南看古道场。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沈独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又觉这实在像是一首佛偈,但又觉得没头没尾。

旁的也罢,就那“一句西来还送去”略悟出点东西来。

一下见凤箫停了,他眉梢微微一扬,眉目间的戾气也跟着一跳,只道:“没了?”

“没了……”

凤箫也是一脸的茫然,捧着那平平无奇的信笺,眨巴眨巴眼,干干地应了一声。

沈独皱眉没说话。

门口的姚青却站不住了,对这传说中的慧僧善哉是又好奇又震怒,急吼吼走了过来,直接将那信从凤箫手中拿了过来一看。

“还真只有四行字啊。道主,这是在打什么机锋?”

天机禅院,向来超然。

不说佛门里这些经文对外人来说本就陌生难懂,便看“天机禅院”这“天机”二字也该窥见两分深奥。

慧僧善哉,既是佛法精深,这几句自也与佛门的典故有关。

可惜了,沈独偏对这些秃驴的东西不感兴趣。

此生所仅有的在佛学上的所知,也不过是困顿于不空山那竹海竹舍中时,无聊打发时间所看所学而已。

眼下能记起来的,也就“祖师西来意”。

第三句的“西来”,指的便是当年禅宗达摩祖师自西方而来,但祖师西来到底所为何事、所求者何,却一直是佛门里一段无解的公案。

可这慧僧善哉所言就有点意思了。

什么叫“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他往日在潜入天机禅院,夜探千佛殿时,曾在这秃驴手底下吃过大亏,只从那迅疾而猛烈的几个回合交手里,便能知道对方武学造诣之高绝,性情方面也绝不庸同于禅院那些唯唯诺诺的老好人。

善哉?

这秃驴出手时的那架势,哪里与这法号沾得上边?善个屁!

所以现在沈独半点没有将这一封信拿过来自己看的意思,只冷冷地笑了一声:“吃了的东西从没有吐出来的道理,真当天机禅院这块金字招牌好用么?我姓沈的也不是吓大的。信放着,不必理会。若他们真想与本道主理论,待本道主拎着那娄璋上不空山,自然多的是机会。”

“是。”

凤箫隐约觉得这佛偈是在让沈独归还什么东西,且隐隐有规劝之意,但又只是一种感觉,毕竟这东西她读不懂。

所以只一头雾水地将那信笺塞回信封中,放到了沈独案头上。

沈独瞥一眼,并不拿来看。

姚青却是看了看他,虽知道自己应该告退,且知道道主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多过问,可仔细琢磨的确是诸般狐疑难解。

她还是问了:“道主,俗话说贼不走空,您真没从天机禅院带回点什么来?”

“……”

沈独的手指刚摸到自己方才放下的那一卷书上,听得她话中几个字,眼角已然一跳,只撩了眼皮,微带笑意看姚青。

“贼不走空?”

“啊,这……”

糟糕,一不小心又说错话了!

她就知道自己是多说多错,道主刚回来那阵还压得住,可近些日子发现道主脾气好像比以前好了一点,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放肆了起来。

早先还不觉得,如今一下就把自己推进了火坑里。

姚青那英气的面容上,顿时多了几分局促的紧张,迅速地搜肠刮肚想为自己找个圆场的说辞。

只是人一急,反而什么都想不出来。

在这紧绷的时刻,是门口处的崔红看了姚青一眼,脸上也没什么笑意,淡淡道:“便是道主真带了什么回来,也不是姚右使能置喙的吧?”

“你!”

姚青眉头几乎一下就竖了起来,怎么听怎么觉得崔红这话刺耳。

沈独听见了,却是静默地看了崔红一眼,偏崔红脸上半点异样的神情波动也没有,反叫他看不出什么来了。

明是讽姚青,暗里却是为她解围。

怎么看这也是在乎姚青的,可当初在不空山外,偏又算计她、让她与东湖剑宗正面对上去送死。

人啊,当真有意思。

“别争了。先前吩咐的一应事宜照办,另多派点哨探,警醒着不空山那边。一旦天机禅院有什么动作,我要立刻知道。都退下吧。”

他到底是既没说崔红一句,也没说姚青一句。

这番话出口的时候,便已经收回了目光,埋下头来,继续看手中书了。

姚青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心里虽记恨崔红,这时也只好忍了,与其余几个人一道退下。

凤箫也悄然退出,还细心将门带上了。

这时候,沈独盯着翻开的书页,只觉得原本条理清晰的一字一句都在纸页上跳了起来,半点看不进去。

心里烦躁。

那一股奇异的邪火冒上来,让他心里憋着。

在回来的这些天里面,他都在刻意地遗忘,偏这一封来自天机禅院的、由慧僧善哉所写的信,打破了一切的假相,搅乱了他虚假的平静。

“哗啦”地一声,沈独终是不耐烦地将手中的书册扔了出去,砸到前面的书格上,倒落了一片的真本古籍。

也倒落了那一卷已经被他收起来的画轴。

自千佛殿中盗来的檀香佛珠就在手边,他在书案后面坐了很久,才克制住了走过去将那画轴捡起来打开的冲动,反将这一串佛珠抓了起来。

幽微的旃檀香息,一时又沁入心神。

沈独竟奇异地觉得自己平静了些许。

他眨了眨眼,目光几经闪烁,终于还是用力一扯,竟将穿着这一串佛珠的细绳扯断,“啪嗒嗒”所有浑圆的佛珠顿时散落一桌,还有少数几颗滚到了边缘。

早在千佛殿时,这佛珠里暗藏的秘密便已经被他发现,只是明明也曾对这三卷佛藏万般垂涎,渴盼无比,希冀着它或许能解六合神诀的反噬;可真到了带着这东西回到间天崖上的时候,又怎么都提不起去看、去钻研的兴致。

以至于有那么刹那——

沈独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丢了魂,换了人,还是忽然不怕死了?

“一句西来还送去,燃灯只在此中央?”

“嗤。”

“人话都不会说!我倒要看看,这传说中的三卷佛藏,到底是不是有那么厉害。”

第49章 旧竹林┃那竹海深处的竹舍,却是再也未曾踏足了。

“混沌初开, 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 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 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

声如冰泉, 低沉清润。

距不空山十余里处这一座小村落茅屋里,着一身雪白僧衣的僧人口中吟诵,如玉般清隽的面容上, 却隐隐透出几许苍白。

这实在是一间简陋极了的茅屋。

屋顶上盖的是茅草, 屋里面的桌椅也都高矮不一,但全部似模似样地摆上了装订成册的书卷, 七八个五到十二岁不等的小孩子都坐在桌后,专心致志地听着。

只是在听完之后, 还有些不明白处。

距离僧人最近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小胖子眨了眨眼,忽然把手举起来, 问:“善哉师傅,‘五星’是什么意思啊?”

被人忽然打断,僧人面上也不曾露出半点的愠色, 反而宽容地微微一笑, 答道:“五星者,便是天上的五颗星辰,名曰‘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对应的乃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与喻示阴阳的日月一起, 并称为‘七政’。”

“那‘五行’又是什么?”

小孩子们的好奇心都是很重的,听到不懂的便发问。

于是僧人又将“五行”的诸般来历一一讲解,从头到尾神色间未有半分不耐之色,显得温和宽厚。

如此拓开来讲,不知觉外面已薄暮昏昏。

僧人收了自己的书卷,见着时辰不早,便准备结束了这一堂课回山门去。

临走时候几个小孩子都问他明天还来不来。

他便笑着回,要来的。

村落中的长者估摸着时辰来找他,想请他留下来用一顿斋饭,已答他远来教书的恩情,但被僧人婉言谢绝。

“多谢施主好意,但院中还有晚课,今日便不多留了,贫僧改日再来。”

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

僧人的轮廓在外面昏沉沉的夕照下,被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看着倒越发让人疑心他到底是个真实的人,还是那天上的神佛了。

挽留他用斋饭的老者看着他,一双老迈的眼底是纯然的敬重,也学他模样还了一礼,这才道着“有劳”,一路将人送至了孤村的村口,看人去了。

冬山如睡。

这些天来,天气已经转暖了不少,但不空山这一片山脉到底偏北,所以昨夜料峭风寒,下了一场雪,在这山间盖了薄薄的一片。

唯有不空山上,还是沉凝的苍翠。

一身雪白的僧人也不赶路,只如常人一般在逐渐昏暗的天光之中行走,翻越了几座山岭,才到了不空山后山的方向。

只是没想,还没等他上山去,山上小径倒是下来了一人。

身上穿的是禅院里小沙弥穿的蓝灰色僧衣,也不是很高,十三四岁模样,脚步还急匆匆的,模样挺机灵。

是宏本。

禅院里要矮他一辈的晚辈。

远远看见僧人他便眼前一亮,忙跟他挥手:“善哉师叔,善哉师叔!方丈正派我去找您呢!”

僧人在山道上停下了脚步。

生长着青苔的旧石阶缝隙里还淌着刚化不久的雪水,浸得苔痕深绿,阶边的野春兰则向着石阶另一侧张开了自己的花萼。

他问:“方丈寻我何事?”

“您白日都去村子里教他们读书写字了,怕是不知道,江湖上可出了一件大事,还关系到咱们禅院。”

宏本虽在禅院中修行,可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一说起江湖上那些个腥风血雨来,眼睛里都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向往和兴奋。

“听善明师叔说,有一个蓬山的很厉害的人,叫顾什么的,找到了武圣的后人。可师叔你猜怎么着?这个武圣后人竟然在半路被妖魔道上那个大魔头沈独劫走了!现在江湖上传得一阵风一阵雨,方丈传了人在他屋里议事,也让我来找师叔你,请你过去。”

武圣后人。

还有大魔头沈独。

僧人听得这些名字,面上忽多了几分怔忡,接着才念了一声:“是吗……”

宏本才入禅院不久,但对这一位善哉师叔从来都是敬仰有加,当下也没觉出他有什么不对来,只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师叔,你说那魔头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呀?难道真连传说中的蓬山第一仙也打不过他吗?他劫走了武圣后人,又到底是要干什么呀?前阵子他不才从千佛殿……”

话说到这里,宏本忽然心头一跳。

千佛殿那件事累得善哉师叔为方丈他们责罚,不仅在戒律院受过了惩,还在思过崖下面壁了整整三日,昨日才回来。

对整个天机禅院的弟子而言,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大部分人眼底的善哉,不管性情为人还是佛法武学,都是千中无一万里挑一的好。可以说,在他们印象里,他与惩戒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可那一回……

方丈的话,说得却是难得地重。

更要紧的是千佛殿这件事,不仅被人闯入了,而且是被人二次闯入。

至于有没有拿走什么,宏本便不知了。

他只知道,有关于千佛殿内到底是不是有东西失窃这件事,只有天机禅院少数人才清楚。

其实大家伙儿都暗中猜测,千佛殿里能藏什么?无非就是那三卷佛藏罢了。

若有东西失窃,必非此物莫属。

但偏偏此物干系重大,任由众人如何怀疑,也没透出半点确切的风声来。

包括江湖上都有不少人觉得是他们禅院承担不起佛藏失窃的后果,故意在此事上隐瞒,未将真相告知所有人。

可这话是万不该在善哉师叔面前说的。

宏本心里后悔极了,原本心里装了一箩筐的话想要问,现在却都问不出口了。

好在僧人并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般轻易生气,甚至就连方才那一点点异样都收了起来。

他朝宏本淡淡地笑了一下,便往前走去。

“既然方丈还等着,还是赶紧过去,才能知道事情到底如何。”

“是是是。”

宏本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走在他身后一些,但见微寒的冷风吹拂下,这一身雪白的僧衣在暗下来的天幕里干净得纤尘不染,袖角衣袂轻轻浮荡,不由心向往之。

他好像记得,院中有哪一位师伯提过,说善哉师叔这一身雪白的僧袍,也是有些说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