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方丈也是久未遇见过这样难缠的人物了。

当日千佛殿之事除善哉外的确无一人目睹,更不用说佛珠被盗的那一日连善哉也不在,根本就没人看见。

可他是未能料想沈独竟然会这般轻易地矢口否认,一时竟至于无言。

两道已经灰白的眉,顿时就皱了起来。

缘灭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过头去,想要唤个人问什么事。但就在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后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近百名僧人从后到前,竟都朝两边退,像是在给什么人让路。

山门下方的众人也一下注意到了。

沈独没当一回事,只猜是天机禅院某一位比较紧要的人物到了,只满面轻松地朝着那方向看去。

可在人群退开,露出来人身形的刹那,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咒一般,完完全全地凝滞了。

昂藏的身躯被宽松的僧袍包裹,如玉一般的手指并拢竖在身前,眉眼低垂间却缠绕着几许悲悯的垂怜,可那冷淡平静的神情又好似高踞西天的神佛一般触不可及。

这分明是他这些日来心心念念想着的那张脸。

在这一瞬间,沈独唇边的笑意几乎已经挂了起来,可下一刻便被那一身为风吹拂起来的雪白刺了眼。

他喜欢的和尚,为什么竟穿了一身雪白的僧袍?

巨大的、突如其来的茫然,让他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只怀着一种隐隐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荒谬,看那僧人从远处走到近处,走到他面前。

旃檀香息,一下近了。

僧人低眉敛目,站在台阶上,向他稽首:“沈施主,贫僧善哉,有礼了。”

第69章 轻狂是假┃本道主,要他!

善……

哉?

沈独只觉得脑袋里都是空空的, 仿佛能听见风吹过来时震起的呜呜空响, 一时脚重头轻, 一时又头重脚轻。

他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若眼前之所见不是梦中之所见,他怎会看见这和尚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学那惹人生厌的什么慧僧善哉穿一身白僧袍呢?

若眼前之所见不是梦中之所见, 他怎会觉得自己一颗心已被刀绞,偏偏还半点痛楚也感觉不到呢?

是梦吧?

是梦吧。

他喜欢的那个和尚是天机禅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和尚,法号该叫不言, 会采药, 有不错的医术,有一颗慈悲心, 长得好看,但是个哑巴。

他救了他的命, 会给他端饭来,也会为他把脉。

他也见不得他虚伪凶戾的一张脸, 见了他折腾那小蚂蚁杀生都会翻脸。

……

沈独还记得自己没好气地问,你是不会说话吗?

那僧人朝他点了点头。

于是当时的他,心里一下生出了那种难以言说的惋惜:那样好看的和尚, 为什么偏偏是个哑巴呢?

可此时此刻, 同样的一张脸就在他的面前,那从来微抿的嘴唇分开,说出来的言语是平和的、平静的。

像是对着任何一个来寻解脱的普通人。

在他眼底仿佛没有邪魔与众生的分别,可他又偏从这一双澄澈慈悲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茫然。

恍惚。

像是忽然迷路的旅人, 找不到方向,长了一张可笑的脸,挂着一副可怜的神情,带着一身可悲的狼狈。

哑巴说话了。

不言成了善哉。

一切一切都在这一刻碰撞到了一起,千般万般的线索瞬间从记忆的深处涌来,于是眼前这身影瞬间与当日千佛殿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也与他重伤后醒来在昏黄灯火下看见的那身影重叠到了一起。

他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既不曾承认过自己的任何身份,甚至也没真正回应过“不言”那法号。

他走路时确有声响。

可为什么他就满腔的自负,觉得自己感觉不出对方有任何修为就是对方确是个普通人呢?

这世间,分明还有另一种可能。

只是他久在高位,在武林上甚少逢得敌手,所以久而久之竟下意识地将那可能忽略了——

他感觉不出的,除了普通人,还有可能是比他更强的高手。

沈独想,自己真傻。

聪明了一辈子,在妖魔道上呼风唤雨整整十年,一朝落难竟着了个死秃驴的道,被人骗得团团转!

不仅没识破他真面目,还疯了一样上山来想带这和尚走。

强抢也好,用娄璋的安危或者放弃三卷佛藏来换也罢。

只要这和尚肯跟他走……

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算来算去,也不过就是天机禅院一个普通和尚,一则禅院兴许愿意割舍,二则人落到他手上还不随意他拿捏?

可现在……

“善哉?善哉……”

他眨了眨眼,这一时间觉得眼眶里又热又冷,喉咙里似有血腥气再往上冒,可过一会儿,偏笑出了声来,一双妖邪的眼微眯,眉目间戾气滋长。

“和尚,你声音可真好听。”

分明是平静的一句话,可落在众人耳中,却莫名有了一种悚然的寒意。

更有人觉得听不懂这话:

不是早认识,早就熟稔,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善哉立在台阶上,垂眸看着稍稍站在下方的沈独,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转眼又挂上这一脸令人不喜的邪戾,是满身的凶杀之气未除,一句话里更藏了千万的讥诮与嘲讽。

他脸上已没了病容。

人是妖魔,身后带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站在禅院的山门前,既无半点愧疚,更无半点惧色。

合十的双手指尖都触在一起,这一时竟有些微的凉意。

他敛了目,但宣一声佛号,也不接沈独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但言道:“沈施主昔日夜闯千佛殿,乃贫僧亲眼所见,只是沈施主最终破殿而出,并未被抓。如今殿中还有施主不久后再次闯殿盗走圣物后所留之字。至于盗窃之人是否是道主,相信正道中自有不少曾与道主通信之人,字迹一看便知。”

“哈哈哈……”

沈独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身暗紫的鹤氅衬得他益发俊朗,可姿态却偏又放肆又轻狂。

“了不起,当真是鼎鼎有名的慧僧善哉!”

对于当日酒自己的事情绝口不提,更不曾谈及他们在那竹舍中发生的一切,好像自己真是正道直行半点亏心事都没做一样!

好一副道貌岸然模样!

不知道的怕还真以为他是天上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呢!

沈独是偏激的性子。

此刻胸膛里几乎是炸开了一片,便是有十分的理智现也全抛却了,哪里还顾得上去想旁的?

于是,看那和尚的目光便越发讽刺。

众人却始终听不懂他话中的玄机,唯有裴无寂与顾昭从他这忽然尖锐又冰冷的态度里,隐约窥探出了什么,一时心底阴沉,只不出声地看着。

缘灭方丈对于当初的原委约略知道一些,但对于更清楚的内情却不慎了解,此刻见沈独非但没有半点悔改之意,反而态度越见邪狂,眉头便不由皱得更深。

他说话也终不那么客气了起来。

“沈道主,当日乃是善哉一念之仁救你于水火,你却反恩将仇报,盗走佛藏。不论江湖道义如何,于情于理也不应该。今日你虽带武圣后人来访,可若不将旧物完璧归还,这一道山门,道主休想迈进一步。”

“恩将仇报又怎样?”

沈独来时候还心平气和,眼下脾气却是上来了,分明是同缘灭说话,可眼睛却看着那僧人。

“方丈您难道不曾听闻过我沈独吗?弑父杀母,逼走师兄,江湖上十桩杀孽有八桩都是我做下的。别说是恩将仇报盗走你佛门圣物,便是更下作的我也做得出来!”

又是意有所指的一句话。

他满面邪肆气不减,分明是丰神俊朗的人站在这里,给人的感觉却似那绝世的妖魔。

善哉听着只觉这话是对他说的。

什么叫:更下作的,我也做得出来?

僵直的手指,微微压得紧了一些。

这一瞬心底里最后那一丝妄念都被突如其来的冰冷给压灭:本就是天生妖魔,冥顽不灵,为他所救,却一意虚伪假作不知他身份,直到千佛殿上盗走那一串佛珠,才留下那辛辣八字奚落!

慧僧善哉,不过尔尔。

眼前这人的心中,何曾有过什么恩义与仁慈?

是他不该妄念迷眼,妄动凡心。

“阿弥陀佛……”

他微微地一闭眼,似呢喃一般念了一声,好像要借此将心中种种忧烦都驱散。

沈独却听得心里一痛:这和尚,分明是骗了他,戏弄了他,可他这般低眉垂眼的一声叹,却叹得他也跟着生出一腔难以形容的悲楚。

谁说漂亮的女人才会骗人?

好看的和尚骗起人、骗起心来,也是半点不逊色的。

“沈道主的意思,是不肯归还了?”

大约是沈独的态度太轻蔑,缘灭方丈脸上所有的笑意终于消失了个干净,肃然地看着他。

“还?”

沈独嗤笑了一声,也不看缘灭,只从自己袖中将那一串已经被凤箫重新穿好的沉香木佛珠取了出来,放在掌中把玩了片刻。

“我沈独属貔貅的,进了我口的从来没有吐出去的道理。但今日既是我妖魔道牵头先拜上禅院,自也要给主人家几分面子。你们想要回此物,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有一个条件。”

条件?

谁不知道沈独是江湖上最难缠的人物?

一听见他说出这话来,山门内立着的天机禅院众僧都怒了,纷纷呵责起来,意思大多是他本就是窃来的东西,怎么还敢谈条件。

可沈独毕竟是沈独。

他就是敢。

缘灭皱眉道:“什么条件?”

“简单。”

沈独似笑非笑,竟是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将那一串藏有秘密的佛珠戴到了自己的腕上,然后才抬起头来,将满身的妖邪气展露了个淋漓尽致。

“东西给你,人给我。”

“人?”

他话说得简单,缘灭却一下没听懂,只是下意识心头一跳,隐约竟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可已经迟了。

刻着“山水”二字的山门前,沈独已放旷地笑了一声,宽袍阔袖,豁然抬手一指!

“本道主,要他!”

修长的手指所指处,不是旁人,正是那天人般不染尘俗、立于阶上的僧人——

慧僧,善哉!

第70章 爱你是真┃只要你开口,便是你要我整个妖魔道,我都给你。

疯了!

这他妈是疯了吧!

所有听清楚他这一句话、看清楚他手所指的人, 脑子里几乎都是“嗡”的一声, 压根儿不知自己现在该往哪个方向去想。

先是被天机禅院方丈缘灭指认曾闯入禅院窃走什么圣物, 紧接着传说中的慧僧善哉出面证明确有此事,听禅院这边的意思当初的沈独分明就是这善哉一念之差救下来的!

但是!

沈独这魔头伸手一指,指着人和尚说什么“要他”, 到底什么情况?

天知道沈独在江湖上有多少暧昧不清的脏污传言,大半都因间天崖上裴无寂而起。虽然很多都是捕风捉影,但架不住他的确是个邪魔, 所以什么样的脏水泼他身上都有人信。

一来二去, 假的也说成真的了。

这里面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然是沈独喜欢男人这一点了。

而此刻……

众人只打量着沈独看那慧僧善哉时似笑非笑的神情, 也不知是心里有了这念头再看就觉得不对劲了,还是沈独面上的确有这意思, 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有几分爱恨难言的味道。

啧,该不会是?

念头一冒上来就压不下去, 更不用说先前沈独的态度里还透出了种种的端倪,一时是能往歪里想的都往歪里想了。

至于就站在沈独背后的裴无寂,却是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不由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向那僧人。

当真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人物。

江湖上风传此人佛学精湛, 于武学上也有奇高的造诣,向来被人传“惊为天人”,可如今看了才知道,原来长得也是很好看的。

到底是沈独,眼光高到天上去。

只是今时今日这情景……

该说是他昔日心里那一点阴暗的想法应验了吗:孤高自负如沈独, 也有这样求而不得的一天!

莫名地,他无声笑了起来。

在另一头的顾昭却是实打实地皱起了眉头。

他固然对沈独有感觉,可这一点感觉还不至于使他忘记自己今日为何来到此处,所以对于此刻沈独明显不在状况、甚而有些癫狂的模样,他感觉到了深深的棘手。

“沈道主……”

顾昭打量了打量眼下忽然僵硬的局势,终于还是破例站了出来,想要先开口规劝住沈独,缓解眼下的尴尬。

可没料想,沈独竟是半点也不想听,不待他开口把话说完,便直接开口问缘灭道:“方丈考虑得如何?”

考虑得如何?

这人竟还有脸问出来!

天机禅院今日随同缘灭一道出来的众人简直不敢相信沈独的厚颜无耻,更因听闻过沈独在外狼藉的名声,因此想到了一些不堪之处,由此越发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