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垂首看路,走了下去,却只任由那小沙弥在耳旁聒噪着,并不接一句话,也未露出任何不耐的神情。

或许是不在意,或许是没听见。

山下又是那一片茫茫的竹海,翠色的竹叶摇动起来,像是在山与山的沟壑之间镶嵌上一块又一块碧绿的翡翠。

林间那条小道已落满枯叶。

善哉望了过去,想起自己自上一次后便再未踏足竹舍,这一时间本该心如止水,可脑海中却蓦地冒出某一个人在佛堂上那些大胆放肆的污言秽语,还有最后那荒凉的眼神……

止水微澜。

原本该向前的脚步,在这片刻的沉思与游移间,已转了方向,竟向着那林间竹舍去了。

直到站到了竹舍门前,他才反应过来。

这一时想要再退,又忽觉退也无用,本心便在此间,纵使此刻离去,也并不代表他从此便不牵挂了。

只是在将那门推开之时,到底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早已有月余没人踏足的屋子里,竟然干干净净的一片,没落下半点灰尘,桌椅床榻都摆放如旧,仿佛才被谁整理过了一般。

书架上,经卷不再,已空空如也。

但角落的画缸里竟还插着一封系上的卷轴。

善哉立在门前,天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却无法掩去他此刻突如其来的怔忡。

还有……

心颤。

没有理会身后宏本疑惑的声音,他迈步走了进来,从画缸中将那一幅画取出,便已认出这是昔日沈独画过但被他添了几笔的那幅画。

于是就这样拿着,好半晌才放到了案上。

系着的细绳一解,修长的手指推着画幅朝一侧慢慢滚动,昔日那一幅春兰图便缓缓展露出来。

众开我不开的野春兰。

舍诸兰而择未开兰的蝴蝶。

还有……

那静静躺在画卷最末,随着画幅被打开,终于展露在人眼前的那一朵小小的绿萼春兰。

细长的茎,半开的花。

一瓣瓣浅绿裹着花心,正在绽了些许而未盛放之时……

只是放了有些时候了,没了新采时的柔韧鲜活,在他用微颤的手指将其拾起时,已有枯萎之态。

“善哉师叔,你怎么了?”

小沙弥宏本在门外朝里探头,只觉这一刻这在天下享有“慧僧”之名的师叔脸上,竟透出几分悲苦难辨,一时有些吓住。

可回应他的,只是僧人拈花垂首,静默的身影。

第82章 血溅五风口┃东方师兄,我想杀你,已想了十年了。

“吁——”

行进中的马被勒紧了缰绳, 迅速地停了下来, 一身华服的池饮看着前方的骚动, 忽然就皱了眉。

“前面怎么回事?”

“回禀少盟主,前面道中发现了一具尸首,似、似乎是妖魔道中人的。”

回话的人有些战战兢兢, 还有些不敢确定。

池饮面上顿时便露出了几分惊色,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另一侧便是蓬山的人马,顾昭一骑当先, 也停在半路。

在他看过去的时候, 顾昭也向他看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但都没有说话。

池饮先下了马去, 朝前面几名天水盟弟子围着的地方走了过去,顷刻便闻见了那还算新鲜的血腥味儿, 待得仔细一看那身首异处的尸首时,面色便陡地阴沉下来。

顾昭随后来, 也认了出来。

崔红在妖魔道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随了两任道主,先辅佐了沈独的父亲, 后又跟了沈独。虽在裴无寂出现之后, 地位便落了下来,可好歹也是个护法,在间天崖上颇说得上几句话。

可如今……

就这么睁着一双不甘也不信的眼,脑袋在一边,身子在一边。

“若没记错的话, 崔红本是与沈独一道走的,不该一个人出现在此地。且这下手干净利落,脖颈伤口处都没什么皮肉翻卷,要么功力深不可测,要么神兵利器吹毛断发,或者……”

顾昭想了想沈独平日的作风。

“两者皆有。”

然后他无声地转过了目光去打量池饮的神情,只可惜隔着一张人i皮面具,实在看不出面具下到底是什么真神情。

只隐约感觉出,似乎不很好。

于是他眉梢微微一挑,唇边多了一分笑意,但半点都没表露出来,只道:“妖魔道上的魔头,不愧是真魔头,狠起来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能杀。不过如此,于池少盟主与我蓬山的除魔大业,倒是一件好事了。”

“那是自然……”

池饮心底杀机四溢,又看到了那散落在血泊里的糖与糖盒,便冷冰冰地笑了一声,眸底冲涌出几分狠色。

“我已约他两日后子正动手,新一日,便是他来年祭日!”

“子正吗?正好。”

顾昭一脸好像才听闻他们动手时辰的模样,先露出些微的惊讶,接着又恢复了正常,还笑了起来。

“那我们要快些赶路,不能让沈道主久等了。”

“走。”

池饮也不废话,看明白了死的是谁之后,便直接起身,返身重新上了马,下令重新开拔。

只是有人比较迟疑,上来问:“少盟主,那这尸首……”

“妖魔道上的邪魔外道自相残杀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与我等何干?”池饮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直接打马从那尸首旁边过去,道,“速速赶路,两日内必须赶到五风口!”

“是!”

前前后后,众人立刻应声。

于是两路人马在这片刻的停留之后,再次开始赶路,同样向五风口去了。

算上沈独,先后是三路人马。

谁也不知道,平静了多年的五风口,在两日后的深夜,将会上演怎样一场杀戮。

当初离开妖魔道去赴顾昭天下会之邀的时候,沈独与其余妖魔道的主力人马是分开走的,天下会后一道上天机禅院,便合为了一路。

如今从禅院去五风口,也是这群人没变。

只是在半道上,他点燃了一截幽识香,引来了幽识鸟,往间天崖传了信。

如今的间天崖上,道中有头脸的人物基本都在外面,可凤箫还在。这算是沈独留下来坐镇后方的后手。

打架凤箫不行,但后方调遣却不成问题。

他信中让她收信后立刻派道中最精锐的隐杀堂弟子赶赴五风口,听候调遣。

所以在两日后清晨进入比起当年已荒凉了许多的五风口时,妖魔道这边其实是两拨人马。

只是一拨在明,跟着沈独;

一拨在暗,已先一步伪装成常人入了城。

城中心广场高高的旗杆上什么风帆也没挂,就一颗不知几个月前挂上去的头颅,那人脸上的肉都已经被天际飞来飞去的乌鸦与秃鹫吃了个干净,就留下个光秃秃、空洞洞的骷髅,完全看不清是什么模样,自然也无法辨别身份了。

沈独从下方过时抬头看了一眼。

高高的旗杆,黑沉沉乌压压的天幕,怎么看都是一个适合杀人的下雨天。

他们找了一家破败的客栈先歇脚。

裴无寂走了,崔红没了,跟在沈独身边的一下就只剩下一个姚青,难免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感。

尤其是沈独告诉她,夜里有事。

有事。

这是沈独喜欢的两个字。

他若要出去杀人,或者要带着他们出去杀人,从来不说什么直白的屠戮的话,只说“有事”,好像即将要去做的是多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

中午时候他用了些饭。

下午在暗处探听的人悄悄来禀,说是天水盟的人已经到了,就在另一条街上的客栈住下,而蓬山却还要晚一些,约莫子时才到。

沈独听了没搭理,只在屋内修炼六合神诀。

一直等到入夜了,姚青捧着外面送来的一封信函敲了门,他才收了手,将那已趋近大成的满身阴冷内力敛起,道:“进来。”

姚青推门进来。

信也呈了上来。

沈独起身来接过,拆开看了一眼,便笑一声扔回了桌上,只去取旁边挂着的垂虹剑,但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拿了雪鹿剑:“所有人都到了吗?”

“都在附近了。”

姚青知道他问的是另一拨人的事情,但依旧不明白这是要去干什么,所以有些茫然。

“道主,我们这是?”

“你自己看看。”

沈独示意她去看那信。

姚青从桌上将那信捡起来凑灯下看了一眼,便陡然一阵心惊肉跳:“算计顾昭,今夜子时,突袭蓬山人马?可道主,这池饮狼子野心……”

“谁说我要夜袭蓬山了?”

沈独没待她把话说完,那薄薄的唇一勾,便是满面的冰冷,还有一种由心而起的邪气。

“传我令,立刻集结!今夜,我要池饮项上人头!”

什么?

他竟是要直接对池饮下手?

而且不是这信中约定的子时正,而是这比约定时间足足提早了一个半时辰的亥时?!

姚青完完全全没有想到,更不知道沈独到底是什么打算。只是他面目冰冷,甚至已经将雪鹿剑出鞘,擦去了剑上的血气,分明是主意已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改的模样了。

她想了想,还是收敛了惊色,下去传令。

如今妖魔道是两路人马都在,且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除非池饮早有准备,不然被沈独杀上门时,怎么也躲不开死路一条!

沈独原本与顾昭约定子时正一道对池饮下手,叫他插翅难逃。只是顾昭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实在是太清楚了。

对他来说,杀池饮是很要紧的一件事。

其他事与顾昭合作,被他算计,不算什么,但唯独这件不能!

方今天下,他谁也不信!

什么子时正夜袭都去见他妈的鬼!

真正子时去的都是傻逼!

亥初一刻令下,亥初二刻趁夜出发,阴霾的夜空里无月无星,将所有人的行迹藏匿,也让妖魔道这黑潮似的一群人悄无声息地拔除了天水盟所宿客栈外的暗桩,阴森而悍然地杀了进去!

刀光剑影,惊呼惨叫!

不知是哪一方的人马砍断了烛台,火烛点燃了客栈的桌椅与木栏,模糊了所有人染血的面目。

沈独倒提着长剑,踩过了脚下的鲜血与火光,站到了大堂那通向二楼的楼梯下,抬了那一双不轻不淡的眼向上看去。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是“池饮”。

这时他刚抄起了双钺将一名朝他袭去的妖魔道精锐砍倒在地,鲜血溅了满身,也让他这一张脸充满了狰狞与恼羞。

在看见沈独现身的那一刹那,他什么都明白了,什么夜袭顾昭!都是狗屁!

从头到尾,沈独的目标就他一个!

他想着至少要提前半个时辰,先下手为强,谁料沈独更狠,竟直接提前一个半时辰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心底恨极,声音也已扭曲:“沈独!背信弃义,你可是真狠毒!”

狠毒?

沈独慢慢地拔剑出鞘,就站在下方注视着他,一双眼底是寂灭的杀意,只道:“我有今日,不都拜你所赐吗?东方师兄,许久不见。我想杀你,已经想了整十年了。”

剑起,是他已至化境的六合神诀!

第83章 神诀大成┃刀剑不惧,行尸走肉。

在被剑光笼罩的那一瞬间, 池饮, 或者说东方戟, 甚至有些恍惚,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东方师兄”,瞬间揭破了他戴着的面具, 在他根本没想到的时刻,捅出了他真实的身份。

什么时候……

当初那个半点心机都没有的沈独,变得这样恐怖?

还记得自己杀光了所有的同伴, 成为了最终活下来的那个, 于是终于得了被崔红带上山的机会,从此拜了道主为师, 成了他唯一的关门弟子,也由此认识了沈独——

一个简单懦弱到浑然不似出身妖魔道的少爷。

是的。

少爷。

穿衣吃饭一盖要人伺候, 对妖魔道上的事情虽耳濡目染知道很多,自己却连杀死一只蚂蚁都觉得恐惧, 在当时早已经见过世间诸多残酷事甚至也做过诸多残酷事的东方戟而言,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简直是对他最无情的嘲讽。

所以打从见沈独第一面起, 他便不喜欢他, 只是碍于他是道主的独子,并不表现出来,相反还对他颇多亲近,以迷惑旁人。

他练武很有天赋,速度很快;

沈独于此一道却好像十分愚钝, 崔红姚青两人教什么他学起来都很慢。

时日一久,比较之下,妖魔道上便都知道谁才是下任道主的人选了。

印象中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便开始变得孤僻,总是一个人待着,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是在对着他时,沈独也从未表露出过什么恶意。

可越如此,东方戟也越不喜欢他。

于是有一天他哄骗他一道上了间天崖绝壁,问他想不想知道下面是什么样,便随手把人推了下去。

那时候,他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可惜:若沈独这样的人不是生在妖魔道,不是道主的独子,不是对他有太大的妨碍,那也许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是会有些意思的。

但也就这么一点可惜罢了。

他是杀过人才上山来的,早养成一副冷血的性子,害了沈独之后甚至连脸色都没变,照旧回去练功习武。

一连三天,什么事都没有。

沈独失踪的事情自然在妖魔道上激起了很大的波澜,道主与道主夫人派了很多人前去找寻,只是都没找到。

他那时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