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手握腰间的横刀向家里人保证,“我有营州铁骑,放眼天下,并无所畏惧!你们只管放心在营州等我回来!”

从收复德州时起建立的营州铁骑,经过德州、柳城、范阳等数个战役,早已经强大起来,枇杷能有如此气慨,并非虚言,于是再没有人反对。

枇杷便急点了三千铁骑,每人带着兵器干粮并替马一匹,火速向京城而去。

一路上所经州郡,皆不入城,唯有亲厚的几处遣人送了名刺,星夜兼程,十余日竟到了京城东南的马铺县。

马铺县,位于京城东南百二十里。平时并无名气,此时小小的县城内外竟然屯了十几万的大军。

待枇杷到时,马铺县已经被突厥占了,皇上落入了突厥人手中,且连同县城外最高处的一座土山亦在他们手中,占尽地理优势。而朝廷临时拼凑的几万大军只能在县城这外五十里驻军。

不过,枇杷带军到了马铺县城之外,却并没有看到箭拨弩张的紧张状态,两边虽然抹兵厉马,但却并没有打起来。听说先前突厥人掳了皇上、占据马铺县时也没有经过激烈的对抗,死伤的人数都是极有限的。

朝廷宣诏勤王的节镇中,营州相距京城路途最远,是以营州兵到了之后,便再不会有人前来,朝中大臣便招集所有人等在一起商议营救皇上事宜。

枇杷令营州军扎下营寨,随前来招见的官员进入议事大帐,见帐内坐着十数人,早有人为她一一引见。

坐在最上面的三位分别是宰相张龄、魏国公、齐国公,因张相出自永平公主门下,是以这三个人分别代表着当今朝中最强的三股势力。两侧坐着其余的官员、与河东、武川两镇派来勤王的将军。

枇杷拱手向大家行礼问好,然后坐在专门为她设的座位上,面色平静,心中却是一惊。没想到皇上被突厥围困的大事,招来勤王的兵马加上营州范阳不过四镇,要知道眼下大唐已经有近百个节镇了!看来各镇节度使各自为政,拥兵自立的态势愈发严重。

除掉田令攸之后,朝廷的局势一点也没有好转,反而又因为永平公主打掉支持皇权的世家而更加恶化了。枇杷再一次想起了雷尚才所说“大唐气数已尽”的话,所谓气数,似乎由不得人左右,却又冥冥间自有天定。

就是自己之所以从营州飞马而来,也并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皇上——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当年的临川王,因为与其称之为皇上,还不如称他为临川王更确切,毕竟他没有一点实权左右朝政。

以往发生过太多太多的事情,早已经让枇杷对朝廷没有一丝好的印象。

再观在座诸公,亦没有人显现出特别的激愤伤怀,反倒个个神情漠然,有如泥塑木偶般地默然呆立。直到在张相的示意下,才有一官员出来先简单向大家说明事情经过。原来皇上出京微服出京,却不知突厥人怎么知道了消息,在马铺县将皇上围了个正着,而且又主动提出商谈解决。

枇杷见大家听了个个低头沉吟不语,便知在场之人并没有真心关切皇上的,便第一个开口道:“此番突厥人如此行径,显然是有所图的,既然他们不想打,我们便与他们商谈,看看他们要什么条件,再想办法将皇上赎回来。”

只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重新转了过来,虽然没有说话的,但却听到“嘁嘁喳喳”的声音,透出明显地蔑视之意。刚刚枇杷自进帐时就经历了一回,却毫不在意,只迎着大家的目光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诸公有什么意见,请不吝指教!”自己虽然年纪小,又是女孩,但却是代表营州来的,由不得他们轻视!

座在上首最中间的张相被枇杷有若秋水的眼睛扫过,蓦地觉得背后一凉,便为难地道:“打是肯定没法打的,突厥人带了十万大军,我们只有几万人,就连小玉将军也不过带了三千人马。”

若是自己将营州的几万大军全数带来,且不说营州的防务如何,只是哪里能这样快到马铺县?何况打仗岂只是计算人员多寡,比较双方谁势大,若是如此,也不必打了,大家在一起列队查查人数就好了。

当朝的宰相竟然能说出这样不值一驳的话,枇杷心里生气,可她这几年却一直在成长,早已经不会做无谓的冲动,心中挂记着皇上的安全,更是冷静稳重。便微微一笑道:“若论起打仗,并不在人数上,当年汉高祖与楚霸王的垓下之争、三国时的官渡之战,东晋时的淝水之战,还有我们本朝高祖太宗皇帝得天下时,均有不少以少胜多的情况。突厥现在虽然人多势众,但是毕竟远道而来,又困守马铺县半月余,真打起来,我们倒也不必畏惧他们。”

有多少人心中并不服气,可再一想到玉家出京城时不过带着三千人马,一路收复德州、攻下范阳、营州突厥人不战而遁,而眼前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又曾在其间立下赫战功,倒也不敢开口。

唯有王泽道:“我们是相信小玉将军之能的,只是眼下的情况,突厥人似乎并不想打仗,我们是不是也不要轻易开战?”

枇杷点头,时隔两年多,再见王泽,她的心里非常平静,竟然连一点波动也没有,看来他们间的恩怨果然随着那三箭而烟消云散了。而入帐时王泽看向她的目光也是一样的平淡,想来他也一样。现在听王泽此话,亦是秉公而言,点头道:“我的本意并不是想挑起战局,只是说明我们并不是怕了突厥人的十万大军而已。若是能通过商谈将事情解决,自然是上策。”

张相便又道:“可就是想把皇上赎回哪有那么容易!突厥人一向重利轻义,肯定会狮子大开口,而国库现在异常空虚,恐拿不出太多的财物。”

“正是,”一位立在张相下首的官员苦着脸上前,“连年水灾、旱灾、民乱又此起彼伏,国库里果真拿不出什么了。”

很显然,张相根本不想把皇上救回来,确切地说,应该说是永平公主不想把皇上救回来,而这种意见显然是占上锋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传檄天下招兵马勤王?

枇杷前来勤王,一路快马加鞭,并没有时间想太多,只想到了京城带兵尽力拼杀,将皇上救回来,现在才意识到眼下的局势并并不需打仗,而是要先在朝堂上博弈。于此她其实并不擅长,也没经历过。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由不得她退缩,因此她一再告诫自己要沉着冷静,仔细思考。如果永平公主不想救皇上,就不应该招天下兵马勤王?她既然传檄天下,总有自己的原因。

这个原因是什么呢?

枇杷顺着这个思路想到,大约是永平公主还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不敢直接说出放弃皇上,所以想以传檄天下的方法,将责任推出去吧。她又将目光在帐内转了一圈,平静地道:“到底需要多少财物,尚不可知,我们何不待与突厥人商谈后再想办法筹集呢?”

张相便又道:“朝廷现在果然是精穷,想来各镇会好得多吧?”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河东、武川两镇派来的将军。

这样的话问出来,谁能承认自己节度之内有余财呢?若是认了,岂不是应该向朝廷上供吗?那两镇也马上诉苦,“我们节度使府上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军饷都发不下来了!”摆明了不想拿钱。

营州按律令上供,因此并没有这样的担忧,枇杷只得慨然道:“先与突厥商谈吧,如果需要赎金,我们营州多承担一些就行。”

没想到她这样说了,张相依旧不肯点头,反而又道:“营州范阳皆地处苦寒之地,就是想多承担又哪里能满足突厥伯胃口?何况这一次皇上私自离京,实非社稷之福,现在又被突厥人做为人质,就算能重新迎回,亦有损我们大唐国威。不如我们采取强硬态度,无论突厥人要多少赎金,我们只不松口,另在宗室中立下新皇,绝突厥人之野望,岂不善哉?”

枇杷终于忍不住了,冷笑一声,“张相这是想背弃君王了!”

“不,不是,”张相赶紧站了起来,连连摆手,“本相不敢,不敢。”但他先前得了永平公主的吩咐,虽然不承认要放弃皇上,但却更不肯真正拿出主意来解救皇上。毕竟现在的皇上已经大了,很难摆弄,还不如重新立个小皇帝为好。

枇杷正要继续逼问下去,不料齐国公却突然站了起来,一拍案几大声骂道:“若不是永平公主藐视皇上皇后,公开指使家奴手批皇后之面,皇上岂会一怒之下私自离京?现在你们还想借突厥人之手将皇上除掉,我第一个不答应!”

第172章 看透人心

齐国公发难后,帐内立即就乱了起来,张相亦站了起来,涨红了脸与齐国公争吵,“皇上皇后不懂事,永平公主做为长姐教训他们亦不为过,只是身为一国之君,哪里就能丢下江山社稷,赌气乱跑,结果被突厥人所乘。这样的昏君,就是伊霍再世,也要重新废立!”

齐国公大骂:“竖子,竟敢妄言废立!”

不过帐中张相一系的人还是多一些,因此很多人一同指责齐国公,“先前张相要进攻突厥人,还不是国公爷不肯出兵,至使皇上落到突厥人手中,现在反倒埋怨张相!”

“是我不去打吗?禁卫军三万人不肯攻城,偏让几千的神策军去打,能打得赢吗?”齐国公一面嚷着,一面向四镇将军方向看过来,“你们评评理,现在是谁不想迎皇上回来?”

枇杷与河东、武川两镇将军面面相觑,他们远路而来,于形势尚不明了,哪里能辩明孰是孰非?

于是张相与齐国公继续争吵,每人都认为自己有道理,并不相让,唯有魏国公王泽上前两边拉住,“其实大家都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有事好好商量。”只是他一个人根本拉不住。

枇杷眼见着大臣们吵成一团,心越发的冷了。有了先前在京城的经历,她并不相信他们,即使看起来一直为皇上说话的齐国公,他若是真心皇上,也不会让皇上被逼到了私自出京的地步,现在做出这副样子,应该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吧。

其实枇杷先前是见过齐国公的,那时她还是一个整日嬉戏的少女,到齐国公府找曲瑞华玩,与齐国公在路上偶然遇到,上前行过礼。那时在她的印象中,齐国公就是与父亲差不多的大人,对于自己这些女孩,严肃中又带了点慈爱,点点头,说了一句“时常过来玩吧”之类的话就挥手让自己退下去了。

再见齐国公,枇杷的感觉却全变了,她本想在商议大事后以晚辈之礼前去拜见,并问问曲宝华与曲瑞华的近况,但是这种想法就在一见面的同时消散。

从齐国公的神色看,他应该完全忘记曾见过自己。如今在这喧闹的帐中,他亦不是先时父辈的慈爱形象,而是朝中的一员重臣,手握着大权,又要争取更多的利益。

而自己呢,也不再是曲瑞华的小伙伴,时常上门找她一起练习打马球,而是率领营州铁骑前来勤王的小玉将军。

眼下齐国公正在估计自己的态度并打算加以利用。因为她早发现,齐国公从最初站出来与张相做对前就一直看着自己和勤王诸军的神色。

枇杷是要救皇上出来,但她并不想被朝中的重臣们卷到他们的纷争中,营州从天然的地理位置上已经远离了他们,那就一直远离下去吧,是以她只做出一付茫然的样子,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帐内的争吵越演越烈,你推我搡的,竟然就要动手打起来。好在枇杷的座位本就在靠近帐门的最边缘,因此还受不到波及。再看看河东武川两镇将军,也是一直向最外面退去,于是她起身出了大帐,转头见那两镇的将军也随后出来,大家也不交谈,各自回到自己的营地。

今日一会,可知朝中之人根本就靠不住,否则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皇上还不是在突厥人手中?为今之计还是自己想办法救皇上吧。

枇杷回营后先派人到突厥和朝廷军中打听消息,又到营中巡视一回,见阿鲁那已经安排大半军士们在帐中补觉,又有人在照料战马,巡视营地,没有疏漏之处,方满意地点头回了自己的帐中,独坐思忖应该如何应对。

毕竟是连续赶了十几天的路,没多久就困倦难奈,营救皇上的事情又毫无头绪,尤其令人头痛。这时木朵端了水进来,“将军,今天早些睡吧。”

枇杷摆摆手,“不行,这样的时候,更要小心警惕。”说着硬撑着站起身出帐,却见阿鲁那正在帐前,拦住她笑道:“枇杷,我下午睡了一会儿,现在一点也不困,就守在营中,你休息吧。”

从到达马铺县外,阿鲁那要做的事情有好多,选择营地、扎营、安排军士们休息,分发粮草等种种,现在营内一切井井有条,他是不可能有时间去睡的,所以枇杷便笑问:“其实你根本就没睡,对不对?”

被枇杷一下子就揭破了谎言,阿鲁那不好意思了,低下头不敢看枇杷,但他却不让步,“你是将军,要想怎么能救回皇上这些重要的事,所以要好好睡觉才行。”

“那好吧,”枇杷最相信的人就是阿鲁那,也知眼下的形势全赖自己正确判断,便退了一步,但却交待他,“现在形势非常复杂,我也弄不清朝廷那些人心里各自怀着什么鬼胎,我们唯有小心谨慎。今晚又是我们到了的第一晚,一定要加强巡视!”

“我懂了,”阿鲁那爽快地答应,“枇杷,你放心吧。”

枇杷回帐躺下,觉得自己刚刚入睡就被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因她在军营中从来都是合衣入睡,今天更是连皮铠都不曾卸下,便马上起身,出帐问:“几更了?”

阿鲁那守在营前答道:“正是三更时分。”又道:“听外面的声音,离我们应该有几里远,我已经派人去查看外面的情况,又整军待发。”

难道是突厥人来偷袭?枇杷心中不胜担忧,带马到了营寨中最高的一处小土坡上,此时正快到八月中,大半个月亮挂在空中,四野间并不甚黑,又有一片片火光,正是军士们燃起了火把夜战。

枇杷分辨一会儿便道:“看位置,似乎是齐国公手下的神策营和禁卫军那里打了起来,却不似突厥人来袭营。”

阿鲁那等人也觉得奇怪,“是不像突厥人,那能是谁呢?”

这时已经有斥侯陆续回报,“禁卫军正在攻打神策营!”

枇杷大吃一惊,“什么!”

“没错,确是禁卫军正在攻打神策营!”

“现在神策营的营门被火烧着了,最亮的那处就是!”

原来他们还真打了起来,枇杷摇摇头,传下令去,“营州军保持戒备,不许轻举妄动!”便静下心来认真观看,“魏国公手下的左右千牛卫似乎没有动。”

“是,左右千牛卫大营丝毫未动,禁卫军只对着神策营去的。”

扎下营寨时,枇杷自然弄清了周围驻扎军队的情况:朝廷几万大军以永平公主控制的禁卫军人数最多,约三万人,面向马铺县方向占据中军位置,左右千牛卫和神卢龙军各有几千人居左,自己的卢龙军与河东、武川两镇的兵马居右,左右两翼又各分前后几部,左侧是神策军居前,左右千牛卫居后,右侧则是河东最前,武川居中,而自己最后。

听了斥侯的报告,再结合各军的营地,卢龙军的将士们也都看得分明,“正是禁卫军与神策营的驻地乱了起来。”

又有人报,“河东、武川两镇兵马现在已经整好军队,只是也没有动,又派人来探问我们情况。”

枇杷便道:“将实情告诉他们,只要不是冲击我们大营的,都不必管。”继续与诸将在高处观望远处,默默思索今日见到的几位重臣的心思。

营州军看了一会儿,见禁卫军与神策营竟然打得越发凶残,有人终于忍不住道:“原来他们真打啊!”

又有人问:“将军,现在大家不是一起来救皇上吗?怎么不打突厥人倒先自己打起来了呢?”

“我们管不管?”

枇杷一声叹息,“大家若是真想救皇上,当然不会这样。”又吩咐道:“情况不明,我们先不要参与他们的争斗。”

说话间,突然有数骑从营后飞马过来,高呼,“魏国公求见小玉将军!”

枇杷令人打开营寨,自己催马上前,迎面就见王泽只带几个随从纵马过来,见了自己拱手急道:“就为了齐国公今天在大帐中公开表示要迎回皇上,张相带着禁卫军夜袭神策军,要杀了齐国公,我欲救助,可是和我们的力量不能抵抗,还请小玉将军援手!”

枇杷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会搞阴谋的人,但是面对着眼前这个局她却心中雪亮,也许她本看不透设好的局,但却是已经看透人心了吧。

齐国公早不与张相翻脸,晚不与张相翻脸,就在自己面前与张相唱起了对台戏,不就是为了打着皇上的旗号让自己占在他一边吗?

而魏国公,看起来一付并不知情,只是被迫来求救的样子,但是枇杷可以肯定,他是早算好了眼前的一切。只看他举止神态虽然都十分急迫,但是白玉发冠下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的大红官服一丝不乱,就连腰间的玉带玉佩都系得半点不差,就说明了他早知道今晚的乱局。

也许今晚的乱局就是他设计出来的!

但是,尽管明白他们算好了一切,枇杷还是不能不上勾。

张相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两军阵前自相残杀,早已经摆明了他根本不想迎皇上回来。而齐国公则是要迎皇上回来的,自己要救皇上唯有站在他这一面。

至于魏国公王泽,枇杷觉得他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黄雀。从皇上为突厥所困时起,他应该就一直等着张相和齐国公打起来,待勤王兵马态度明确之时,他站在实力强大的一方,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枇杷点头道:“你算得很准,我决定帮你们。”说罢一声令下,三千铁骑出了营寨向中军而去。

第173章 与虎谋皮

王泽没想到枇杷能如此简单地答应了自己,心中已经准备好的劝说之辞都没有用上,但听语风,知她心中定然猜到了自己的计划,便打马上前解释道:“永平公主想行废立之事,我与齐国公不赞同,但却力所不及,才想办法传檄天下勤王,借助各镇兵马营救皇上。”

这些话枇杷是相信的,但是齐国公和魏国公果真营救皇上回京后,他们会不会真正地尊重皇帝,把自己放在臣子的位置上?枇杷决不相信。她已经认清这些人的狼子野心和对权力疯狂的追逐。

与他们一起营救皇上,就是与虎谋皮,枇杷心中一片清明,但她也知道自己要想救出皇上,还必须借助于他们,于是只微微一笑,“真是好计谋!”

王泽觉得自己是了解玉枇杷的,但今晚的小玉将军却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再一次看向身边的枇杷,一身大红战袍下的她似乎还是先前的那个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一如过去,只是,似乎里面多了些什么是自己看不透的。

想到这两年多时间里枇杷的经历,他不能自禁地问:“别后你一切尚好?”问罢便盯住枇杷的面容。

没想到枇杷没有一丝动容,只寻常地答道:“还好。”

王泽其实还有很多要说的话,但是这句简单的“还好”却将他下面的话全部挡了回去,他半晌才又道:“你不问问青河的情况吗?”

就像最初枇杷想向齐国公打听曲宝华与曲瑞华姐妹的近况一样,她也想问一问王泽青河过得好不好,但是现在她却不想通过他们询问了,只是道:“我对青河亦如临川王,如果她有什么事情招唤我,我也会带着营州铁骑而来的。”

王泽这一次不只是无话可答,而觉得浑身一片冰冷,突然又想起了自己被枇杷射中那一箭的感觉——绝望,绝望到了极点。

正在这时河东、武川两镇兵马派人前来传话,原来他们接到了自己的求援,又见卢龙军出兵后,便也整军跟在卢龙军之后。王泽本已经命左右千牛卫亦勒兵待命,大家便一同赶往战场。

四镇兵马与左右千牛卫到了很快就到了禁卫军与神策军交战的阵前,卢龙军带头冲入乱阵之中,将两边隔开,魏国公又令左右千牛卫军士鸣锣,“忠心勤王之军列队于后,内乱者杀无赦!”

到天亮时,终于将这场内乱完全平复。

张相被魏国公射杀,三万禁卫军,除逃回京城几千人,其余尽归神策军和左右千牛卫。

经历了夜战的齐国公毫无倦态,志得意满地向王泽与枇杷道:“如今我们几人商量怎么将皇上救回来吧!”竟初露睥睨天下之态。

王泽笑道:“正是,已经白白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说罢招集人员商议营救皇上大计。

枇杷随他们二人进入中军大帐,一夜的激战,大帐却神奇般地没有受到任何冲击,帐内陈设还是依旧,只正中间搭着虎皮的坐榻上没了张相,齐国公笑着向王泽拱手示意,“营救皇上必有人主持大计,还请魏国公上坐。”

王泽亦笑着抱拳,“哪里,还请齐国公担起重任。”

“如果没有魏国公请来四镇兵马相助,我们岂能尸位素餐的张相赶走?”

“毕竟是齐国公首先发难,一力营救皇上,且年纪又居长,自然请齐国公上座。”

枇杷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你谦我让,心里一声冷笑,现在禁卫军散了,神策军与左右千牛卫势均力敌,由哪一方来主持营救皇上的大计,也就奠定了将来的地位高下,是以于他们非常紧要,比营救皇上还要紧要。

以神情观之,齐国公更为自得,而魏国公却满脸谦逊,最后的结果应该是齐国公居于正位吧。枇杷正在如此想着,齐国公与魏国公已经谦让完毕,果然齐国公已经接受了大任,到了上座前,正待落座,却又没坐,向一旁侧了侧身又对大家又谦道:“此次四镇兵马出力甚巨,我们不如请四镇将军主持营救皇上,不亦为极佳?”

这不过是客气之语,谁又听不出,是以河东武川将军都拱手道:“不敢,还请齐国公就位。”

齐国公笑容益盛,“此番收回禁卫军,小玉将军当居首功,还请小玉将军…”

枇杷心里突然一动,便在齐国公的拱手之中径直走到了正座前坐了下来,严肃地向下宣布,“如今时局飘摇,皇上蒙难,并不是我辈谦让推委之时,既然齐国公魏国公和诸位将军推举,我就暂居此位,与大家共商大计,早日迎回皇上!”

口中说着大义凛然、无可辩驳的话语,枇杷同时一双眼睛向下一扫,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齐国公就站在正榻之侧,离自己最近,神情最为复杂,有一霎间枇杷觉得他就要拨剑相向了,便也将手放在了横刀之上,全神贯注准备应敌,但是齐国公握住剑柄的手又慢慢松了下来,然后尽力掩住脸上的不平之气,勉强笑道:“如此亦甚好!”

对于齐国公来说,甚好肯定称不上,但是他也不是不能接受。枇杷在上坐之前心里已经迅速想了一回,除掉了代表永平公主的张相,齐国公真正的对手只能是魏国公。自己也好,河东武川两镇也好,不论是哪一方,在勤王后都没有实力进驻京城,那么自己就是暂居首位并不会影响京城中将来的局势。

而与自己翻脸,得罪三千营州铁骑,根本划不来,是以她赌齐国公一定会忍下这口气。

至于魏国公,枇杷早就知道他不会反对,以王泽先前所表现的隐忍和计谋,自己要将营救皇上的责任担起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其实反给了他与齐国公矛盾显现得到缓冲的机会。

现在看到王泽一脸的讶异,而后转为灿然一笑,“小玉将军肯毅然担起重任主持营救皇上,真是皇上之大幸,天下之大幸!”

枇杷心中更安,知形势已定。在她心目中,毕竟宁愿相信王泽与皇上间还是有真正的友情的,真心想营救回皇上。当年他们在自己之前就相识,友情深厚,而后听闻在皇上处境堪忧时王泽亦能伸出援手。

且以王泽的头脑,他定然知道自己争夺营救皇上的主导权,并不是为了私利,而一定会比齐国公少了私心,多了实干。

至于河东武川诸将,枇杷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们虽然惊疑不定,但是自己此举于他们并没有太多干系,自不会介入。

于是,枇杷便一笑道:“多谢大家抬爱!”然后正色道:“现在帐中留下的诸公都是真心迎皇上回銮的,我们便从头将事情理顺,定下方案,早日迎回皇上。”

魏国公首先拱手应诺,随后齐国公亦板着脸上前应了,河东武川诸将自然不会反对。大家将皇上从离京起到落入突厥人手中的事情重头弄清,枇杷虽然仍有不解之处,但对于总体情况却基本掌握,于是商定先与突厥人商谈,派出使者前去传话。

至晚,传话之人回营,带来了突厥可汗的回话,“可汗于马铺县正南二十五里处设高台,请诸公于本月望日正午共聚台上,商议大事。”

此时已经是八月十二,离望日不过三日,且计算已方回话及筑台等所需时间,并无不妥,且可汗所定地点亦正在两军之中,并无偏斜,枇杷心中已经同意了,又问了大家,并无疑议,遂令人再去回话答应,自己一方布置不提。

虽然大家打算共同商议,不动刀枪,但是谁又能知道可汗会不会设下埋伏,意图将已方落入他的网中呢?枇杷调遣兵马,决定带一万军队同去,驻扎于台下,另外半数停在十里之处,等候指令。

大家皆赞同,只是在人员安排上,却又有了不同意见。枇杷本意想与齐国公魏国公二位同赴可汗之邀,留下阿鲁那、河东、武川诸位将军率军在后面等候。

可是齐国公沉吟半晌却道:“突厥人,化外之民,重利轻义之辈,我们三人若都赴高台之会,一旦有变,恐后面诸将不能决断,不如我留下带神策军殿后,有事亦可居中调节。”

枇杷却信不过齐国公,如果将他留在后方,万一带着大军来个阵前倒戈,自己岂不腹背受敌?便笑道:“突厥人虽不可信,但观可汗为了此番谈判,却也费了不少心力,显出十分诚意。可见他定是有所图谋,我们前去所冒风险并不大。而齐国公是朝中重臣,在高台需要决断之时无法亲临,定会影响商谈结果。”

魏国公也十分劝说:“正是,齐国公是朝廷中流砥柱,必要亲去商谈才好,我们若能借此机会一举迎回皇上,便要立即奉皇上御驾回京。”

如果只有枇杷与王泽前去高台,王泽其实要比枇杷还担心齐国公有异动。眼下神策营与左右千牛卫都刚经过巨变,吸收了大部禁卫军的兵士,军心不稳,如果他不在军中,而齐国公再有所图谋,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王泽见枇杷尽力消除齐国公的担心,便以利诱之,若是迎皇上回京,齐国公不在当场,势必不能成为皇上身边第一人。

齐国公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下来。

八月的望日正是中元节,但此时马铺县外的大军显然顾不得过节之事,一早大军便离营向马铺县而去。到了正午,枇杷与齐魏两位国公已经到了高台之下。

这座高台虽只用两天便筑成,但却离地三丈有余,上张巨伞,伞下铺皮褥,中间设一案,皆用锦绣金玉装饰,在正午的阳光下璀璨生辉。

拾阶而上,就见左贤王大笑着站起身相迎,“逢此佳节,我们老友相聚高台,不亦为佳话?”

第174章 击掌为誓

枇杷看看一脸英气的左贤王,不,现在他已经是突厥的大可汗了。发现他的胡子又变成了红色,想来这才是他的本色,又认真看了看他,果然与传说中一样,方面赤髯,剑眉星目,相貌不凡。

而且,当了可汗的左贤王又与先前不同了,神情间更加地自傲,若用志得意满来形容他竟然还太过浅薄,手握大权的突厥可汗虽然是得意的,豪气亦是外露的,但却是从内到外散发的英豪气慨,令人不知不觉中就生出了敬服之心。

面对这强的气场,枇杷却不落一点下风,挺腰扬眉,迎着他走了过去,抱拳道:“幸会!”心里又鄙薄地想,左贤王虽然汉话说得不错,又在中原居住过一段时间,但毕竟对中原文化还是不够了解,恐怕不知道中元节是一家欢聚的节日,而不是朋友相会的佳期。

见到腰系横刀、身着战袍的小玉将军竟然第一个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可汗还是大吃一惊,他已经知道营州来了人,带兵的正是小玉将军,但是她怎么就能成了商谈的首领呢?毕竟无论是从官职还是实力上,她都比不得两位国公,年纪还那样小。

不过,这也正是小玉将军风格,她既然要救皇上,就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冲上来,如今位列两位国公之前也不奇怪。可汗轻轻挑了挑眉,又向前迎上一大步,笑容扩大了几分,“原来是小玉将军,我竟有失远迎了。”

说罢竟然没有再看随后上来的齐国公与魏国主,只殷勤地请小玉将军上坐。

枇杷见了可汗特别的笑容,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心中却更加确实可汗此举果真是对着自己而来的,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她并不惧怕,略一推让便与可汗分宾主坐下。

齐国公与魏国公落在后面,只得在枇杷下手坐了。枇杷向他们略扫了一眼,见齐国公神情自若,魏国公儒雅温文,并没有丢大唐的脸,心中亦觉满意。

早有人送上美酒佳肴,可汗举酒邀请,枇杷一摆手,“中元节的宴会是应该摆在夜间的,现在还是商谈正事为要。”

可汗一笑,将杯中酒喝下道:“我想小玉将军一定在笑我不懂中元节阖家夜宴的风俗,却附庸风雅。其实,我明白中原人的风俗,只是当此之时不宜夜宴,而若将海内视为一家,今日我们相聚亦恰如其分。”

枇杷心中亦叹突厥可汗竟有如此胸襟,若是这几代大唐的皇帝能有如此之能,岂会国运飘零若是?但口中也不肯相让,却道:“既然四海一家,可汗为什么将皇上扣在马铺县?请将皇上送出,与可汗相会于高台,痛饮于中元节,才是宇内一统,四海一家!”

可汗一笑,“小玉将军想接回皇上并不难,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行了。”

既然把大家都调到了这里,开门见山地提出条件总要比有话不肯直说要坦荡,枇杷便道:“请讲!”

“请朝廷为我和小玉将军赐婚,我便把皇上送回你们。”

果然是打自己的主意,枇杷站起来应声道:“你既然知道我已经许亲,再提如此的条件便不够光明磊落!我原敬你是个英雄,如果可汗如此不重信义,从今以后我再也瞧不起你!”

“正是因为我重信义,才会拿皇帝来与你们交换,”可汗亦站起起来朗声道:“小玉将军,我突厥可汗此生只看重你一个能与我并肩的女子,我一定要娶你为大可敦!”

“我有婚约在身,誓言难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