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之势渐收,蒙蒙细雨仍旧连绵不绝。蒸腾水雾将龙妖长发打湿,水墨般的光泽凝聚成缕,从莹白剔透的侧颜垂坠下来,带着凌乱而漫不经心的美。

第六章 穷奇英招

虎精被花墙挡在三尺之外,拱手自报家门:“在下名英招,敢问狐姑娘如何称呼?”

我琢磨着此间一别,当是后会无期,便告诉虎精也无妨。来日若有机缘,他或许会念在一命之恩的交情,将我被龙妖掳走的凶信带回涂山,也算给父兄一个交代,免得生不见狐死不见尸。

“东夷涂山族之后,涂灵,小字幼棠。”

虎精眉宇耸动,露出几分恍然又惊诧的神色来,连道“方才多有得罪”。

我对英招这名号则完全没有印象,为了配合虎精刚才那番肃然起敬的表情,也合爪作揖,客气地表示了如雷贯耳。

哥哥说父君在山脚捡到我时,恰逢涂山四月天。拎起来一看,见是尾刚满月的狐狸幼崽,没精打采皱巴巴。然而那年春光烂漫,雨水又丰沛,洞府后的八棱海棠开得特别好,便给我取了这么个清隽灵秀的小字。至于大名么,向来没几个人会叫。

彼时我还不知道,“涂灵”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又过了很久以后,我俩双双流落在北溟历劫时,大垂才忍不住告诉我,此乃每一任涂山狐族继任帝君独有的尊号。在正式承袭帝位之前,无论男女,一律都唤作涂灵。这尊号,芜君用过,云门也曾用过。因降生时天呈异象,祥瑞无极,她的名字生来便叫涂灵,小字云门。那都是三千六百多年前的事了。

龙妖还算守信,既答应了不伤英招性命,便不再动手纠缠。末了只是施个定身咒将他牢牢定住,擒我驾上云头杳然远去。

被龙妖拎着在广袤的浓云间拐了几个弯,早已晕头转向,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不知他这是要把我提溜到哪儿去。好容易落脚在一处巍峨苍野,四下打量,才发觉此山怪异得很,草木不生,遍布琼瑶玉石,那些秀逸扶疏的兰芝玉树,细看竟都是琉璃碧玉生成。

龙妖很是瞧不上我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只顾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便负手慢悠悠解释道,方才我误打误撞闯进去招惹了虎精的那片怀其叶林子,原是长留山侧脉的一座险峰,眼下么,则是长留再向东二百八十里处,叫作章峨山的所在。

言罢不再搭理我,趁着风清月朗的片刻辰光修起早课来。真是个勤勉的妖,打架打得风生水起,果然不是没有道理。龙妖在碧玉花叶间跏趺而坐,纤长如笋的手指拈出一双莲华印,山中月皆栖于他眼波,越发清幽莫测。

见他气息沉匀,已是入了禅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脑子一热就把整块兜云锦给劈头盖脸丢了过去。

兜云锦着实算得上降妖伏魔的珍珑宝器,可我忘了他是条龙,驾驭万川云水之气的龙。拿瑰云织就的锦兜来网他,相当于抛过去一块搓澡布给他挠痒痒。眼见那云锦悬在龙妖头顶三尺处,被徒然腾起的扇形圆光擎住。那光芒亮彻了半边天幕,绚烂如虹,盛大磅礴。兜云锦荡悠悠转着圈儿只是不能落下,反倒越变越小,渐缩成一方姑娘家用的手帕子模样,飘然滑落在他肩头。

龙妖神色如常,用两指将那帕子拈起,在眼前抖搂了一回,唇角勾起抹淡笑,仔细叠好了掖回袖里。

他笑什么?莫非以为我在勾引他不成,据说人间女子若看上了哪位郎君,最常用的传情达意之法,就是抛下块手帕丢枚玉佩什么的,故意被那郎君拾了去,一来一往便有了借口成就一段风月。天地明鉴,他若存了这个念头,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虽贪生怕死,为了活命去色诱天敌这种事还是不屑为之。

可话要明说,我祭出兜云锦乃是为了生擒活捉他老人家,岂不更加糟糕。喉头打了个颤,张口结舌赶忙解释道:“那个……尊驾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小狐手边只有这块帕子,献出来给擦擦,还望不要嫌弃……”

末了赔上一声干笑,换来他漠然一句:“你很聒噪。”

龙妖不为所动,眼观鼻鼻观心,仍旧修他的早课。我立即识趣噤声,面上勉为其难堆出个花见花开的无辜样,内心却悲情得很,我只知道春天山里有狼,怎么知道还会有龙?

陪着枯坐半晌,龙妖打坐完毕,悠悠吐出一缕云雾,才想起身旁还有我这么只活物,冷不丁发问:“涂山芜君是你什么人?”

我尴尬咳嗽一声,“英雄莫问出处。”

悦耳低沉的轻笑响起,笑声中还夹杂着些许无奈和调侃:“你这么不长进,你爹知道吗?”

龙妖口气倨傲,可似乎没有敌意。月照烟峦,那点碎银波光盛在他如水清眸里晃呀晃,深得好似空无一物那样。

“我可是涂山灵狐,跟头虎精打来打去成什么样子……诚然打不打得过这事另说,总之……”

他显然被我不识货的孤陋寡闻震惊,打断道:“虎精?谁告诉你那是头虎精?他连名字都报上了,你竟然不认识?方才与本座缠斗的,乃是穷奇。”

我果然是乡下来的妖怪,一出山门,惹下的乱子个个大有来头。

经龙妖这一番挤对,只得竭力搜索枯肠,依稀记起混乱的《仙妖谱》上曾有过记叙,确实出现过英招这么一号人物。“少昊帝有不才子穷奇,外貌似虎如牛,性喜毁信恶忠,崇饰恶言,乃大凶大恶之兽。数百年前,此子因欲偷食穷桑树之果而得长生,触犯天条获罪。”昊帝念父子亲情不忍杀之,遂将其流放。

课书里说的是:“迁于四裔,以御魑魅。”穷奇遭到贬谪后,沦落在长留向西三百里,名曰积石之山的穷荒僻壤,看守那片怀其叶树林。需得在戴罪期间,降服数以百万计的妖鬼魑魅方能将功抵过。他从此自称“广漠风之所生也”,再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昊帝穷桑氏之子。

难怪英招对“偷摘仙果”这事怀有如此深重的偏执,动不动就要诬赖过客偷了他看守的果子。他自己就曾因偷摘果子而遭贬黜,大概留下了颇惨痛的阴影。那么说来,我一念之仁救下的不良青年,竟是龙吉公主被贬落蛮荒的亲兄长。涂山国与西方天帝的渊源,又阴错阳差深了一层。

“穷奇可是少昊帝的儿子,你既一早认出来了,居然还把他揍成那样。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就不怕西王母爱子心切找你麻烦?做妖还是低调点。”

龙鄙夷又傲娇地扭过身来,笑靥加深:“看你印堂发黑,天劫将至,竟还有闲情逸致替旁人担忧。本座游方四海途经此地,顺手替昊帝教训逆子……咦,你这狐狸口无遮拦,谁说本座是妖来着?既认定本座是邪魔外道,不如此刻就把你淬了来炼丹如何?恶名不能白担,总要做得实至名归才好。”

果然还是躲不过这一遭。我喟然长叹,叼着手指苦兮兮劝道:“小狐修为尚浅,天资又实在不佳,万一炼出颗杂质不纯的丹丸来,把尊驾吃得闹肚子就不好了……”

见我吓得口齿不清,龙越发放恣,一声朗笑震动重霄,随意向身后一挥手。刹那间满山青帐,翻飞翩舞,其间万千宝轮,光华流动,又有僧佛童子,各自肃立,法相庄严,教人眼花缭乱,直疑到了珞珈圣地。

我跌坐在地,目瞪口呆。眼前所呈现,竟是传说中百闻却未能一见的观沧海。

观沧海出,庄严胜妙,万物归宿。江海皆道心,浮沉了无痕。

三界诸神佛,能有资格修习这门功法的屈指可数,练到第七重天的更是闻所未闻。登峰造极处,可随意召唤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婆娑长乐世界三千佛族之力,起死回生,破灭净土。

“你……究竟是谁?”

龙唇角微捺,手中一晃又化出那把折扇轻摇,姿态优美。

“你可以叫本座龙君,也可以称临渊上神。”

临渊……上神?我有限的所知所学里,只晓得一条名叫临渊的龙。统领东海海族,乃四海龙君之首,化生于东极云梦大泽的白龙神,灵泽龙王敖临渊。当年血屠三界的神魔大战,就是那位龙君的赫赫手笔。

此段公案众说纷纭,结局也出人意料得很。坊间野史传言,东皇太乙乃是个小心眼,魔族叛乱初平,紧接着便对功高震主的龙君左右看不顺眼,于是以征伐过度涂炭苍生为借口,功劳只字不提,反降下相当重的责罚。龙君桀骜,从此卸去一身功名隐遁,仙踪无觅。千年过去,八荒六合都再无音讯,彻底来了个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

传说中叱咤风云的战神,和面前容止如玉的风流纨绔,真的是同一条龙吗?看修为倒极有可能,观沧海绝不是普通幻术做得了假的。只没想到,龙君临渊竟这样年轻。原来他不是什么妖兽魔怪,却是四海之主,还担着上神的品阶。

我定了定神,内心充满务实的欢快。非妖非魔那就好办了,好歹也是同道中人,起码不至于真的抓我去炼丹。话虽如此,多少还是有点别扭,直纳闷现如今的神仙怎么都堕落成这个德行了?和经籍里描述的一本正经、肃穆端庄完全不搭边。据说远古的神祇,那可是仙风道骨稳重儒雅得很。真是世风日下,仙祚不昌。

“这位大神,好大的神……”

他微微皱眉,不厌其烦纠正:“是上神。”

后来临渊告诉我,因多年前不幸在凡间见识过一回跳大神,那些满面黧黑手舞足蹈的神棍,在混吃混喝时也被称作大神。他从此对这一称呼深恶痛绝,多么有损一方海主光辉英明的形象。

我还沉浸在不用被丢进炉子炼丹的喜悦里,一时得意忘形,欢快地摇着尾巴打趣他:“都修成上神了,怎么说也是一方君主,倒把海务统统丢下,跑出来闲云野鹤四处游荡,管闲事乱打架,还吓唬良家道友,真是突破了世人对勤政爱民的认知。”

龙君斜斜倚着身子往琼玉碧树上一靠,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本座也很想爱民如子啊,可本座又还没有儿子,怎么知道爱民如子是个什么感觉?”

我记得传闻中那位云梦泽龙君,是如何的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已位列四海龙主之首,出入必乘风雷辇,身携十八双天夜叉为仆,经行处皆有光驰电掣云雨相随,总之排场煊赫得很。可惜官场黑暗,纵然功勋盖世,末了也只得效仿人间那些难遇明主的贤达,归隐山林避祸于野。

一身功名皆被雨打风吹去,江山代有才人出,现沦落得赋闲在荒山野岭跟穷奇抢狐狸玩,当真今非昔比,令人感慨龙困浅滩的凄凉。

他现如今这副玩世不恭的做派,说不定正因受了东皇那场颠倒黑白的大委屈之故,才意懒心灰吊儿郎当起来。涂山狐心肠慈软,这么一想,难免对龙君生起几分同情。看来天分高也有遭嫉的苦,反倒不如我这泯然于众的小小劣狐自在逍遥。背负不起太多期待,也就不需要面对沉重的责任和桎梏。

一时也不欲再跟他做口舌之争,眼巴巴指指他衣袖道:“那什么……把兜云锦还我,我要走了。”

长夜浅曙,山中冷月已悄然沉落西峰。挨过整宿的跌宕奔波,此刻也觉有些支持不住,只想讨回身边唯一的法器,速速与他分道扬镳。龙君也好龙妖也罢,和我们狐族都不该再有任何瓜葛。

龙君乜了我一眼,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行!”

我大惊,愣在当下:“为……为什么?”

“本座刚刚从穷奇手里救了你啊,救命之恩合该涌泉相酬,你这滴水都还没报呢,怎能一走了之?”

我:“……”

一直以为自己脸皮就算够厚了,堪称涂山之最,原来还是坐井观天般的见识。没想到此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要脸起来冠绝古今。

“对那头仗势欺人的破穷奇都能说出任凭差遣的话,一点儿气节都没有。唉,那本座都路见不平出手相救了,你会不会给本座为龙作伥?”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桩丢脸破事实乃生平大耻,可一不可再,否则自己都会把自己彻底看扁。遂把前胸一挺,气壮山河答他:“不会。”

龙君仿佛早有预料,挑了挑眉洒脱一笑:“不会没关系,你笨嘛,那我教你。”

别说神仙,就算是个凡人也该知道何谓施恩莫图报。涌泉相报这种话,从施以援手的那方嘴里冒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就像求人帮忙却嚷嚷着你反正也就举手之劳一样,效果和骂人差不多。看来这龙君自下野离朝,觉悟和神性都退化得厉害。

“上神神通广大,仰慕龙君威仪的追随者遍布四海,自然有的是虾兵蟹将愿为驱策,又何必强人所难……”

“本上神不拘一格,就爱好个强人所难。再说送上门的鱼虾太聒噪,记性又不好,需得有个机灵的侍婢提醒本座,练完丹记得关火。”

仿佛想起什么,龙君俊秀的侧脸看上去有些忧郁,苦恼地补充:“上回睡过头给忘了,一炉子通红滚烫的乌金炭从海崖火山口喷出,把整片东陆烧得颗粒无收,施了好久的雨才弥补回来。你不知道,施雨很累的。”

我费了好大劲,才将呼之欲出的笑给硬生生憋回去:“真是闻者伤心……龙君节哀顺变。”

龙怕失了颜面,复又昂首振作道:“不过也没什么,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本座是龙嘛,光明正义的化身,泽被四海乃职责所在,既然犯了错,当然要不辞辛劳补赎。”

第七章 与君明珠

这尊光明正义的化身,此刻正在光明正大地企图强迫道友为奴为婢。

才出虎口又入龙窝,我叫天不应。

“承蒙龙君不嫌弃,但这……这实在……”

龙摇头晃脑,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笑意盈然。“怎么样,本座可是东海之主,神通广大,呼风唤雨不在话下。做本座的随从,风光无限,多少人求之不得,本座还不稀罕搭理。”

我挠挠耳根,琢磨着怎么既不得罪他,又能婉转地把意思表达明白,半晌方艰难地开口:“小狐何德何能,大恩大德实在受之有愧。再说……你的真身有那么大,我的真身很怕水,实在没办法以身相许,你看……”

龙君鄙夷地嗤一声:“谁要你以身相许了,龙族对浑身长毛的兽类没有兴趣,本座是条对审美要求严格且很有格调的龙。”

话虽如此,被大喇喇直接否定还是有点自卑。涂山狐是三界之中最美丽的生灵,个个媚骨天成,美貌名倾四海八荒,素有“艳盖三界”之称,引无数神魔尽折腰,被这么鄙夷还是头一遭。虽然我这只废柴狐长得确实不怎么样,但家族名誉还是要维护一下的。

“是是是,高贵的龙族口味一向奇重,要不怎么龙生九子各不同?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就没有入不了眼的。你看啊,你的那些亲戚们,和狼生睚眦、和牛生麒麟、和鱼生鸱吻、和王八生霸下,连和蛤蟆都能生椒图……”

“谁说是龙就沾亲?他们娶了谁、生了什么,和本座有何干系。你够胆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二遍。”

他似乎有点生气,眉心火树银花的轮印凛然加深,可惜长相实在太美,颊边那一层嗔怒染上的绯红更衬得眉目宛然,丝毫也不能起到威慑的作用。

大概因为我没有及时表现出诚惶诚恐,龙君一口气顺不过去,当即化出龙形。海水一样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山中万般灵物更纯澈洁净。真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海,父兄连水泽之处都忌讳让我靠近。可我知道,那就是海。他就是山川湖海。

被龙闪电般缠住,四爪不能动弹,每一根寒毛都传来微微的压迫感,却并没如之前担心的那样越绞越紧。龙是冷血动物,鳞甲片片清凉,触之润泽如玉。我好歹也是只快要成年的黄花女狐狸,乍然和别的兽类挨得那么近,顿时心跳得厉害。我把那理解为惊恐。一定是这样,突然被条大发脾气的龙缠住,没有理由不害怕。下一瞬他唇启珠玉,让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

“涂幼棠,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画风很容易死于非命?”

脑子嗡地一响,血往上涌,庆幸满脸绒毛遮住了不合时宜的红晕。

“我好歹也是尾千年狐,屠杀过灵物,天劫很重的……雷神爷爷这些年来脾气越发暴躁,龙君你你你……不如再考虑一下?”

龙冷笑一声,抬爪撩了撩须髯,终于把我放开,游弋着缠向一株琼枝,碧翠玉树盘着条灿白浅金的蟠龙,说不出的相宜合衬。

“芝麻大的胆子,针尖大的本事,也好意思游方四海。靠一个蠢字就想行走江湖?一个月以后你的天劫就要来了,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怎么渡。到时天打雷劈死得难看,白浪费了一副尖牙利齿。”

“干吗好端端咒我天打雷劈,狐狸我上辈子是踩你尾巴了吗?”

“是!”

踩了尾巴多大个事。原来是条记仇的龙,小气成这样真令人无言以对。

他虽然小气又傲娇,还动不动就爱吓唬人,毕竟有一命之恩在前。不由寻思着方才那番话委实难听得过分了些,谁被说成和蛤蟆凑作一对也要炸毛,何况那么爱美又骄傲的龙,可他并没有真的伤害我。

暗自检讨了半天,觍着脸踟蹰地挨过去:“龙君……富有四海……宽宏大量……那个……能不能先把兜云锦还给小狐?”

龙不说话,攀绕在琼树上盘旋来去,一扬尾扫来片浓云,端端正正从头顶浇下,把我当场淋成了落汤鸡。

不撞南墙心不死,只要能把哥哥赠的唯一一件傍身法器讨回,随便他怎么羞辱取笑好了。想了想,低头将腰间挂着的玉瓶取下,哗啦啦倒出许多明珠来,散开滚落了一地,晨曦最美的朝露也比不上这些泣珠的剔透晶莹。

我捧着明珠讨好道:“我拿一斛明珠跟你换好不好?你看,是不是很漂亮,这个在凡间可是很值钱的。”

龙都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我懂得。据说龙宫皆以最上等的水晶珊瑚建造,堂皇璀璨,无一处不流光溢彩,是海底最瑰丽的所在。

果然,龙君灯笼大眼一亮,盯着那些明珠端详了半天,还抬爪拾起颗最大的来,对着天光细看。

“美得惨绝人寰对不对?龙君喜欢吗?”

龙用锋锐的指甲划拉着地上的明珠,默然不语,大概是在考虑交换价值。好一会儿才闷闷吱声:“说人话。”

“……啊?”

“本座可是堂堂东海之主,好好的一条龙为什么要说兽语?收个满口禽兽之言的手下,传出去都要被笑掉大牙。体谅你笨,才陪你讲了那么久,已经很屈尊。”

三界中人语乃是官话,讲究个虚虚实实迂回婉转,靠啰唆麻烦而造就的附庸风雅,莫名其妙备受推崇。兽语则干脆利索得多,直来直去,蹦出一个词那就是字面意思,不会延伸得无边无际,演化出千八百种解释。大概龙君觉得我说话实在太难听,他老人家奉承话听惯了,受不了这旁逸斜出的刺激,才明令禁止我再用兽语对答。

但我课业不精,唯有兽语说得顺溜,人话却学得落花流水,磕磕巴巴艰涩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只好入乡随俗。

“兜云锦……是我的……要物归原主。”

他不接茬,蓦地将龙首垂到我脑门上方,惊奇地“咦”了一声:“才不到一千岁的狐狸,修为差得吓人,哪里来的眉心轮?”

呃……想是绒毛刚被雨水湿透,全倒伏着贴在皮肤上,依稀显出了额间那枚淡粉的印记。

赶忙挥爪解释:“不不不,我这个叫胎记,长得呢是彪悍了一点,颜色也不够低调,其实不过用来唬人……一遇上行家,还是拿不出手的。”

龙君对这个说法不大满意,疑惑地绕着我上下打量。

我怯怯赔笑:“你见过这么大的眉心轮吗?”

那天生的印记形状模糊,勉强说像朵凤尾也说得过去,大小却几乎快和龙君的沧浪眉心轮比肩,乍一看很容易以假乱真。人语里所谓鱼目混珠,指的就是本小狐。

他用爪托腮,龙脸上看不出喜怒,片刻后才幽幽道:“我见过这么大的堕仙印。”

又将声音放轻些,“你……真的叫涂灵?”

我点点头,蹲下身将明珠挨个捡回净瓶中放好。哥哥说,有没有用,以后就知道了。看来他所言非虚,自从见了这些珠子,龙君的态度立马和缓了许多。

大概就因为额间有个胎记,阿爹思念逝亡的爱女心切,才会将我捡回来抚养。否则天下之大,弃狐野狸万万千,哪能只只都那么好命能认芜君为父。但纵然造化垂爱,也有缘尽时。离家日久,留下个悔婚私逃的烂摊子,还不知清高的父君将怎样面对天族的兴师问罪。越想越觉得鼻尖发酸,明珠又噼里啪啦掉下来,越捡越多,怎么也收拾不完。

龙君冲入云天清啸一声,招来片薄雾,半遮半隐地重变回了人身。

他走上前,若有所思垂眸望我一眼:“原来你也是芜君的女儿。已经养到快满千岁,竟然瞒得天地不知。”

我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这也很好理解。涂山芜君毕竟是上古尊神,娲皇的后人。养个连九尾都修不出来的笨狐狸做女儿,难道很光彩嘛。何况还有云门姐姐那样的珠玉在前。既然说出去也是丢脸,不如不提。再说自云门帝姬仙陨,紧接着就是君后重伤长眠,涂山国从此与外界不通消息。

但他刚才说“也”。据我所知,阿爹和阿娘结缡数千载,膝下亲承血脉的只有一子一女,长子涂九歌和幼女涂云门。难道他竟认识云门姐姐?

对我的疑惑,龙君仿佛不大上心,寥寥数语便揭过:“当年涂山帝姬被诛仙,在昊天塔下受了剔骨灭魂之刑,一场浩劫闹得八荒六合不得安宁,老一辈的神魔妖仙没有不知道的。那……芜君还有没有再去找你姐姐?”

我愣住:“找?怎么找?”

芜君神通,求来聚魂灯一盏,上穷碧落下黄泉。但无论九霄还是冥界,都再寻不着云门半点生息。司命神君早已将她在三生石上除了名,是彻底罹灭于天地间了。

龙君还没有后代,大概不能体会这种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很是轻描淡写:“上古尊神么,年岁亿万千载,漫漫长生无以打发,都喜欢找些有挑战性的事来做。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爱惜地捋捋尾巴上的绒毛,“但不包括找一个三生石上除了名的堕仙……这不叫梦想,叫做梦。你知道,梦这个东西么,总归是要醒的。”

情之一字,误尽苍生。

所谓神祇,洪荒初开时秉天地灵气化生,寿与天齐万古长存,法力虽也分个高低,但不禁七情六欲,亦通嫁娶。若非生来仙胎,比如凡人、草木、飞禽走兽之流,也可通过修行以图来日飞升,然则仙途漫漫,一步一劫,且需付出断情灭欲的代价。

说壁垒森严也罢,若处处都有公平,世间早就乱成一锅粥。

可惜了云门,天生一身仙骨,最大的劫数竟藏在原本不需拘束的几缕情丝上。辜负了初衷,一曲到终,也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白日梦。被缚在昊天塔受刑的景象,恐怕比我所想的还要惨烈万倍,而她念念不忘的那条龙又去了哪里呢?

连我偶尔想想也觉物伤其类,难怪涂山狐对龙族怀有那么大仇怨。

龙君幽幽感叹,一贯春风薄情的神色竟难得染上几丝惆怅。

他说,万一实现了呢?像他那么大尊神,年纪轻轻已权倾四海,真可谓生而逢时,愿有所偿。动辄翻云覆雨通天彻地,还有什么想做而做不到、想实现却实现不了的。不像我,连千年劫都没本事化解,为了逃个婚还被撵得满山遍野跑。我猜不出他的伤感所为何来,境界不同不相为谋。

他敛裾蹲下,伸手帮着一起收拾,指节清劲如竹,指甲圆润漂亮。“那你的梦想又是什么呢?既然不肯听父母之命盲婚哑嫁,莫非也打算着跑出来后自去寻一段如意良缘?”

我叹息一声,坚决地摇头。“谈情说爱这么高危的事情,显然不适合我。”

云门是个红颜薄命的传说,我没见过她,也不想做她的影子,留在涂山被人处处拿来作比,比来比去都是云泥之别。其实像我这么没出息的狐,哪里配做云门的影子。她天分殊异万年难遇,艺高狐胆大,兴趣又广泛得了不得。但纵有那么大的本事,一样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

情爱之虚妄如同镜花水月,难辨真假。所谓欢欣喜悦未见得落到实处,艰难苦楚却一样躲不过结结实实打在身上。一想想什么剔骨天火,吓得尾巴尖都要打卷。不知道阿爹和哥哥在对我这个替代品感到失望的同时,会不会也怀有几许欣慰。

龙君莞尔:“若觉得找同道中人谈情说爱太难把握,也可以效仿青丘狐到凡间与人游戏,反正他们寿元有限,区区数十载岁月对狐族来说不过弹指一瞬。”

“情爱本就是个极其危险的勾当,不会因为你找的对象废柴就不危险了。都说凡人没本事,弱得随便拈个诀都能弄死。可他们心机似海深啊,算计起来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又自私贪婪得毫无底线。嫁个凡夫俗子作配,不过闲来吟两首酸词,还得给他们变了金来又变银,生儿育女纳妾养家。凡人皆有生老病死,一旦生病更要盗灵芝吐元丹给他们续命,哪有那么好的事,凭什么?”

人间唐朝时,一位狐女姐姐迷恋上了人类的书生,安守清贫矢志不移,却抵不过那凡人追求功名利禄的贪念,勾结垂涎她美色而不得的官僚,设计放出猎犬将她扑咬致死。一部广为流传的《任氏传》,简直就是血泪斑斑的罪证。(唐朝狐鬼志怪传奇《任氏传》,写狐女任氏恋嫁书生,将狐族弱点告知。书生贪慕荣华,将秘密出卖,与贵族勾结设计害死狐女,遂再攀高门另娶,一时风光无限。后任氏魂魄含冤未尽,不愿转世,求告阎君终得重返人间报仇雪恨。)

我觉得很不忿,绝看不上这种占尽便宜攀附裙带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