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龙君被太玄搀着举步落座,又不知从哪里飞出八条奇形怪状的小龙盘桓在浮车左右,仿风声长吟,和鸣一阙《承云曲》。那些龙一看就是刚从化龙池里蹦出来的速成品种,原身也不知是蛇是龟,先天不足得很,鳞色仿若洗旧的青苔,青中带黑,有的尾短,有的只有独腿,腿上仅生着三爪,一条也没有犄角。

都说对比出真知,我这才切实有几分体会到了龙君他老人家的难能可贵。修行之人讲究因果,若天生得一副周正美丽皮囊,亦是很大的福报,说明宿世积德不浅。

兵戈止息后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水族们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越聚越多。兵甲肃立外围,保护中间刚从城中闻讯赶来的老弱族众,五颜六色蔚为壮观,皆伏首跪了一地。

摆荡着翠色尾鳍的鲛女袅娜游上前,欠身盈盈一拜:“夜来率族众,迎君上王驾重归,荡除劫波,挽东海春秋安澜。”

她果然就是那个龙王座下护法大祭司,传说中痴情守望无怨无悔的夜来姑娘。一口文绉绉的人语说得何等恭顺柔婉,连我这不相干的外人听在耳里都觉熨帖,大概也很对龙君胃口。

但龙君大战方休,显然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吩咐族众平身后便沉着脸朝这边望来,目光半寸也不曾稍移。

我手忙脚乱拨开缠绕的海藻,从藏身处钻出,亦步亦趋朝那万众瞩目的浮车走去。众目睽睽下,浑身都不自在,短短一箭之地都快要走成同手同脚。好在太玄小老儿不计前嫌,和和气气地游过来引路,牵着我一只袖口径直往龙君座前领。

龙君正接过鱼官奉上的莲子露润喉,边喝边慢悠悠瞥过一眼:“你老背着胳膊干什么?走起路来老气横秋,远看还以为两个太玄爬过来了。”

心头一紧,不自觉拽紧了春空化成的帕子,朝袖口掖得更进去点儿,“啊……没,没什么……就是,腰疼得直不起来,用胳膊挺着点儿……”

他估摸想起了我腰后的天雷伤,拍了拍玉辇扶手:“上来。”

我忙不迭应声,战战兢兢踏上浮车,尽量将身子缩得小些免得太占地方。刚蹲好在脚榻旁,便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那百闻未曾一见的鲛女夜来。

她眸子的颜色极淡,有一头暗蓝长发,束在一枚宝树形的金箔发冠内,稍一摇动,金叶和珊瑚铃便撞在一处沙沙作响。除却冠冕妆容,她的衣裳也与众水族不同,估摸是龙宫大祭司的法袍,形制相当隆重讲究,乃是鲛绡织成的素雪十二重衣,虽层数繁复,却轻柔飘逸得很,一点儿也不显臃肿,华丽招展难以言喻。眉目之风流妩媚,同在羡鱼川海面上偶遇的那些鲛女比起来不知精致多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端的是靥生娇袭之态,眼波似嗔还羞。

这等千娇百媚的美人鱼儿,任谁看了也要生起我见犹怜之心,难怪海亭那只乌头章话里话外不无惋惜。按大垂的说法,身为一条天性本淫荤素不忌、生平以收集各类古怪妻妾为偏好的龙,竟舍得对这么条堪称鱼中极品的鲛女视若无睹,眼界真是高出天际。但那又有什么办法?从爱慕哥哥而不得的一众红颜身上,我早已领悟到缘分情爱之事天道并不酬勤,不是执着坚定就一定能有结果,根本毫无道理可讲。

感慨之余,依稀记起人间曾有首流传甚广的诗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美则美矣,却凄凉缥缈了些,与夜来坎坷的情路异曲同工,都是个落花自去飘摇无痕的调调。不知她的闺名可是出自此篇,堪称鱼如其名相得益彰。但这鲛女年纪轻轻就担着祭祀之职,如此位高权重,在龙君游方归隐的漫漫千年里,料理海务统领族众,雷厉风行不让须眉,可见必然有好几把刷子。

她不仅名儿别致,连尾巴上的鱼鳞也长得很有性格,幽碧凝翠,放在一堆暗琥珀色的鲛人里格格不入,重衣大袖下露出的小节手腕纤弱欲折,肌肤凝成玉冻子一般。唯有指间的肉蹼对一个姑娘来说略显怪异了些,不够清爽伶俐,却丝毫无损于她灼然的美貌。这些普通人眼中的瑕疵,说不定正是海族审美的标杆。

总之无论陆上还是水里,半人半鱼的夜来都当之无愧称得起万中无一的美人。

美人心,海底针,大多喜怒不形于色,旁人轻易弄不明白她们究竟在想什么,我就更没这天分。只见那美人秀眉轻蹙,一双妙目将我从头到脚探究一轮,语调轻轻柔柔,分不清是责怪还是询问,拿捏得恰到好处,却半点颜面不留,开口就将所有目光重新聚拢在这方寸之地。

“你是谁?怎么竟在车里?”

我愣了愣,回望她:“那我应该在车底?”

她也愣住,大抵没想到我答得这么直白顺溜。桃叶般淡粉的眼睑轻垂,不再吱声,只装作随意地掸了掸本就纤尘不染的袖口。

夜来身边一左一右紧随着两名侍婢,其中纤眉高挑的那位,想是主仆同心,将她自矜身份而不便说出口的盘诘倾囊相倒:“哪里来的莲藕精,如此不知礼数,竟敢和君上同乘一辇?那王驾浮车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轻易坐得的吗?半点自知之明也无,简直放肆!”

原是为这个。如果蹲在龙君搁后爪的脚榻边也算坐的话,那我勉强够得着点不知礼数的边。诚然一族有一族的规矩,这帮海鲜也未免太装腔作势。区区一架鱼力浮车有劳什子了不起,昔日年幼顽皮之时,涂山狐帝的凌烟辇我也不是没拆过几辆当柴来烧。回忆就此打住,英雄莫论当年勇,如此荡气回肠的黑历史不提也罢。

再寻思今日之事,这车并不是我死乞白赖非想蹭上来,乃是她家龙王爷亲开尊口吩咐了,欠人手短君命难违。何况我欠钱也好欠命也罢,欠的是龙君,又不是这条无名鲛女,总不能因为我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裳,就随便骂人是莲藕精。那赶明儿若换了条紫色裙衫,岂不要被认作茄子精?我透过栏杆缝隙偷瞄了一眼身着青衫紧随在侧的大垂,恐怕在这些水族眼里,正是个水灵碧翠的黄瓜精。且他又正生着闷气,恰憋得满脸泛青。

大垂本就极力反对我一意孤行非得下这趟海,再要骂不还口任人奚落,指不定会生出怎样的冲突。遂赶紧依样画葫芦,调整出个同夜来一般无二的无辜表情,正经道:“这位姐姐有所不知,我涂山一族向来生性洒脱不拘俗礼,在下不才偏就剩放肆这么点本事尚算拿得出手,如若造成不适,您就自己忍忍。”

涂山国的名头毕竟拿得出手,跪伏在地的水族中顿时响起一阵嘈杂窃窃私语,好几个胆大的已按捺不住,翻着眼皮朝车辇中探头打量。

那侍婢年纪不大,年轻人都气盛得很,平素贴身伺候的又是龙宫一把手,想必习惯了目中无人,从未受过顶撞。乍一当着众人的面遭此抢白,面子上挂不住了,涨红一张俏脸就要再行申斥,被夜来拂袖喝止:“凌波多嘴。”

教训完下人,那夜来旋即微微颔首,眼波不着痕迹朝龙君身上滑过,顾盼间风姿楚楚,又道:“原是涂山远道而来的贵客,原该以上宾之礼迎之。婢子管束不严,言行放肆了,然不知者难究其过,无心之失还望君上恕罪。”

一番措辞通情达理,勉强算得上道歉,却不是对我,乃是对着龙君。

我这才知道那脾气火辣拿腔捏调的侍婢名叫个凌波,日后行走龙宫低头不见抬头见,定要留心远着些的好。见仆则知其主,凌波的不善令我对这娇柔万方的夜来姑娘印象大打折扣。挑起口角的明明是她,结果白脸凶煞尽由着底下人唱了,自己扮起红脸来,倒落个知进退、识大体的面子情儿。到底非同一族,鱼心隔肚皮,这般心口不一,何止好几把刷子,简直怀揣的全是刷子。

大概人语学得好的,多少都难免沾染上凡间的虚伪习气。有的人原本素不相识,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偏生一见面就气场不对彼此心生厌恶,也属正常。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何必假惺惺。我们狐狸向来爱憎分明,从不装模作样。譬如大垂,毫不掩饰对水族的厌恶,横眉竖目瞪着夜来,脸色始终未见和缓。

龙君轻咳一声,眉眼倦淡发话道:“新收的手下就是难调教,遇事先畏首畏尾躲在一旁看热闹。救驾来迟,就罚她先给本座捏捏肩膀。若不一同在浮车里,怎么伺候?行了,这就走吧。”

看来坊间议论得不错,最难消受美人恩,给夜来的面子再薄,也终究要比旁人的厚上几分。她既冠冕堂皇地请罪了,龙君怎忍心再加责难。三言两语将夜来侍婢的无礼揭过,顺带不着痕迹地点明了我区区新收跟班的身份,并算不得什么远道而来的贵客。

抵达东粼城前,与龙君的约法三章里原有这么一条:除了不可随意显出龙尾,更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我是涂山帝姬,连涂灵两个字都不可提及,就老老实实做个侍婢,以小字幼棠为名。

问他为什么,龙君摸了摸下巴,语重心长地解释道:“芜君的女儿,在海里挨揍的概率很高。”我琢磨着龙族与狐族一向积怨甚深,也怕把父君的脸面丢大发了日后不好转圜,便点头默允。

事情确实是这样,但落在夜来那一干鱼眼看人低的鲛人耳朵里,岂不更把我轻慢几分。因此总有点难以言喻的失落,谁叫我欠他的呢,真是不计较憋屈计较了又矫情。

只得低眉顺眼站起身来,绕到珊瑚宝座后头,在龙君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捶捏。一边恪尽职守,一边还要打起精神颤巍巍保持平衡,生怕那些手短胳膊细的男鲛仆拉车不稳,被颠得摔个四爪朝天。腰间雷伤尚未痊愈,自从把兜云锦给了龙君包扎手臂,又泡了这许久海水,已是疼得越来越厉害,经不起再有磕碰。

大垂不知是哀我不幸还是怒我不争,已闷头走到队伍前头,再懒得朝这边回顾。太玄对我投来同情的一瞥,拨开四爪游上前,看着跷腿倚坐在浮车中的龙君,左端详右端详,心满意足得老脸都快要开出花来。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终于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君上久别故土,在外边儿又是孤身一人,左右连个端茶送水的侍从也无,这次回来该当好生歇歇,就不走了吧?!”

龙君闻言,挑起了眉:“唔……不一定。若待得烦了,少不得还需四处走走逛逛。老拘在龙宫有什么意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筋骨也舒展不开。”

复又朝我努努嘴:“现在不是有她伺候吗。手脚虽笨些,端茶送水倒也勉强凑合。本座在哪儿,幼棠跟着去就是,衣食起居上头你们就不必瞎操心了。”

话音刚落,太玄脸上堆出的绚烂花朵瞬间凋谢,换副哭丧样:“小的们心里苦啊!君上也看见了,自从您撂下东粼城一去无踪,族中男女老幼被那些夜叉欺负得大白天都不敢出门,东海是群龙无首……”

龙君故作惊讶,眼角眉梢都是戏弄的快意,指指盘桓在浮车左右的八条鸣乐小龙道:“你们都有群龙了,还非要本座回来干什么?”

这促狭,当真令人难以消受。手腕上的绿帕子拧了拧,连少不更事的春空都已经听不下去。太玄毕竟追随了龙君好几千年,对这位君上的脾气还是摸得准。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张嘴就夸,必须先配合一个煞有介事的惊诧,表示话出口前每一根汗毛都经过仔细掂量,溢美之词才能显出十足分量。

“此龙非彼龙啊!君上大气磅礴气势如虹,随便亮个相都能让芸芸众生闪瞎了眼,心潮澎湃如同海水倒灌,钦佩之情奔腾万里绵绵不绝!天生神龙,和那些刚从化龙池蹦出来的后生小子怎可同日而语?放眼天下,也就唯有君上这等德才兼备、艺高惊天的龙中翘楚,才能力挽狂澜,救东粼城于水深火热之中!您就是东海独一无二的指望,君上啊,您可万万不能再抛下我们不管……”

似这般好话说足一箩筐,果然把龙君哄得欢喜起来,面露得色,却也始终没将口风松动,不肯明示来日究竟是走是留。后来大垂极为不屑地评价道,这都是套路。所谓欲擒故纵,又叫个欲拒还迎。明明心里放不下,偏偏嘴上不肯认,好好的一拍即合平白添上许多坎坷和蹉跎,乃至最后造成无法挽回的差错。

他再三告诫我,如果以后遇到类似的情景,无论对着何人何事,都不要再枉费执着。最后总结道:“连自己真实心意都不敢面对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最好的相对。”

一番谆谆教诲听得我满头雾水,待思及夜来那双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哑忍如同深井的清瞳,方觉很是有几分道理。原以为除了憨玩胡混外懵懂无知的大垂,一出了山门,简直如同被哥哥附身,瞬间风格大变,说出的话越发晦涩深奥。他毕竟年长我许多,漫长岁月不是白活,就算纸上谈兵也能比我多谈个几册。凡人形容这种差距,通常说某吃的盐比某吃的米还多,大垂这碗多出五百年的盐疙瘩全搁一块,准能咸死我。

龙君避过话头,微眯起眼意欲假寐,太玄舔了舔唾沫四溅的厚唇,不着痕迹朝我扫一眼,表情之诡异令人费解。又附上前低声道:“自君上重归的消息一传出,四海如沸,小的已给西、南、北三海的龙主都下了帖子,君上的远近故交都会在三日后应邀赴宴,为君上接风洗尘……玉琼川的那位鲤鱼公主您还记得不?就是锦澜小殿下,据说有要事相商,已先一步驾临城中苦候,夜来姑娘安顿她在冷泉宫住了好些时日。”

龙君含糊“唔”了一声道:“玉琼川的鲤皇老儿哪里去了?动不动就闭关躲清闲。本座和他女儿又不熟,遣个小丫头来作甚,到时席中一帮爷儿们个个辈分高过她一头,无话可聊岂不尴尬。”

太玄幽幽长叹:“君上有所不知,这些年不仅东海四分五裂,就连周边属国都被战乱波及,危如累卵。鲤皇他老人家……早在两百年前已被夜叉王所害。夜叉王使的手段极不光彩,卑鄙毒辣令人齿冷——乃是趁鲤皇赴禹门赤水跃龙关飞升之际,趁其不备发起偷袭,将老鲤皇千刀万剐,死状惨不忍睹……”

第二十一章 蜃中镜影

龙君毕竟是龙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突闻故人噩耗,眸光一敛,端静如水的面上却半分形色不露。沉吟了片许,才低声询问:“若没记错,他女儿锦澜今年不过才一千三百多岁,还是个小姑娘家。玉琼川现在继位主事的是谁?”

太玄是个心肠慈软的龟,抬袖揩了揩眼角的几滴同情之泪,叹息着回道:“鲤皇在距离龙关不足百里的河津口罹难,原身尸骨都被作践得寻不齐全了,玉琼川举国守孝,尚未推举新王继位——再说也寻不出太合适的来,鲤族中暂时主事的,是锦澜殿下的亲姐姐锦芙长公主和她母族中的堂兄,世子延维。”

龙君默然点头,重又支颐闭上了眼睛,只是原本放松的肩头变得不易察觉地紧绷了些。

我垂首盯着手腕上的绿帕出神,寻思那夜叉王到底何许人也,竟枭狠至此,连即将化龙的万年鲤皇都敢眼也不眨就杀害。课书上耳熟能详的各种妖魔中,仿佛并没这么号人物,想是近些年来新起的邪恶蛮族也未可知。

龙这个物种很讲究,乃天地神物中的至灵,就算是罪大恶极的妖龙,如需剿灭也须层层上报天庭,反复核证,由东皇御笔钦定,才能押赴三十三重天的断龙台处决。随意斩龙会遭天谴,相比之下,杀条鲤鱼罪过就轻得多。鲤皇苦修数万载,眼看就要脱胎换骨飞升化龙,却在这当口死于非命,怎不叫水族唇亡齿寒。

看来夜叉王不仅残暴好战,心思也够诡诈。鲤鱼化龙乃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紧要关头需将周身鱼鳞统统褪下,弱点罩门都暴露无遗,最容易在这当口被乘虚而入。夜叉王明知杀鱼和杀龙天差地别,老鲤皇未褪鳞前有仙法护身,道行高深不好对付,才刻意埋伏在龙关附近伺机发难,果然奸计得逞。

龙君一路上都沉默得很,半梦半醒不知在琢磨什么,直到浮车行至宫城下,才理理衣襟端坐起来,略打量了一眼久违的亭台楼阁。

所谓富有四海这种空洞浮夸的形容,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具体而微的呈现。传说中的东粼城龙宫,原是座镜城。

镜城者,乃分水陆两重,水下一城深隐于万丈海底,水上一城倚万仞绝壁而立,两座城池宫阙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隔水相照,仿佛互为镜影。

这种奇特的形制与我等山林走兽居住的洞府迥异,不知有什么来历讲究。按说水族都离不得水,自然是长居海底更惬意,却为何多此一举在海面大兴土木,重建出一模一样的宫阙?给谁住的?我好奇心盛,悄声去向太玄打听,他却含含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我那海上龙宫千多年来从无人居住,是座空城。龙君离宫前有旨,任何人无谕不得擅入,否则无论老幼皆降重罪,越雷池者将被逐出东海发配到南溟修海堤,再不得重归族中。此外,又命两条蜃龙日夜守护,勿使闲杂靠近。蜃龙口吐云雾即成幻影,便是所谓的海市蜃楼,可迷惑往来船舶,远离这处冰冷华丽的海上禁地。

凌波伫立的镜宫龙城,成为整个东海讳莫如深的秘境。方圆百里遍布结界,连飞鸟靠近都会迷失方向,就算偶有道行高深的水族不小心路过,也纷纷识趣地选择绕道而行。

凝目朝海水上方影影绰绰的镜城倒影望了又望,如此金碧辉煌的殿宇就这么空放着落灰,当真浪费。不过龙君是四海海主之首,排场豪奢些也情有可原,想是同陆上那些富可敌国的豪绅怀着同样心思,银子多得花不完,买酒都喝一碗倒一碗。房子就算用不上,摆在那儿闲来无事光看着也舒心。

蹲在浮车内,被万众水族簇拥着进了这万仞宫墙,才知方才远观的堂皇远不及此间华美于万一,连书中形容的天上仙阙恐也要在相较下黯然失色。霜华如雪满瑶台,紫气霞光重重缭绕。眼前晶莹灿烂的光芒,却不是转瞬即融的薄雪轻霜,而是来自无数散缀的明珠宝石,交相映照,熠熠生辉。

水族族众居外城,龙君的行宫为内城。城中飞檐画壁无数,珊瑚雕栏,金砖铺地,水晶琉璃为墙,雕花精细繁复。阔阁亭台内遍燃鱼膏灯火,遇水不熄,观之七彩颜色。外设温润白玉雕凿而成的甬道,以流泉宫正殿为起点,围绕其建三层,正北为基,做八卦之形。檐下又广悬千盏銮铃,洋流卷过,鸣声清幽此起彼伏,唤御铃廊。凡举目所见,城阙垣墙、门窗堂阁、柱梁斗拱、周匝罗网,装饰皆七宝所成。

我已经快要被那些沿途数不清的明珠翠宝闪瞎了眼,下得浮车,连落脚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踏碎那透薄如蝉翼的白玉砖,恐怕哭瞎了也赔不起。一边咬牙接受着金钱粗暴的洗礼,一边颤悠悠尾随龙君蹭进了流泉宫,哀怨的眼神在他挺直的背脊上转了又转,原来龙君这么有钱……他都这么有钱了,居然还连区区几十枚贝叶的辛苦钱都吝啬克扣,简直丧心病狂。堂堂海主上神,说好的视金银如粪土的仙家气节哪里去了?不行,一定要想法子将他丧失已久的觉悟找回来。守丹炉的活计并不轻松,烟熏火燎没日没夜,高危又乏味,怎么都得把月俸再涨涨,否则滚雪球一样的利息,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主意刚打定,还没来得及开口,龙君已在宝案前升座,雷厉风行,三言两语便将战后一团乱麻般的海务料理出个头绪。从军机布防到四海盛宴,事无大小巨细靡遗,如此成竹在胸,恐怕在回宫的路上早就一一思索敲定。

众鱼官领了命,各自散去。太玄难掩内心激动,生怕差事办得不够利索再惹龙君不悦,一贯四平八稳的八字步都改成小碎步颠连。

海主归位,方临城下便以一敌万、力退强敌,让所有水族日夜忧戚的心都重新燃起了希望。有靠山倚仗,就是不一样,腰杆也能挺得更直溜些,脸上纷纷挂着喜气洋洋的笑,气氛默契而热烈。

我被这满堂欢欣的氛围所感,也难免心生几许慨然。仙家岁月寂寥,修炼又是那样一桩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差,习得通天彻地的本事,往往意味着要面对天崩地裂的劫难。若说有些许价值,大概就是像龙君这样,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族人,让弱者得到庇荫,所向披靡处,令所有阴谋杀戮都臣服退避。我觉得这远比修成多么无上的道法,或在神仙传上名列高贵无双的仙品更有意义。

殿门一经合上,龙君立即化出原形,懒洋洋盘踞在高高的龙座中央。一丝不苟维持了半天的庄严宝相,想必已累得够呛,迫不及待要舒散舒散筋骨。他朝下一望,清冷的嗓音在殿宇内荡出回声:“你蹲那柱子下边儿傻笑什么?”

“呃……小狐……替太玄他们高兴……”

龙君抬爪伸了个懒腰,一举一动都带动水波,晃得满殿陈设叮咣乱响:“离那么远,说话声跟个水蚊子似的嗡嗡嗡,听起来都费劲,累着本座。”

一个合格鹰犬的觉悟,就是听得出话风、看得懂眼色,不需事事都吩咐得一清二楚。我立即从善如流地从立柱阴影下探出来,准备恪尽职守近身伺候。刚要迈开腿,却不禁暗叫一声苦。那玉阶高得令人望而却步,也不知一共修了多少层。没了龙尾浮水,再高的台阶都得一级一级爬,数到第一百七十七阶时已经气喘吁吁眼冒金星,只好化回原身四爪并用往前挪。

千辛万苦挣扎上来,当即直直扑倒,肚皮贴在滑润微凉的白石上,累得瘫软如泥。

“龙君为什么要……要把御座垒得那么高?”

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过来看不就知道了。”

鲛绡帐垂幔无数,堆叠得似雾似雪,重帘后隐约显出一个忧郁得如诗如画的背影。我蹑手蹑脚撩开帘幕进前,那千重轻纱后掩藏的,是一面悬浮在海眼后的巨大漩涡,正缓缓轮转,波纹间带起斑斓四散的清光。漩涡里头正上演着数十亿凡世纷呈镜像,各个王朝的兴衰更迭如走马观影。红颜枯骨,青丝白发,迅疾得不啻弹指一梦。隔水遥望三千世界云起云落,花绽花息,如同身处在一个半醒的太虚幻境。

龙君告诉我,这就是可与定海紫金梁齐名的龙宫镇海之宝——溯世镜。

神仙见凡尘如蝼蚁微尘,焉知冥冥苍穹中的天意之眼俯视我们,这般营营役役修炼历劫,此起彼伏地飞升陨灭,或许同那些朝生暮死的脆弱凡人,根本也没什么区别。

龙君神秘兮兮眨眼,指点着镜中笑道:“如果不是身处在高不可攀的地方,又怎么能将旁人从来无缘得见的美景一览无余?”

“可是到了最高的地方,才发现最美的风景都在下面,再也碰不到摸不着,只能孤孤单单地远看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微愣了一刹,垂下头,黯然道:“唔……其实很多时候,也难免觉得无聊。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从小长在涂山,到处是奇峰绝壁,也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的道理。”

隔着海眼远观不相干的众生浮沉,这就是龙君隐秘而安静的爱好。看起来高高在上,却藏着难言的寂寥。那些将他奉若星辰的战战兢兢的水族,他们只是需要他、畏惧他,却未必真的喜欢他。

龙君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征伐利器,是东海繁荣昌盛的指望,但正如他所说,这里并不是他的家。难怪那会儿在山涧,和一群偶遇的彩带鱼都能玩得那么开心。彩带鱼傻头傻脑记性短,活在浅溪里优哉自在,没什么天敌,不需要一条动不动就吓死人的龙来做靠山,也能一直过得很好,所以它们对龙的亲近欢喜才是发自本心,纯粹得多,不会带来压力困扰。

不管什么物种,孤单得太久,性格多少都会变得有点怪异,我决定以后对龙君更包容一点,尽量不要再伤着他春花秋月般纤细敏感的心。

龙君负着手,重又半躺回七宝榻上歪着,恢复了一贯漫不经心的闲散模样。榻前的玉案上摆着一只托盘,内中有数碟海蛎子、海瓜子和一把虎鲨利齿打磨成的牙骨匕首,是虾仆呈来给龙君消闲的小食。

“你觉得本座眨眨眼睛,这海蛎子会不会自己把壳打开?”

我看看海蛎子又看看离得丈远的龙君,谨慎道:“不会。”

“那还不赶紧拿刀替本座剖开?”

我那守丹炉的重任早已咣当砸在了大垂手里,现如今的活计从烧火丫头变成贴身侍女,开始料理和龙君有关的一切私人事务,包括饮食起居和整理衣饰公文,另需负责接引传报——简单说就是用尽一切聪明才智,找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把龙君懒得见的人好言拒之门外。

对这场心血来潮的安排,龙君解释得理所当然,龙宫不养闲人,既要死皮赖脸留下,就算是团死灰也得发挥点余热,否则立马卷铺盖走人。原以为如此一来,本就对龙君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大垂必然彻底忍无可忍,谁知他忍无可忍之下还能从头再忍,竟视死如归应下这门苦差,拿着和我一般无二的月俸,在炉灶旁搭起了狐狸窝。

大垂脸皮薄,又欠着龙君一场天雷劫在前,银子的事不方便亲自去争多论少计较长短,这重任自然落在我肩上,顿感任重而道远,崎岖兼渺茫。

一边拿过牙骨匕首将牡蛎剖开,一边琢磨该如何不着痕迹又敲山震虎地把涨月钱这话挑明。说轻了他装听不懂,说重了搞不好这点可怜巴巴的月俸都会再遭克扣。龙君将一双长腿交叠着架在条案上半卧,海蛎子递过去,他连接都懒得接,微偏过头就着我的手吮入唇中,再满足地咂咂嘴。柔软湿润的唇瓣轻覆在指尖,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酥麻暖意将打好的腹稿搅和得一塌糊涂,不禁又想起在即翼泽他那莫名其妙的“报恩”。

“诚然本座是个视金银如粪土的神仙,该有的清高淡泊一样不缺,正因如此,才不能拿那些俗物侮辱了幼棠你啊!谈银子太伤感情,可见本座对你的信任和看重,你有没有感觉到知音难觅的感动?”

感不感动不好说,我此刻的脸红一定是因为愤怒。和龙君商议要事,总会纠结到底是用人语还是兽语,说人话我掰不过他,十有八九词不达意就得被绕进去,说兽语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忍不住骂出声来。亏得方才一念心软,还暗暗决定要对他这种扭曲的人格多包容体恤些。孤单的人都缺乏安全感,没有安全感就会很爱钱。龙君富有四海还吝啬成这样,可见曾经遭受过多么巨大的心灵创伤,恢复起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

但他的童年有缺憾,不能总让无辜的本小狐来买单。不就是比不要脸吗,面子乃身外之物,就该说扔就扔,扔得气壮山河掷地有声。

君上太客气了……那什么,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不接茬,满殿寂寂,我骑虎难下,遂把心一横眼一闭:“就请君上狠狠地侮辱我吧!”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偷瞄龙君是何反应,就听闻下边哐啷一声脆响,一尾侍卫打扮的鲥鱼不知何时游了进来,又不知怎么竟将手中的鱼叉掉在了地上。鱼眼睛闭不上,哪怕睡着了也瞪得溜圆,因此看起来总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惊恐呆滞表情。

“禀……君……君上……小的不是有意搅扰,实在是不知君上正在……”

龙君直起身子,迅速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咳嗽了一声:“什么事?说重点。”

鲥鱼咽了口唾沫,结巴老半天才把吓忘了的要紧事想起来:“是……是锦澜殿下求见,说什么也拦不住,已在殿外哭哭啼啼吵嚷了多时……小的无法,只能来请君上示下,是宣她进来还是……”

第二十二章 冤家路窄

侧耳细辨,关得严丝合缝的殿门外,果真传来阵阵抑扬顿挫的啼泣声。

龙君叼着海蛎子吮唇思忖半晌,仍旧不为所动。

“本座刚回宫,还有些要事处理。先请她回去歇着,明儿宴席上再参拜也是一样。”

鲥鱼苦着脸:“君上……小的要是请得动……哪能在这要紧关头冲撞进来搅扰了君上兴致……”

龙君细长眼尾一挑,颔首朝我吩咐道:“能被一文钱难倒的,是英雄汉。可幼棠你这浑身上下,哪一根毛看起来也和英雄两个字不相干。既口齿练得这样伶俐,就随近侍一同出去处理一下,把那鲤鱼公主好生劝回冷泉宫待着。一个姑娘家堵在本座门口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丝毫不知避讳,叫人看见还不定瞎猜到哪儿去,本座的清誉啊!……”

鲥鱼替锦澜通传觐见不成,不敢再回去碰钉子,怕被那位公主忧愤交加之下迁怒降罪,便顺势将这烂摊子朝我怀里一丢,撇个干净。将去处稍作指点一番,就拎着那根破鱼叉抱头游窜得不见踪影。

还没食君之禄,就得忠君之事,所谓鞠躬尽瘁莫过于此!

狐狸爪子轻,掌心又有肉垫,虽没刻意放轻脚步,触地仍旧无声。我七拐八绕,终于循着哭声在御铃廊尽头发现几个珠环翠绕的倩影,你一言我一语酬唱得热闹。没听上几句,就暗叹龙君这聊胜于无的“清誉”还真是,恐怕无论如何都将不保了。

她们聊得这么起劲,贸然冲出去打断总归不大礼貌,只得暂且藏身在廊柱后,先想想怎么才能不把这苦差办砸。我拨开一串碧翠欲滴的海葡萄,就见一左一右两名穿红着绿的小婢子簇拥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少女,不知是劝解还是拱火。

俏立在廊下那位衣饰打扮最为华贵的,想必就是锦澜,正绞着手中一方粉帕子,犹自哭哭啼啼:“红袖你看,都这个时辰了,里边还是毫无动静!听闻君上素来善待四方属国,礼数最是周全的。玉琼川遭逢惨变,今日却为何这般冷淡怠慢于我?”

穿红衣名叫红袖的那名侍婢唯恐天下不乱,涂得猩红的鱼唇一噘:“礼数周正那是以前,此一时彼一时,听说龙君这次回来,还从外面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妖精坯子,缠得君上五迷三道,多半是被这位绊住了手脚!也不知原身是个什么,《龙狐传》里写得仿佛那位还魂再世一般……奴婢留了心,这些日子听鱼虾嚼舌,有的说是尾银龙又有说是只狐狸,探口风竟还和涂山脱不了干系……真要是借上那阵东风,可不恰好落在了君上的心坎里,这不,已经留在左右贴身伺候了……”

我脚一软差点滑倒在地,忙拽住根藤蔓勉强稳住了身形。这红袖确是个煽风点火的一把好手,好端端一个纯洁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也能生生穿凿附会成一段露水奸情。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听人把“伺候”这个词说得如此韵律婉转耐人寻味,无端引出多少暧昧遐想。她留在鲤族为奴为婢真是埋没人才,太可惜了,要改行去说书一定红遍海疆前途无量。

绿衣裳的婢子接着惊诧掩口道:“别瞎说!便是来自涂山又如何,涂山漫山遍野都是狐狸,龙狐兽那样稀罕,哪里就轻易再寻得出来了?多半是个西贝货,用幻术变来消遣着玩儿的。再者说……那位都死了千多年了,就算还过魂来也是个老掉渣的黄脸老太婆,有什么好担心?”

锦澜幽幽一叹:“绿袖你不懂……还活着的人再好,也没法跟死了的人争。叹就叹父皇去得突然,没能趁在位时早早把这门姻亲落了定,否则也不至于耽搁到如今无人做主……”

原来又是一桩龙君的桃花运。这位鲤族公主的族内遭逢巨变,迢迢远道而来惦念的,竟不是为父报仇保护臣民,却只希图要和龙君共谱一段鱼龙佳话。一夜鱼龙舞,多么香艳而令人浮想联翩。应龙配鲤鱼,外人看来虽不搭调,说不定在鲤族心里,正是天造地设的佳偶一双。据说陷入爱情的女人心思都敏感忧郁,且爱钻牛角尖。果然,这连面都还没见上,就已经在想象中发挥出了好几本醋海生波情路坎坷的折子戏。

那锦澜自伤身世、太过投入,一时抽噎得上不来气,身子一晃,连嚷头晕。被绿袖凑上前堪堪扶住,轻言软语劝道:“君上避世千余年,这才刚刚归位,想必海务缠身忙得无暇他顾,也不是有心冷待了公主。再者,这话若私下里去提起,万一要被拒绝可不就彻底没了转圜?倒不如趁明儿四海盛宴,各方海主都在,算来也都是您的长辈,定也乐得玉成其好。那时再当着大伙的面禀了,岂不多几分助力?”一边说一边给红袖递了个眼色。

红袖也立即识趣地改口:“凭什么样的庸脂俗粉,也盖不过您的天生丽质。公主可别再胡思乱想妄自伤心,万一哭肿了眼睛,明儿宴席上可就要被旁人抢去风头了……”。

锦澜这才渐渐收了泣声,赶忙捏起帕子仔细擦拭泪眼,又左右问可红肿了不曾,妆容是否有损。一行三条鲤鱼,弱柳扶风般游得远了。

她们仨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我还石化在御铃廊柱底下不知该做何反应。

没想到即翼泽一段小插曲,传扬得这样尽人皆知,被众口悠悠添油加醋,和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大垂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我一意孤行留在龙宫,所要面对的已不仅仅是克扣月俸,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疲于应付龙君身边的各路滚滚桃花,到处都是越描越黑的误会和敌意。

思来想去满腹委屈,对这位新近丧父、尚在热孝之中便等不及要缟素换红装的锦澜更觉无语。好歹也是一族的公主,事情还没搞清楚,仅凭道听途说的流言就骂骂咧咧毁人清誉,背地里对不认识的姑娘污言秽语百般羞辱,末了自己都能给自己气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公主病”?

好在病犯得还算及时,我这“妖精坯子”有幸不必撞到气头上去自讨没趣。锦澜一行走了就成,不管碰没碰面,这桩差事总算完结。只要不堵在流泉宫外号啕得惹人注目,愿上哪儿哭都随她自便。

闷头往回挪着步子,袖子里忽传来低低的稚嫩语声:“姐姐,方才那锦澜公主说后悔没趁鲤皇在世赶紧跟龙君定亲时,你脉搏跳得可厉害啦!”

我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一整天被支使得手忙脚乱,都快忘了身边还带着个小夜叉春空。都是漂泊异乡孤苦无依,顿生起同是东海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眼下人生地不熟,也就只有误打误撞被偷带进宫的春空能做个伴,陪着说两句话。

“我那是气的。堂堂千年狐仙被骂成妖精坯子,换成你也心跳加速。”

“姐姐你说,明儿席上龙王会答应和玉琼川联姻吗?他是龙哎,娶条鲤鱼回去做君后也太委屈了。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真要娶了鲤鱼公主,玉琼川又没有可堪重任的皇子,正好顺手把整个鲤鱼国接管过来嘛!到时候东海、云梦泽、玉琼川三大水域同气连枝一荣俱荣,龙王起码能在神仙榜上再跃晋好几位!”

我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心道这孩子不愧出身夜叉族,对扩大地盘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执着。八字还没画出一撇,已经开始给龙君规划起靠男色收归玉琼川的康庄大道。不过那家伙……真是怎么看怎么像长了张吃软饭的脸,天赋超群可堪展望。

当年的昊天大帝也是娶了凤鸿氏之女为妻,才顺利接掌了整个凤鸿族,创立百鸟之国。这桩远古联姻的旧典故,还是龙君炫耀那琴时主动告诉我的。说明他对神族联姻扩张势力这种事并不排斥,也觉得天经地义。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竟有点难以言表的郁闷,心不在焉唔了一声道:“他答不答应跟我有什么相干,姐姐我就是个跑腿的跟班,才懒得操这闲心。”

“唉……姑娘们都这样,口中说的是无所谓,其实心里很介意。”

“春空……”

“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你们海夜叉的书院整天都在教些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很介意了?”

狐帝芜君在仙谱上如此位高权重,不也淡泊名利得很,为隐世避乱而封山锁国千年,从不琢磨什么开疆辟土挑起征伐的污遭事。就算君后长眠不醒,始终半点未有过停妻另娶的心思。不是所有族群都像我们涂山狐那么忠贞,对婚嫁之事只以是否情投意合为取舍标准,所以我对政治联姻一时有点难以苟同,也属人之常情。但若说介意,那就太过了。这倒霉孩子并没觉出不妥,仍旧兴致勃勃嘟囔:“不过话说回来,身为一条上可化龙下可糖醋的菜鱼,有攀龙附凤的心也是不甘平庸努力进取的表现嘛,勇气可嘉。”

我有气无力抖了抖衣袖,“小孩子家,说话不要这么刻薄,不然睡觉会做噩梦,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