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惊地望向龙君。认识那么久,还从没听过他口吐这等谦虚之言,竟没故态复萌把自己夸个天花乱坠,实属难得。

龙女翩然而降,周身水泽之气将山巅暴烈的燥热都逼退了三分。忙碌了这大半天,我已累得快要四爪抽筋,只觉直立行走都使不出力气,还是变作狐狸省心。化回原身三两步蹦上前,朝锦芙若隐若现遮着半段藕臂的袖口蹭去。因从没见过女龙王是什么模样,只觉新奇,看了又看,嗅来嗅去。唔,衣袖好香。龙君虽也是龙,奈何终究雌雄有别,也不好没羞没臊地将他里里外外研究个仔细。

龙君咳嗽一声:“幼棠你在干什么?”

“这还看不出来嘛,我在攀龙附凤啊。”

锦芙扑哧一笑,从怀中掏出块叠得齐整的帕子来,蹲下身把我脑袋上沾染的水珠仔细擦拭了。那帕子看着却眼熟,原是我扔出去挂在山巅的兜云锦。

“这位想必就是众人说的涂姑娘了。涂山白狐闻名遐迩,今日方得一见,果真玉雪玲珑。”

我甚羞赧,连忙把单薄的尾巴朝身下卷了卷,好生藏起。她如此说,大抵是因为还没见过涂山我那些钟灵毓秀的同族狐狸们。那么多风华绝代摞在一块,包管绝上个千秋万代。

锦芙言行端秀,果真气度非凡,纵是一朝化龙,也丝毫不拿腔捏调摆架子。她语声轻柔,含笑又道:“攀龙附凤实当不起,我倒虚长涂姑娘九百多岁,若不介意,便只管以姐妹相称无妨。方才龙关之险,多亏……”

话未说完,便被一把委委屈屈的哽咽之声打断:“姐姐刚化了龙,就认起八竿子打不着的妹妹来,倒忘了自己嫡亲的妹子吗?”

我摊开两爪,好生无奈。前两天刚上赶着认过嫡亲的姨父,今儿又是嫡亲的姐姐。普天之下皆她亲,想是忘了昨晚那盏宫灯怎么碎的来着。

正无语望苍天,忽发现苍天之上,一团绿云七扭八歪自东边滚滚而来。

那驾云诀捏得委实惨不忍睹也就罢了,颜色又诡异得惹人遐想万千。苍凛、北鲲两位家中都有夫人的须眉纷纷不约而同往旁避开数步,以免绿云罩顶,好生晦气。

尚未娶亲的龙君初时未曾察觉,待反应过来才发现,山巅绝壁方圆有限,已是无处可避。只得故技重施,将折扇抽出来一挥,打散了那云团。

当空翠沫四溅,待浮絮散尽,从中“啪”地砸下一坨墨绿的龟来。

太玄脸色煞白,骨碌碌满地乱滚了三个来回才找准方向:“君上!不……不好了……离火宫……走水了!”

四条龙、一只狐狸、一只龟并一尾红鲤鱼,一行浩浩荡荡赶回东海。

隔老远就望见镜城下方海域一片通红,水面上还四散漂浮着许多残碎不全的兵器铠甲。

龙君蹙眉,难得地面露几许惊诧之色。这惨状活像刚刚经过恶战一场,绝不仅仅是走水这么简单。

大伙片刻也不敢再耽搁,当即扎入深海,朝着烈焰红光最盛的方向游去。

我来东海时日尚短,便是奔着探望大垂也并未进过几趟离火宫,是以并不大认识路。一程游得磕磕绊绊,又不好意思当着众目睽睽拽扯龙君的袖子,辛苦自不待言。万幸锦芙颇有当家长姐风范,始终游弋左右照顾周全,助我分波划浪。

到了事发地,便是不认识也认识了。因整座海底东粼城,从没有哪一座宫阙如此水火兼备,融合得天衣无缝,堪称奇迹。龙君炼丹的乌金炭非同凡品,同太上老君兜率宫中所用的一般无二,烧出的乃是三昧真火,风扑不灭雨浇不熄,自然也不惧海水。

熊熊火光辉映,随着洋流尚有四下蔓延的趋势,照得我浑身白毛都泛出绯红,不禁感叹:“真是烧得蓬荜生辉啊!”

锦澜抱臂冷哼:“走兽异族,果然就会幸灾乐祸!听说被派去看守丹炉的也是只涂山狐狸,焉知不是他们串通一气做下的祸患!”

她这句煽风点火,呛得我心头猛地一沉。大垂!看守离火宫的可不正是大垂,他如今哪里去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这家伙平日虽没正形,却绝不至于糊涂疏忽至此。眼下弥天大祸寻不出人担待,龙君会不会也以为他是畏罪潜逃了?

刚捏起避火诀,拔脚欲往通红一片的离火宫闯去,却不料被龙君一把拉住,不由分说拦腰揽回。

“别急。”

怎么能不急,我急得跺脚,只是挣脱不开,不假思索就低头往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龙君乍然负痛:“啊呀呀……狐狸咬人!”

“狐狸没咬人,狐狸咬的是龙。”趁他不防,好容易寻隙抽出身来,还没跑出几步,火海旁就慌里慌张冲出个人影来,两下里刹不住脚,当即脑袋对脑袋撞作一堆,各自仰面摔倒在地。

世人但凡受了委屈,总爱埋怨个苍天无眼。然而现世报这桩事情,在我身上应验的效率总是高得出奇,真是呜呼又哀哉。

这一撞着实不轻,我痛得眼冒金星半晌爬不起来,对面人影已扶着泛青的额头爬过来泣道:“涂姑娘你可算回来了……青岚公子他,他被海夜叉抓走了!”

和我相撞的这位现世报并非旁人,正是鲛人姜夷。

她带来的,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消息,比离火宫被烧成渣渣还要让我悬心。勉强称得上半个好消息的则是,恰逢三位龙君齐齐在场,再厉害的妖火、真火都不算个事。

龙君们合力将离火宫赤焰扑灭,夜来恰在此时率众战将匆匆而归,形容看起来相当狼狈,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她看见龙君,突然激动得不能自持,层叠的裙袂铺散了一地,摇摇欲坠悲愤泣道:“龙宫有奸细!”

从她身后赶来搀扶的,是个相当英武高大的武将,通身银甲衮袍,盔明戟亮。细看战袍之下,露出一段粗壮的鱼尾来,鳞片闪烁着健硕光泽。原来也是个鲛人,看样子还是泱泱东海里,唯一肩可扛、手可提且能上阵打仗的男鲛。东海鲛族中的阳刚之气,似乎并不像之前呈现的那么衰微。

这陌生男鲛对夜来的关切之盛,也盖不住眉目间翻滚的熊熊怒火。他长得并不似其他成年男鲛那样旁逸斜出,轮廓硬朗分明的面庞浓眉皓齿,皮肤虽黧黑,反倒平添坚毅。

夜来堪堪站稳,不动声色理了理发鬓,顺势从他臂弯中滑脱出来。男鲛扬尾近前,手中尖戟对准我眉心,把他铿锵的结论一字一字砸在我脸上:“自从这两只涂山狐来了东海,龙宫内外就接二连三外敌来犯,没有一天的太平!她和那看守离火宫的白狐就是奸细,所谓被夜叉掳走,不过是事成之后金蝉脱壳的避祸之计!”

开口就是这么严重的指摘,声色俱厉,当着事主的面毫不避忌,说明在这些水族眼中,我和大垂都不过是其心必异的外族小辈,修为也低微,根本不配他谨慎地挑选措辞。可他又是谁来着,有什么资格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出言不逊?

刚要反诘,见姜夷躲在夜来身后,悄悄朝我摆手,神情中满是小心翼翼的劝阻之意。

这一切被苍凛君尽收眼底。他双目微眯,审慎地端详我。到底靠年纪和阅历兜住惊诧,与龙君交换了个眼色,方字斟句酌说出几句折中之言:“海夜叉这些年恣肆劫掠挑动争端,已成四海大患。虽是国事,眼下到底真相不明,况还牵扯上涂山,亦属东君的私事,在这人多眼杂的地界嚷扰起来终究有伤体面,不如先回内城再作计较。”

我望向龙君,可他并没看我。此刻我才发觉,平日里总是仪态风流的龙君,竟也有如此矜持凝肃的一面。他负手站着,每道目光都控制得恰如其分,流水一样从所有人面上滑过。片刻,头顶响起温朗语声:“回宫再议。司宵不必跟来,速带兵卒去将城周布防重新清点安排,若再有疏漏,按律领罚。”

一行人马随龙君悠着步子朝流泉宫而去。男鲛话语中夹缠的寒意,扩散在这刚被三昧真火烧得灼热滚滚的海水中,令人无端瑟缩。

太玄行动缓慢,走不出多远就落在后面,恰和我并排,便凑在我耳边低语:“方才说话的是鲛族目前唯一执掌兵权的武将,名唤司宵,东海三分之一的兵力尽归其麾下。司宵大人的父亲东宁将军,原是鲛族老族长也就是夜来姑娘的父王座下第一大将。后来老族长和东宁将军在那场……咳……一场战事中双双阵亡,留下这两个伶仃孩儿,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老族长大去前曾留下话,嘱君上千万好生善待这苦命的女儿。他俩倒也争气,一个成了大祭司,一个继承乃父遗志披上战甲,担当起了东海所有鲛人的指望。司宵这孩子素来脾性如此,涂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我感激地朝他点点头,想要道谢,却发现不知该如何称呼,微张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初见就闹了场那样尴尬的误会,后来也再无机会面对面说过几回话。这些日子却多亏了他三番两次照拂解围,大垂如今下落不明吉凶未卜,我身在茫茫东海,头一次感到孤苦伶仃,瞬间再也提不起精神来。

太玄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咧嘴笑眯眯道:“照旧还叫龟大叔?”

杏子林的不打不相识,现下回想起来竟也满是欢趣。我眨了眨眼睛,拱手便脆生生唤了声:“小叔叔!”

这称呼不知怎么,竟惹得太玄一怔,总似汪着一泡静水的深碧圆眼,也在海波中泛起几丝涟漪。见我茫然无措地只顾咬唇,又忙偏过头去解释道:“老臣哪里担当得起……倒是多少年没听得这声称呼了,真是……见笑……见笑。”

入得流泉宫,苍凛称在津河耽搁整个晌午,很是疲乏,欲自去行宫歇息。北鲲也道东海的家务事旁人不好置喙,有东君定夺即可,告了个罪便即回避。

夜来挥动琵琶袖,鲛绡在水中轻盈画出一个大大的圆圈,花瓣般的红唇翕动,字字句句言之凿凿,力证我和大垂就是混进龙宫和夜叉里勾外连的奸细。

她说琰融君身子不适,正午便告辞摆驾回了西海,御医的医案上却记载得明明白白,琰融的突发不适,乃是因误服了未熟的海青果茶。前一晚,她的侍婢姜夷则亲眼看见了那只看守离火宫的白狐涂青岚,正在夜阑人静之时偷摘海青果。

第三十三章 双城迷踪

言下之意,西君为避讳徇私帮助外甥女锦芙化龙一事,没有随众人一道前往津河龙关,而是留在东粼城。东粼城尚有一位龙主坐镇,外敌无论如何不敢轻易来犯,于是我和大垂就用果茶算计了琰融,将他支离龙宫。琰融前脚刚走,海夜叉便发起突袭,其中关窍耐人寻味。

惊恐得瞪大双眼的姜夷被凌波一把拽上前来:“当着君上的面,把你昨晚上看见的统统说出来,是不是那个守丹炉的九尾狐上树去摘的海青果,又偷偷把未熟的果子放到西君的茶瓮里?!”

姜夷为难得就快要掉泪,看看我,又看看夜来,瑟缩着肩膀只是不敢吱声。

凌波不依不饶,继续使劲推搡她:“说话呀!你也被毒哑巴了还是怎么?!你不是说那狐狸摘完果子还优哉吃起糕点来。今儿派人去查看,树下掉着好些点心渣子,那些点心都是御厨里备下的,可见那狐狸定是去探过厨下!这不就对上了,人证物证俱全,前后一丝都不曾错的!”

姜夷臂上被凌波掐得吃痛,咬着唇支吾不成言语,却左右都无处可躲。

我脑中嗡然作痛,口干舌燥。事情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可姜夷的处境,我早就心知肚明,并不能强求她什么。此刻谁也指望不上。

激战方休的大祭司花摇柳颤款摆而至,不费吹灰之力就拍落了凌波掐在姜夷胳膊上的利爪。

“姜夷,你只需要告诉大家,昨晚是不是亲眼看见这位涂姑娘带来的九尾男狐狸,上树去摘了未熟海青果。是,还是不是?”

刻意放得温软轻柔的语气,比凌波的咄咄逼人更令姜夷惊恐无措。

夜来神色越发怜恤:“姜夷莫怕,有君上做主,凭是再厉害的外族,都不敢在我堂堂东海龙庭伤你分毫,尽管放心大胆地把实情说出来。此事关系着一方海疆太平,有多严重,你想必也明白。”

姜夷唇角几乎咬破,终于颤抖着应了句:“是……”泣声细若蚊吟。

太玄看不过,将半藏进壳里的脑袋探出,伸长了脖子温暾发声:“宫中海青果树并不止一株,就算那位涂公子摘了果儿,也不能据此就认定他故意把果子放进了西君的茶里。夜来姑娘,这事非同小可,切莫无凭无据就……”

如果哥哥在,他一定会告诉我,在做任何决定之前,必须要量力而行。因为只有自己有责任去保证,所做的这个决定、这份意志,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不能,反而会对想要保护的一切造成伤害。错误的决定带来恶果,无异于搬起石头却砸了脚。

此刻狠狠砸落脚面的,不是石头,却是化回夜叉原形的小春空。他再也无法变回绿帕子的模样,从我袖中滚跌出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和春空面面相觑,从头到脚都凉透。大垂的法术忽然消弭了。这意味着,他此刻一定处在极危险的境地,身陷遥远的囹圄,已经没有余力维持在东粼城的小小幻术。

但这一幕在龙宫诸人眼里看来,则是毋庸置疑的铁证,瞬间坐实了夜来的指控。

殿前侍卫如临大敌,纷纷亮出兵器,始终一言未发的龙君脸色也变得阴沉。

窗外电光隐隐,映得夜来美艳的面庞上一片妖异银白。她已经什么都不必开口再争,春空的存在就是最好的佐证,如此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胜券在握。

太玄愣怔阶下,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唇:“涂姑娘?……”

春空当场吓蒙,揪住我裙角可怜巴巴:“姐姐救我……”

我回过神来,缓缓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间,示意他噤声。然后重新捏诀把他变回手帕子,再好生放进袖中。

石头不该搬也搬了,脚面不想砸也砸了,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要设法保全春空,善始善终。

锦澜跃跃欲试半晌,终于趁此良机落井下石:“狐族性狡,满口都是谎话连篇,我早就看出她包藏祸心!竟胆大包天带了个夜叉在身边,还偷藏进龙宫,定是要趁人不备对君上不利!太玄你也老糊涂了,还一口一个涂姑娘,现在谁敢担保她不是和夜叉里应外合图谋不轨?莫非你也是叛徒内应?”

“我担保。”

所有人都被这句掷地有声的话震住,循声望去,龙女锦芙步伐沉静,站到我身侧。“我给涂姑娘作保,她绝不会是这次偷袭的内应奸细。”

水族之中,以龙为最尊。身为龙君力捧的盟国新任君主,又是一朝化龙的女龙皇,锦芙的笃定态度显然令在场的每一位都大出意料之外。殿内重新陷入沉默,两下里剑拔弩张地僵持着。

时间拖得越久,春空就越危险。

“锦芙姐姐……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我下定决心,仰起头期待地对着她的眼睛。用力地,深深望进去。

长这么大,还是生平第一次使用狐族与生俱来的惑心之术。也不知道用对没有,就算操作无误,凭我这点修为,究竟能不能对一条神龙奏效,心里完全没底。但我无心摄控她的灵智,更不愿伤害她分毫,只是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传递给她我的所思所想。她是否能从这不为旁人所知的意念交流中明白些什么,对我接下来打算做的事,又会做何反应?如果她拒绝,我又该怎么办?

漫长的一瞬在静谧中无声流逝,她在我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微笑着说:“好。”

被锦芙携着衣袖,一前一后走到殿门前立柱下站定。看在女龙皇的面子上,虾兵蟹卒们的刀戟纷纷迟疑收起,侧身避让。

我从脑后拔下三根头发,托在掌心,呵一缕气,青丝变回细软的白狐毛。

“聚魂灯在涂山狐帝芜君手里,姐姐若想救回鲤皇陛下,带着这毛发亲至涂山,芜君必不会为难,定能将灵灯借出,助此良愿成真。”

我和大垂双双在龙宫出事,四周全是水族,再无人会冒险将这消息带回涂山让父兄知晓。但我知道,锦芙救父心切,现在唯有她,有非去涂山不可的动机。

四面楚歌,只能自救。她既然肯冒大不韪直言对我的信任,我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一个令她无法拒绝的理由。没有人会阻挠新任龙王去设法救回惨遭夜叉杀害的太上皇。

锦芙闻言,果然面露惊喜,郑而重之地将狐毛接下,小心放在盛着鲤皇鱼鳞的盒子里,贴身藏好。

锦澜远远轻哼一气:“乔张做致!”

龙君终于开口,语调缓慢,似是斟酌了再三:“幼棠,如果……”

如果什么,我却不愿让他说出来。

话一落地,就成了真,不可逆转不能收回,也没有任何可供幻想的余地。

我不能再留在龙宫,必须设法脱身。若他信我,我又何苦当着一干水族的面让他为难,这么个沦为奸细的“故人之妹”,只会令四海之主颜面有损;若他终究不信,那么不要说,更不要让我亲耳听到。

都说百口莫辩,我没长着一百张口,更想不出天衣无缝的伶俐说辞,也不愿枉做徒劳的辩解。就像天生没有九尾一样,狐族天赋的舌灿莲花在我身上丝毫没得到体现。

但须臾之间,我那总是不开窍的迟钝脑瓜突然明白了春空在廊下的戏言:“口中说的是无所谓,其实心里很在意。”

是,我在意他。春空说得对,他的不信,对我而言,就是伤害。而我瞒着龙君私藏敌俘,对他来说,又是不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呢?但无论如何,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因为我的错误决定而被乱刀砍死在龙宫。

原来我那么那么在意他。在意到害怕听到他半个字的不信,在意到宁可冒着破釜沉舟之险去逃避。总算懂得了自己的心意,一切却已太迟,迟得再难转圜。

我的头很疼,耳中轰鸣不休,被突然出现的涡流一样的幻音绞得支离破碎。这场景好陌生又仿佛旧难重历。昨是今非,似是而非。

——“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如果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你会怎么做?还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那些满怀恶意的人来任由发落?”

——“绝不!”

绝不。

龙君的“如果”戛然而止,接下来他原本打算说的那些话,如果此番还能活着离开,大概足够我慢慢猜上很久很久,久到忘记他为止。

所有人措手不及的瞬间,龙女锦芙已被我挟持在手,倾尽修为凝聚的一团气机化作光练,缠绕在她纤细优美的颈项中,只要轻轻一勒,当场就会身首异处。

“我现在就要把小夜叉带出东粼城,谁若上前阻拦,就是置玉琼川龙皇安危于不顾!”

立柱本就离敞开的殿门极近,几乎跨不了数步就顺利出得流泉宫,侍卫们被眼前骤变的一幕骇得瞠目结舌,没有龙君指令,半丝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是不是那生疏的惑心之术突然起了作用,锦芙也一言不发地默默配合着我且行且退的动作,没仗着法力高深当场发难。否则一条神龙要有心动手和我兴风作浪打上一场,谁胜谁负不言自明,我根本没把握挟制得住,局面也将全盘失控。或许她自始至终都明白,我不会真的伤她,更不会为了逃生就取她性命。

眼看就要顺利逃出内城,斜刺里突然冲出个琥珀色身影来,定睛一看,是凌波亮出十只利爪正狠狠朝我脸上抓下。

“恩将仇报通敌藏奸,没一句解释就要跑?休想!”

我提气闪身急避,手中还控着锦芙,终究失于灵敏,顿感肩头阵阵火辣吃痛,想是挨了不轻的一记。

电光石火一转念,顺势把怀中锦芙朝凌波处用力一推:“我跟你解释不着!”

龙皇千金之躯,如玉山将倾,挟凌厉势头将凌波撞了个大跟头,顺带扫倒一片侍卫。龙君也从御座上分波而至,排出掌风稳稳托住了她。趁众人手忙脚乱关注锦芙有无受伤,我抓紧这稍纵即逝的生机朝城外逃去。生怕手脚浮水游得不够快,把心一横,将半身龙尾化出,摆动间卷起水波乱横。

身后远远传来凌波尖锐叫喊:“龙狐兽!是她……真的是她,她是回东海报仇的!”

紧接着是夜来沉着迅疾的指令:“传令下去,所有鲛卒集结待命,全城戒严,无论奸细还是叛军,一个也不许放过!”

最后一声话语渺茫而至几不可闻,却令我心头缠绕的乱麻酸得揪成团死疙瘩。他说:“都退下,不许追。”

四周海雾森森然,我只顾往没人的去处奔逃,无法辨别方向,一头扎进黯蓝深处,海礁和珊瑚的黑影惶惶交织,在眼前不住倒退,不时被尖锐的枝丫勾住衣裙甚或划破肌肤,也全然顾不得。

我尽挑那蜿蜒曲折的小径钻来钻去,不知游了多久,前方忽跃出一朵朵磷火微光,在入夜后的漆黑深海尤为扎眼。按说游了这许久,早已远离了龙宫内城,以海族对鱼膏灯油的珍重,不可能将灯烛随意燃起在龙君不会踏足的角落。这些不大移动的光斑,也不像快速游弋的灯笼鱼。

我躲到一堆乱石后凝目看了又看,才勉强分清,原是灯火倒映在海水里的幻影。

茫茫东海,彻夜灯火通明的就只有一个地方——水面上的龙宫镜城。

据太玄所言,镜城是龙君千多年前所造,具体干什么的却又含糊了过去。但有一样千真万确,这空无一人的华美宫阙,是整个东海不可擅越的雷池,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地。

最危险的去处也最安全。

一个所有水族都不敢靠近的地方,岂不正是眼下得天独厚的避难所?流泉宫那一闹,挟持龙皇、打伤鲛婢,还将奸细海夜叉在龙君眼皮子底下劫出内城,这座东粼城势必已内外戒严,巡防岗哨都不知增添了多少,在这节骨眼硬闯出城,等于自投罗网。我自问没那么大本事,既然误打误撞来到了镜城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闯进去躲一时风平浪静。等事态稍微平息,水族布防松懈了,再寻机会出城不迟。

心念稍定,片刻不敢耽搁,当即扬尾朝城下游去。

我一心只顾寻个人迹罕至的清净处藏身,却忘了太玄告诫我的另一件万不可忽略的事。镜城由两条蜃龙日夜轮替,严加把守。那龙口吐云雾,笼罩着整座如幻如真的宫阙,胆敢擅闯者,上天入海都将难以遁形。这才是镜城人迹罕至的真正原因。

笨拙如我,遇事总是后知后觉,毫无半点狐族该有的灵慧机智。突然悟到这性命攸关的紧要处,已经太迟了,那庞大的黑影已风驰电掣迎面袭来。

蜃龙无角,通体黧黑,身长足有百尺,一口獠牙狰狞雪亮。它张着血盆大口,离得那么近,连口颚处的纹路褶皱都丝丝分明,像是马上就要把我囫囵吞吃入腹。

龙涎散发阵阵腥凉之气,越逼越近,我被激荡的洋流挤到一处岩壁的缝隙里,避无可避,只得绝望地捂着脸闭上眼睛。

第三十四章 空城遗梦

“涂灵殿下。”

等了许久,背脊渗出的汗都快跟海水融为一体,想象中的噬咬和撕扯却迟迟未至。头顶响起的,是一声闷如洪钟的咕哝。

从指缝间偷偷掀开一线眼帘瞧去,灯笼般的龙眼里倒映出我瑟缩成一团的身体,半段龙尾紧紧盘在身前,因为紧张和恐惧,侧鳍全部倒张开来,鳍刺根根树立如刺。

它是在叫我吗?想要应声,努力了尝试好几次,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几声断续的呜咽。若被龙君看见,定又要被嘲笑胆小如鼠没出息。

“这位……龙神……是在叫小狐?神尊大人……认……认识我?我……我不是故意闯进来……”

蜃龙眨了眨眼,搅起水波暗涌,将我散落身前的长发全部拂到脑后,眉目清楚露出,再无一丝遮挡。就这么定定与它对视了半炷香,却见它终于收了利齿,卷起尾鳍,往后猛地退开数十尺。

我一动都不敢动,卡在岩壁正中,恨不能当场融进石头里遁形。

约莫蜃龙今日心情上佳或实在心情太糟,以至于没有胃口,竟默然扭头扎进了茫茫海沟深处,转瞬便销声匿迹。

绷紧的心神一驰,四肢都瘫软如泥,摔落在沙地上。习惯性地掏出手帕子来要擦擦额间冷汗,却反应过来那手帕乃是我命中的克星——小春空。反应过来后,汗当然还是要继续擦,越擦越堵心,越堵心就越用力,简直快要把额角鼓捣破。

春空被揉搓得浑身发痒,忍不住奶声奶气叫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