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用问?大垂是因替我看守了离火宫,才会被偷袭的夜叉抓走,身为涂山的狐狸,怎能见同族有难而置之不理。”

“那么……”

临渊君其人,嬉笑怒骂皆舌灿莲花,威胁起人来更是出口成章,连七步都不用走。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吞吐,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么,我如今又救了你一次,你有没有想过,对我换个称呼?”

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哥哥将来若娶了亲,嫂嫂就等于是我半个高堂。那反过来,姐姐的夫君……我脱口而出:“干爹?”

他神色一僵,委顿地伸手扶了扶额头:“幼棠……”

我一哆嗦,往后又挪了两寸,这也太亲热了点:“你要干什么?”

静静等了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般续道:“要想救他,就嫁给我。”

第三十六章 鸳俦之盟

五雷轰顶海水倒灌,也没这句石破天惊的鬼话更让我惊撼:“为……为什么?这两件事……有……有什么关系吗?”

龙君坐在床沿,双臂张开来,撑住我身后床栏。我的左右都被那咫尺间的怀抱拢得严实。

“当然有关系。你不能回涂山求援,芜君那边,暂时还不宜知晓此事。涂青岚是在东海丢的,狐族和龙族本就有嫌隙在前。眼下所有人都以为你俩勾结夜叉才导致龙宫被偷袭,若不能由我发兵讨伐北溟夜叉,将涂青岚救回交还给涂山,则一切都无法水落石出。误会永远也解释不清,很快就会被有心之人煽动成两族的大战。”

他边说边趋身近前,海水般清冽的气息重又迫在鼻端,风雨不透:“幼棠,难道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我偏过头去,望着窗下被风吹得哗啦翻动的纸页,竭力往后靠一点,艰难地一寸寸挪:“所以,你这算是……在求亲?”

他郑重点头:“对。”

脑门又昏沉沉热起来,我有点发蒙。水族的求亲方式,真是别开生面,能直接把人呛晕。

然而他毕竟是在求亲。前几天还以为再也相见无期,过不了多久居然面对面商讨是否共结连理。

我心中的那头小鹿蹦来蹦去,以为是生气的缘故,可生气只会憋得胸口生疼,并不会有这种复杂难言的况味。从未这么无畏,从没如此胆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如此痛惜,又漾满难言的柔情。

原来爱上一个人,会有这般强烈到水深火热的难过和喜悦。这是否就是话本里写的“相近情怯,悲欣交集”?不管他有多矫情,多小气,多霸道,这就是生平第一个认真说要娶我为妻的人。突然分别的日子里,思念有多清晰,都丝丝镌刻在眉间心底。

在他说出“嫁给我”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上天被我的意志打动。已经不必找借口否认,我爱他,并且,愿意嫁给他。可……不能是因为这种原因。

调匀了数次呼吸,才艰难地吐字道:“我不答应。”

话一出口,当即被深深的失望湮没。

龙君微怔,唇角滑过几许模棱两可的失落。

我下定决心,鼓起勇气仰头对上他的脸。那容颜俊美无俦,分明轮廓沉浸在月华的阴影里,瞳眸深处翻起暗潮如涌。他大概还不太习惯被拒绝。

“你不是说过,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动用军队吗。即使多出类拔萃的女人,也不值得这么做。我并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名门贵女,只是芜君捡来的单尾野狐狸,涂九歌名义上的妹妹,当然也就不是正经涂山帝姬。我……高攀不起。”

“可若这个女人是我的夫人,她就值得。不管她来自哪里,只要我认定并明媒正娶留在身边,她就是天地载册的东海君后。”

够了。

捂住耳,闭上眼,瑟缩到床角的尽头。他眼中坚定的光芒化为利矢,猝不及防刺痛我,肺腑被扎出千疮百孔,空荡荡透着风。

他要娶我,只是为了发兵北溟能更加师出有名,心心念念记挂的,也只是龙狐两族的关系是继续水火不容,还是迎来新的转机。上神的世界我不懂,也理解不来。若锦澜能有锦芙一半争气,他恐怕就会毫不犹豫答应联姻玉琼川。靠婚姻嫁娶来巩固势力,本就是这些远古神裔用以抗衡天地最司空见惯的手段。

走神的刹那,蓦地想起喜堂那张残琴。一弦一柱的思念,终于落完最后一个音阶。

“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为了大垂就一定肯答应?从夜叉手里救回族人,是我的责任,不管多难多危险,都没有理由逃避。但终身大事,在你眼里,就只是场用来赌一赌两族能否冰释前嫌的交易吗?当你赢了以后,我又算什么?”

“我输了。”

这人,一举一动永远出乎意料,这下换作我张口结舌,不知该何以为继。高傲如他,居然落落坦然地开口认输。如果没记错,在口舌之争上,这是我头一回超常发挥力压龙君,堪称开天辟地。

他自嘲地牵出个苦笑:“我……我是怕你不肯答应,才会糊涂到用涂青岚来做借口。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让你这么生气。真是昏了头。”

“我没有生气……只是伤心。真奇怪,到了此时此刻,我难过的,并不是你把和我成亲当作出战的借口,而是……是……我竟然蠢到对前车之鉴视而不见,喜欢上你这么一个满脑子都是政治联姻的人。”

“你说什么?!……”龙君突然异常激动,我以为他终于被挫败感激怒,倒吓得一个哆嗦。

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坦然望向他的眼睛:“我刚才说的这些,可能在你们水族眼里,是寡廉鲜耻家风不正。可是在东粼城外,大垂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连自己真实心意都不敢面对的人,就不配得到最好的相对。所以我并不觉得,承认对你的喜欢是种耻辱,尽管……这是很不该有的心事。可惜你并不,你把娶我当成交换条件,才是对我的羞辱。所以,我不能因为任何别的理由答应这桩婚事。”

“如果我说,想要娶你,只是因为喜欢你呢?幼棠,我不是在跟你谈交易,也从未想过强迫威胁你……我是在求你,嫁给我。”

他很少,不,是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唤我的名字,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

“你喜欢我什么呢?我那么笨,来历不明,修为糟糕,连尾巴都只有一条。”

“我喜欢你乐观执着,连着烤煳了七百九十六朵蘑菇,居然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厨艺,还能在我找到你之前,靠吃那个活下来。”

我抿着嘴哭笑不得。这才是他。

龙吉公主曾预言,将来帮我承过第一轮千年劫的人,就是我未来的天命夫君。我笑着反问她,如果最终战胜千年劫的,是我自己呢?那是否意味着,我命中的夫君将永不出现。而她对我说,没有永不改变的命运。连星辰的轨道都能逆转,世间又有什么能恒常如一?所谓命运,就藏在人的言行之中。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形成新的未来,改变既定的宿命。

龙君伸出手,小心翼翼撩开我鬓边碎发,观察我的脸色:“好不好?”

这才发现,他的声线不同于以往清亮,似是熬了多日未曾歇息。低哑的尾音勾出几许缠绵意味,如水波层层荡漾。

“答应我,好不好?”

他方才说春空游了四天五夜,才刚刚抵达阗星城。那么我起码已经昏迷了四个晨昏。原来龙君早就已经找到我,却一直藏在不知何处,默默看顾守护。这些日子,连我一共祸害了多少蘑菇都数得一清二楚。直到春空远走,才现身相救。而且,他并未再对那孩子出手刁难,佯作不知,放了敌俘一条生路。

“东海龙君若娶了只山林走兽,大婚之日,是否要双双悬于东粼城外十丈高台,参拜四海?”

若不是城外激战,他放出将海夜叉统统扒皮制成海疆图祭旗的狠话,也不会让我误打误撞救下小春空,更哪来今日这番因果。此话一出,我俩都忍不住相视笑起来。

他俯身再近前几分,将额头抵住我的,却不慎压着那处曾在喜堂磕出的伤口,当下痛得我嘤咛一声。

见他指叩法印,捏起咒诀,掌心腾起一轮清光,再将那光晕贴覆在伤处,顷刻便复原如初。

“还有哪里受伤?”

我松一口气,忙摇摇头表示没有了,他却不肯就信。

“这里呢?……”耳珠旁掠过温热,耳垂已被一阵湿润包裹,酥痒瞬间漫过四肢百骸。

柔软的薄唇继续辗转,又似雨丝拂落在颊边:“这里有没有?”

未及回应,便突然用力扳过我的脸,用舌尖撬开齿关:“我要检查一下。”

这番“检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彻底不留余地。

唇齿相覆,掌指交缠,肌肤熨帖,连指尖血脉都扑扑狂跳。我偷偷将眸子睁开一道缝瞧去,却发现他也正不转睛地望着我。他白皙的面庞泛出桃花色泽,眼波似能滴出水来。黑暗中,一龙一狐,就这么执拗地望着对方,谁也不肯服输地先闭上眼睛。我是难抑紧张和好奇,他是不是因为天生就不懂得什么叫害臊,完全不得而知。此情此景,和话本子里描述的风月沉醉相差无几,却又有那么点儿不一样。看来书这东西,还是不能尽信。

多亏即翼泽一番启蒙,这次我总算知道,空出来的胳膊该摆放在哪里。

然而“不懂害臊”并不是此刻面临的最大问题。他的得寸进尺越发没完没了,很快就不满足于方寸间的攻城略地,开始沿着耳际滑落至颈项,一点点厮磨下去。那齿痕细密熨帖,混着呼吸的灼热,烫得人浑身如浮在云絮,轻飘飘使不上半分力气。

一啄一饮,一劫一缘。

喘息的间隙,徒劳地抵住他胸口往外推,说不要。

“我……我还没答应马上嫁给你。”

“没关系,明儿再答应也是一样。”

他急切而坚定,势如燎原,分寸不让。拉扯间,腰后垫的绣墩不知怎么被丢下了地,远得够都够不着。整个背脊失去了所有依托,被压得仰倒在衾褥间。一上一下,相贴太紧,交叠的姿势无比暧昧,连彼此心跳都清晰可闻。一声接一声,都是情潮如沸。

龙君这是要干什么……这么快就等不及把尚未落定的夫妻之名坐实吗。虽然狐族行事一向洒脱不羁,并不似凡间男女,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礼数需得遵守。便是还未成大礼的鸳侣,情到浓时共赴巫山也没甚大不了。但现下离他出言求娶,前后都不过一刻钟,他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究竟当我是个什么。心头突然泛起一阵浓浓委屈,怎么都化不开。

所有的不确定,蔓延若决堤,我这才真正慌了起来。

左右争不过,忽悟到什么,忙把下半身化成龙尾,不料又被他用同样的变化压制住。浅金银白两段龙尾绕在一处,鳞片摩擦的沙沙声如珠玉相击,每动一动都绞缠得更紧。这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忙乱中手臂挥动,拽扯住纱帐,忽将床架旁悬系的珊瑚钩子撞得哐啷乱响。

那珊瑚钩的响动听在耳里,不啻惊魂铃。声声遥远而空茫,却在脑中劈开一道雪亮的豁口,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猛地钻涌而出,每一根寒毛都凝结成冰。

我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那么惧怕这声响,尖叫着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无论如何自控也停不下来。

龙君从我身前松散的领口间抬起头来,意乱情迷中醒过神,也显出少见的愕然和无措,耳郭边沿泛起的潮红瞬间褪去。

他将我不停拍打的双手齐腕扣住,控在头顶,身子却迅速弹开两尺,离得稍远,再不敢近前。一边躲避踢蹬,一边迭声轻哄:“是我不好,一时忘情,吓着你了……幼棠别怕,我不是存心……我……”

从来只见他巧舌如簧,谈笑间轻易就能把人挤对得灰飞烟灭,几时这等耐住性子温存软语。百般地解释道歉,急得脸都发白,我竟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本就虚弱,哭闹得累了,再度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钩弦都沉落云霭。侧身面朝西窗斜躺着,略低头扫了一眼,身上被揉皱松解得不成样子的衫裙,已经重新变齐整,每一根系带都绾成结,仔细打理过。他也侧躺着,从身后揽过来,双臂环绕腰肢,下巴抵住我头顶,是完全包裹占据的姿势。

龙君的怀抱仍旧炽热,呼吸却平缓,连一根手指也不再乱动。就这么安静地一言不发,心跳在同一个位置。是自己这些天太过紧张,发生了太多事,难免一惊一乍,想必也把他折腾得够呛。这么想想,当即原谅了方才的莽撞,任由他抱着。

寐语浸夜,月漫花窗。宫城下的潮汐温柔涨落,水声轻拍岸。晃碎的波光映得满室潋滟澄澄,似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梦境。

轻吁一气,马上被身后人察觉。

“在想什么?”

“想春空。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回了家,和族人在一起,再也不必流落在外受人欺负,他肯定很高兴。”

“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自己可以生。”

脸颊又烧起来。好不容易风平浪静,这话头怎么也得支开去。

“那……我睡着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用下巴蹭了蹭我脑后的头发,语气平实:“忍得难受,在念静心咒。”

诚实是美德这句金玉良言,在他身上怎么就半分都体现不出来。毫无遮掩的坦白,只会让我在黑暗中更加面红耳赤。

长久以来无处释放的困惑,鬼使神差般冒了出来。这个口口声声要当我夫君的人,曾经娶过我的姐姐,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你要和我成亲,真的只是因为喜欢我吗?我……不是你的第二只海螺杯子。”

第三十七章 替罪

龙君闻言,胳膊僵了僵,又再度拥紧。

“你在说什么?什么海螺杯子?”

“在海亭的时候,那只老海龟你还记得吗?他说,如果打碎了一只极心爱的海螺杯子,总要再寻个差不多的来慰怀。我去过绾云宫了。临渊……你是姐夫对不对?当年和云门成亲的,是你吗?”

不长不短的寂静,坠得我心沉如铁。他沉默越久,我越不敢揣测接下来的答案。既希望他承认,也盼着他否定。这样矛盾而难以取舍的心情,生平前所未有。

可他既没承认,也没否定。背后飘来冷静话音,带着几分难掩的苦涩:“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都是我的错,不该把你再带回东海。”

脑海中骤然静默,无缘无故闪过幕幕梦魇的残片,魔障一样的喁喁泣诉纷至沓来,挥之不去。

“就算我没见过那喜堂,难道发生过的事就可以一笔抹去,当作从未存在吗?你不知道自从云门姐姐被诛仙以后,这些年,整个涂山国被封在天罗印里是怎么过的?阿娘再也没有醒来,再没看过父君和哥哥哪怕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

居然还敢再度翻身压下,把那些未出口的诘问全部严严实实堵在唇间。

和前番激烈的求索迥然不同,他的亲吻,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温存和克制。我浮萍一样的心事无处可依,揪紧他的衣襟,眼角溢出泪痕,在月光下化成小颗透明珠子,从软枕旁滑下,滴滴答答滚落了满地。杂乱地,没有章法。此时此刻,对自己困惑感到无能为力,说不清为谁悲哀。那条传说中的孽龙就是他。害死云门以致阿娘长眠不醒的就是他。挑起了两族之间仇视对立,使那裂痕再也无法弥合的,就是他。然而怎么办呢,我还是爱他。

“姐姐当年和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死得那么惨?你是因为忘不了她,才……”

他将脸埋进我颈窝深处,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种深刻的无助和痛苦。

“幼棠,我从没把你当成谁的影子。刚才那样对你……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能把你留下,不再从我身边离开。”

肌肤那点湿润的温热,是他不肯示人的泪迹吗?我轻轻拍抚他颤抖的背脊,禁不住心软:“你不是已经找来了吗……当时流泉宫里众口一词,我挟持锦芙跑掉,也是迫不得已……”

他固执地重复:“是始终留下,而不是找回来。重回固然已很难得,但也意味着之前必须经历分别。我再也……再也不允许当年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那样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再解释,却突然抓过我的手,从领口深入,往襟怀内探去。

我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忘了挣扎。直到指尖触到又凉又硬的一块圆印,滑滑的,似乎很厚,边沿分明。

“这……是什么?”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哆哆嗦嗦掀开他的领口,肩胛的轮廓优美矫健,锁骨往下,温雅白皙的胸膛前,赫然嵌着一枚银色鳞片,比他的眉心轮还要大一点。那是块银白的龙鳞。

应龙的鳞甲泛白,边沿浅金,我曾不止一次在他化回原身时见过。那么眼前这枚,必然是不属于他的龙鳞,才会如此突兀怪异地硬生生嵌在肌肤里,即使化作人身也不能完全融为一体。

“昊天塔下诛仙阵,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只留下这个……”

云门的龙鳞。

于是他活活把自己胸前的金鳞拔掉,再把这枚仅存的鳞片嵌入心口,从此日夜带在身边,和血脉紧紧相连,滋养成一块终生终世的心病。

我摊开手,贴在那处说是伤口又不算伤口的地方。奇异的冷暖穿透掌心。冷的是银鳞,暖的是他肌肤的温度。心跳蓬勃有力,和窗外潮声起伏交叠。

“疼吗?”

“不会比天火剔骨更疼。”

“姐姐的死,是为了你,对不对?所以,你还是忘不了她,可她的魂魄再寻不回来了,连父君也束手无策。其实我和她一点儿也不像,涂山的长老们都说……”

“想要娶你,只因为我喜欢你,和你像谁还是不像谁,有什么关系?云门的诛仙劫,并不全像他们说的那样,大概……也和你猜测的不太一样。这个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等黄泉海之事完结,不会太久。”

他将手覆上我的,一同按在胸前:“幼棠……你信我,好不好?”

那胸前的鳞片银光晃得我眼眶酸涩,终于轻轻点头。不管他和云门曾有过怎样的往事,终究逝者已矣。既然能将她的龙鳞始终带在身边,可见也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凉薄寡性。他是爱过她的,并且娶了她。而现在,他信誓旦旦保证,眼前的求亲,和他早逝的先夫人,我那出类拔萃名动三界的姐姐,没有半点关系。

自己肋下那块原以为是斑秃的银色硬甲,和龙君胸前的鳞片何其相似,恐怕来历也不仅仅是天生那么简单。

“可是……我信不信你,或许并不重要。这桩婚事,就算我答应,父君和哥哥会是什么态度,不用我多说,你也能料到。”

“我会去想法子求得狐帝的谅解。你不用担心这些,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答应嫁我,愿意跟我回去?”

说到回海底宫城,我当即一个寒战。

龙君宫里那帮“生旦净末丑”,光想想都要头大如斗。肩头的鲛人利爪之伤虽已被他施法愈合,但水族对涂山狐的敌意却不会那么轻易消除。还有夜来……夜来对他的情意如此不加掩饰,他真的毫无所觉,半丝也不曾动容吗。我这么想着,于是就傻乎乎问了出来。

他将衣襟随手掩了掩,就这么半敞着怀,仰倒在枕畔,偏过头望着我笑,唇边浅浅的梨涡何其坦率而无辜。

“为夫可不可以理解成,幼棠这是在吃醋?”

我颊边顿时火辣得发烫,绞着手指头后悔不已。真是,宁愿承认一千遍自己最大的追求就是吃好吃的,也不能坦白这种比没出息还要丢脸一万倍的小心思。

“那我可以不可以理解成,你整天守着那么个一往情深的大美人,必定辛苦得很,还不知从早到晚要念上多少遍静心咒!”

此话刚出,临渊笑得差点滚跌下床,我正要抬脚踹去助他一程,却被他拧身避开,翻转过来,将手肘支着脑袋,空出的另一只胳膊将我重揽入怀。

他揉着我的头发缓道:“夜来嘛,原是东海鲛族老族长的女儿。三界法度未立,兵戈迭起的那些年,她父亲曾随我四处征战,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后来族长过世,临终前托我定要照顾好他唯一的女儿,这才一直将夜来留在龙宫委以重任。至于别的心思,那可是半点没有,夫人真真冤死我了。”

“花言巧语。谁知道你是不是又骗人。”

“我几时……呃,除了在积石山假装要捉你炼丹,和在秋浦村买船以及克扣月俸之外,几时还骗过你来着?”

我憋笑憋得好生辛苦:“那么多‘除了’,这话你自己听着,像话吗?别满口夫人夫人,谁是你夫人?”

“除了你还能有谁?你若不肯下嫁,我只好去修四大皆空,可惜三千婆娑世界早被鳏寡孤独们塞得满满当当,往后算少说十几万年,都没一个成佛的果位能虚席以待。”

“又胡说八道!那你告诉我,究竟什么叫‘交尾’?还蒙我说是跳舞,如果真的是,为什么我在宴席上好心替你解释了,私下里却被红袖骂得那样难听?跳舞怎么就成了厚颜无耻家风放荡?”

他当即倒抽一口气,愣怔了片许,作势开始摆弄我腰侧系好的纱结。这鲛绡缝制的衣裳也忒不结实,又薄又滑溜,三两下便松脱散开。

“你——确定,真的想要知道?”

咫尺趋近的容颜,笑意轻暖,银钩在眉。那眼眸中蓬然流转的火焰,令我猛地想起方才他用龙尾紧缠的举动,张弛有度,一松一紧,顿时恍然了几分。似乎,有那么点明白了他意所何指。

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龙。

“不……不用现在就知道。我可以答应先定亲,但不能马上就嫁你。如果你愿意等到寻出妙方境救醒阿娘之后,那时……说不定父君欢喜之下,会同意我们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