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叉族叛出东海之前,纯净芬芳的鲛人灯油一向是龙主对属国最高礼遇的厚赐,唯有适逢重大节庆或夜叉们立下卓著战功时,才用来颁作嘉赏。除了天赋异禀的东海鲛人,雕题的尸体根本无法炼制出长明不灭的鱼膏,而北溟鲛族只有丑陋凶顽的雕题,这些灯油是从哪儿来的?

额头冷汗泠泠,仿佛突然碰触到一点谜团中飘忽不定的端倪,却又抓不紧、牵不牢,无法看得更清晰。

借着长明灯清润的银光极目望去,光滑的洞壁毫无落脚处,半空却密布施了咒术的树藤丝网,纵横勾连,倘不慎在跨越黑池时触碰,则牵一发动全身。黑池中散布着错落的梅花桩,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那些桩子通体赤红,依稀是万年珊瑚凿磨而成,有高有低,九宫八卦为形,纵横斜列皆九十九步到头,合九九归元之数,一旦踏错,不知会引发什么天雷地火。

珊瑚梅花桩的彼端,兀立一块方正石台,上面瘫软着团模糊白影。大垂的九条长尾呈扇形分开,每一条末端都被紧紧缠绕在一根海榕藤蔓上,悬挂吊起。九尾是涂山狐致命的罩门,一旦钳制住,即使四肢不被束缚也无济于事,所以他连人形都无力维持。

这就是春空化作手帕的小小幻术,会在那么个不合时宜的当口骤然消弭的原因。显然大垂一被掳进阗星城,就被打回原形直接镇压在铁海榕树根底下。他困囿于暗无天日的深海地牢,远比我以为的时间还要漫长。就在我昏头昏脑和狐族的死对头谈情说爱私订终身时,为顾全我安危而执意同行的大垂,正做着水族的阶下之囚,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或许还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屈辱折磨。

洋流湍急,石台反射的冷光森森直刺进我眼里,晃得一片酸疼。那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如无数毒藤恣肆蔓延,搅得肺腑阵阵闷重翻腾。一念心魔难抑,这是否就是经书里所说的恶嗔怒与偏见心。涂山狐天性淡泊,不喜好勇斗狠,却绝非任由欺凌宰割的懦弱之辈。哥哥的武装童子阵队训里怎么写来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送他超生。

摸出胸口锦囊,将内中物事一股脑倒出,三枚乌黑发亮的弹丸滚落在掌心,滴溜溜打转。这是火烧离火宫大垂被掳走那天,我和姜夷相撞摔倒在地,顺手捡起的乌金炭。当时只想着,或许能从这些散落的碎炭上找到些许龙宫被突袭的线索,却不料还没来得及把证据条分缕析,就被夜来当堂反咬一口,诬我和大垂通敌。

凭我的本事,恐怕很难毫发无伤地闯过珊瑚梅花桩。乌金炭烧出的三昧真火避水,只需燃起一点儿苗子就能在顷刻间星火蔓延,用它来将这破树烧个灰飞烟灭,正是势单力薄之下最好的选择。内宫天牢走水,势必引得海夜叉惊忙扑救,便可伺机携大垂趁乱逃出城去。

正思量怎么搓起火来把这破树连根铲除,对面瘫软成泥的大垂却突然有了动静,甩一把乱糟糟打绺的白毛,挣扎起来嘻哈道:“终于来啦?小丫头片子,士别三日果真半点长进都没有,哎哎你先别忙点火,先晃晃脑袋,快!”

“……呃?为什么要晃脑袋,我脑袋怎么了?”被他那一声吓唬,吓得赶忙扭头四下看了看,树洞还是空寂如常,地牢毫无异状,也并没倒霉到被巡逻的海夜叉误打误撞闯进来。

好大垂,一张臭嘴,被折腾个半死还时刻不忘插刀:“脑仁儿里装了那么多水,居然没听到哗啦啦的响声?哎哟喂,能迟钝成这样也算不容易。”

孤身入敌巢抢狐狸这要命的活计,实乃生平头一遭,本就紧张得不行,再平白挨上一顿挤对,忍不住瞬间就要炸火:“谁迟钝谁被逮,姑奶奶就算有水,也是神仙水!”

“你看你看,心眼儿小吧脾气还大,虽然瘦得干巴了一点,也不要总是用奓毛来改变身材嘛。那神仙水有没有告诉姑奶奶,这铁海榕树藤可是绑着小爷我九条尾巴啊,要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殃及池鱼了,你……你……你打算怎么赔?海夜叉的地盘,要杀人放火我都不反对,你好歹想个法子先给我解开成不成啊?”

话虽难听,理却正经。施过法术的藤蔓已经密密麻麻紧缠住大垂九条狐尾,一旦榕树被焚,火势难免不蔓延到他身上。我只顾救人心切,差点弄巧成拙,反倒害了他,顿感万分羞惭:“这个这个……真不好意思,是我性子急了点……没考虑周全……”

这厮伸长了脖子嗷嚎一声,像只肚胖腰圆的大肥蜘蛛,在石台子上百无聊赖地打滚:“性子急?那你咋不急着赶去投胎呢?”

要救出大垂,这遍地阴森可怖的九宫梅花桩,不想闯也得闯。只有越过黑池靠近石台,才能先设法把他和树藤缠绑作一处的命门从虎口掏出来。

摸摸索索找到这天牢就耽搁了不少工夫,事情宜早不宜迟,遂咬牙提起一口仙气护体,就要凌波点水而去。

“这就要过来了?哎哎等等,我跟你讲,看见最粗的那几根珊瑚桩没?七高三矮,分别在你左前两步,右前四步,正前……”

在涂山念书的辰光,大垂虽门门功课垫底,唯术数易理学得比我略好那么点儿,眼下矬子里拔出他这么个将军,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信。照着他老人家谆谆指教轻轻一跃,刚稳当落在左前两步那根异军突起的桩柱上,耳边突然滚过巨大轰鸣,脚底黑涛滚滚翻涌,所有珊瑚桩都开始猛地往下沉。

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大垂一双白眼翻得像夜空中最晶莹的那朵雪花。不对,两朵。

“涂幼棠,我想说的是,那几根桩子,不能踩。”

第四十七章 两难抉择

常年字斟句酌的昌邑长老在授业时曾一语道破天机:“你可以性子慢,也可以性子急,但说话千万不要大喘气。”吾师诚不欺我。

大垂这个逆子显然没有很好地领悟到乃父精髓,该一气呵成的地方全变成了断句。这下好,人没救出来,反倒双双身陷囹圄。

梅花桩底下的黑池虽深不见底,内中却悬着张浑然一色的天蚕丝网,四方拉平绷紧,肉眼难辨,隐藏得极为巧妙。不结结实实摔进去感受一把,绝对想不到水雾波涛中还另有乾坤。

那天蚕网兜触手绵软如云絮,坚韧得令人发指,一旦坠落其中,立即被四面八方游走而来的铁海榕藤紧紧包裹,缠绕成厚厚的茧巢。

困在层层紧缚的一大团树藤中央,目不能视物,完全看不见石台上此刻是哪般光景,但能听见大垂说话。

“哎,你这些日子在龙宫,过得怎样?敖临渊那家伙,有没有……”

“没有。”

掉下珊瑚桩时携着从小侍卫手里顺来的三头鱼叉,闷头朝树藤茧壳子上砍了半天,意料之中的连半拉豁口都见不着。那个名字蓦地入耳,让心跳惶惶错漏,失手一滑,差点把掌心戳个通透。

“啧,我还没说他怎样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那看来是有。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放弃徒劳的尝试,抱臂在窄小的空间里蜷缩躺倒。这茧巢像枚悬垂的卵,封闭而静谧,又有说不出的奇异安宁之感。仿佛在某个遥远的记忆深处,曾有过这样一段彻底陷入昏蒙的沉睡时光。

“一言难尽,不怎么样……你呢?”

“我发现了件以前从没注意到的事。”

“是什么?”

“我呢,以前对海是有点偏见。其实吧,除了那些令人生厌的水族,茫茫沧海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毕竟上古诸神创世,既开辟了四海,必然有一定道理。”

这种颠覆过往认知的话能从大垂口里说出来,实在太令人刮目。我讶然:“比如什么道理?”

“海里除了不能吃的,可能就没有不好吃的。”

大垂还是大垂。贪嘴爱睡爱胡吹,天塌下来都不知愁为何物,牢饭也能吃出情怀。难为他如今脱困无望,还惦记着想方设法逗我开心。自从离逃东海,展颜一笑这么个简单的动作,竟已变得陌生。

适应了茧内的黑暗,渐渐发现藤蔓交织而成的杂乱缝隙里,也能隐约透进少许长明灯的微光。一束束光柱如箭,横七竖八将水波搅得支离破碎,似遥远的星子斑驳。

但此处是万丈深海底,除了囚笼和不知何时会冒出的敌人,什么都不会有。或许并非真的什么都没有,随着连串轻微脚步声靠近,身前的零星光斑被吞入黑暗。一大片未知的阴影被拖曳至头顶,笼罩了大半个黑池。

被发现了吗……我紧张得浑身颤抖不已,握紧的拳撑在膝上,屏息聆听茧壳外的动静。

侧耳良久,还是一息不闻,阆静中唯有洋流乱舞,深水的极寒摄住我整副骨架,几乎冻结全身血脉。

石台上却传来大垂懒洋洋拖长的腔调,浑然并无半丝忧惧:“哟,想什么来什么,又开饭啦?这回分量怕是带得不够。喏,珊瑚桩子底下还多出一张嘴呢。”

洞壁机栝响动,茧壳徒然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拽扯提起,所有刀枪不入的枝条似被灌注了全新的生命,纷纷松脱瓦解开来,扭动着抽缩回树洞穹顶。

方才在孔隙中看见的大片黑影,只是灯光水波折射而成。面前的海夜叉身形矮小,穿件极眼熟的嫩鹅黄衫子,头顶束两个总角,仰起一张精乖小脸来,点漆般的眸子里满是狡黠笑意。

“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幼棠姐姐。”

我惊喜交加,张大嘴巴又呛进去一口海水:“春空!”

春空默默摇头,伸出一指竖在唇边,旋即放下,谨慎地朝洞窟外探看。

一别数月山长水远,谁也没想到其后竟又添了这许多波折。手帕交的突然出现,把同在东海患难与共的往事重又拉回眼前。

风波历历,仿佛都还发生在昨日。大垂被俘,导致春空毫无预兆突然现形,于是窝藏战俘的我被控通敌大罪,身陷重围。拼着打伤凌波挟持了锦芙,才得以在镜城放走被族人在战乱中落下的夜叉童子。然后就是临渊态度逆转,急着求亲……自作主张和他匆忙定下婚约,短暂的甜蜜还没来得及在手心焐暖,真相却那么那么不堪。

刻意不去触碰的伤口被撕拉,血肉模糊窒住呼吸。我怔怔地凝望虚空,禁不住刹那失神。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他俩拖拽着朝牢洞外跌撞奔去。

待清醒过来,早已顺着暗道潜出老远。一切显得太过轻而易举,沿途连半个值夜的守卫都没再碰见,简直顺利得反常。一定有哪里不对。

我猛地顿住脚步,蹲下来望住春空的眼睛:“等等……大垂被关在这儿不是一天两天,你一直照拂到如今,如果要私放人质并非没有机会。既然天牢的机关对你来说形同虚设,那为什么是现在?”

春空咬着唇左顾右盼,眼神中闪过些许惊慌失措。大垂也一反常态没再顾上挑刺儿,只顾撺掇我快走:“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八成是我在这奶娃子心里分量不如幼棠你呗!你可是他救命恩人,都掉坑里了,担着多大罪过也得救啊!我嘛,就是个顺捎的。”

这梯子递得恰到好处,小奶娃就坡下驴,趁势撒起娇来,直嚷狱卒换岗的时辰快到了,不能再耽搁。他们两个一搭一唱,我看在眼里,越发狐疑,事情一定不仅仅是这样。

非是信不过春空,他若要擒了我和大垂捆作一处去邀功,就不必多此一举把我俩从树藤罗网中放出来。可眼下时局微妙,我和大垂担着涂山一族的荣辱,又身陷阗星城尚未完全脱险,实在不能轻举妄动。

见我百般不肯作罢,定要问个清楚,春空这才吞吞吐吐把隐情交代分明:“本来……东海的邀战檄文上写着,九月十五在城外三十里长阳坡对阵,非要一雪云梦泽和东粼城被袭之耻,顺便抢回龙宫被抓的烧火仆役,可是……”

话未说完,就被大垂跳脚打断:“什么什么?!檄文上真是这么写的?天怒人怨啊!敖临渊那家伙,有眼不识泰山,小爷我堂堂正正一尾涂山灵狐,几时成了龙宫的烧火仆役?还有没有天理了!明明是他人品不端奴役我在先啊,还恬不知耻诋毁在后,这话要是传出去,老子一世英名……”

懒得搭理大垂的故弄玄虚一惊一乍,抱起春空往暗处走了两步,再将语调放轻柔些:“可是什么?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尽管设想了千万种可能,春空带来的消息还是令我背脊生凉。

这孩子露出少见的忧戚,面色逐渐凝重,嗫嚅道:“可龙王不知为着什么缘故,已经带兵提早打过来了。因是趁夜突袭,大伙儿都措手不及,兵马折损了好些……龙王他……这会子正和雕题的人马缠在城楼下对峙。”

海夜叉们之所以全民皆兵,连内城的巡防都抽调得一干二净,不是为了备战,而是正在迎战。

我抿了抿绷紧的唇角,声音很干涩:“怎么会?”

那晚施加在临渊身上的黄粱咒,足斤足两童叟无欺,起码能让他人事不省睡上七个日夜。

然而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他不仅很快醒了过来,还提前开战,这么快就带着万军压境,直接兵临城下。按日子算,集结备战最快也需一个昼夜,那么就是说,他至多只昏睡了两天两夜便清醒。

深吸一口气,藏起微颤的手,示意春空继续说下去。

“直到我发现天牢布下的禁咒有了动静,原来姐姐已经先一步潜进内城救人……还……还掉进天蚕丝网里去了……”

“咳咳……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就不用再重复得那么详细了……”我心头乱成一团,抱着春空原地转了好几圈,满脑子都在揣测阗星城外现在是何光景。想了想,蹙眉又问:“所以,这根本不是出城的路,对不对?”

大垂等得不耐烦,搓着手咬牙:“你还走不走?不管往哪个方向,咱俩只要离开北溟回了涂山,四海就算乱成一锅粥也跟八荒神兽没有半点干系,你管他姓敖的跟谁打?神仙嘛,寿与天齐闲得慌,嫌太平年景长得腻味,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去。就算闹个天倾地毁,大不了最后再哄个稀里糊涂迷了心窍的痴人去祭塔……”

一语惊破沉寂,我猛然抬头:“你刚才说什么?谁被拿去祭塔了……什么塔?”

他半截话噎在喉头,唇角微微翕动,却郑而重之唤了我的名字:“涂灵,跟我回涂山,别再搅和跟敖临渊有关的任何事。打听那些陈年旧账,没有任何意义,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黑水滔滔的北溟深海底,大垂前所未有地一本正经起来,告诉了我“涂灵”两个字的来历和深意。这是个忠告,也是个警示。他在提醒我,身为狐帝之女所肩负的责任,不能由着性子把全族的安危当作儿戏。

话罢大步上前,一把将春空从我怀中拎出:“你在龙宫救过这小娃子一命,如今他放我俩出地牢,也算一报还一报仁至义尽。接下来的路咱们自己找吧,被人撞见反倒连累他。我带你出城!”

春空哇一声哭出来,攥住我衣襟死活不肯撒手:“姐姐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龙王突然出兵,一定是为你来的,你俩一走,到时连大垂哥哥也交不出,龙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以为三皇叔扣着人质不放,阗星城恐怕今晚就要被夷为平地……三皇叔无德,可我的族人也是无辜的!海夜叉世代为龙主尽忠,我的母族,还有那些叔伯堂兄弟,还有千千万万的族人,他们从来没想过要和东海为敌!”

我愕然:“你放我俩出来……是……是为了要我赶在破城前,出现在城楼正门前,拦住东海的大军屠城?”

他点点头,啜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在我袖口抠得死紧,半丝也不放松:“父王临死前早就说过,三皇叔昏了头,为争夺大位竟然一心要和魔族联手,执迷不悟到处惹事,早晚会捅出天大的娄子。”

“这孩子,仗着年纪小就口无遮拦,见你为了保全夜叉族也是一片苦心,但咱讲道理行不行?你那个作死没够不添乱难受的叔非要捅出的娄子,说到底关我们涂山的狐狸什么事?把我抓也抓了,关也关了,我悄无声息地走掉以后就当没这回事,涂山族日后也不会再来秋后算账,还不算大方?大家非亲非故,凭什么我家幼棠往阵前一站就能拦得下千军万马,再者说了……”

“才不是非亲非故!姐姐已经跟龙王定了亲,合婚诏书早就传遍四海,还有哪个水族不知道!龙王动这么大干戈等不及地打上门来,就是怕涂山氏和水族再闹误会,这关头谁去劝都不管用,只有幼棠姐姐才拦得住,她是东海君后!”

春空此言一放,不啻激起千重浪。大垂顿时面如霜雪,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瞪我,惊得语无伦次:“你……你……你居然又嫁给他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这是,我的天……这……这怎么可能?你胆子也忒大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无语望天。透过海面千重风浪,挂着白苍苍一弯月,照得人一心的单寒。和临渊定亲就在大垂被掳走后不久,他一直被关押在树洞底下的黑牢,半丝风声不闻也是情有可原。这下子骤然将此事说破,一时难免不能接受。

可我却不知该把这段无果的儿戏婚约,再从何处细说到头。伤疤仍在,疼还照旧,该忘的人,也并没那么容易一转身就全数忘个干净。

“你就是我唯一想娶的那个人,天地载册的东海君后。”蜜语甜言犹在耳,真相却如此丑陋不堪。为了那些我所不知道的过往仇怨,又或者为了山海相连一统东陆的霸业,他甚至不惜拿苍天厚土来遮盖谎言。若不是为了避免涂山氏和东海水族彻底撕破脸,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我又怎么会孤身来闯阗星城劫囚。

春空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把难题明明白白摆在眼前。

脚下岔路分两头,方向背道而驰。究竟该往哪边走,跟着大垂还是春空,才是此刻该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第四十八章 围城

随春空在荆棘林中浮水穿行,边忙着回忆望海堂里读过的夜叉族史记。

老夜叉王年高德勋,三百多年前才以十九万九千的岁数羽化归元。嫡出的大王子早年随父四处征战,死在沙场,这下一任王位继承人,原该轮到春空的父王,二皇子常羲。

春空的另两个叔叔,乃是三皇子承乙和四皇子雍禾。雍禾向来体弱,又性喜沉溺风花雪月,对征伐毫无兴趣,因此从不过问政事,是北溟王族里难得的富贵闲人。但承乙的性子就恰恰相反,据春空所说,这位皇叔同那三个兄弟也是一母同胞,之所以养成这么个多疑狠戾的刁钻脾气,还得从更早年间的坎坷经历说起。

在海夜叉族还未被收归在东海龙主麾下受庇时,常年困于四方劫掠欺凌,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灭族之祸。老夜叉王为顾全大局,在诸多蛮族割据的缝隙里带领族人艰难求存,便在一次惨烈的征战后,把小小年纪的承乙送到儋耳国雕题手中为质,定下纳贡条约,换数千年相安太平。

俗话说专挑河边走,必得湿回鞋。才刚风平浪静了没多久,雕题越发贪得无厌,开始屡屡出兵挑衅东海边境,结果被当时的东海龙王一举打得落花流水,好些年都缓不过劲来。雕题族这才终于摆正了自我认知,偃旗息鼓在海疆南蛮之地做半民半匪。

老龙王广施恩泽,从此成为夜叉族最有力的靠山,又把战力彪悍的夜叉们收编成军队,给点了个戍卫海疆的差事。自幼就沦落敌手的苦命三王子,方得以结束质子生涯,重新被接回北溟。

承乙的童年基本上是在战乱和颠沛中度过,不知倒了多大霉,竟被亲爹从三个孩子里选出来当作人质送给雕题,成年累月受了不少委屈折磨,变得扭曲偏激也在情理之中。

雕题性恶凶顽,自是不会白费力气去悉心教养这个敌国的落魄王子,所以长大成人的承乙回到北溟后,言行举止都显得格格不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仅被亲生母亲排斥,视为异类,还遭到族人的刁难和轻蔑。老一辈的海夜叉都和雕题积怨甚深,对这个被雕题抚养长大的孩子,难免不“另眼看待”。唯有老夜叉王对其心怀愧疚,包容无限,从不忍心过分苛责他。出于补偿,反倒有意提拔,放手让他培植军中势力。好几万年过去,承乙终于靠战功在族中积累起了一定的声望。

但这一放纵,就为阖族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被放弃过的那个人,总是比主动放弃的更难以释怀。时乖命蹇如此,承乙没得选,心结轻易难解,虽从不流露任何怨怼,和老夜叉王的父子之情却淡漠得很。

他在族中唯一算得上有手足之情的,是秉性温厚的亲兄长二皇子,也就是春空的父王。

老夜叉王和王后双双羽化那年,族中上下开始筹备新王继位。在这紧要关头,阗星城突然接到魔族长老一封密函,半邀半迫地请两位主事的皇子前往极北苍溟城,说是有要事相商。那时东海的龙君临渊正云游在外不知所踪,东海内乱迭起,连云梦泽都失去龙主庇佑,地位一落千丈,更别提远在北溟的陪都阗星城。

于是夜叉们左右一合计,魔族那是相当不好得罪的主,遂决定还是先应邀前往,探探对方是何虚实,再见机行事。

在魔族苍溟城内的会晤,因是密谈,保密功夫做得很彻底,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那场密谈过后,两位皇子在回北溟途中,突然遭到雕题的围歼偷袭。钦定的夜叉下一任继承人,二皇子常羲在伏击中意外身亡。那次随驾出行的夜叉兵卒全军覆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大家最后看到的,是承乙背着他哥哥的尸体独自浴血杀出重围,浑身是伤昏死在阗星城外。所以途中到底是如何中了埋伏,常羲又是怎么遇刺,重伤致死,也只能全凭承乙一面之词。

王位父死子承的族规,被承乙以主少国疑必致动乱为由,改成了兄终弟及。那时春空连两百岁都未满,勉强继承大位确实难以服众,四皇子雍禾又是个不管事的,对此也无异议。于是手握重兵的承乙,顺理成章取代了春空,成为继任夜叉王,一手独揽大权。

一切看起来毫无破绽,但春空却说,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承乙是三界中除了魔族长老之外,最早知道魔君即将冲破昊天塔封印现世的人。

我问他为何如此肯定,春空双目含悲:“因为那次密谈,并不是只有父王和三皇叔在场,我也偷偷跟了去。”

启程前夕,春空放心不下父王安危,闹着非要同行。常羲经不住这般软磨硬泡,大概也有心历练长子,终于答应将他变成块玉佩藏在身边,偷偷带进了魔族的地界。

“因是头回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早耐不住性子在城中四下乱逛去了。直晃荡到天黑,他们还关在密室里不出来,我一时好奇,就躲在门后偷听。里面似乎在吵架,乱得很,只隐约听见三皇叔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那龙王根本无心理政,东海已成一盘散沙,我等再不另谋出路,只顾抱着愚忠坐以待毙,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重蹈王子为质的老路,到时二哥舍得把我那春空侄儿送出去不成?’父王从不轻易发脾气,这回却恼得厉害,拍桌骂道:‘我族世代受东海龙主庇佑,倒戈随魔族同流合污,无异于与虎谋皮,倘来日惹下大祸被天诛地伐,下场又能好到哪儿去?’”

一场密谈最终闹得不欢而散。魔族的长老并未难为他俩,仍旧客客气气将两位皇子送出城去,道是结盟之事事关重大,不忙在一时做决定,尚可留出时间容二位回北溟同族人细细商议,再定夺不迟。

真如春空所言,承乙和常羲的政治立场产生了严重冲突,于是他为了和魔族达成协议,不惜弑杀亲兄篡权自立。回程途中的那场“意外”,多半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事发之时,变作玉佩的春空始终被常羲紧紧攥在掌中,倾尽全力相护,至死也不肯松脱半分,这孩子才侥幸得以随着父王的尸体,被不知情的承乙一道扛回了阗星城。

承乙继位后,为防人诟病,对常羲留下的孤儿寡母照拂有加,也早早立下诏书,言明一旦自己身故,照旧还把王位交由春空继承。但随着承乙的几个儿子陆续出生,春空这个年幼丧父的小世子,终究身份尴尬,有名无实。过了不多久,连母妃也忧病交加故去,他便彻底成了父母双失的伶仃孤儿。

大垂默默瞥了春空一眼:“你果然是个有故事的少年。”

小奶娃两手掐腰,大义凛然道:“夜叉自古谁无死,谁叫我们是战斗种族呢。”

隐情一旦道破,种种蹊跷就大抵都能解释通了。

在承乙心里,夜叉族唯有彻底脱离属国地位,巩固属于自己的势力,才能不断壮大,再不受外族欺凌。眼看东海龙主仙踪难觅,他为达目的不惜向魔族借力,甚至一条道走到黑,摆出不计前嫌的面孔把雕题也扯进这潭浑水。

于是在承乙继位成夜叉王的数百年来,海疆局势动荡不断。魔族、北溟夜叉、儋耳雕题这三股势力为了各自的私欲扭结在一起,试图一步步蚕食东海,直至瓜分殆尽。

真是一盘大棋。我抱紧春空温暖细幼的小身躯,百感杂陈。

大垂新添了个毛病,自从出了涂山,动不动就要跟我谈人生,每次都必须谈到我从头到脚怀疑人生。

他的开场白风格比较稳定,通常都是:“幼棠,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

“我真不爱听,你还是别说了。”

春空抽出手来紧捂着俩耳朵,拼命朝他做鬼脸:“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大垂垮下脸,作势提起拳头唬道:“小王八蛋骂谁?!”

眼看他俩又要掐在当下,我忙卷起尾鳍向旁游开数尺,护住苦命的小春空:

“大垂,我和临渊并没正式成亲,那婚约……只要我不承认,就作不得数。所以,我还有东西要还给他。要断便断个干净,再没有比当着千军万马为证,更能说得分明。以后也不会再有水族四处嚼舌,说四海龙君之首,居然纡尊降贵娶了只单尾狐狸。”

这几句解释丝毫没能化解他的担忧,仍旧只顾摇头,口气严峻:“你是说身上这条龙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它本来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呢?连他也吞吐半截说不下去。拿了别人的东西不还,难道日子久了便能真当成自己的吗?我明白大垂千拦万阻地,只是不想我再和临渊相见,当断不断,恐又生纠缠。

争辩无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三人各怀心事,陷入沉默。

怀中小人儿忽动了一下,怯怯地嘟囔:“姐姐……你和龙王吵架了?所以才自己跑出来的对不对?为什么婚约会不作数?嫁给龙王不好吗?你明明很喜欢他。”

我恍惚一刹,陷入深深的无力感,有些索然无味:“婚姻嫁娶这种事,不是一厢情愿就可以。我不愿嫁给他,因为他真正喜欢的,是别人。”

“瞎说!龙王怎么会喜欢别人。你当着龙宫那么多人的面带我跑掉,他都没生气,我回来不久就听说你们定了亲。”

大垂一蹦三尺高,痛心疾首顿足不已:“什么什么,喜欢别人?那他急吼吼和你定个劳什子的亲?果然始乱终弃了对不!是不是一边和你海誓山盟,转过身就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和那个夜来?我早就说过,龙性本淫啊,占尽便宜抹嘴就不认账,都是靠不住的家伙!”

我蓦地回想起什么,眼眶酸疼,赌气似的随口答他:“我不便宜。”

“你有没有听说过‘禽难自控’?所谓浪子回头只是个传说,禽兽都很难转性的。”

“我只听过‘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大垂哥哥说话要有根据,你又没亲眼见着,怎么知道龙王始乱终弃?说不定其中闹了什么误会呢!那可是两万多岁的应龙,又不是一般兽族,神格就算不那么高尚,起码管住自己的下半身总没问题。哎,说了半天,涂山狐难道就不是兽?骂人还带把自己摁进去作陪的啊,也是拼了。”

“管住自己的下半身?他是龙哎,除了脑袋全是下半身,那么长,管起来恐怕尤为艰难些。你小孩子家家懂个屁,他们龙族早年间……”

我被他俩闹得头大如斗,实在听不下去:“够了!大垂你要是想自己先回涂山也不是不行,我自己去城楼。”

大垂以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目光打量我。

“真的非去不可?你可要想清楚,你现在站在这里,还没有卷入战争。一旦露面,需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敖临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