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挑起柴担,转身便走,端的是健步如飞。

想是常年上山打柴之故,大叔脚力甚强劲,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三两下便没了踪影,唯他口中哼唱的歌声仍隐约传来,调子似曾相识,有着说不出的洒脱悠扬:“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上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小公子,那岔路口可千万别走反了啊!须知‘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哪……”

留我在原地被落山风吹得打愣,说好的民风淳朴呢。

我定神寻思他话里的玄机,什么寻又什么云的,似是而非,惹人心头千缠万绕。惊觉过来,方才那樵夫脚底踩着的,却是双十方鞋。

这般情景,倒有几分像书里常写的,山中偶遇仙人的桥段了。可我也是狐仙啊,呃,虽是被贬落凡尘了吧,好歹沾着点仙气。奈何这点近乎无的仙气,弱得连个土地公都拘不出来,也只好顺着那樵公指点的方向且行且看。

边走边寻思,要真是仙人指路,想必用意也差不到哪去,总归不会故意把人引沟里。后来在凡间待的日子长了,我才知道这仙人也不是全都靠谱。总有那么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家伙,为给自己多积下几桩功德,就胡乱牵搭出许多新的因果来。

好容易跋涉到乌金西斜,才出了天竺村,却见大群村民打扮的男女老少朝村口涌来,边走还边伸出手来比画,满脸兴奋像是在议论着什么新奇事。

我拦住一个闻起来人间烟火气甚重的大婶,从她头上包的布巾到脚下穿的鞋袜式样都挨个打量一遍,再三确认了这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方作揖问道:“叨扰片刻,请问这位姐姐,西湖该怎么走?”

书里还说了,除了奶奶辈儿的和稚龄小姑娘,其余但凡是个雌的,一概得唤作姐姐,不然轻则收获一堆白眼,重则惹下血光之灾。闲书中道理繁多,基本上都不欺我。

大婶听得这声唤,烟熏火燎红扑扑的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花:“小哥可真会说话,瞧着模样俊俏,嘴也够甜的。哎,都这会儿了还赶着去游什么湖,上钱塘大集看看吧,横竖也差不了两步路。现下正有酒楼老板在典卖个绝色的小贼,可邪性了,瞧着是个富贵人家公子哥儿模样,谁知酒足饭饱却付不出饭钱,还偷摸溜到后厨,把人酒楼里养着做菜的好几笼子狐狸全给放跑了!哎哟哟,老板这下子损失大得咧,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番话听完,我也差点没背过气去,冤家路再窄也就不过如此了。偏还不死心,总希望是自己想错,深吸一口气,弱弱再问:“那个小贼,可是姓敖?”

“对对对,你也听说了?这姓氏倒少见,准是个外乡来的。消息传得够快的啊,这刚抓了两三天,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也难怪,那小子长得可好看可好看了,我今生今世没见过生得那么漂亮的男人,俩眉毛中间还有个奇形怪状的天青色印子,倒也不影响容貌,真是说不出的风流标致……只可惜不走正道,偏去做了小贼。去晚了他可就要被卖掉抵账了,其实若有富人家买了去也好,只可惜那苦主见他实在生得副好皮囊,身价银子钱标得忒高,倘今晚再卖不掉,就要配去流放充军呢!”

挥别了喋喋不休的大婶,内心充满纠结,脚步却已不由自主朝集市的方向挪去。

人间偶有美色,然神尊至灵,以色为心,以貌为骨,以态为魂。能把一干凡人看得如此五迷三道神魂颠倒的,除了“艳压四海,谁与争锋”的临渊上神,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要不是他最好,万一真的是……那我也没招。总之先看看。

逆着散市的人潮往前行去,才知道沿途散掉的那拨村民,只是很小一部分,事发地还围堵着更熙攘庞杂的人流。

被小贼吃了霸王餐的酒肆相当好找,稍加打听就知道,名唤“楼外楼”,乃是临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光鲜地界,平素往来者,多是富绅豪客,商贾名流。

我跌跌撞撞挤过摩肩接踵的人流,一眼就看到正中间斜靠在圈椅上的背影,论形貌嘛就是那副样子了,和一般作奸犯科之徒的背影也差不多。长及腰侧的乌发未曾梳起,全部垂在肩后,只用一根茶色帛带松松绾系。

细瞧之下,男子搁在圈椅扶手上的左腕子,还被一截粗麻绳给牢牢绑缚着,以防他跳起来逃跑。

暗中观望了片许,发现无论苦主说得多么唾沫横飞,都是跃跃欲试询价的人多,真肯掏出银子来买的,一个没有。三千两的天价,绝不是踏青逛晚集的寻常百姓人家消受得起的。诚然凡世有句话说得好,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什么大问题。但问题是,凡是能用钱解决的,我统统解决不了,我的兜比脸还干净。

那奇货可居的男子始终一言不发,静坐一隅等着被待价而沽,姿态远离尘嚣。仿佛周身人山人海、私语切切,都与他全无半分干系。令我唏嘘之余不由感叹,脸皮能厚到这个程度的,想必除了临渊君,天上地下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来。

古城晚照里,飞絮浩荡如雪,吹落满肩,那人蓦地回眸一刹,却眉目清秀,好似春风卷帘。而鬓边垂落的发丝拂掩间,仍能看出眉心轮的青海波颜色已褪淡了好些。他果然还是失掉了一半修为。

其实就算只有那仅剩的法力在身,要脱眼前之困,也绰绰有余。好歹余下一万多年的修行,挣脱凡间一根麻绳必不在话下。但神仙堕世也有须时刻谨记的规矩,那就是不得随意干涉凡人命数,也绝不能擅用仙法伤害这些脆弱的生灵。眼下临渊欠了人家饭钱还放跑若干食材是不争的事实,楼外楼损失不可谓不大,掌柜一口气咽不下去,非得从他身上找补回来不可。若想和和气气化干戈为玉帛,就得老老实实按凡世的规矩来解决,所谓欠债还钱。

掌柜梗直了脖子,历数从天而降的这颗灾星诸般罪状,简直抑扬顿挫,就差声泪俱下:“大伙说说,就这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德行,除了搔首弄姿也没别的用处,留着能指望他干点啥?啊?没钱来吃哪门子的饭,还光挑贵的点!你说你怎么就能人穷志短成这样?白吃白喝也就罢了,我后厨里那些狐狸招你惹你了,好端端非给我全放跑了是图个啥?从何处来的一问三不知,就会摇头,也没个远亲近邻,这笔糊涂账倒叫老汉我上哪里讨要去?!”

看热闹的人里有一两个爱嚼舌的,不知积些口德,还只顾往掌柜痛处撒盐加料:“我说掌柜的,你捉的这小贼标致是标致,只可惜坏也坏在实在太过俊俏了些,瞧着倒像是富贵人家养来消遣的小倌儿。青天白日下,但凡出得起三千两价钱的,谁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面买来着?便是有哪家小姐姨娘瞧上了,恐也拉不下脸来当场做成这桩买卖,谁上街买个胭脂水粉,腰里还揣着三千银子?可是白瞎了个好打算。”

絮絮数落了两三盏茶辰光,老板口干舌燥之余顿感哀莫大于心死,一拍大腿恨道:“实在卖不掉,也是无法,左右命里该破这一遭财。唉!不卖了,拉回去干一宿活计,明儿赶早就报与官家,发配去充军,也能拿回几两饷银,补点儿是点儿吧……这叫个什么事儿!晦气!”

正没奈何处,入了禅定般的灾星却不知着了什么魔怔,忽扭头朝我定定望过,口齿如清泉漱玉,缓慢而清晰地说出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棠君,你终于还是寻了来,只是到得稍显晚了些,叫我等候良久,很有几分辛苦。”

围观之众一片哗然。数百道探究的目光同时往这边招呼过来,我浑身抖了三抖,直觉凡间的晚风实在太凉飕飕,也生平第一遭晓得了,有口难言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掌柜大骇:“原来你会说话啊?还以为是个俏哑巴呢,没嘴葫芦似的闷了半天,赖账也赖得这么有诚意,老汉我服!”

掌柜表示完心悦诚服以后,便龇着牙急冲冲上来,一把揪住我衣袖就往中间拖:“你是他朋友?可算找着个能给这烂摊子包圆的主儿了!”

我被拽得东倒西歪,脑子里嗡嗡乱响,冤有头债有主,饭不是我吃的狐狸也不是我放跑的,找我做什么?此间若是六月,定能生生憋出场大雪。我冤。

临渊垂眼一瞥,唇角若喜若嗔地挽起个梨涡来,又激起人群中一阵沸腾。

“掌柜好眼光,这位小公子确实是来寻在下回去的。因前些时日同我家棠君略闹了些小别扭,一赌气便自个儿跑出来游逛,可巧身上忘了带些银子。但也无妨,我只知,无论是惹下多大的乱子,棠君也不会当真弃我于不顾。否则不就是把我俩曾一块做下的誓盟都狠心抛却了吗?”

人群里轰然炸开了锅,纷纷叹道:“今朝赶集没白来,算是开了眼。断袖寻常也不算稀奇,这么高调坦诚的却真真头一回见。”

临渊是铁了心非赖上我这冤大头不可,一干肉眼凡胎看不出来,我这双狐狸眼睛明镜似的,这厮故意散出周身仙泽,举动媚态浮生,直如流云幻影,落在世人眼里,愈发可堪垂怜。

掌柜老泪纵横:“有人管就好办了,公子既是这小贼的断袖之交,就劳烦高抬贵手,把他欠下的账都付了吧!”

我张口结舌,一双贵手如灌满铁铅,沉重得死活抬不起来。这么无耻到没下限的家伙,他,他……他怎么可能会有朋友?

第五十八章 承君一诺不相负

西湖的水我的泪,有缘千里来倒霉。

楼外楼前喧哗如沸,许多原本只是路过的行人,也纷纷围过来一探究竟,甚至开始起哄,嚷嚷着小作怡情终成眷属。看来大伙都已经把他公然吃白食又惹事欠债的行径,当成了情人间你追我逃的游戏之举,无伤大雅。怪就怪临渊做出的那副苦情姿态,实在广受无知妇孺欢迎。

我甚悲苦,暗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热辣辣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聚拢,直刺得一张脸腾地红个通透,只觉面子落地摔八瓣也不过如此了。真是丢人丢回涂山姥姥家,只想速速离了这是非之地。

要把临渊赎回,就得付钱,却又不能用法术变个障眼法蒙骗苦主,何况我身上除了这身货真价实的断袖男装,实在无余力变出半块银子。许是急中生智,人要逼到一定份儿上,什么歪招都想得出来。我从颈间扯出从不离身的绣囊,里面除了在龙宫捡的乌金炭,还有十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最大的有如鸽卵,色泽斑斓炫目。

那是我随临渊一同入海回东粼城的路上时,沿途蚌精们供奉给龙王的礼物,可他并不以为意,随手便转送给了我,说是可以拿去海市换些喜欢的小玩意儿。

这就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虽然对见惯珍宝的龙宫水族来说,或许不值一提,但这是人间,说不定可以拿来一试。

“我只有这些……万丈深海底的彩珠,每一颗的母蚌都有这么大……”我扬起双臂,在虚空中比画出一个大大的圆,用力地解释。

掌柜将信将疑,拈起一颗对着即将消逝的天光看了又看,不一会儿便瞪圆了眼,口中啧啧有声。

“唔……果然油光锃亮水头足,也不知是哪里的采珠人,费了多少工夫才集来的。”再开口时,话风虽还是照旧的四平八稳,语声已然微微发颤,似是在强忍住激动。

一富绅打扮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探首附和道:“掌柜的,撞大运了啊!我开珠宝铺子这些年,从没走过眼,不瞒你说,这种成色的珍珠可不是普通采珠人能遇得上,就是遇上了,怕也没命采回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还不赶紧收了,改日若需脱手变现,记得千万要来我的天宝阁,价钱咱好商量啊!”

见有人帮腔,我赶紧抓住机会打蛇随棍上:“咳咳……掌柜果然慧眼识珠,这些宝珠,颗颗都采自东海,能孕化出这么大的万年蚌母,海域离内陆没有万里也有千里之遥,实属不易得的无价之宝,换个蒙吃混喝百无一用的小贼,怎么都抵得过了,你看……”

掌柜被那捧彩珠的宝光晃得心荡神摇,渐渐把持不住:“那就这么说定了,珠子我收下,小贼你带走,咱两个还需立下清账字据为凭,可不许反悔!”

小贼一双桃花眼亮若星辰,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腮帮,火上添油道:“我家棠君向来出手大方,再者说了,那月下分桃、帐中断袖的情分,岂是区区珠宝俗物能比?”

脚下如踩棉絮,浮浮沉沉,也不知闷头跑了多久,总觉那人山人海的起哄笑闹不住往耳朵里灌,怎么都躲避不开。

没想到变作凡人以后,体力也大不如前,不过疾走上三五里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往路边一歪,扶着棵歪脖子柳树暂歇。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那狗皮膏药般甩脱不掉的“断袖之交”。

堵着一口顺不下来的气,将耳根憋得滚烫,也不知该憋出一句怎样的话,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我的愤怒和委屈。

他的手心轻轻在我脸颊边贴了一下,被我用力一把挥开:“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小贼抵肩斜靠杨柳,悠悠展颜:“你方才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买了我吗?还不吝出了那样高的价钱,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跟着你原是理所应当。”

我简直要被他气得掉泪,支撑着树干好容易挺直起腰来,怒音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谁跟你月下分过桃?谁和你帐中断过袖?厚颜无耻!让人看笑话还没看够?东海上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渡你的救世之劫,我做我的凡夫俗子。就算我买了你,那我也有权利不要你!我现在一无所有,涂山和我也再没有半分关系,你就行行好,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成不成?”

在心头辗转过无数次的狠话终于脱口而出,却没带来丝毫轻松。临渊默了默,凝眉做思索状,忽一本正经摇头:“那也不成,你还欠我一块银子和一个答案。”

“我——欠——你——银子?”

要不是寻思实在打不过他,我也就动手了。

“你说欠就欠吧,你高兴就好。我身无分文,凑不出你要的银子,脑袋又一向不大灵光,想必也琢磨不出你要的劳什子答案。你要跟着就跟着,别和我说话。”

一番怒吼,将积攒了好些时的劲力全部抽走,四肢顿时酸沉得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将要靠着树干往下滑溜,却觉腰间一暖。未及反应,已被他伸出胳膊一把捞过,面对面挤在树干上。一双身影挤挨得严丝合缝,浸在黄昏余晖里,摆成个暧昧得不堪入目的姿势。

“屋漏偏逢连夜雨”,都这个时辰了,居然还有行人从斜边的小径上路过,也不知是赶得巧,还是热闹没瞧够又一路尾随而来的看客。路过这棵没羞没臊的柳树时,原本急匆匆的脚步显见地放慢了多半。有人掩着袖子投来异样的眼神,不住窃窃私语。

我有气无力挣了两下,徒劳地哀叹:“我不是断袖……”

临渊略偏转头,凌厉眼风扫落,将那几个不知好歹的闲汉吓得一溜烟跑没了影。又用空出来的左手将我额前发丝拨开,似叹非叹的一息热气吹在耳畔,搅得灵台一片混沌。

“那些泪珠子硌得我睡不安稳,瞌睡咒也没用,不过一天两夜就醒来。教人弄不明白的却是,你既弄晕了我,拿走东西跑便跑了,又为什么要哭?”

我觉得他关注的点似乎出现了极大的偏差,几乎要出溜到天边。他没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跑,关心的是我为什么跑之前要哭。

回想逃出龙宫的那晚,独对别离之际,我一时情动,与昏睡过去的临渊额头相抵,只觉那便是此生与他最接近的一刻,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如此的相依。就在那时,忍不住流下许多眼泪,化成泣珠洒遍床榻。

现如今低头望望,贴合得几乎容不下一丝缝隙的上半身,才发觉确实是我当时想得太过天真。什么叫接近,遇上他这样不知羞的,没有最近,只有更近。

“我……我在海水里泡得太久,眼睛难受而已……没别的……”

他对我苦心孤诣挤出的答案充耳不闻,再往前挤了挤:“既舍不得我,又为什么要自己去阗星城?我醒来把龙宫翻了个遍,只找到你在鹤沼丢下的一只耳坠子。你去那里做什么,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对不对?”

我是去找你。

这么简单一句话,百转千回还是生生咽了下去。时隔多日,南海龙君苍凛的手书早就化作白绢一张,再要拿来寻根溯源,也无从说起。我还怕,这裂痕一经说出,立即变得真实到再也无法弥补。我希望那只是个误会,他对夜来说的那些话,有什么不得不说的理由,也担心那并不是我一厢情愿以为的迫不得已。这冤家寸寸俯身迫近,摆出十足无辜的姿态不住追问,当真磨人。

我偷偷望他一眼,很快别开了脸:“你这趟下凡,原是有正事要办的,实在不必浪费时间为这些微末小事纠缠不清……”

他摇头,轻轻吐出一口气,仍没打算将我放开:“这就是正事。”顿了顿,又反问道,“你知道你突然从海里窜出来要共担这桩罪过,我为什么没拦着你吗?”

我甚茫然,仔细回想了一番,确实,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冷眼旁观,既没出言辩解,也没对卸去我千年修行的责罚有任何不满或质疑。难怪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生怕对方横遭苦厄,希望这个独一无二牵肠挂肚的存在不要受到任何伤害吗?就像我对他那样。

他却正色起来,附在我耳畔清清楚楚地说:“任何弱点都可以靠修炼弥补,唯独喜欢的人,是唯一无能为力的软肋。软肋嘛,总是要放在身边触手可及之处,好生护着,才能放心。魔君已破印而出,三界再无一处安宁之所,我一旦下世,留你在东荒孤身一人,如何能够安心?不若顺水推舟,将你一道拐了来凡间。”

夜色渐深浓,月光柔柔围拢在身周,在凡间遥观天象,和在八荒仙陆上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冰轮中那株桂树的影子略淡了些。我晕乎乎看他撑着胳膊,又窸窸窣窣从怀中摸出块圆咕隆咚的物事来,捉住我一只手,摊开掌心将那东西放在正中。

“喏,玉谱。这是用娲皇宫中最好的一块补天石所造,我略费了些周折才讨来。所以,你可不正欠我一块银子?这婚约已是天地载册,再无改弦易调的可能,按仙家规矩,你该还我一张银板篆刻的答婚书,以示文定礼成。”

半透明的玉石静卧掌中,触感清润柔凉,不断散发出澄澈的五彩玄光,美得无法言喻。同他方才吐露时的款款情肠,相得益彰。

“这就是你去闯补天宫的目的?只为了求这个?你……那怎么会弄得一身都是伤?夜来说你去攻城之前……”

“你忘了河津龙关前被大水卷走的那几只罗罗鸟?”

我喉头一滞,垂下头掩饰眼角那点突然涌出的酸热。龙族和凤鸟族本就担着嫌隙,罗罗鸟又是最早一批随娲皇归隐天外的山海异兽,甚得喜爱。伤了那几只笨鸟,等于直接扫了娲皇的颜面,同补天宫结下梁子。明摆着得罪娲皇在前,还冒险再去叨扰,终于揽下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交易”。换来这块玉石的条件,就是替娲皇救人间之祸。

狐狸脑袋再不灵光,稍加一琢磨也能将前因后果理得七七八八。他却只用一句“略费了些周折”就轻描淡写带过。傻子都猜得到,能从娲祖手下讨到便宜的神仙,至今还没化生出天地。

临渊白玉般的颈侧晕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绯色,语调却还是淡淡的:“当年补天事毕,遗下顽石众多,补天宫内俯拾皆是,但玉质浑浊裂纹遍布,几乎都残缺不全。幼棠,我想给你最好的,只有去求她。”

气氛扭转得太突然,甜如灌蜜的火沿着脊背滑下,燃起一阵酥麻。我握紧那块五彩晶莹的玉石,捋了好几遍舌头,才磕磕巴巴说出几行蚊子哼哼般的断句:“玉谱得来不易,我会好生收着。那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

耽搁这半晌,天已黑透,要是再撞上几个走夜路的凡人,瞧见我俩这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容,毫无疑问会被指认作一对货真价实的断袖,真是跳进西湖也洗不清。大宋民风再开化,也不至于到能容忍断袖们在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夜黑风高也不行。多么有伤风化,很容易被双双绑了去沉湖。

但临渊显然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微眯着双桃花眼往我身前又挨近了寸许,开始耍赖:“不放。你都买了我,我以后就是你的龙了,便把我身上的鳞一片片拔下来,我也不放。”

他的龙鳞,每一片都比我脸还要大,开什么玩笑。

下一刻,满目景致倒转,荒烟蔓草树影幢幢忽换作星河璀璨,我以为的这个玩笑,确实并不是一个玩笑。低头瞧去,身上那件竹青男子长衫不知何时已变回女儿装束,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严严实实扣在胸前,不知要往何处走去。

临渊足踏一地月光,悠悠踱着步子柔声道:“你那身衣裳化得倒不错,我瞧着很新鲜有趣,可惜终归看不习惯,搂搂抱抱也不大方便,还是帮你变回来,这下也不必再担忧凡人皆误会你是个断袖了。”

“谁稀罕同你搂搂抱抱!真是……没见过这么口无遮拦的神仙,上赶着承认自己是个断袖,你怎么琢磨的啊?”

“颜好,任性。”他顿了顿,“我怕你真的转身就走,不要我了怎么办?要是被个腰围六尺满脸麻子的富家小姐先一步掏钱买下了,还了得?那你觉着,一般来说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反应?”

“恕我直言,一般来说,正常人都不会遇到这种情况。白食好吃吗?赖账就罢了,还跑去后厨把人家养的狐狸都放走做什么?”

“还别说,楼外楼的厨子所烹佳肴滋味甚妙,尤其一道西湖醋鱼,将鲤鱼做得是嫩滑适口鲜香四溢,就是烟火气稍重了些。哎,那些狐狸不是你的同类嘛,你夫君我爱屋及乌,不忍见它们都做了菜刀下的冤魂,还是放归山林,积下功德一桩比较合算。说不定以后有几只得遇天地造化,变成美人儿报恩来,就拨给你做小丫鬟如何?”

我忍不住笑,将脑袋往他肩下埋了埋,心跳沉稳有力:“当真小气,还记着锦澜的仇?她都被打回原形了,虽说也是自作自受,到底可怜。唉……先别光想着美狐报恩这种好事,早着呢,眼下所有宝珠都拿来换了你这小贼,我俩此刻身无分文,该去哪里投宿?”

“这个嘛……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什么可担心?遇山我给你踏平,遇海我给你填满,你夫君我光明磊落,所行大道皆是坦途。”

“喂,小贼,你是不是对光明磊落这个词有什么误会?”

他臂力强劲,托着我许久也不见疲累,步子还走得极稳当。这些日子劳神太过,一松懈下来就再也支撑不住。强打精神同他斗了几句嘴,很快迷迷糊糊睡过去。

我不知他会将我带去哪里,也不晓得漫漫尘世路上,还会遇到什么难以预料但必定兑现的艰难险阻,可那又何妨。这臂弯如此温暖妥帖,令人安心。就这么随他走到无垠无涯之境,远离天族的倾轧纷争、远离挥之不去的夜来、远离属于云门的海上空城,和一切令人不安的疑幻疑真。只有我和他。

不久的以后,当我第一次站在黄泉弥渡彼岸,再回想起这月下动人情肠的回幕,也只能惊叹于命运的离奇残酷。伏笔早已饱蘸恶意,每处起承转合都遍布荆棘。而那滴悬而未决的浓墨,无论躲到哪里,都注定无处可逃。

第五十九章 三尺秋水尘不染

随临渊夜夜栖于城南竹林破庙,太阴最盛时,他会坐在残破的屋脊,用竹叶吹奏出好听的曲子。我则盘膝蜷在绵软枯叶堆中,试着用早先在涂山习得的吐纳之法,引月魄精华来调息吐纳,以这肉身凡胎从头修过。但不知为何,进展比做狐狸时还要缓慢得多,或许资质实在太差。临渊不以为意,只好言劝慰我不要心焦,顺其自然就好,太过急进恐岔逆了气血,万一被魔障所困,岂非得不偿失。

他不知道的是,我之所以心怀失落,并非因为对道行高低有着不自量力的执念,否则也不会毫不犹豫就肯主动散去一身修为随他贬落凡间。身为涂山的千年资深废柴,自己是个什么斤两也早掂量清楚,断不至于在这上头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我担心的只是,迦楼罗不晓得会在哪天突然出现,届时定免不了一番厮缠。临渊如今身上只余一半的修为,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希望尽量不要成为他渡劫救世的负担。

这段日子以来,雍禾所说的上古遗事在脑中挥之不去,关于迦楼罗弑杀龙祖伏泽夫妇的这段冤孽过往,我总疑心和临渊自幼成孤的身世有关。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犹豫咽下。若只是巧合也罢,万一他和迦楼罗之间真横亘着上一辈的滔天血债,又会不会对临渊这次历劫造成什么影响呢?因果这样莫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临安城中山明泉秀,树茂风柔,借着几缕竹叶曲的悠扬调子,与他整日无所事事打发辰光,醉里论道、醒时折花,将漫天星斗数遍。我只觉这般俗世鹣鲽与共的相对,远胜所谓仙家岁月多矣,行乐处,只争朝夕。

昴日星君当值后,我俩双双执了手在临安城中优哉闲逛。被仙族规矩拘束久了,从未亲历过人间这等桃红柳碧的繁盛,一切都目不暇接。

西湖艳色,在晚照中徐徐收敛,而天边一点浓光未散,翠柳长堤之上,游人往来梭织依旧熙攘。

也曾刻意留心,欲替他寻一寻那迦楼罗出没的痕迹,可惜三朝两日看下来,临安府确是个足斤足两仙妖无欺的福地,芳菲四月里,黄鹂夜莺等雀鸟随处婉转呖啼,乌鸦却连根毛也没见着。

他似乎完全没把应承娲皇的重任当一回事,每日里只顾牵着我东游西荡,指点一处处名山胜景,扯些野话闲篇,如此便消磨了数月。

这日行至钱塘名妓苏小小墓,说起这位命途飘零早早便香消玉殒的奇女子,都很唏嘘。

歇在墓旁的六角攒尖亭中,见两旁立柱还题有长匾,立诗云: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临渊说,她慕的不是才,是那段求之而不得的情。情郎阮郁弃她而去后,从此再无音讯。伊人便相思成疾,终于沉疴不起。后来某一日,苏小小游湖之际,偶遇一名长相酷似阮郁的落魄书生,遂慷慨解囊,授以银两盘缠助其上京赶考。那考生不负青眼,果然高中,钦点了个滑州刺史的官衔,赴任时途经此地,却恰赶上苏小小病重夭亡,抚棺大悲一场,只得出资将红颜葬在西泠松柏下,造了这坟边亭阁相守,聊作对知遇之恩的报答。因有这段典故,亭子便唤作“慕才亭”,长长久久纪念着苏小小不容于世的一片痴情。

我抚着坟前离离青草,心头忽涌上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缠成个死结无处排遣,负气的话不经脑子就冒了出来:“就像镜城上的绾云宫?”我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心爱之人再也求不回来了,于是遇上一个容貌肖似的,难免牵动隐衷。只不过因为,她只会在后来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阮郁的影子。如果书生长成另一种模样,苏小小还会如此慷慨惜才吗?她毕生所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阮郁。”

临渊愣住,握住我的手一僵,良久方低声道:“我不是个念旧的人,但她留下来的东西,我是很少移动。却并不是为了寻找另一个替身,放进去当作睹物思人的安慰。你若不喜欢这些凡间的故事,我以后不再说便是。”

近在咫尺的眸子定定回望过来,水墨般黑白分明,看得我一阵慌乱。本来好端端的踏青赏景,又去翻出些陈年旧账来斗嘴,也是自讨无趣。哥哥曾说,水至清则无鱼,凡事太过计较,只会平白折损了福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而随着时日流淌,我越发按捺不住渐增的焦虑,充满矛盾。既希望临渊能平顺化解这劫数,早日拿回被封的法力,便能少一分危险,又担心此事一了,就得立即返本归元重回东夷。

是的,我根本不想回去,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处理那些千头万绪难以收拾的残局,和四海天族之间令人作呕的权术纷争。但这不能成为莫名其妙就对他发火的理由。我很羞愧,手足无措地试图解释和道歉:“临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

他呵呵一笑,伸手将我额前的碎发拢到脑后,却紧接着说了句颇为奇怪的话:“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

我茫然不知所谓:“你在说什么?”

“等你什么时候明白了这句话的因果,或许就不会再对云门如此介怀。可我既盼你能懂得我的心,又怕……”

临渊笑意清浅,小心掩饰住眉间愁意,将话停在了欲言又止的边沿。我却隐约感觉,他所害怕的东西,我比他更恐惧千千万万倍。还没有勇气面对的事,只得选择暂时回避。

“又怕我肚子饿了,却寻不出银子来买吃的对不对?我现今是个肉身凡胎,会有衣食所需,很容易饿的。”

“唔?怎么我却记得,你在东荒做小狐仙时,一样动不动就叫饿,顿顿都不能落下?可怜我龙宫里那些水灵灵的海蘑菇啊……”我俩相视莞尔,重又牵起手朝热闹街市走去。

下世之后,我的容貌身量虽然和在东荒时并无二致,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凡人的肉身何止脆弱,简直就是累赘,会怕冷、会害困、会肚子饿,还极其容易疲累,也需承受病痛之苦。奇怪的是,额间被刘海遮挡的那枚印记却始终未曾消隐,也丝毫没有褪淡。反正不痛不痒,我也就懒得再去琢磨,只越发笃定那果然就是块胎记。

既到了凡间,就得按俗世的规矩度日。临安气候宜人,风物和美,堪称鱼米之乡。而美好的东西大多很贵,所谓一分钱一分货不是没有道理,要养活我这么个一日三餐都嗷嗷待哺的凡人,还得靠银子。

临渊对银钱基本上毫无概念,出手素来大方随意,有多少花多少。一进客栈,又点了满桌酒菜,我算了算,正好把前日里赚下的银子花个干净,加上打尖的行价,精确到最后一枚铜板。时值盛夏,但山中露宿终究难以遮风避雨,在我染过几回不轻不重的风寒后,他便决定能投宿店家就尽量不再回城南破庙。

这数月以来,我俩几乎把所有的茶馆酒肆戏园子尽皆逛了个遍,切身体会了一把江南繁华地的风土人情。得出的结论是,若论道听途说打探小道消息,没有哪里比得过这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临安府中谁家的母鸡下了双黄蛋、哪户的老牛半夜叫不停,风吹草动巨细无遗。

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听说关于迦楼罗的半点蛛丝马迹。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时刻关注城中的天象地貌有无发生异动,总不能揪住个人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长得像大鹏的怪乌鸦?

这日的如归客栈入了夜仍旧热闹非凡,原是新到了个敲着响板说书的女先生,喝彩打赏之声喧沸不绝。

竖起耳朵默默听了几句,原来那天楼外楼前的一场闹剧流传甚广,坊间已经撰出了词话:集市上那个貌比潘安的小贼,没有辜负大众的期望,果不其然是个断袖,还被另一个相好的断袖给一掷千金买走,双双欢喜地做了对断袖鸳鸯。这词话里编排的,就是这对看起来出身富贵的断袖,如何金风玉露一相逢、如何在深宅大院里承受世俗的指摘煎熬、如何因为长辈给蓄纳的成群妻妾闹起了矛盾,最后一个负气出走,一个割舍不下万里追寻。叫作个什么“万斛明珠换玉郎一笑,渡山越海携春风双归”。

我低头扒着饭,感到很是憋屈,剜了他一眼讷讷说道:“我觉得这个桥段的难听程度,还不如《龙狐传》。”

委屈完了,也忍不住被凡人的想象力深深折服,认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转身就能给你杜撰出好几辈子的前尘因果。我原以为司命星君一手笔墨已足够离奇刁钻,这下恐怕要被比对得心如死灰。若这些口舌活络妙笔生花的凡胎都能得道飞升,信手拨弄三界仙凡命运的这桩肥差,哪还轮得上拘泥守旧的老司命呢。

临渊将折扇潇洒一挥,半遮住那张让凡人看一眼就流连忘返的脸,夸张喟叹道:“凡人寿元有限,短短数十春秋,还逃脱不得生老病死爱憎别离之苦,难免要寻些虚妄刺激的乐子来满足一下。但凡数得上的话本传奇,什么月过西厢、书生跳墙,基本上就是诲淫诲盗系列。凡人嘛,固然也有好的,但坏起来也是一发不可收拾,比少根筋的鱼头虾脑要难应付多了,你这么傻……呃那个天真,很容易被拐带偏了,还是少琢磨些,也不要四处乱走动,只有待在夫君身边,才最可靠安全。”

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我时刻不离他左右,简直狡猾到没朋友。自从换回姑娘装束以后,只要出街就隔三岔五遇上登徒浪子纠缠不断,临渊不胜其扰,看来也是终于琢磨明白,表现出了一点应有的紧张。虽是罐故作聪明的醋,但我被酸得很如意称心。舔了舔唇,故意笑话他:“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诈我?把占有欲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太有心机了,不好。”

“这就是你想不开了,我又没嫌你单纯好骗不是?莫论世道如何艰难人心多么险恶,一切自有夫君替你打点铺排,做只没什么心眼的狐狸,每日里自在快活,又有什么不好?”

“那你怎么不干脆找个二傻子呢,整天对着你笑,还忒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