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欣喜惶恐,不知如何招待才是妥当,只得另寻出几只鲜洁瓷碗洗净,重新舀了米酒呈上。临渊来者不拒,喝得认真仔细。我捧着装了锦澜的瓦钵站在一旁,看得百感交集。

烛龙夫妇是阴山之主,高贵的上古神族,临渊还是一枚龙卵时就被收养膝下,自幼耳濡目染都是极严格正统的教育,对一切俗世的热闹毫无概念,除了课业就是修行,早也习惯了漫长的冷冷清清。若非如此,好像就不能体现出神仙的高贵矜持。

我觉得既然好不容易来趟凡间,怎么也要想法子弥补他这个遗憾。低头一看,瓦钵里的红鲤鱼恹恹沉在水底,尾鳍鳞片上遍布伤痕,平添几许狰狞。

趁临渊正捧着酒碗半躺在窗下竹榻歇息,我唤过姚氏,低声嘱咐几句。

“夫人想得周到,这实是件造福一方功德无量的善举!”姚氏答道,言罢拧身出了房舍,自去备办。

过了两三盏茶工夫,姚氏已带着大群乡邻蜂拥而至,眨眼就把三间茅舍挤得水泄不通,茅舍外头还一层层围堵了不知多少攒动的人头。

两个壮汉一马当先,抬出张香案来往竹榻前一摆,点上香,抱着蒲团跪下便拜。

临渊惊得跳起,想要躲开,却发现整间屋子已经没有能再插下一只脚的空隙,只得跳上那竹床,诧异道:“你们要干什么?”

满屋子黑压压的脑袋凭空矮下去一半,瞬间便全部扑通跪倒满地,个个双手合十,口中还不住念念有词地祝祷:“龙神保佑……”

保佑的内容堪称包罗万象。从包生儿子治百病,再到五谷丰登六畜兴。我才知道,原来凡人虽然寿数短浅,一颗尘心却相当炽烈,有着那么多、那么蓬勃的愿景。他们把所有我能想象和闻所未闻的愿望全都数说了一遍,说完还得敬香上供。

临渊从片刻前还甘之如饴的人间烟火气里抬头,直直望过来:“幼棠……”嘴唇动了动,喃喃道,“救命。”

我费了半天劲从人群外围挤过去,却被满屋香烟缭绕迷得视目不清,差点找不到临渊这么大尊上神究竟被供在哪里。

好不容易凑到竹榻前,才发现他已经化出半身龙尾,直接盘到了房梁上。唔,这大概是表示,身为上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意思。

不可亵玩的龙神此刻居高临下,享受着凡人的顶礼膜拜,细看还眼泛泪光。

“是不是很感动?你都流眼泪啦?”我感到很欣慰,跳上房梁揽住他肩膀,内心充满与有荣焉的欢快。

临渊嘴角莫名一抽,抑不住咳嗽数声:“我这是,熏的。”指指下面,又问,“这些人,你让叫来的?”

我猛点头:“你开心吗?看,这么多人间烟火,”

他欲言又止,默默了半晌,最后牵住我的手,豪情万丈地回应:“你夫君神品非凡,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我俩执手相望泪眼,双双挂在房梁,咬牙撑住。就快被熏成风干肉肠前,前仆后继的村民终于膜拜完毕。

夜静更深,最适合做的事情莫过于花前月下,可惜今晚无星无月,这院子里也没有花——何止没花,就连仅剩的几根杂草,也被千百只脚给里出外进地踏平了,让人没有想法。我俩借宿姚氏家中,实在无所事事,相互琢磨了下,唯一有点意思的,就只剩刑讯逼供了。

锦澜被从瓦钵中放出,丢在地上,挺尸般挣扎扭动片许,从一股黑烟化回女子形体。

有人的唇齿主要拿来说话、有人的口舌是为了饕餮美食,但她长这张嘴,一定是用来号啕的。记得在东粼城第一次遇见,就是为了把哭个不停的她从流泉宫门口劝走,未承想还来不及露面,就被她那俩侍婢骂了个狗血淋头。

临渊刚经历一番连轴转的烟熏火燎,好容易脱身躲个清净,又被她吵得脑仁疼:“还会不会说话了?再这么嗷号,本座立马让人捆了你拎到隔壁灶上炖了,给姚氏补补孕身,你看如何?”

锦澜抬起一张灰败的脸,哭腔拖得荒腔走板:“我心里——苦——啊,哭一哭都不行吗?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怎么会冒险私逃下凡,整日里东躲西藏,没有片刻安心……琰融那老东西禽兽不如,延维也翻脸无情,半点夫妻情分都不曾放在心上,卸磨就赶着杀驴……”

临渊轻描淡写地纠正:“是杀鱼。”

匍匐在地的锦澜呼吸一窒:“他们丧心病狂!三个人折磨我一个!”

临渊挑眉:“这不离五马分尸还差俩呢吗?”

我实在听不下去,叼着手指默默转过身,寻思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这边厢,锦澜双手捂脸,终于抽抽搭搭收了哭腔,想是已经认命。

“刚才说三个人,是什么意思?除了琰融和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你还得罪了谁?”

“我没得罪她……只是知道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顿住脚步,扶着门框和临渊对视一眼,两下里都决定默不作声,等锦澜自己把她卖的关子抖搂完。

锦澜声音嘶哑,带着几分恶毒的快意一字一顿说:“君上还不知道吧,你们刚刚下凡不久,龙宫的大祭司转头就跟了琰融那糟老头子,如今位同副后,荣宠无双得很呢!可见素日里多少殷勤小心,都是故作姿态的幌子罢了……我刚才说的,就是夜来那个朝秦暮楚的贱人!”

第六十二章 连环局

扒拉手指头算一算,我和临渊在人间总共待了半年余,对东荒仙陆上的仙族而言,不过弹指一挥个把月。这个把月辰光里发生的事,在锦澜口中简直峰回路转惊涛迭起,堪比一出锣鼓喧天的热闹大戏。

撇开私心和过节不谈,夜来对临渊的情意我是一直心知肚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太可能那么快改投向琰融的怀抱,其中必定还有隐情。但这话却不方便由临渊亲自来问。一则顾虑我的心情,再就是锦澜此女,品性成疑素行不良,若被牵着鼻子走,一个不慎恐又着了她的道。

他果然面露微讶,蹙眉思量半晌,仍旧一言不发,显然心里已经有了某种推测。

这种时候,还有谁能代他开口探寻根由呢。我定了定神,走回去蹲在锦澜面前:“据我所知,琰融对夜来姑娘动了贼心不是一天两天,夜来却未必有兴致消受。四海盛宴上那场风波你也亲眼所见,和你现在说的这些,岂不前后矛盾。”

我想了想,又再添一句:“涂山狐的摄心术想必你也听过,在我面前撒谎,没什么好处。”

锦澜偏过头避开我的眼睛,肩膀抖了抖:“我没撒谎……她跟了琰融是真的,只不过……只不过一开始不大愿意。她恼我撞破她的秘密,才给了琰融借口要挟强娶,便对我恨之入骨,百般折磨……”

果然。我心叹,可见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制造太多秘密的好,撒谎容易,要守住就难了。

东海之上,对阵魔君,夜来在临渊身临奇险之际挺身而出以命相护,无论如何是个不可抹杀的事实。这一点上,临渊欠她一个很大的情面。现在我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对这个和临渊始终扑朔迷离的情敌已经仁至义尽,接下来该问什么,怎么问,都不是我有兴趣多管的闲事。

我自去寻把椅子坐了,端起临渊剩下的半碗冷酒打算喝来润润喉咙,被他不动声色从手中夺过,换上杯热茶,然后“唔”了一声,轻描淡写续问道:“夜来她——究竟有什么非掩藏不可的秘密,能被拿捏到如此地步?”

“她虽是被迫,也是咎由自取。”

锦澜再开口时,不看临渊,却把一双溃烂红肿的眼睛对上我的,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你可知道,那晚在鹤沼听到的对话,原是她和司宵互相勾结设下的一个局?”

临渊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地朝我望过。

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落在地,艰难地稳住身形,却还是不慎将手中的茶泼洒出来半杯:“继续说。”

想当初在东粼城做小侍婢的时候,锦澜和夜来两个好得比亲姐妹还胜三分,眼下却恨不能将对方扒皮拆骨才甘心。但我已不是当初那个时时懵懂犯蠢的笨狐狸,并没觉出多少意外。

这段日子以来诸般经历,也略知晓了一些世情,才明白她们的姐妹情看似亲厚,实则漏洞百出。锦澜对夜来好得那么刻意,无非因为夜来是当时唯一最有资格接近临渊的女人。女人如果很爱一个人,就会愿意和情敌做朋友。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潜藏敌意和窥探的亲近,只不过试图在那女人身上寻找所爱之人的蛛丝马迹。

每种灵兽,都有属于他们独一无二的秘密。或者也可以说,一种无可比拟且从不外传的技艺,这是保证族群能在任何险恶环境中,尽量繁衍生存下去的关键。东海鲛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精妙的嗓子。除了对月吟歌惑人心神,还能够模仿任何人的声音,天衣无缝,再高深的耳识也无法分辨。唯一的破绽只是时间不能持续太长,否则会间歇性地咳嗽。

难怪,那晚蹲在海藻丛里,听见的临渊的话音,虽殊无二致,但时不时爆发出压抑的咳嗽声。在那之前,他没有显露过任何身体不适的迹象。想也知道,两万多年修行的应龙,怎么可能轻易被风寒所染。我却那么大意,一点都不怀疑地被骗入局中。

夜来指使不起眼的小蚌婢监视着我在上元宫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于是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指使几个嚼舌龟仆“不早不晚”地从我窗下路过,留下数句闲言碎语,将我引到鹤沼。然后让司宵冒充临渊说,他要娶我不过是为了能进涂山替离珠姑娘报仇。

离珠这名字相当耳熟,我苦思冥想,终于从遥远的记忆尽头寻出端倪:在被千年劫劈散的那艘大船上,临渊告诉过我,离珠是烛龙夫妇唯一的女儿,他名义上的妹妹,只惜红颜早逝。可是离珠的死,跟涂山又有什么关系?

不待追问,锦澜犀利地直视我:“结果你果然听进去了,不过一夜之间就被气跑。其实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君上吧?才会那么容易觉得自尊受挫,什么都不顾地一走了之……”

我心头茫茫地,扯出个笑来,笑得十分没有底气。这不是一种傲慢,只是悲观。我只是一只天生没有九尾的涂山狐。

临渊端起瓦钵就把剩下的河水朝她劈头盖脸全泼了下来。锦澜一沾水就化出鱼形,整个瘫软在地,双目紧闭。

“等着你啰唆太多,还是本座自己来看。”

鲤鱼的元丹被取出,悬浮于临渊掌中,散发淡淡腥香之气,如龙涎麝腺,令人微生排斥却忍不住被吸引。

光芒忽转,一团浓稠的白雾聚拢又散去,茅屋陋室换过另一番光景。

临渊取出锦澜元丹,携了我的神志一并潜入锦澜灵窍之中。他做事一向这么性情中人,出手一针见血斩草除根。元丹为控,无论锦澜心思有多少曲折,都如画卷摊开,一览无余。

流水乱石中有浮光成亭、萤火成群,细看之下,青苔遍布的台阶都由玉石琉璃所砌。这么别致风雅的宫室御园,除了大祭司所居的龙绡宫,再寻不出第二处。

亭中锦衣美人,娴然静坐,手中化出无形之梭,素手拈来月光织就鲛绡,纱影重重,围着亭阁飘荡,十分缭乱人眼。

披盔戴甲的身影从月门缓步踱出,摆动鱼尾拾级而上,脊背挺得笔直,身姿却略显蹒跚,似乎带着很重的伤病。来者正是替夜来硬接下魔君致命重击的司宵。原来他受伤落入海中后,造化恁地深厚,竟然没有一命呜呼。

司宵一路步履虚浮游至亭中,声音微微颤抖,一如既往地饱蘸深情:“夜来……”

锦衣美人抬起头,手中织梭化作玉簪,插进发髻中。

四目相对,呼吸声一急促,一安详。

夜来翦水双瞳中一片空蒙,半分波澜不兴:“你醒了?既能下地行走,过不了多久就可复原如初。”

“我来,不是要讨论我身上的伤。就算为你粉身碎骨,又有什么要紧?”

“不讨论这个,那就回去吧!我没什么话想跟你说,你如今的身份,也不便在我宫里逗留,让人看见,又要节外生枝。”

“你怕什么?怕琰融那老东西不高兴?原来宫里传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嫁给他?他不配!”

夜来转回身来,眸中流露一闪而逝的恨意:“是!我是答应嫁给他,你嚷嚷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质问?他是龙王,如今大权在握,整片东海都落在他手里,我区区一个鲛女,就算千不甘万不愿又能如何?今时今日的结果,不正是拜你一手所赐?他不配,你配吗?先背叛我的人,是你。”

司宵被那最后一句诘问狠狠击中,捂着胸口靠在亭柱上,脸上都是痛苦神色:“你都知道了?我……我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这话该我说才对。原本撺掇锦澜去她姐姐那儿偷狐狸毛,只不过为了使涂山也蹚到这浑水里,好让那贱人早日离了君上身边。至于勾引延维嫁进西海,再把化龙的事闹到东皇面前,她没有这个脑子,是你背着我私下调唆的不是?你若不肯认,不如当面对质?”

夜来口齿森冷,边说边把石凳后面一个海牙荆条编制的笼子丢出来,狠狠甩在司宵脚下。关在笼中的红鲤鱼受到不轻的撞击,险些被笼子上锋利的长刺贯穿鱼身,惊恐地吐出一大串泡泡。

那就是被打回原形的锦澜。她沦为阶下囚后的遭遇,存于灵识深处,化作我和临渊如今历历在目的一切。

司宵咳出一口血,苦笑道:“没什么好否认的,就算不把她扔出来,我也没打算再瞒你。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

夜来咬牙,嫌恶地瞪他一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知道你头脑简单,却不知你竟蠢到这种地步!你明明答应过我,要不惜一切代价设法帮我赶走涂幼棠,为什么要半途倒戈,连君上也一同算计?现在落得这种结局,你满意了?没那个本事,就别学人家玩手段!”

静默中,司宵勉力站起身来,试图去触夜来的手,却被夜来轻轻滑开。

“我是没本事,除了打打杀杀,连神龙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关键时候,只需要丢出去死一死就够了,对不对?鲛族从来受人鄙夷,男鲛尤甚,不只是你,所有水族心里都这么想。可我所做的一切,自始至终全是为了你!赶走涂幼棠又怎么样,敖临渊神通广大,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再找回来。然后呢?还不是照样对你视若无睹挥之即去。这么多年了,他心里根本没你,你怎么就是看不明白呢?当年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找来青丘被放逐的野狐冒充九尾杀死烛龙的女儿,才把涂云门赶下后座,可结果如何,敖临渊还是忘不了她,不知上哪里又寻出另一只龙狐兽来,长了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据说还是涂云门的妹妹。他对九尾狐的执念,就像我对你!”

良久,亭中响起一声似责似讽的轻笑:“是啊……可我对他的执念,也是一样,有什么要紧呢。自从父王故去,我从小就被养在龙宫,被君上照拂长大,心里早就认定了,他就是我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也要跟随的良人。这些年浮花浪蕊也见惯了,上赶着贴上来的莺莺燕燕还少吗,眼前这条不自量力的臭鱼不就是?”

口中说着,还踢了地上翻倒的囚笼一脚。锦澜如同死鱼,直挺挺漂在笼子里,连呼吸都不敢张鳃。突然听到这么超乎想象的秘密,生怕一点动静就招来杀身之祸,只好尽量降低存在感。

“他喜欢多少只狐狸精都不要紧,来一个,我就能收拾一个。当年的云门帝姬何尝不名动三界,人人赞她才貌双绝,那又怎么样,还不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涂幼棠嘛,比起她姐姐来差得远了,更蠢更好骗,除了那张脸,何尝还有半分相似之处?我哪一点比她差?我得不到的,谁也休想!”

她的话撞在我耳朵里,疼痛钻心。旧日恩怨排山倒海而来,积年的霜寒雪重,浸得我遍体生寒。难怪带春空逃出龙宫时,夜来的侍婢凌波乍见我那条龙尾,会如此惊恐万状,直嚷嚷我是回来报仇的。她们疑心生暗鬼,所以害怕。

我扭头去看临渊,他一动不动,唯脸色惨白如纸。突然一阵浓烈腥香四溢,我分出元神来,见那枚元丹上竟已显出几丝极细的裂纹,大惊失色,忙按住临渊的手腕,传音与他:“要是捏碎元丹,锦澜立时灰飞烟灭,你就彻底没机会知道什么了。”

眼前景致模糊一瞬,当破碎的雾气再次聚拢时,清晰的画面才又重现。

说完那些,夜来不再开口,俯身拾起锦澜转身,大步离去。她身后的浮光水晶凉亭也一并烟消云散,原是幻术所化。

司宵身影一移,卷尾追去,终于抓住她的手:“就算我算计了他,敖临渊现在不也没事吗?还顺理成章携了涂幼棠下凡,撇下东海自在一身轻,不知多逍遥快活。自食其果的,是我。谁知他几时又攀上娲皇的裙角,‘三界斗智,无越灵泽者’。此言不虚,今方信矣。”

夜来拂袖将他甩开,语声挟怒:“你追上来,就为跟我说这个?”

“我是来劝你,不,是求你,不要嫁给琰融。他是龙王又怎样?听说他那虎蛟族的君后脾气悍烈,从来眼里不揉沙子,我们可以想法子……”

“我们无法可想。”夜来垂眸,语气中竟带着几许悲悯,“司宵……别人的天真,至多不过害苦自己;可你的天真,却让多少人付出本不应背负的代价。”

司宵浑身一震。

“娶那悍妇,不过意图巩固西海之势对抗君上,如今琰融终于坐拥东西二海,又怎么还会忌惮区区一个虎蛟族呢?我嫁给他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把那位三千君后幽禁冷宫。”

夜来望定他,唇边笑意残忍如刀:“当初我和夜叉王密约,让他们偷袭龙宫抓走涂青岚,也不过许以珠宝财帛,为的是故伎重施嫁祸涂幼棠通敌,可惜她命大,姜夷那贱婢做事又不牢靠,竟留了破绽。但你——你做了什么?!你私底下和承乙做的那桩交易,如今已快捂不住了。阗星城现落在重楼手里,承乙还活着时为了求得魔族撑腰,早就把你卖了!就在你醒来前三天,承乙留下的残部已经伙同儋耳雕题来东海要人,手里拿着的,正是你司宵将军亲笔落印的密约!”

我按在临渊腕侧的手指轻轻抽回,沉下心去理解锦澜神志中那个尔虞我诈的世界。许多的碎片被一点点拼凑成型,我的猜测是对的,当时龙宫里确实有通敌的奸细,只是谁也没想到,主谋竟会是亲身上阵迎敌的这两位鲛族翘楚。这么说来,姜夷三番两次欲言又止的恐惧也就有了答案。

第六十三章 鬼胎

夜来何等心机,早就看明白,利用外人,从来就没好结果,回报只能是任由他们鱼肉宰割自己的百姓。所以她即使一心将我除之而后快,也只敢许给承乙造反所需的军费财帛。而司宵则利用主帅的身份,和夜叉王达成另一个秘密条件:用族中美貌的鲛女来交换;报偿是,事成之后他要取夜来而代之,并借此得到夜来。

要说服夜叉王不难。承乙大概觉得,一个为了爱情而昏头的女人,一旦达到目的,对他就再没什么帮助。司宵则不同,他是男鲛,东海男鲛向来因娘娘腔和没出息而遭水族耻笑,司宵最大的心愿,除了得到夜来,便是要在四海重振东海鲛族的地位。一旦帮助司宵拥有了掌控东海政局的影响力,他必会投桃报李和夜叉族结成相当稳固的利益联盟。出让地盘,厚赐珍宝,为承乙招兵买马提供无数方便。

真是各得其所的一招连环局。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承乙暴毙在锦芙手里,导致司宵失去最后的筹码。魔君本就和东海有仇,手里又拿着他亲笔落定的契约,本着趁火打劫的原则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祸心,堂而皇之来索要鲛女也是顺理成章。

幻景内,东海鲛族最优秀的一双男女面面相对,眼角眉梢都藏着各自的鬼。

看懂之后,我忽然有种悲哀之念。好像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经书里会写,欲不可执、恨不可长、爱不可远。世人求长生,为的不过那一点永恒。而真正能享有绵长寿数的神灵们,又对自己做了什么?

已经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可他们的对话还是不停钻入耳中。

司宵悲愤难抑:“琰融那老色鬼,就是拿这个要挟你?”

伊人语声轻柔,已换过云淡风轻:“那不然呢?为一己私欲出卖族人,这丑事一旦捅破,四海之广,你我将再也没有立足之地。即便如此,要彻底摆平魔君也只是痴人说梦——琰融能做的,是把你和承乙约定的鲛女数量减去一半,剩下的,照旧还得给阗星城一个不少绑了送去。”

“是我对不起你……夜来,你别怕,琰融他要挟不了你,我们逃吧,四海无立锥之地又如何,下界为妖为魔又有何不可,拼上我这条命,就算一起死了,也……”

夜来宛然一笑,忽出手暴击,胳膊上缠绕的白纱化作灵蛇,将司宵拦腰卷起,摔砸在一处礁岩上,碎石四溅:“可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她身形灵巧,白纱重涨,复又勒上司宵脖颈,只消轻轻一拧,便可令他身首异处:“下界为妖为魔?说得轻巧,许下契约却不履行,你以为重楼会善罢甘休吗?琰融好不容易夺来大权,怎会允许你坏他好事,平白递给重楼挑起战事的借口?”

她扣牢薄纱,亦步亦趋拉紧,脚底朝司宵走去,终于蹲下身,面孔与他贴得极近。那神色何等温柔朦胧,如梦似幻,眼神却冰凉:“似这般痴缠万年,机关算尽,想要的,却还从未有一刻能够拥有,叫我如何能够甘心呢……我不能死,我要活着。不管嫁给谁,总还能有再见到临渊的机会。他一定会是我的。”

司宵胸口旧伤裂开,涌出大片血迹,心如死灰:“既然如此,你动手吧。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水晶亭阁幽幽浮现,荧光翩跹中,夜来手中白纱应声断裂。

“你以为你如今是靠什么才能活下来?你自问有那个本事从魔君的必杀之招里留下生机?是我求琰融救活的你,这也是我答应嫁给他的条件之一。你欠我的,又何止一桩、一件而已?你的命,也是我的。”

司宵睁开眼,重新望定眼前伊人,目光似熟悉,又似陌生。千生万世,贪恋爱怨,翻滚难以止歇。

夜来再开口:“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下一瞬,已将他拥入怀中:“东海天地已换。事到如今,局面已非区区你我能够掌控。”她悠悠攀至司宵耳畔,声若柔丝,吐气如兰:“虎蛟族那位三千君后一直无所出,延维虽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却是琰融膝下唯一的儿子,此次借着我扳倒三千的东风,竟登上了太子位,平白坐收一场渔利。看琰融的意思,等这边诸事料理顺遂了,总还要再回西海坐镇,东海就打算交给延维。我岂能让这废物踩着我的肩头爬得顺心快意?”

“你要我去杀了他?”

夜来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又按下性子继续:“你不要整天满脑子只知道打打杀杀,世上有很多事,是可以兵不血刃解决的。你是鲛族的将军,刺杀龙族太子,无论成与不成,都将给全族惹来灭顶之灾,又怎会不牵连到我?”

司宵茫然:“那……我该怎么做?”

“我看延维是眼中钉,延维看我这个晚娘未必不是肉中刺。为今之计,只能先下手为强,让他折在自己所犯的错上。”

“我还是不明白,我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犯下致命之错。他是琰融唯一的儿子,就算把天捅个窟窿,琰融自会想法子给他补上。再说,我看他也没那么大胆子和本事,否则怎会在玉琼川白耗了那么多年,倒落得被锦芙那小丫头片子灰溜溜赶回来?”

“早说了延维就是个废物,琰融未必有多看中他。你说,要是日后有可能再添一位新的龙子呢?最先坐不住的,会是谁?”

司宵瞪着夜来勾起的唇角,那笑容极无耻,也极魅惑。她倾身迁就,俯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司宵猛地弹起半身,几乎撞上夜来的脸。夜来不闪不避,仍旧寸寸朝他逼近。这个姿势的暧昧程度,和临渊当初把我挤在树上所差无几。

“你简直疯了!开什么玩笑?就算,就算我肯,我俩生下的孩子也只会是鲛人,又不是蛟龙,谁会觉得那是琰融的老来子?”

夜来蹙眉,捏住司宵颤抖的下巴:“你是不是傻?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龙子,谁稀罕和那老色鬼生儿育女!我只要赶紧怀上一个孩子,都用不着等这孩子落地,就有办法把延维从太子位上拉下来!”

司宵脖子一梗:“我……我做不到。你还是另想办法。”

夜来叹口气,却并不见气恼,拈起他肩头散落的一缕黑发在手中把玩,露出玩味的笑意。

“怎么……你不想?你不是说爱我吗?”

“你……可你心里爱的并不是我。为什么非要……要这么做?”司宵仍旧抗拒,语气已不似方才强硬。

“你若不肯,自然有的是男鲛愿意,大不了事成之后杀之灭口,费不了多少周折。可我还是觉得,东海的未来,应该掌握在鲛人手里,你不也一直这么希望吗?才会一时糊涂和承乙做下交易。眼下就是机会,我和你的后代,无论男女,都会是东海最优秀的鲛人。”

司宵眸中燃起一簇光亮,又很快熄灭。他的失望,同样来自懂得。他太了解夜来。

“在你心里,东海是敖临渊的,无论他在与不在,你都会用尽所有手段替他算计琰融,守住他或许根本就从不在乎的这一切。选我,除了因为我的执着和愚蠢,还有别的理由是你认为有必要放在眼里的吗?”

夜来撇撇嘴:“反正三天后我就要嫁给琰融,跟他不如跟你。起码,你对我,确实如你所说的那般,情真意切。既然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横竖不差这一桩,且能让你得偿夙愿,又有何不可呢……”

“背叛你和承乙联手,是我一念之差,却并不是为了独占你,和你……那什么。你笑我痴心妄想也罢,我总盼着有一天,敖临渊离开东海永不再回来,只剩我和你,或许日子长了,你会慢慢发现,真正对你好的人其实……”

“嘘……”夜来的耐心已经耗尽,竖起手指抵在司宵絮絮剖白的唇间,示意他别再继续废话。

数不清的鲛绡,一寸一缕从她带蹼的指间流淌而出,将水晶凉亭层层缠绕起来。纱帐内,影影绰绰两条鱼浮在半空,鳞片拍击声短促清脆。

司宵急得咳嗽,在亭中浮水乱转,试图冲破越裹越厚的重纱,每次刚触及边沿就被捉了回去:“你……你等一下,你再想想,我还没……”

“我已经想好了,这孩子我非要不可。你别老乱动,行不行?非逼我把你手绑起来拴在柱子上?”

我瞠目结舌。长这么大,不正经的书看得比正经的多得多,活春宫还是头一回有机会撞见。而且这一撞,撞得无巧不成书,恰能观赏情敌正为守住自己夫君的帝业,捉了个痴心炮灰在强行交尾。

夜来不愧鲛中翘楚,事事雷厉风行,说绑就绑,说上就上,连第一次交尾都能自己主动。一眨眼错愕的工夫,司宵已被双腕齐缚,绑在了水晶亭柱上。

亭阁像一枚空悬的茧,越裹越密实,内中轮廓也愈发模糊难辨。